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秀!到我房里来!”不知什么时候,高泰安立于回廊另一侧,昏暗的夜色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听声音却是蹦得紧紧的,想必是不喜欢我与他弟弟走得太近,真是闷骚的男人。

长秀咬咬牙,离开前嘱咐我,“小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过两日,天没亮就走了,把他贴身带着的匕首送给我,让我留个念想,也好傍身。

我一直守在玉奴塌前,可是没见他醒来过。孙妙手说他中的毒太深太沉,早已潜入五脏六腑,紊乱了气息,能不能醒来就看造化了。我不敢再细想后果,双手冰凉,待衣襟半湿才知道自己原来哭了。蓦地,一件狐毛领子的披风落在了我肩上,划过脸颊的温热指腹与我的冰冷形成强烈的对比,我愕然的抬起头。

萧泽天讪讪地收回手,嗓音还是沉沉的,“哭得跟泪人似的,玉奴知道了也不会欢喜的。”我看他衣裳上还沾着尘土,眼底难掩疲色,似乎是一回来就来这里了。他这个哥哥真的是不错的了,难怪玉奴对他如此崇拜,若没有他的照拂,估计也难以活到今时今日。

我用袖子揉揉眼,轻缓低语,“没的事,只是沙子蒙眼罢了。”

我听到他轻然一笑,却没有拆穿我的掩饰,只看着玉奴问道,“他还是没醒?”

我苦涩的摇摇头。

“你放心,我相信他会挺过去的。”只是他的话却没了以往的笃定。

我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开口说道,“你……先去梳洗歇一会吧,这里有我看着。”谁也没想到,我跟他之间也有如此平和对话的时候。

他微微一想,颔首沉声道,“那辛苦你了,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迟些再来。”

他人是走了,留下了沾着他气息的披风,我怔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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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还在昏睡中,喂药甚是艰难,总是喝一口吐一口的,我忙活半天也不知有几滴要能进肚子里,这里又没有现代那么先进,可以打吊针输营养液,真是糟糕。我唯有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话,希望他能听得见,早点醒过来,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半睡半醒间,感觉周遭有些动静,我缓缓醒过来,才掀起眼帘,就看见玉奴带笑的眼眸定定的凝着我,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还透着幽幽的青紫。

“你醒了!”我立马清醒过来,雀跃地笑看着他。

他虚弱的点点头,声音细微的揶揄我,“你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再不醒来耳都长茧子了……”

不过他才说了一句话似乎已没了力气,我一个激灵,这才赶忙起身倒了点水给他润喉,然后又跑去请孙妙手来诊脉。

孙妙手急急地赶来,见到玉奴,欣喜的喊着,“勇王殿下!”

“麻烦孙大夫了……”他说完就疲惫的合上眼。

我忐忑不安在外头等待着,好一会才见他提着药箱走了出来,“殿下此时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开方子。沈姑娘,这几日明王殿下在整军,一时估计回不来,勇王殿下就劳烦你照顾了。”

“我会的,有什么事孙大夫尽管吩咐。”我犹豫了一下,才问道,“玉奴他怎么样了?”

孙妙手回头看了一眼,摇着头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去药房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情况很不好?

我懦弱得不敢问,只怕那真相让我难以接受。

这次醒来以后,玉奴没有再昏睡过去,只是那好看的眉已无当日神采飞扬,挥斥方遒之傲色,有些什么东西越来越淡了。我总是不安,所以半刻都不敢离开他,他笑话我,“瞧你紧张的样子,我不是好好的么?你眼下都青了,定是没有好好睡安稳,快去歇歇吧。”

“哪有这事,我精神好得很!”他是知道我在害怕么?只是他关心我,而我更担心他。

就在玉奴醒过来的下午,萧泽天匆匆赶了回来。他急切地推门而入,深秋的天,居然满头大汗,衣裳带着寒气,“玉奴!”说话间呼出白烟。

玉奴一见了萧泽天,脸上也染上喜色,斜躺着的身子挣扎着要起身,“二哥!”

萧泽天一个箭步上前摁住他的身体,低声道,“你伤势未愈,别乱动。”

看他们有体己话要说,我不好站在一旁,正想着去厨房做点小米粥给玉奴暖胃,谁知玉奴拉着我的衣袖,轻喊了声,“昭昭。”

“嗯?”我回看着他

萧泽天退开了一些,神色不明。

玉奴缓缓地从衣襟内掏出一件物什,我定睛细看,那是一块通体透亮的上等玉佩,是芍药的花形,雕刻极为细致,应该是珍品。我想起了,某年的上巳节,那块被他扔进护城河的他亲手雕的玉。只见他从脖子上解下来,戴在我身上,“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本以为能赶得及陪你过的,谁知道会有这次苦战……我知道你喜欢梨花,可是,我是在芍药花开的季节出生的,这个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他这样说,我说不要就是矫情了,微微颔首道了声,“好。你们兄弟先聊,我给你们做点吃的。”临出门的时候,我觉得萧泽天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过了半个时辰,待我捧着粥进去的时候,发现屋里安静得很,萧泽天坐在卧榻前的椅子上,玉奴已经睡过去了,我当下手一颤。“嘶”,我大大吸了口气,手指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萧泽天敏锐的发现了异样,快步走来,帮我放下托盘,便拉我出去,看着我红肿的手指,皱着眉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碍事。”我有些尴尬的缩回手,呐呐的说,“玉奴……他怎么了。”

他侧过身,望着院子外已成萧瑟的晚秋败景,淡淡地说,“你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我苦笑,像对他说,又似对自己说。

旁侧的人身子一僵。我抬眼看他的脸色也不好,顿时想起这些天他忙于军务,那肩膀上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你的伤……好些了么?”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出了声。

“嗯?”他怔了一下,随即才回神我问的是什么,笑了笑,“好很多了。你不是知道,再厉害的伤我不也没事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沅犁郊外的那次凶险,也对,他的确非比寻常人,硬朗得很。

“没事就好。”

他似乎很高兴我这么问,声音也没方才那么沉重,“很久没有见过你没对我针锋相对的样子。你知道我当初见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么?”

我撇开眼,“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忘了。”很可惜,我不是当年的小阿染。

“不,就是在柔阳。”他又离得我近了些,连他呼吸的纹理我都一清二楚,“我知道玉奴落水的消息,又知道是你救得他,便带着谢礼亲自上门,一看你瘦的皮包骨似的,病恹恹的躺在板床上,那么瘦小的人儿居然能把玉奴这个小胖子拉上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淡淡的说,“人在跟死神搏斗时,总是将潜藏的能力爆发出来,不过那会我都病了一个月,估计也是损耗过度了,物极必反。”

“物极必反?”他喃喃道,“如果我们都没有离开柔阳,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可惜呢,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我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咕噜咕噜的滚了出去,像我晃动不明的心。如果我没有穿越,如果我没有遇见他们,如果……这一切,都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他低低的叹了声,“是啊,都过去了……”

那个秋日,出奇的平和。

玉奴的精神似乎日渐好转,慢慢的竟可以起身走几步。不过他胃口还是不大好,我变着花样给他做东西吃,跟他聊着往事,他还会跟我说小时候的糗事,他的,或者是萧泽天的。

玉奴,似乎一直在回想过去。

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每次问孙妙手,他总是左顾而又言他,跟我打马虎眼,仿佛不让我知道。

这天孙妙手来诊脉,我就去给玉奴煎药,经过耳房的时候,就听到一些声音,是萧泽天跟孙妙手在里头,我不由自主地顿足。

“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殿下的情况不太好。”

“怎么?我看他这几日气色不是很好么?”

“毒已呈表,脸上的红乃是虚色。那毒是拓跋独有的,经常用来猎杀大型的猛兽,用于人,只怕是一丁点都能置人于死地。这段日子若不是用雪莲来缓药性的话早就毒发了。勇王殿下……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铿锵”,我手一松,药碗落到了地上。

“什么人?”门咿呀的打开,萧泽天走了出来,眼神一凛,“阿染?”

跟着出来的孙妙手脸色变了变,细声道,“沈姑娘……”

我急急地拽住孙妙手的衣襟,“不会的,他明明可以走路了,气色也红润了许多,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孙妙手无奈的叹道,“沈姑娘,医者救人,却无力回天,若真有法子我不会不救的。”

一下子,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怪不得他一直不肯跟我说明,想必是萧泽天的意思。

“阿染!”萧泽天见我神色不对,想拉着我的手,我用力一甩开他,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不会的,玉奴明明见好了,怎么会熬不过冬天呢?

我跑进玉奴的房间时,他还是斜躺在卧榻上,慢慢地翻着书,他听到声响,抬起头讶异的问,“昭昭?做什么跑得这般急?对了,你不是说给我端药么?”他望着我空空如也的手。

我这才发现药已经被我弄撒了,只好说,“蜜饯没有了,你不是不喜欢那苦味么?我晚些再给你端来。”

我没注意到玉奴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只见他笑道,“昭昭,我不是孩子了,药苦点也无妨,你不用哄着我。”

我没有作声,只是走到他跟前坐下来,定定的看着他,他还好好地在我跟前,这样就足够了,原来,只要能听见对方的呼吸,都是一种幸福。

他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子,“你今日是怎么了?”

我咕哝了一句,“我舍不得离你半步,怎么,你还不乐意了?”说罢作势要起身离开他。

“别!我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乐意?”屋内又安静了一会,他又轻缓地问,“昭昭,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当然了!”我语气无比坚定。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死生长离别

玉奴的腿已经不能直立,要人扶着才能勉强走几步。他本来宽大厚实的手背竟能清晰地见到骨头经络,连捧着杯子都会发抖,可是他的笑容依旧如盛极绚烂的芍药花,我想他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试问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呢?

没顶的刺痛,透骨的悲凉,如同黑夜寒冬,见不到阳光,感不到温热。我需要无时无刻的提醒着自己要镇定,才能不在人前失控,可每每午夜梦回总是辗转难眠,我实在害怕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

奇迹还没来得及出现,呼啸的冬天就追来了。

他双手伸出袄子外,冻得通红也不觉,正细心地刻着手中的玩意儿,偶尔抬眼见我傻愣愣的看着他,会咧开嘴笑着说,“又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长得太俊了你移不开眼?”说完还会自恋的摸摸自己的脸,给我抛个媚眼什么的。

若是往日,我会没好气的揶揄回去,只是现在已无那种调侃的心情,我比当事人更要放不开,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孙妙手说,这双湛亮的眼眸,或许不久就将失去光明,他会看不到一切,看不到我,他更看不到,我留在心底的泪。

我把他的手拉过来,在自己的袖筒捂了好一会,温声说,“觉着累了么?要不先休息一下吧!”他都刻了一个上午了。

他弯起灿烂的笑弧,反握我一下,又把手抽走埋头继续刻着,“朝曦就喜欢这些小人儿,我看现下得空儿就想给他刻一个,不然你总说我不疼他。”顿了顿又叹气般自言自语,“朝曦还那么小呢……我有二哥,他没一个兄弟,可怎么办才好?”

听了他的话,我脑筋一个突跳,像证明什么似的赶紧驳他,“有你一个爹疼着比有十个哥哥都要强,更何况不是还有靖晏么?那孩子很疼朝曦的。”

他侧头愣了回,眯起眼笑笑说,“你说得对,还有靖晏呢,说起来他真的很像二哥。小时候我很皮,整天不是爬树捣鸟窝就是下河抓鱼,二哥骂归骂,却从来没有恼我半分,总是护着我的。”

不想去深究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站起身说,“好了,是时候吃药了,今天不许耍赖。”还说他不怕苦,每次吃药都龇牙咧嘴推三阻四的。

他嘴一歪,耷拉着脸抚额道,“昭昭,你饶了我吧!”模样十足十的孩子气,被我扫了一眼后又立马噤声。

过了一会,我端药走进屋来,只见他合起了眼,斜倚在软榻上,手上还是抓着那个半成品木刻。

斜晖脉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那么的平和,还有,安静。我整个人定格在那里,顿时被抽走了呼吸,“玉……玉奴?”

“嗯?”他缓缓的掀开眼帘,“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困了,可又怕被你骂,说我不肯喝药。”

我已经变得神经兮兮,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拼命地紧咬着唇,可那延伸至四肢百骸的疼,怎么才能遏止?我深呼吸了一口气,“那喝了药就歇歇吧,叫你别操劳你还不不听劝,急什么呢?”

他眉眼一挑,“瞧,又训我了。”

服侍他喝了药,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沉沉的睡去了。

我也顾不得什么世俗的眼光,这些天一直是睡在外间的榻上,就怕他半夜要茶水,或者,有个什么意外。每每梦中惊醒,总要到他跟前确定他还安好,心才能定下来。

这日,我才伏在案上眯了一小会,忽然被人拉起来。睁眼一看,是萧泽天。等到了屋外头,我才挑眉瞪着他喊道,“你做什么!”

他没有做声,一直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快步带我去到临时为孙妙手建的药庐。

孙妙手似乎早就知道怎么回事,立即替我把脉,良久,才捻着胡子慢慢道,“姑娘这阵子可是觉得头疼,心闷,而且气虚力弱?”见我点点头,他又了然道,“这个是七情郁结所致,姑娘不要太忧心才是。老夫先替你开些宁神养身的方子好好调理一下,不过,心病还须心药医啊。”说着有意无意的望了萧泽天一眼。

我垂眸低语,“我没大碍的。”说完感觉身旁的人连呼吸都绷得紧紧的。我有些讶异,那天他去看望玉奴的时候碰巧我犯头疼,让他扶了一下,他居然还上心了?

“我会另外派人照顾玉奴,你给我好好休息!”萧泽天的声音冷冷的,却不容人置喙。

“不要!我要亲自照顾他,别人来我不放心。咳、咳咳!”我说得太急,呛了声。

他拧紧眉,抿唇道,“日日夜夜守着身子怎么吃得消?你看看你这鬼模样,跟在他身前不是添堵么?总之守夜让丫鬟来,你给我好好歇息去,不然你看我让不让你再见他!”他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我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颓然泄了气。

他发那么大的火做什么?

孙妙手安静地立在一旁,若有所思。

接下来几天,总是我白天看顾玉奴,晚上两个丫鬟守夜。萧泽天一得空就会去陪他,跟他说说话,下下棋,玉奴见了哥哥总是很高兴,胃口会跟着好不少。我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慢慢地变好,直到永远……

这天浑浑噩噩的,半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玉奴带我回到柔阳那个我们初识的小山坳,可他一直往水里走,走几步就回头对我笑笑。我叫他不要再走了,他偏不听,我亦步亦趋想追上他,却总有段距离让我够不着他,眼看他就要沉下去了,我着急的大喊他的名字,“玉奴!玉奴!”

我猛地醒来,里衣已经惊湿了一大片,发丝紧贴着脸颊有些难受,原来只是一个梦。可心还没安下来,忽然发现窗前有个暗影,高大,神秘,我愣是吓了一跳,赶紧拿起枕头前长秀送的匕首挡在身前,那锋利的刀剑在银白的月光下暗露幽光。

“是谁?”我慢慢的迈下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定,输人不输阵。初冬的冷意让我哆嗦着身体缩了缩,可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那个人。只要他微微一动我都绷紧呼吸,心怦怦直跳。

“是我,你别紧张。”这是熟悉而又低沉的嗓音,只是语气有点怪怪的。

“半夜潜入姑娘的闺房,似乎有失你明王殿下的身份吧?”我虽然不悦,却是放心下来,随即拿起搁在一旁的披风披上,这才稍稍回暖一些。

“阿染。”他低低地喊了我一声。

“嗯?”我正想寻烛台点起灯,不太习惯在黑暗中说话,或者说,不想跟他在黑暗独处,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处于困境。

半晌,他幽沉的嗓音顺着夜风传来,冰如寒夜,“阿染,玉奴去了……”

立刻,心里的一角坍塌下来。我手一松,匕首掉落,砸到脚背上却不觉得疼。我勉强的抬步,喃喃低语,“我去点灯。”

萧泽天一把拉住我,紧紧地摁在他怀里,语气带着不同寻常的哽咽,“你听清楚了没?他去了,他离开我们了!”

我捂着耳朵,胡乱地挣扎,大喊道,“你乱说,你乱说,他下午还听我唱小曲呢!他是你弟弟,你做什么诅咒他?你放手,我去看看他,我要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