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往后的日子都可以像今天就好了,我已别无所求。

希望老天能如我所愿。

先生有个习惯,就是当他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房门就会紧紧的闭着。而今天他已闷在屋子里一个上午,连午饭都不出来吃,是又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事了吗?是跟朝廷有关的?我难免胡思乱想起来,想进去关心他,又怕扰了他的思绪,于是只能坐在他门前的青阶下等着,看着绯红的裙摆出神。

最近的自己,变得有些患得患失,觉得幸福似乎来得太容易了。一时间忽略了仲孙世家,忽略了皇家联姻,但是这些都是横亘在他与我之间的问题,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虽然先生的婚约已是前朝的事,可难保穆帝也有同样的想法,毕竟想治好天下,笼络人才至关重要啊。

我身后的门被推开来,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传来耳边。

“你怎么坐在这里?有事找我不会进来吗?大寒天的冷着了怎么办?”先生皱着眉,边气恼的教训我边拉我起来,然后快步走进屋里取来披风还有手炉,沉声说,“来,快把手暖上!瞧瞧,手都冻成冰棱子了!”他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温热的大掌捂上了我的手,细细的替我搓暖。

我甜甜的笑着,感受他无微不至的柔情。只是,听得他每动一下,身上就发出“叮铃”的金属声响,便好奇的问道,“先生,这是什么声音?”

他愣了一下,微微想了想,才从衣襟内掏出一个暗黄色的玩意儿,思忖道,“你说的是这个吗?”他摊开手让我看,我低下头细细的打量着——

九枚由铜丝做成的圆形小环,各环用铜杆相连套在条形的框架上,框柄缀以梅形,我脱口而出喊道,“是九连环?”

“咦?你知道这个?”先生讶异的瞅着我,眼里闪着奕奕的光彩。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会解呢!”我微眯起眼,自信的笑着说。

老爸说的,解九连环不但可以锻炼一个人的耐心,还可以磨去浮躁,所以常用这个来锻炼我的耐心,解九连环我已经是驾轻就熟了。看先生似乎不信,我嘟着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九连环,按顺序开始一环一环的解,势必要在他面前露一手。这个九连环跟我在现代玩的无异,所以解起来也得心应手,两百多个步骤,约莫一刻钟就解开了。

看我得意的笑着,先生素来平和如水的眼眸掀起了波澜,稍稍激动的压住我的肩头说,“你是第三个解开这个九连环的人。”

我微微一鄂,咽着口水,诧异的轻说,“不会吧!”接着又问道,“那第一个和第二个是谁?”

先生苦笑一下,松开圈住我的手,背过身子望着暖阳疏影处,艰涩的说,“第一人是我的师傅,第二人是我。当年师傅门下桃李无数,却只得我一人解开此环,所以他便将它赠给了我……”

“哦?是先生的师傅?那不就是很厉害的人了?”我不由得瞪大眼睛说道。

他负着手,微微点头轻叹,“师傅是个极为出色的人,只是,这桃李万千又有何用?那残暴不仁的昏君做尽了煮鹤焚琴之事,当年与我同门的人,已所剩无几了……”似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他叹息的声音到最后竟转为了哽咽。

昏君?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景帝赵炽。不过,按理说赵炽还是他嫡亲的舅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如此痛恨?

据说他是行了冠礼就匆匆离开了邑宁的。我脑海里闪过了四个字,腥风血雨,摇摇头,不让自己多想,从背后轻轻的搂住他。他的身子颤了颤,拉开我的手,转手与我对视。

“先生,给我奏一段琴吧。”

先生收起了涩然的表情,清和的笑了笑,起身回到房里拿出他那张黑亮的古琴,放到梧桐下的桌上,撩起衣袍潇洒的落座,轻拢慢捻起来,清转悠扬的琴音自先生灵活的指尖流泻而出。

那幽幽的如古井般宁静的出尘之声,仿如天上乐,悠远深邃。时而清风般喁喁细语,时而如山涧泉水,淙淙而鸣。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可是,这份祥和唯美却被喜儿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姑娘,姑娘!你出来一下。”喜儿面露忧色的瞅着我。

当时我正听得入神,哪里想理什么俗事,眉头皱了皱,略微不悦的问,“怎么了?”

喜儿看了眼抚琴的先生,犹豫了一下,终是走近我的身边,轻声说,“姑娘,外头有人送礼来了。”

我挑眉说道,“我不是说了,这礼怎么来的就怎么退回去,一件不留,怎么还来问我?”自打那天过后,玉奴隔三差五就派人送些礼物来,不过都被我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

“姑娘,这回可不是勇王殿下的礼儿,是,是明王殿下遣人送来了聘礼!”喜儿忐忑的声音高了几分。

什么?明王?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小玥,什么事?”不远处,先生关心的问道。

我苦着脸低吟,“麻烦来了。”

这个萧泽天送的哪门子的聘礼?

红颜弃轩冕

难道说我前世跟姓萧的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他们今世老是纠缠我不放?一个执着的玉奴已让我招架不住了,现下再来一个冷漠倨傲的萧泽天,怎一个乱字了得?而且那萧泽天跟玉奴一样,从骨子里透出的可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麻烦,大大的麻烦!不知道这回他又想做什么?是替谁下的聘?他自己还是玉奴?聘的又是谁?我吗?想来就觉着可笑。

我暗暗捏了捏拳头,随即站起身来对先生说,“先生,我去去就来,你且等一会。”说罢就给喜儿使了个眼色,快步往外走去,出了拱门,再拐两个弯来到了前院。许是走得太急,那冰寒的冬风刮得我的脸生疼。

远远的就瞧见心急如焚的连掌柜在屋外徘徊张望,他一见了我,就像得了救星似的疾步来到我跟前,搓着手忐忑的问道,“姑娘,这媒氏是明王府里请来的,又是官家的人,我不敢挡她回去,依你看……这该怎么办?”他瞄了我一眼,又侧身看看身后堂屋处,样子很是为难。

这连掌柜是敬为特意从他身边调拨过来帮我忙的人,人很能干,做事也周到,即使平日里微云楼来了达官贵人他也应付自如,如今能让他感到,想必就是那棘手的下聘之事。也是,对方端的是明王府的名头,量谁也不敢轻忽了事。

我偏过身子,视线越过他,轻易就能从半卷的纱帘子里见到一箱箱刺目的红,当下便皱着眉低声问,“来了几个人?”

他答道,“只一个媒氏,至于其他抬礼的礼夫,我让锦亮招呼他们到偏厅吃茶去了。”

我抿唇颔首,低头细想了想,只有一个人?甚好,这样应对起来会轻松许多。打了个手势,连掌柜就走在我身前引路,接着打了帘子,我随即缓步的走进去。放目而视,但见一个挽着云髻,身着藕荷色如意云纹小袄的妇人背对我端坐在圆桌前,细细的品着茶。她闻得了声响,便转过身来,然后我跟她都相互打量了一番。我暗暗讶异,这个媒婆倒是年轻,看模样不过三十来岁。

想必她也是个机灵人,见掌柜丫头对我这般恭敬,也猜到七八分,于是堆砌着笑容走上前来,讨好的说,“想必这位便是沈姑娘了吧?长得可真是标致,好模样,好模样!”她拉起我的手细细的看,腕上的玉镯碰到我外露的皮肤,冰得刺骨,我低头一看,那镯子无论是质地,色泽都是极好的,想来这媒氏的行当也是很赚钱的。

媒氏,亦是官媒。

她的开场白跟私媒没什么两样,我倒是想起了从前梁大虎的娘跟那媒婆来我家向奶娘提亲的情形,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只是我对这些人的印象不是很好,撮合姻缘本来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可一摊到她们手里,只看钱看身份办事,让大多男男女女成了旷世怨偶,要不就相敬如冰,真正情投意合的人寥寥无几。古代女子或许不敢违抗父母之命,又或者说她们甘心受到摆布,可是我不会,每个人,都该是自己的主人。

我不着痕迹的松开她欲拉近关系的手,大方的在主位上落座,轻缓的问道,“夫人请坐,不知您此番前来有何要事?”喜儿给我们换了一壶新茶就与连掌柜静候在一旁,在阵势上倒比她强上几分。

她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对我的疏离也见怪不怪,面上依旧笑容可掬,“姑娘,今儿个咱是给姑娘报喜的!”

“哦?喜从何来?”我轻佻眉眼望着她,慢慢的汲着茶。

“我钱媒氏来此自然是说亲的,看姑娘也是个爽快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您看,这是婚嫁文书,只要姑娘点个头,就能嫁给明王殿下,一世无忧了。”见我不应声,她又绘声绘色道,“姑娘你啊,只要被迎回了明王府,往后的日子吃穿用度皆是上品,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是喜事是什么?”

一世无忧?真真是笑话!我若真嫁了那萧泽天,怕才是忧的开始吧?

我敛眸思忖着,这萧泽天的用意何在?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魅行惑人的狐媚女子,他断不会因对我动了心才来提亲的。莫非……这是为了绝了玉奴的心思?当哥哥的出了面要人,做弟弟的又怎敢不从?何况在情在理,玉奴也不可能有那个能耐与他相争的。若真是这样,那他这招果然够狠。只是,我可不是会任他摆布的人。我讨厌他,也没兴趣当深闺怨妇,更勿论夹在他们兄弟之间当磨心的。

此时我心里虽然不悦,可面上依旧客客气气的回绝道,“诶,敬谢不敏,我衣食无忧,无须再锦上添花,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媒氏的笑脸顿时一僵,随即又不遗余力的游说道,“哟!姑娘,瞧瞧您这话说的,您看这是多么体面的事情啊,殿下亲自许的婚,姑娘面上也有光不是?姑娘你看,光看这颗价值连城的东海明珠就知殿下的心意了,姑娘为何要推拒如此美满姻缘呢?”她说着的同时从其中一个礼箱拿出一雕工精致的锦盒,亮出一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通体透亮,莹润的象牙白光泽,竟让略微有些昏暗的厅室当即亮堂了许多。

从前听人说,宝石是女人的最爱,因为女人只见到金光闪闪的东西都难以抗拒,我也不例外。只不过这得有个前提,送东西的人得是我喜欢的人,不然我无福消受。那澄亮的夜明珠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萧泽天的那张冰寒的脸,光见着就碍眼。

钱媒氏许是见我将目光凝在夜明珠上,以为我被说动了,目光灼灼,一副得逞的模样。

她哪里知道我多么艰难才忍住自己升腾的火气,耐着性子说,“请你把这些都拿回去吧,我只一句话,不嫁!

“姑娘,这礼数做周全了,文书也有,聘礼也丰厚,姑娘没道理不嫁啊!”钱媒氏看我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没开窍的人儿似的,十分的不解。

“道理?你跟我讲道理?”我,讥诮的说道,“那好,我就跟你讲道理,你既为媒氏,自当很清楚这大穆的婚嫁律法了?”

“然,我做媒氏已有十余年,自是样样通晓!”她微扬起鄂,目光掠过一丝精明。

“甚好。我虽未出阁,亦知这婚嫁之事,须经三书六礼,你敢说,这礼数可是做全了?”三书有聘书,礼书,迎亲书,六礼则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如今不过是一书一礼而已。

“可……这……”她一时语塞,缓了缓气才答道,“明王殿下已有正妃,如若姑娘进门自当为妾,这娶妻与纳妾走的礼数是不一样的,不过姑娘大可宽心,王妃宅心仁厚,待人宽诚,你进门后,她定能待你亲如姊妹的。”

我当然知道娶妻与纳妾是不一样的,我不过是套她的话。现在倒是听出了些端倪,敢情这明王妃也是知情的,然后也默许这无稽的纳妾之事?难道她就如此的大度?我彻底的无语。

古有“七出”之条,这嫉妒便是其中一样,不许丈夫纳妾便是妒妇,不知让多少女子为此饮恨。忽然我脑里闪过那张悲哀的脸,她怕是早知道这是身为女子的无奈吧?还是她已爱萧泽天至深,所以才这般无怨无悔?

我沉下脸,冷冷的道,“说得好!是纳妾而不是娶妻,可我非贱籍,身家清白,略有恒产,又何须为人妾?这事无须多谈,我不会应承的!”

“姑娘,这婚配讲求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你一人说不嫁就不嫁?”钱媒氏也开始板起脸来,尖锐的嗓子高声说着,似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不耐烦的冷斥,“我双亲已逝多年,何来父母之命?”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倏地把目光投向了那张红色的文书,想起了什么,不甘的反驳道,“世家女子的双亲已故,便由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代为主婚。”在她翻开的那文书上,我赫然看到了银主上写着“甄灏”二字——那数年不见的大伯公的名号!

所谓文书只是一张讽刺的契约,而妾,只是个卖出去的女儿。

好一个东郡甄家!卖了我一遍还不够,还想要卖第二遍吗?这就是他们世家大族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靠用女子来笼络权贵?

我突然间明白了萧泽天的意图。听说东郡投诚时,尹家所有女眷籍没充军,唯有甄若,因无子,又仗着甄家的势力被接回来,后来不知为何竟成了太子萧诚轩的一个侧室,那甄家自然是倾向于太子一派。如今萧泽天当了东道台尚书令,掌管东郡以东,东郡甄家之于他就是块鸡肋,江东世家的实力不容小觑。他此举不但可以阻止玉奴肆意而为,更能自己巩固自己的地位,增加夺位的砝码。

让玉奴娶仆射之女,带他上战场立功,再到如今的这件混事,不过都是为他的野心铺路。我心道,在那双清冷的眸光里,装的是这瑰丽的天下,所有人,只要是他需要的,都会成为他手中的棋子。

我拍案而起,冷寒着脸怒视着媒氏,“我姓沈,这允婚的人姓甄,与我何干!既然是甄家许的诺,就到甄家要人去!”

那钱媒氏似一时不察,见我猛地发怒,缩了一下,呐呐道,“沈姑娘……”

“送客!”

等等,这不是我的声音……

我转头一看,讶异的睁大眸子唤了声,“先生?”他什么时候来的?

只见先生寒着脸,拿起了那份文书轻瞥了一下,便说,“还不走?怎么?既然姑娘不愿允婚,难道你还能强抢民女不成?不然,可上报京兆尹断一断谁理亏,如今是刘绥在任上是吧?” 他依然一身清雅,可此刻脸上却不复温和,那声音如冰刀般划开了冬日的凛冽。

那媒氏见先生竟能从容的喊着京兆尹的名字,讶异的打量了他一眼,本还想多说些什么的,结果被先生的厉眼一瞪,才悻悻然的走了。连掌柜让礼夫来把礼盒都抬走以后,也识相的退了下去,这场闹剧才到此结束。

等所有人都走了,屋里恢复往日的清宁,我才松了口气。不过说实话,我还真从未见过如此冷寒的先生。心里却是感激的,一想起那“银主”二字,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我轻轻的挨近他身边,深吸口气才黯然的问,“先生,你早知道我跟甄家的关系是不是?”

他抿唇点点头,目光已柔和下来,紧紧的将我锁在他的视线里。

低叹一声,我就知道,他从未过问我的事,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低声问,“你知道的消息是怎么说的?”

“他们对外说你来了邑宁修养。”他淡淡的道。

闻言,我蓦地握拳,绷直着身子低喊着,冷笑道,“呵!修养?果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没被他们逼死,能死里逃生就不错了,还敢说我只是去修养?”我震颤的指尖已经怒不可遏,似乎有什么要爆发出来,憋在心里难受极了。

他眉目眨了眨,轻拥我入怀,用指腹轻抹我脸上的泪水,“小玥,别笑成这样,心里难过就哭出来,没人会笑话你的。”

我抬起眼,深深的望进他深邃的黑眸里,似有什么模糊了,又有什么更清楚了,哽咽着道,“先生,我没事的,只是气不过……”一些沉寂在内心已久的辛酸都涌了出来,涩然难掩。

我忍不住张开手反抱住他,把头埋在这温热的怀里,听着那规律的心跳声,闻着熟悉的清香,在一瞬间,所有的怨愤,所有的不甘都渐渐归于平静,只出声喃喃着,“只是,就怕明王的人……”

“别担心,有我在呢。他如今还有求於我,不至于做得太出格。而且,虽我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我想明王不至于会这么冲动的,毕竟你若不允的话,失面子的是他。”

被他一点醒,我幡然醒悟,声音略高的问道,“你的意思是……明王妃?”

他并没有回答我,这样已是默认。

这我就想不通了。

“好了,你就别再多想,打起精神来,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先生轻轻浅浅的说道。

“是去哪里?”我好奇的看着他问。

“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闲寻旧踪迹

被那媒氏一搅和,昨晚睡得极不踏实,天刚拂晓,人还在半梦半醒间就随着先生出了门。清晨时分,沿路的店家都没有开门,街上冷冷清清的。

今天好像特别的冷,寒风如刀,即使披了大氅也觉得冰冻入骨。我一边走一边呵气搓手来取暖,偷偷的轻瞥一眼先生宽大的袖袍,心想着他的手一定比我的暖和。斜目左右瞧瞧,见路上没什么人,心下一喜,便不露痕迹的靠近他,悄然的抓住他的手,果然,霎时暖暖的感觉从手心直达心底。

他兴许被我这举动吓到了,愣是停下了脚步,垂下眸凝望着我,眼底有着浓浓的笑意。我耳根子蓦地热了起来,涨红着脸抬头看天,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忽然,天上零零落落的飘下了雪花,迷蒙霏微,片片洁白如莉蕊。我忍不住伸出手承住一朵晶莹,细细看着,“下雪了呢!”激动的喊了声,也借此掩饰内心的羞赧。

先生只是抿着唇纵容的笑了笑,没有说话,反握着我的手又抬步往前走去。越过了城东的大鼓楼,就是达官显贵聚居的东平里了。

这是一座破败的府邸。门前石狮半倒,匾额已无,因年久失修,门上的漆色泰半脱落,与东平里其他大官富丽的府邸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我讶异的望着先生,心道,这里是哪里?他带我来做什么?

先生默然凝视着眼前陈旧的门楣良久,才深吸口气,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从府苑的规模来看,这里应该曾经是个盛极一时的朱门华庭。庭院里的花木大多已败,杂草丛生,萋萋摇曳。偌大的府邸里空荡荡的,蛛网密结,桌椅蒙尘,像被人掏空似的,寂寞的空庭中深深的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寂和苍凉。

“这里,从前是我师傅的府邸。”先生细细的抚过那些盖了厚厚灰尘的桌椅,似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很深的感情,本是平静的眼里掀起了微澜,“昔日的门庭若市,今日的车马消绝,这,便是世道的炎凉……”

我怔怔的哑然,这竟是先生师傅的府邸?如今怎会成了这个样子?忽然想起了先生的那句“煮鹤焚琴”,想起我向敬为提及此事时的讳莫如深,心绪渐渐不宁起来。我又重新的打量四周一番,一个不留神,撞到了身后的那个歪斜的檀木柜子,一卷字画从里面掉了出来。

先生皱着眉问,“怎么这么不小心,撞疼了吗?”他似不放心,又细看了我好一会。

我轻轻摇头让他安心,蹲下身想捡起了那幅字画,不经意间在摊开的半卷左下方看到了落款的印鉴,沈……尧?看到这个名字,我怔忡了一下。

先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鄂了愕,随即苦笑出声,“没想到师傅还有幅墨宝能逃过一劫。”他像捧着珍宝似的小心翼翼的把它捡起来,展开来深深的看了眼,见到上面那只栩栩如生的仙鹤时,他眼里闪过一抹悲痛,又很快的掩去了,“如闲云野鹤般的逍遥,世上又几人得?”

气氛忽而变得有些凝重,压抑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冷风穿庭而过,萧萧瑟瑟,让我直打哆嗦。为了缓和忧伤,我故作轻松的笑着问,“这是先生师傅的墨宝么?画得可真是好。只是怎会这般巧,我也姓沈呢!先生……你该不会是移情作用,所以才会如此照顾我吧?”

这本是玩笑话,可是先生却认真的望着我答道,“的确,一开始我与你一见如故,又同姓沈,真的以为你可能是师傅的后人……”见我脸色倏变,他紧张的拉近我,略带苦涩的解释说,“可又怎么可能……我亲见,沈家当年被抄家灭族,根本无一活口……”

我不禁问道,“那如果我真是你师傅的后人,你会怎么做?”

这似乎是个不可碰触的话题,他忽然沉默了,幽邃的黑瞳望向外头,若有所思。

我微怔,接着忐忑的说,“那你是因为……”因为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才愿意跟我在一起的吗?

“傻丫头,竟还怀疑我?”他敛起心神,把画卷收好握在手中,轻刮了我的鼻尖一下,轻缓的说,“今日我带你来,不过是想让你看看我幼年住过的地方,想让,想让我师傅看看你,等年前族中祭祖时,我便带你回郢州去……”

听这话有点像现代见家长的意思,我把刚才的疑问抛诸脑后,脸不争气的红了起来,反嗔道,“先生真不害臊!谁要跟你回去!”

他眉目含笑,轻佻的打趣我道,“那是谁先前还哭鼻子赖着我的?这会子倒是矜持起来了?嗯?”

我作势要打他,他便浅笑的拉着我在偌大的府里转悠着,似乎离开了十年都没有抹去他童年的记忆,对这里所有的大路小径都一清二楚,有些甚至已经长满了荆棘。穿过一条满是青苔的青石小道,来到了一座小院落,这是先生幼时在府里求学的住处。地方不大,却古朴清幽,确实是先生喜欢的风格。

我慢慢的踏进去,就仿佛是走进了他的幼年,可惜的是,里面的东西已寥寥无几了。忽然,我发现角落里躺着个小小的木头印章,饶有兴致的捡起来,看见上头刻的是梅花形的图腾,一瞬间觉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拉着他问,“先生快看,这个印章好别致!”

先生侧过身往我手里一看,讪笑一下,脸微红的说道,“呵呵,这是我从前刻的小玩意,手工拙劣,称不上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