我遇见他,盛放在花名册中朝晖似的眼眸清澈的笑意。我伸手压住这一页,苏抬头看我,一心明了。

领班说,这是晋文,今年二十一,是红帜的红得发紫的人物。

苏说,就是他了。

苏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扔给领班。

我记得苏说过,世上最动人的姿态不是耳语亲吻,而是散钱时的派头。

领班满脸含笑,说一定让程二小姐满意。

人人都知我身世。

程二小姐多风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许再说愁苦,不然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我真不知道哪来的福气。

不就是钱?多少钱能足够幸福。

苏说,你同宋启修在一起五六年,什么都玩过了。算啦,他要走他的路,再玩下去大家统统完蛋。微澜,你忘掉他。宋启修完全神经病。

苏翻着花名册,自己也点一个,男人叫慕然,剑眉星目,十分英挺的长相。

苏喜欢男人,充满力量能够依靠的男人。而我被掌控太久,更倾向于做首领。苏和我是不一样的女人,可是苏与我走的同一条路。苏比我幸运。

晋文白皙漂亮,秀雅好似邻家小妹。

我带上满满一提包的钞票,我很寂寞,渴望欣赏当我恩赐时旁人惊羡的眼光。程微澜也只有这些能让人羡慕了。

我点了最贵的香槟,晋文说谢谢,他的脸那样好看,明明污浊泥沼里爬起来,却要生出一副白莲皎洁,细长的眼,少年似的纯白笑靥,总令人回望年少时,匆匆走过的背影。难怪那样多人爱煞了这张脸,这细细白白的皮囊,秋水凌波的眼,十丈红尘,众生色相,沉沦的欲望里翻滚,妖魅世间,百鬼横行,却躲不过这样一张干干净净清澈透明的脸孔。

纯洁。我笑,指着晋文对苏说,你看,他最会骗人,这张脸多纯洁。哪里有牛郎的样子?

慕然说,晋文刚来不久,不懂事,程小姐您多多包涵。

慕然也要来帮他解围,晋文,他有好人缘。

晋文向我道歉,局促不安,全然是令人怜惜的模样。

我揽着他说,晋文,不要改,你这样最迷人,永远都是这样最好,包你成红帜头牌,日进斗金。

他们都在细细啜香槟,我叫领班跑一趟,搬来两瓶五粮液。

苏说,微澜你怎么了?别疯了,为了宋启修那样的神经病?不值得。

我抱着瓶子猛灌,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喝醉一定有理由,伤心伤情?不,我只是觉得渴望宿醉时混沌无状的观感。为什么我一定要为宋启修醉倒?

我躺在晋文身上,他领子里有一股漫漫青草香,像是小时候,母亲领着我们在公园小山坡上野餐。

处处都是茵茵绿草,一片鲜嫩多姿的春色。

他说,微澜,你怎么哭了?

微澜,微澜,在叫谁?

我傻笑着说,晋文,等你有钱了,也可以去养小姑娘。没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爱?爱值几个钱?没有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和慕然已经走了,我窝在晋文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他替我擦眼泪,他抱着我说,微澜,不要哭。微澜,我爱你。

最终他送我回家。

他的手帕沾满了我的眼泪和鼻涕,手帕留在我手里。

三月三,地菜煮鸡蛋。

生活空泛,灰暗,三月凋败的花。

宋启修西装革履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中,张着嘴,高谈阔论,他剃了头,换了容颜,不再与我游戏。他说要走遍欧陆,作夜幕中歌唱的诗人。他热衷于自由,光,爱,和欲 望。他说绝不做傀儡,那些自以为是的贵族,让他们统统在黑夜中微笑着死去!

他说微微,嫁给我,让我们一同去流浪。

可是转眼间他公布婚讯,已有美丽贤惠的未婚妻。

恍然间明了,终有一天我们都长大。

终于结束一段无疾而终的青涩恋情,我只觉得卸下重担,无比轻松。

苏说,我知道你们终究会分手。你看当初多么热烈,最终是落寞散场。

恰时她已与慕然交往热烈,以胜利者和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说教。我不肯听。我恨她恨得牙痒痒,我要出去疯。

夜里再去红帜,我一人独闯,未预约,这样的举动其实危险,对自己对他人都不利。我遇到晋文,他似换了一个人,在三四个老女人之间游离调笑,所有人的眼光都在他身上,他是国王。

我不该赌气,后来想起真是后悔,后悔得连连哀叹。

我踹翻了其中一个女人的椅子,高扬了下巴俯视这一圈寂寞男女,我指着晋文说,这小白脸今天我包了,一个月。谁敢碰就是在找死。

她们不敢说,不敢怒,她们惧怕,自然不是怕我,是怕我父亲,怕我满手血腥叱咤风云的好爹爹。

我叫经理来,写好支票给他,我说我要包下晋文。

至始至终,晋文面无表情。

他似木头人,没有观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抓他去酒店开房,是是是,我想男人,想念温暖健壮的身体,我满心惧怕,黑暗或孤寂,漫长无边的苦痛岁月,不知何时结束。

不,不要靠近,我只需要拥抱,不,不要做 爱,我买下你,只为一个怀抱。

我说,晋文,抱着我。

于是他抱住我,抱紧我。

我说,晋文,哄我睡觉。

他便唱清甜小调,他说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也唱这样一首歌。

我问,晋文,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聊特别傻?

他笑一笑,不说话。

我已经睡着了。

那一夜无梦幻,醒来时晋文的胸膛依旧温热,他看着我睡,看着我醒,晋文的眼瞳温柔似水,我沉醉,如饮一瓶龙舌兰酒。微醺,晕眩,光怪陆离。

他说,微澜,你梦见什么?睡梦中还在哭闹。

什么时候他开始叫我微澜,微澜,微澜。

以前他叫我微微,他们钟爱于给我许多莫名其妙的名字。我没有办法。

我喜欢他叫我微澜时温柔气息,令我感觉被爱,被包容,这样很好,很好。即便我们连亲吻都不曾有。

可是我记得他,晋文。

他记得我么?没有关系,我也从不在乎。

三月十五,雨绵绵。

苏和慕然分手,苏说,我要去阿姆斯特丹,微澜,你不要胡闹。

苏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港口,微澜,趁还年少,我要去流浪,你要加入吗?

我摇头,她明明叫我不要胡闹,自己却要背上背包远走他方,伯父怎么会饶过她。

可她依旧走了。

我有些难过,独自在窗前喝咖啡喝到接近呕吐。去见晋文,慕然却在门口拦住我,他红着眼睛,一身挫败,我开始佩服苏,她永远有这种力量令男人疯狂。无论是国王或是牛郎,没有男人躲得过她的魅力。我承认我嫉妒苏。

慕然问我,苏呢?为什么不见我?

我说,苏去了阿姆斯特丹。她要去流浪。

慕然说,苏什么时候回来?

我摇头说,你不要等了,等也是空等,她回来就要与青梅竹马结婚。你们没有未来。苏爱很多人,也许爱你,也许不爱。

我将隐隐恨意宣泄在慕然身上,晋文来握我的手。

真没有想到,最后角色颠倒,晋文游刃有余,而慕然弥足深陷。

晋文说,最开始苏已经交代过,不懂事的少年更能打动你。

我不肯说话,窝在他怀里装睡。

晋文说,微澜,我同时与二十个女人交往,我是店长的骄傲,红帜的招牌。

他说,微澜,别睡了。跟我说说话。

于是我同他说宋启修,十六岁时我们一起逃学,我用背包同一个流浪汉交换小提琴,宋启修背着他的手风琴,牵着我在教堂外演奏。

神父说,进来进来,有面包。

十七岁时我们约好要去匹兹堡看极光,我的背包里藏着氢化钾,我们说好第一束光乍现时,一起死。手牵手,抱一团,死后也要人知道我俩是一对。

可惜还未上飞机就被抓回来。宋启修对着我大喊,微微,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死在一起。

晋文问,后来呢?

我说,他下个月结婚。

晋文便不说话了。也许他在同情我,或是耻笑,谁知道?

我问晋文,苏比我好吗?

晋文抱着我,紧紧。他说,微澜,我不知道,微澜,你永远不必与任何人比。

我便笑起来,不是在笑他,而是嘲笑我自己,居然相信一个牛郎的绵绵爱语。我的智商降低,若苏还在,一定说,微澜,你缺少男人。

三月二十三,阴,夜风微凉。

我开始同时与许多不同种类不同面貌的男人交往。他们各有各的好,男人的好,需你细细体会。这很好,我没有再想起晋文,也许他也在与不同的女人约会,哦,不,我差点忘记,我已经包下他,这一个月里他要做的不过是等我的电话,枯坐,等待,他只有我,可是我根本不愿想起他,这是耻辱。

他不过是牛郎,最下贱的男人。

从酒吧里出来,人影绰约,我已经醉得分不清南北。伙伴不知去了哪里,也许继续欢乐,无人知我退场。

可是晋文站在对面,他穿着蓝色竖条纹衬衫,他走过来,抱住我,让我贴近了他的胸膛。他说微澜,你怎么喝的这样醉?

他已然将自己当做我丈夫,劝慰说,女孩子家,真的不该这样喝酒,万一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

我推开他,你是谁?要你管,你不过是牛郎。花钱就能买回来的下作东西。

我看见他青白的脸色,在朦胧夜色中苍白到透明,我心中酸涩,却骄傲得不可一世。我宁愿他转身离开,除了苏和宋启修,从来没有人受得了我的脾气。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生。从来不是。

他走过来,扶起我,他说,微澜,你不要赌气。我送你回去。

我靠着他,静默沉湎。我在想,是不是该拒绝。

出租车来,我说,去洛阳道。

狡兔三窟,洛阳道有我小窝。

他将我洗干净,连牙都替我刷,我含着一口泡沫吻上去。他的,我的,全是薄荷香氛。

他抚摸我,亲吻我,进入我。他呢喃,微澜,微澜。我在他缠绵的口舌中听见自己的姓名,从未发觉微澜这两个字如此好听。微澜——缓缓吐出来,带着细微叹息,短短两字,已是动人情话。

醒来时厨房里叮叮响动,是他早早去超市买了食材,他穿着围兜,卷着袖子,葱姜蒜细细切,他在做鱼。我闻到腥味,带些香艳气息。

我浑身上下只一件衬衫,他举起手说,微澜,过来过来,帮我卷一卷袖子。

我笑,从背后贴住他,折他的衣袖,一二三,缓缓,吞吐气息,他耳垂已发红。我忍不住亲吻,他偏头一躲,他说别闹,等等有鱼吃。

我圈住他,光着脚,脸贴着他的背。我说,晋文,你知道吗?从小我发誓要嫁给会为我蒸鱼的男人。

晋文说,要不然你嫁给我?

我说好,我嫁给你。

后来鱼起锅,香喷喷在桌上冒热气。

晋文说,微澜你知道吗?我从小渔村来,小时候吃鱼吃得在饭桌上哭。可是天生会做鱼,人人都夸好吃。

他说微澜,我们回汐川好不好?

我吃一口白嫩鱼肉,点头说,好啊。你养我。

晋文说,我养你,去做苦工或是赔笑脸,我都养你。

我说,晋文,你这个傻瓜。

晋文抱着我,吻我说,你才傻,我这样的人,你也肯认真。

我说,要在一起。

晋文说,我爱你,请你相信,我爱你。

可是时光这样短,每每匆匆。

相逢

春去春又回,可是年华早已经不再。

二十年间匆匆一瞥,只说一句白驹过隙,真是残忍。

初见时他风华正茂,白璧无瑕的面庞,莲花似的妖娆身姿。长在红帜的欲念深渊中,人人都想来攀折,他是万众宠儿,一颦一笑都有人追寻有人狂热,全世界都瞩目。

而今正是最最落魄时,他的脸,早已不复当年风貌。依稀看得出轮廓,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当初俊秀雅致的晋文了。还有一身落魄,疾病与贫穷,拖家带口。他是没有脸见她的。想躲,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晋文,哪里还有晋文?晋文早已改名换姓,今日叫林成志,连名字都这般俗不可耐。

岁月割开云泥之别,二十年日日夜夜的煎熬中,他早已凋萎。

而她依旧美丽,二十年间几乎没有变过,她与记忆中一般模样,还是他梦中的小姑娘。她在他怀里安睡,他看她一夜,整整一夜,细微神态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一幅画,高高悬挂在枯海似的心中。每一天都仿佛是末日,因他明知绝不会长久,却还要勾引她,诱惑她,欺哄她入他情网,此后长相思,长相忆,却不能长相依。

他看着她,化作石像,再也不能动。

她还是唤他,“晋文,伤口好些吗?还疼不疼?”

仿佛回到相逢初日,他是晋文,二十年前的晋文,她从不曾离开,生活从不曾改变,他从不曾向可怕的命运低头,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的苦难与伤痛都因她唇边清澈笑容而随烟灭散。

她的影像渐渐模糊,他说:“微澜,微澜。”触到脸颊,原来泪如雨下。

她抱住他,他亦圈住她温暖的身体。她比往日丰腴,而他已然瘦得脱了形,生活是怎样折磨他,已然不言而喻。

他说:“微澜,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梦到你。也许今天已到末日,上帝才赐给我最后的美梦,真好,以假乱真。我已经完满,不再有遗憾。”

她声音微颤,“不,怎么会没有遗憾。晋文,你还没有听我说爱你。”

他缄默不语,只是紧紧环抱住她,一双粗糙的手,用尽全力地拥抱。

她说:“晋文,我爱你。”

他笑一笑,恍恍然说:“这个梦真好。”

她推开他,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晋文,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你给我做的鱼,我日日都想一遍你的样子,唯恐某年某日突然忘记。晋文,你呢?有没有想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