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想走,也等伤好了点再说吧!”我走过去想扶起他,却被他甩开了手,虽然力道不大。

我就这么俯看他,觉得他这些年似乎没有长高,反而羸弱了不少。见他没回应,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跟着冷下脸,“要走尽管走!我不过是看在大家同乡一场,当是积福才收留你,我可没有同情你。”在这种时候,连命都没有了,脸面能值几个钱?

“同乡?”他咧开干裂的唇,弯起冷笑,讥讽的说着,“他们全死了!”

我手中的烛台滚落在地,周围忽然又变的漆黑一片了,心,沉到了谷底。

全死了……

这时,锦亮也听见了声音,提着灯笼匆匆跑来,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却识相的没有问,只费力的挽着梁大虎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往房间走去,劝慰说,“梁哥,夜里凉,咱们回去吧!”

夜风中传来了微不可闻的一声低叹。

临走前,他只低声说了一句,“丫头,你的心不够狠,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缺月挂疏桐

我的心蓦地沉到了谷底,难以说清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我虽然生于乱世,试过挨饿受冻,也被打骂欺负过,可如今看来,我还未曾真正的见识过战争残酷的一面。

全都死了?那样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儿童,谁会下如此毒手?

在墨黑的夜空中,我仿佛看到了当时灼灼的火光,漫天的血红铺天盖地而来,犀利,狂肆,而且残忍。

如果梁家没有逼婚,如果奶娘没有当机立断的离开,那么,我也会死吗?又或者苟且活着,与梁大虎受一样的罪?我真的不敢想。可是,这却是很有可能的。在烽火连天的战乱中,最不缺的,就是杀人越货,烧杀抢夺的骇事了。

涟涟的月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斜斜绰绰的照进屋子里来,映出一地清辉。应该快到仲夏了吧,可是,这夜依旧冰冷得让我发怵。

自那以后,梁大虎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黯然地收藏于心,即使我想问,也无从入手。不过他最终还是在微云楼住了下来,毕竟他的身体虚弱的连走路都是不行的,又身无长物,能去哪里?

他一般都待在房里,偶尔会坐在院子里一个人看着梧桐树默默的发呆。他也不喜欢梳头,总让长长的头发披撒在肩头,遮住他被烧灼的半边脸。现在的梁大虎,安静的出奇,几乎很少说话。岁月,总会把人的棱角磨平。

显仁四年五月中,余容则的军队在一番休养生息以后又卷土重来,朝邑宁节节逼近,并一举夺下了锦州,湅州两座城池,形势十分严峻。京城的人恐慌起来,开始囤积药材米粮以防战祸,一时间物价飞升,百姓叫苦连天。

这几日,一贯热闹的西市萧条瑟瑟,行人稀少。连带的微云楼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我索性关了门,等过些天再说。

我从梁大虎房里出来,方才看的时候觉得他气色还不错,碰巧锦亮要为他上药,我不方便在场,就走了出来。才掩上门,一转身抬眼就看见青衣冉冉的先生朝我走来。我欣喜的迎上前,“先生?你几时回来的?”他前些日子去紫微书院静修,我都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最近连京城都不大太平,我怕他会出事。

“嗯,我才刚回来。”他淡笑着揉揉我的头发,在近身的霎那间,我闻到了清爽熟悉的熏衣味,一直绷紧的心也缓了下来。他关心的问我,“你最近没什么事吧?听敬为说了你朋友的事,所以就想着过来看看,不知方便不方便。对了,他可是大好了?”仲孙先生对于认识不认识的人,总是以一颗温柔包容的心来对待。

我点点头,对他说道,“嗯,比之前好了很多,只要静养一段日子就好了。”不过,身体的伤虽好了,可是心伤却不知何时能愈。

“那就好,那就好……”先生欣慰的松了口气。

这时,听到外头有人在大喊着,我们寻声看去,只见敬为神色匆匆的穿过回廊,甚至是小跑到我们跟前,似乎有很紧急的事。

他也没顾忌什么,当下就说道,“先生,朝令今晨已颁下来了,是大都督陆潜当主帅!先生,照此看来,陛下是不是真的不再重用明王了?”他忐忑的说出自己的忧虑。

“陆潜?他已年届七十,怎么会是他?”先生听闻这个消息也是暗暗一惊,眉峰聚拢成小山,紧接着又问,“那知道谁是副帅吗?”

“是封州太守,黎曜。”敬为答道。

先生还没表态,就闻得室内“铿锵”一声响,然后是锦亮大喊的声音,“梁哥,梁哥,你慢些,这是要做什么?!”接连是一些东西被推倒的声音。

我们正摸不着头绪,就见到梁大虎似不要命的从房间里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他本来腿脚就不方便,又因为心急绊到了门槛,整个人直直的倒在了我们跟前,可他的头还是高扬着,视线紧紧的落在我们身上,跟着他出来的锦亮脸色一白,赶紧过来扶他起身。

他一把推开锦亮,就这么瘫坐在地上,狠狠的拽住先生的衣袍,声音嘶哑却咬牙切齿的问,“黎曜?他现在在哪里?我要杀了他!”他灼伤的半脸此时狰狞得如同索命的厉鬼,像要找人复仇。最后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先生身前拉开。

我和锦亮合力将他扶到了一旁的廊椅,说道,“你先冷静下来,有话慢慢说,这是怎么了?”难道他竟认识那个太守黎曜?

梁大虎震颤着身体,瘦的只剩皮包骨的双手紧紧攒着,似在压抑自己的愤怒,过了好一会他才渐渐的平静下来,沙哑的向先生道歉着,“对不起……”这话,换做以前的他绝不会说的。他深呼吸了口气,又接着问,“你们说的,可是曾当过前朝锦州长史的黎曜?”

先生喝敬为对视一眼,才点点头。

蓦地,梁大虎一把将拳头敲到了柱子上,登时血流如注,他却是不管不顾,咬着牙艰难的说,“把我们村的人都烧死的,就是他!没想到,这样的人渣竟然还升了官,果真是天没眼,天没眼啊!” 他闭上眼,似乎看到了什么,满脸痛苦的说,“他们找不到人,就放火烧了村子,很大很大的火,娘把我藏在窖子的水缸里,可是,等所有都安静了,我再出来,已看不到任何活着的人了,看不到了……”

心一凉,他的话像尖锥似的直捅我的心窝,登时稳不住身子倒退了一步,幸得先生扶住我。敬为则是怔了怔,嘴张嘴合,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锦亮眼浅,早已抱着梁大虎的肩膀哭了起来。

这是个可怕的乱世。只要天下一日未定,那么战争只会没完没了。平定的背后,从来都是黄沙埋白骨。

不知后来先生是怎么安抚梁大虎的,总之,他总算是安定了下来,不用我担心他会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事来。自那以后,先生又开始忙碌起来,甚至于彻夜不眠。有时敬为也会来,与他详谈至深夜。

现在,米比金银珠宝还要值钱。

我知道,外面的形势不容乐观。人人都在等战事消停,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我们只能等着。敬为送来了一些他们家存的旧米来,然后又和先生商量事情去了,我则到厨房去做顿简单的饭菜,也谈不上什么精致营养,现在,温饱才是最重要的。

“啊……”我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叫声,匆匆的放下锅铲跑出去。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丫鬟满眼惊恐的看着坐在院中的梁大虎,她的怀里还有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女孩。

这没什么稀奇的,梁大虎的脸也曾把喜儿吓哭过,开始几日甚至都不肯来微云楼,就怕见着他。

只是,她们又是谁?

梁大虎一开始还尝试着伸出手,想靠近他们表示自己无害,可是那越发厉害的哭喊声却让他放弃了,眼神黯然了下来。

先生他们也听见声响,从另一侧的茶室走了出来。而敬为一望向院子,即刻朝那个丫头怒吼着,“你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少,少爷……”那丫鬟被敬为的怒吼声吓得哆嗦着身体,许久才结结巴巴的答道,“是,是小小姐哭着要见您,所以我才……”

这时,那个本来还在嚎啕大哭的小女孩蓦地挣开了丫鬟的手,小身子如同轻盈的蝴蝶般扑腾扑腾的奔跑到敬为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腿,睁大哭得红肿的眼睛,甜甜的喊着,“爹爹,爹爹!”

这一下,我的下巴可快要脱下来了。爹爹?难道她是敬为的孩子?怎么我从未听说过?不过转念一想,敬为今年也二十三了,即使成了亲,有了孩子又有什么奇怪的?

敬为一把抱起孩子,笑容熠熠的拧着她的鼻子宠溺的说,“你这小淘气,我不是跟你说了要乖乖的吗?老是调皮的话,爹可不理你了!”

“爹爹不要不理乐儿,乐儿很乖的啊!”她撒着娇,接着回头瞄了眼梁大虎,又迅速的转身,可怜兮兮的吸了吸鼻子问敬为,“爹爹,那个人是谁啊,他长得好可怕呀!”

闻言,敬为带笑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宛如黑面神般的呵斥着,“乐儿!你怎么可以这般的无礼?快道歉!”那小女被他一吓,就猛的逃开他的怀抱,躲到了我的背后,紧紧的抓住我的裙摆。

这时,倒是梁大虎出了声,说,“她只是小孩子,不碍事的。我有些累了,你们慢慢聊吧,先告辞了。”说着就慢慢的站起身,听见敬为低低的说了声“对不起”,他也没转身,只是摆摆手,一瘸一拐的往屋里走去。

我低下头看看身旁的小丫头,她也仰起可爱的小脸好奇的瞅着我,长长的睫毛把眨把眨的,上面还挂着几颗泪珠子,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敬为没好气的拉过她,一板一眼的说教着,“以后可不能没有礼貌,知道了吗?”那小女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敬为又让她向我和先生一一行见面礼才肯作罢。

我后来才知道,敬为在十五那年便和他的青梅竹马成了亲,不过,孩子的母亲在生完以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只留下未满月的乐儿,时隔多年,敬为一直没有再娶。之前乐儿一直在外,现在世道正乱,袁清正才让这个宝贝孙女赶紧回来自己的羽翼之下。

那时我突然想起,先生如今三十出头了,莫非也是成了亲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思及此,心里泛起一阵酸,很不舒服。

六月,陆潜年事已高,在封州病倒,由副帅黎曜主战,可惜他力有不递,被余容则打得落花流水,余氏势如破竹,大有直捣帝都邑宁,取其天下之势。

而在这个危急的时候,明王却深居简出,每日晨昏定省的进宫问候请安,然后回府读书教儿,不问朝政,似乎真的是要放下手中的兵权,认命做个闲散的王爷。当时新朝刚立,朝中能够与余容则这样的猛将抗衡的人没有几个。于是,又有人纷纷面圣,推举明王即刻挂帅赴任,抗击余氏。明王再三推辞之后,终于答应。大战在即,肃杀气氛蔓延在整个穆朝的天空。

天刚露鱼肚白,雾气还未散去,迷迷茫茫一片。

今天跟乐儿说好了要去御影山庄陪她,最近那丫头粘我粘得紧,隔三差五就来微云楼,要不就央我去庄子里。敬为说她从前不轻易跟人亲近,也许这说明了她与我有缘分。

我一开门,就看到有个颀长的身影倚在门柱上,静静的看向远方。迷蒙间,我隐隐的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熟悉。他听见了声响后缓缓的转过头来,那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门关上。

他却比我更快一步,伸出手卡在门中间让我关不了门。他吃痛的低吼一声,可脸上却仍带着浅笑,说道,“我本来告诉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来看你,至少得等我立了军功才行。可是,这场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所以还是忍不住想来见你一面。你就这么忍心将我拒之门外?”

“你也要出征?”我愕然的看着他,不自觉松了手劲,他得以跨过门槛凑到我身边。我纳闷着,似乎颁布的朝令并没有说他要随军出征的啊!

他颔首证实了我的说法。再看如今的他,已经比月前颓废的模样好了许多,淡蓝绣云纹的锦袍衬得他精神爽利,看起来似乎心情很不错,嘴角还微扬着。他一把将我拥入怀里,也十分了解我的性子,于是加重了手劲钳住我,柔声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就好,一会就好。”过了许久,他才叹息道,“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一定会娶你的!”

“我说过我不会嫁你的!”我猛的推开他,怒道。得,这家伙压根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被气得七窍生烟,本要说的担心的关怀的话也顿时被忘到九霄云外了。

他丝毫不在意,微微笑了笑,快速的在我额上亲了一下后转身就跑,临走时还得意的晃了晃手上拿着的一个玩意儿,我定睛一瞧,那不是我的香囊吗?!

他清朗的声音在寂静清晨里响起,“昭昭,这个就当是你送我当护身符咯!记得等我回来!”

我气结,这个家伙!

深沉庭院虚

六月中旬,因连连得胜而欲进军邑宁的余容则在行军中途病倒,且一病不起,最后身死异乡,无奈的结束了一世枭雄梦,接着由其长子余世年接掌兵权,持续与穆军对峙。又过了半月,沅州传来捷报,明王所领的穆军大败余军,士气如虹,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这令人振奋的消息的确是安了民心,可却慌了一些朝臣的心。自穆建朝以来就是四面楚歌,尹漠天,余容则等都曾给根基不稳的新朝带来很大的威胁,此次余氏挥军东进更是一度危及帝都,事态严重,若明王得胜而归,那他无疑是居功至伟,在军中在民间的声望更是日盛。皇帝还是皇帝,可是太子之位却随时可以换人来做。到时……恐怕朝里朝外都再掀波澜,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党争,是每个朝代都不能避免的事情。

不论如何,小百姓不过问朝政,只求安居乐业,满足柴米油盐这些琐事。所以,当局势稳定以后,邑宁又重现往日的繁华。

我不用猜测,也未曾担忧过邑宁会被攻陷。因为我知道穆军此仗必胜,而且萧泽天还会因此一雪前耻,稳固他在朝中的地位。先固守工防以骄敌,然后趁对方粮绝而乘胜追击,无论从用谋,还是用兵看来,他已逐渐成熟,常人难以匹敌。估计等他回来以后就风光无限了,先前隐忍的那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

只是不知道玉奴究竟怎么样了?他临走前信誓旦旦说要得军功,我怕他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危险的事,到时不要说立功,连小命也保不住。转念又想到,他有那无敌的哥哥照拂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总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希望他一切平安吧。

就在明王凯旋前,御史中丞岳甯将一份百姓所写的万言血书上呈穆帝,内言封州太守黎曜种种不堪的罪行,皇帝震怒,下旨彻查。而岳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公正廉明,即使黎曜是天家的姻亲,太子的丈人也不会徇私枉法。倒是不管此事真假与否,太子都会被其所累。一个打了败仗又背负罪名的丈人,怎么说都是不光彩的。而这些都在明王回朝前发生,跟他撇清了关系,而且从另一个层面说,又像是为他铺平了道路。

这是多事之秋,天气时冷时热,反复多变。乐儿这好动的小丫头病了好些日子,敬为很紧张这个女儿,还为此整日不得安心,觉得身旁的人都照顾不周,于是让我去庄子里帮忙照看一下。我在山庄住了几日,等她好全了才离开。临走时,乐儿一直拉着我不让走,扁着嘴快要哭了出来,直到我跟她拉钩,答应会常来看她才肯罢休。

乐儿在最不平静的几年出生,母亲早早的逝去,又在出生以后被送到老家避乱,没有什么玩伴,实在很可怜。不过,奇怪的是她的母亲在袁家似乎是一个禁忌,我在山庄里住了那么久,都没有人提到她。而且敬为是袁家的独子,古人继承香火的观念根深蒂固,可他丧妻五年也未再娶,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这是他的家事,我也不便多问。

这样一来,就有好些天没有回微云楼了。好在那里有那么多人照看着,我也用不着担心。只是……很久没有见到先生,竟是有些想他了。那时的我也没有厘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清楚自己想快点见到他。

我哪里知道,才出山庄不远就被人拦了下来。

“沈姑娘,沈姑娘!”一个穿着粉绿褥裙的年轻姑娘霍然挡在了我跟前。她见了我以后似乎松了口气,忙说道,“说来这里就能找着你,果然没错……”

我停住了脚步,细细的打量着她,才想起来她是勇王府里的丫鬟。我淡淡的问,“有事?”

她猛的点头,十分着急的说,“沈姑娘,能否请你来一趟勇王府?昨夜夫人受惊以后就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可是,还未足月,到今日小主子还不肯出来,眼看就要……”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眶红红的,都急的快要哭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微惊,却还是皱着眉说,“那应该赶紧去请大夫才是,我去了又有何用?你们怕是请错人了。”我一不是大夫,二与她没有交情,为何要我去?说我无情也好,狠心也罢,总之我不想去。

她怔了怔,似没料到我会这么绝然,咬咬下唇又说,“沈姑娘……夫人说,说她想在死前见你一面,难道你看在这份上也不能去一趟吗?”她边说边用哀怨的眼神来鞭笞我的狠心。

我一鄂,死?有那么严重吗?忽然想到,在古代没有先进的医疗技术,的确有很多人因难产而死,就像乐儿的娘,不也是这样?可是,我真的不知她为什么要我去,那种场合怎么想都觉得尴尬。

我本不想淌这浑水,可是她跪在我身旁,死活拽着不让我走,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我微微想了想,暗叹道,“那就随你走一趟吧!”

只不过我没料到到会在勇王府里会见到她,萧泽天的妻子。后来想想这也是常理,她们也算是妯娌,两人的丈夫都出征在外,她理应代为照料。此时看她依旧是温婉沉静,如一泓清泉般的恬雅。可浅淡的妆容也掩不住她深深的担忧,眼底下有些青黑,似乎是一夜未睡。她亭亭立于产房门前,看来已知道我要来。

我福了福身,向她行礼,她赶紧扶起我,恳切的说,“这些虚礼就免了,姑娘快些进去吧,她等你很久了……”我抿唇点点头,默然的随她走进去。

才进门就听到稳婆的叫喊声,“夫人,你千万得挺住啊!”闻言,明王妃脸色一白,震颤着身子,扶着曳地的长裙快步朝前走去。

我当下就顿住了脚步,浓浓的血腥味在屋内四散,稳婆和丫鬟来回穿梭着,一盆盆的血水从我面前过去,情况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凶险。我抬眼看去,只见那个人虚弱的卧在床上,披头散发,口中咬着一个软木头,双手紧紧的绞着两根从天顶吊下来的丝绦。

“主子,用力啊,快用力……”稳婆在她身边大声叫喊着。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拉着丝绦,每当咬牙使劲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会微微弓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汗湿的青丝伏贴在脸上,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没过多久,她的身子一僵,整个人瘫软在床,晕了过去。

明王妃紧拉着她的手,清婉的声音自有一股安宁的力量,“宸芳,你一定要撑下去啊!沈姑娘来了,你不是很想见她吗?”接着明王妃又看了我一眼,我当即明白她的意思,迈步走到了床前。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转醒,缓慢的张开眼以后,勉强的露出一个虚软的笑容,气若游丝的说道,“姐姐,我……怕是不行了……”

“说什么傻话!你跟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明王妃低声在她耳边说,“你瞧谁来了?”

她这才越过明王妃看到了身后我,一下子眼睛似乎光亮了许多,甚至激动的想要起身,轻柔的喊着,“沈姑娘?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明王妃让出位子让我坐在床沿,我出声安抚道,“你要加油,孩子还得依靠你,只要熬过去就好了……”我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她的感受,只能给以精神上的抚慰。

她摇摇头苦笑着,嘴唇泛着青紫。她松开丝绦抓住我的手,恳切的说,“沈姑娘,我,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她黑亮的眼定定的凝望着我,手劲暗暗加重。

“什么事?”我问。

“如果我熬不过这一劫,请姑娘帮我照顾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平和,可说出的话却极具震撼力。

我一惊,直觉的要拒绝,明王妃已快我一步,出言低喝着,“宸芳!简直是胡闹!你怎么能叫未出阁的姑娘答应这种事?让外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她像丝毫不觉明王妃的不悦,只紧握着我的手,固执的坚持道,“请你一定你答应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她,又看看身后的明王妃。这种事,不是应该拜托明王妃比较合适?毕竟她们是妯娌,这即将出生的孩子会是她的侄子,更是皇帝的孙子,怎么轮到我来照顾?而且我又能做什么?没身份,没地位,也没有这样的理由。

这时,稳婆在我和明王妃身后小声悄悄说,“王妃,可得抓紧咯,再晚些,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

明王妃抿抿唇,垂眸想了想,最后委婉的跟我说,“沈姑娘,虽然是委屈了你,不过眼下保命重要。不如请你先应承她,一切等孩子生了再说,这样可好?”

“这……”我迟疑了一下,再看向床上的人期盼的目光,一咬牙,也顾不得考虑自己答应的是什么难事,只低下头对她说,“我,我答应你。”

“真的吗?”她见我点头,才虚弱的道谢,“谢谢你……真的……”她似完成了什么心愿,大大的松了口气。

后来的事,已轮不到我插手了。

为了不妨碍她们,我顾自的走出了庭院。怔怔的看着自己已然淤青的手背,应该是很难受吧……我光是听着那声嘶力竭的惨痛叫声,背脊就泛出了冷汗。难怪会说,孩子的出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古代,男人的战场在朝廷,在沙场;而女人呢?则是在后院,在产房。

天色已暗了下来,可是孩子仍然不肯降生,步履十分的从容,并未急着来到这个世间。

我等急了,便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屋内。这时,产房微开了半扇门,明王妃走了出来。我欣喜的望着她,以为有好消息,可她却是遗憾的摇摇头,我的心蓦地沉了下来。

她徐徐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握了握,说道,“生孩子就是这么折磨人,一定会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话虽如此,可我知道情况可不乐观,因为她的手跟腊月的寒冰一样的冷。

我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选择了沉默。

蝉声在枝头不厌其烦的“吱呀”着,更添几分烦忧。

明王妃仰着头,静静的凝睇着天上的银盘,柔和的月光披洒在她身上,映出清冷的倒影。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屋内的喊叫声时断时续,低气压笼罩在我们周围,气氛冷凝而沉重的,似乎谁也不愿意打破空气的沉闷。

最终是她先开了口,“宸芳是因昨夜收到四弟受伤的消息,所以才会动了胎气,只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一怔,惊得揪住裙摆,紧张的问,“他受伤了?伤得重不重?现下如何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的?

她轻轻的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性命无忧吧……”我才缓下心来,又听见她说,“其实,女人的一生图的是什么?仅是能孝顺父母,相夫教子就足够了。可是,她恐怕连这都做不到,因为四弟不爱她,甚至还怕她的孩子不受待见。沈姑娘,你说,这是不是很悲哀?”她说这话的时候,黑玉般沉凝的瞳眸直视着我,清秀的眉宇间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