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真的相信他。

天涯共此时

太子萧诚轩监国,竟是让亲弟弟在外不得归,看似举贤不避亲,实则是想趁机揽下京畿政权,让大局底定,而陛下没有阻止,是不是默认了他的做法?从以前就知道萧世乾偏帮长子,看来所言非虚。

明明眼下形势严峻,迫在眉睫,可是萧泽天他们却一反常态,气定神闲得跟无事人似的,倒显得我多虑了。可我知道不是,表面上越平静,暗地里越是波涛汹涌,高深莫测。

显仁八年的新年是在幽郡度过的,没有多热闹,其实我反而喜欢这种得之不易的平静。

如果细心留意,会发现他是一个做事很有规律的人,早上雷打不动的练剑,然后去书房处理公务,吃完午饭后会小休一会,然后去巡城,真真的一丝不苟。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处境么?

这个本应该想出应对之法的男人想的却是要我给他做顿饭。我看自己也很久没有下厨,便爽快的应承了,好在手没有生,痛快地做了个五杯鸭,栗子三宝,就还差一个什锦藕丁,一下锅就能熟了。

“嗯,在做什么呢?还没好?”冷不防的让人从后头箍着我的腰肢,吓得我差点连锅铲都扔了。

我没转身也知道是谁,用手肘挣了挣他的胸膛,嗔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进来作甚?”

“我就想看看你,这还不成?”他言笑晏晏的揶揄。

这人平日的规矩礼法立得挺严的,现在却没皮没脸的,真是双重标准!

“也不害臊,若让你手下见着了,不是一世英明一朝丧么?”

“谁敢碎嘴我拔了他的皮。”他冷哼了声,手劲紧了紧,左右瞅瞅以后贴着我的耳朵问,“嗯,我怎么没有见到‘七丝’?”

我忍住用铲子拍人的冲动,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想得倒美!谁给你做?去去去,别挡道,菜都糊了!”七丝又叫七思,用七种不同颜色的食材做成的冷盘。在穆朝,这是新婚妻子给丈夫做的第一道菜,寓意成亲既立七世缘,思君,爱君永不变。

他眉眼挑得老高,忿忿地哼道,“总有一天我能吃到的!”一字一顿,跟立誓似的。

我懒得跟他理论,推着他出了厨房,这才敛下眼,默默地把菜起锅。

七世缘?似乎离我很遥远。所以我只要现在。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饭后不由分说就拉着我出了门。上元节前后幽郡有庙会,所以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难以想象几个月前这里还是风声鹤唳,哀鸿遍野的死城,时间,果真能掩埋一切。春寒料峭,正月的天冷得让人发怵,庙会人很多,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暖意透过掌心传了过来。这时我们路过一个捏面人儿的摊子前,见到各形各异的小人儿便生了兴致。

他瞅我多看了两眼,就低声喊着,“老板,也给我们捏一对。”

“好嘞,马上就好。”生意不断,老板眉开眼笑的,利索的动起手来,立马就出现了跟我们两个打扮一样的面人儿,他似乎很高兴,随意掏了银子放下,也不要人找钱就又拉着我往人堆里钻。

我忍不住打趣他,“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他尴尬的别开眼,“我从未试过这样轻松随意地闲逛,每次不是被人前呼后拥的,就是有事在身没那闲情逸致,今日是难得的舒心。”

我哑然,突然有些心疼他,握着他的手也下意识的紧了紧,他似感觉到了,抬眼对上我,眼里满是笑意。这两个月是我见过的他最多笑容的日子了。

突然有人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整个人扑向他怀里,幸得他眼疾手快的扶稳才不至于狼狈跌倒,本想站起来,结果脚踝传来揪心的疼,崴到了。我才觉得奇怪,一摸腰间,大喝,“呀,不好!他们抢了我的钱袋!”我说着就要去追,结果疼得连站都站不稳。

他眼神凛了下,扶着我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嘱咐了句,“你别动,等我回来!”然后飞身追了去。

他很快就回来了,我问,“怎么了?抓到了么?”见他不言语,我又开解道,“只是些碎银,破财挡灾吧!”

他摇摇头,说道,“我已唤了人跟去,很快就有着落了,到时一窝端了去!这伙人趁机作乱,近日已经有不少人来报官了,不除不快!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敢抢的你,该死的!”他暗咒一声。

我一听,当下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苦笑着,“我还说你怎么见天似的让银子煞人眼,敢情是要引蛇出洞呢!”不过是打着悠游的幌子办正事,哪里是放下心了?

他仿佛没听见我抢白他,只是蹲下身子,微抬起我的脚轻微摁了摁,我一呼疼,他那种狠厉的眼神若隐若现的,转过背沉声说道,“来,我背你回去。”

我望了望四周,脸热热的拍开他的手,“做什么呢,大家都看着,你扶着我就好,要不就叫辆车吧。”

“随他们看去!”

最后我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地趴在他背上,这个人天生是个霸王,轻易不让人忤逆他。

尘寰疏影匆匆而过,满心里都漫着喜悦,天地间似乎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心贴心的,我紧紧地依靠着他宽大厚实的背脊,霎那间,希望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迷蒙间,忽然想起了前几日府衙的一次喜宴。

他属下有个侍卫是幽郡人士,自幼便跟世交叔伯的女儿定了娃娃亲,为了建功立业投奔了穆军,后来跟在他麾下,多年未曾回家。经此一役,才知那未婚妻子竟然还等着自己,欣喜非常,请示了他这个主帅,得准后即刻拜堂成亲。他身份尊贵,所以也与高堂同坐在高位上。我隐没在热闹中,默默地看着新人拜堂,心道,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若是有一方失了约,这段姻缘便会化为乌有,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那天他跟我说,“若不是你家发生那事,我们两早在一起了,估计孩子也半身高了。”

我淡笑不语。

他那一刻似乎慌了神,急急的说,“阿染,我一定风风光光的迎你进门。”

风风光光吗?

他慢慢地背我回去以后,二话不说就弯下身说要帮我揉擦药祛瘀,一点都不顾忌男女之大防。我红着脸,把脚缩起来,“不用你,我自己来!”

他皱着眉,“你的手都没劲,逞什么能?乖乖地让我帮你上药!”那语气好像我是他豢养的宠物似的。

我哪里肯依他,一直晃着脑袋,试探地问,“要不叫孙大夫来?”

“我来!”他冷下脸,似乎觉得再说半句都多余,直接抓小鸡似的握着我的脚,除去罗袜,一边往手里倒了药酒一边往我脚上抹去,嘴里嘀咕着,“姑娘家的脚怎么能随便给别的男人看?”

我听了一愣,随即抚额,敢情他是在别扭这个?无语问苍天,他自己不也是男的?真是大男子主义作祟!

他见我龇牙咧嘴的,手劲也放轻了,软着语气哄道,“你忍着点,会有些疼,好在没有伤了筋骨。”

那有力的手掌轻柔着足心,心弦一扯,掀起了异样的波澜,我细声的嚷着,“好,好了,不用再揉了……”不过,会听我的话的,也不叫萧泽天了。

这好好的一次出门竟然带伤回来,弄得这个霸道的人非要我待在房里养伤哪都不能去,要不我好说歹说,估计连地都沾不了边。他一忙完公务就过来,我鼓起腮帮子别开脸不看他。

他宠溺的刮了下我的鼻子,“小丫头片子,还真不高兴了?”

“我只是扭到脚了,又不是残废!”我不满的叫嚷着。

“等你好了就能出去了。”

“我早就好了。”

“外面不大太平,我不放心你出去。”

“待在这里很闷!”

他实在是没了法子,折中道,“要不我给你唱段曲吧。”

“真的?”我意外的睁大眼看他,他会唱曲?

“不乐意就算了……”

“乐意!乐意!”

“你有福气了,我从小到大也只唱过一回。”

接着他果真捏起嗓子给我唱了一段柔阳小词,声音悠扬婉转,比那些京城名角儿也丝毫不逊色,没想到竟然是真人不露相。

“除了我父皇,还没人听过呢!”

我自然笑得灿烂,明王萧泽天给我唱曲呢,忒有面子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如水的过着,总让我有种错觉,我们会一直这样,岁月静好,安稳一世。司青是萧泽天的军师,每天固定时候跟他议事,而后或对对诗,或一起下棋,我没事就在一旁观战,两人棋艺不分上下。

本来两人都气定神闲,只不过当司青放了一子后,萧泽天的眉就蹙了起来,捏着白子斟酌了许久才决定在放下一子。

司青勾起浅笑,“殿下真的要下在此处?”

萧泽天一顿,眼睛紧盯着那盘棋深思了起来。

司青气定神闲,过了一会又转身问我,“沈姑娘,若是你的话会怎么落这一子?”

“我棋艺浅薄,恐怕不入先生的法眼……”

“姑娘但说无妨。”

我寻思了一会,才指着某一处说道,“若是我,会选这里。”

“为什么?”司青和萧泽天两人异口同声问。

“下棋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故作高深的说,“此乃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就是先生要跟我说的话?”他目光如炬的望着司青。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们打什么哑谜,这些人说话从来不明着来,喜欢让人猜。

司青看了我一眼,在萧泽天的示意下缓缓道来,“吾正是此意。太子已经孤注一掷,京城明王府门下的人都被借机遣个精光,军权也落入太子妃娘家手里,殿下再谦让,怕是连性命都难保,若是……”

萧泽天大喝一声,“放肆!”随即撒手推散棋盘,脑门青筋隐现。

我吓了一跳,很快回神,随即用眼神示意司青离开。

司青从榻上而下,躬身行礼,“请殿下三思。”说罢便退了出去。

我默默收拾散乱的棋盘,心里也纷纷扰扰的。司青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他反太子,甚至是……夺位啊……

他闭目养神许久,没睁眼,淡淡地问我,“你怎么说?”

我垂下眼,斟酌着说道,“答案不是已经在你心里了么?”司青说的,何尝不是他心里想的?只是萧诚轩是他的哥哥,他心里还有一道坎过不了罢了。

闻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太子那里,你打算怎么办?司大人担忧的不无道理。”我问他。

他凛起眉,冷声道,“只要他不逼急我,我不会怎么样的。”这句话很有深意,什么程度才是逼急,评判的人永远只有他一个。

我推了推他,催促道,“好了,你们这些做大事的我管不着,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累不累?先去吃饭吧。”

这时他的笑意重新回到了脸上,揉揉我的发鬓,“是,是,是,就我们阿染最善良!”

流光把人抛

我不禁概叹造物主的偏心,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安静时高雅若谦谦君子,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风 流的贵气,一旦披上黄金甲上了战场,又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纵横天下的统帅,高傲得不可一世。身份、地位、名气、才干他全都拥有了,欠缺的只是成就大事的东风。

天时地利人和,当三者合一之时,便是他统御宇内的时候了。这个人,毫无疑问的将会是一个明君。可是,他会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么?其实答案早已在我心底了。我们两人在某些地方极其的相似,明明大家都了解的东西,却都不点破,因为有些事一旦摊开了,就不能回去了。

“阿染?阿染?”我身前的人在呼唤着。

“嗯?”我闻声一鄂,抬起眼,见他已经放下笔笑睨着我,我赧然,朝他走去,一边垂眸看画一边问道,“这么快就画好了?”

他今日倒是好兴致,我手上的针线活几乎丝毫未动,他的一幅雎鸠戏水图已经娉娉而就,华丽的笔墨勾勒出万般风情,出色得一如其人。我愣愣地凝着眼下这春意盎然的画,一闪神,蓦然想起,这雎鸠也唤作贞鸟,此谓寓意着爱情的坚贞。抬头,不经意间闯入他热切似火的黑眸,让我有些不敢对视,心里涌上了淡淡的欢喜,雎鸠关关,他,是想借此跟我说些什么吧,这个倨傲的人,口中从不言爱。

他很快把目光投到画上,一手环着我的肩一手撑在桌沿,闲淡地低语,“嗯,似乎还欠缺点什么。”靠得那么近,气息濯濯,我几乎呼吸不了,他似不觉,只缓缓沉吟,“我知道了,这不还欠一首诗呢!阿染,不如你来题首诗吧?”

我暗叹,这个人果真吃不了一点亏,非要我表明心迹,若是我题的不合他的心意,只怕是不得安宁。我微微想了想,抬笔蘸了墨在画的右上角题上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落款阿染。这下子他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吧,男人要面子,女人也是要矜持的。

“阿染,你真的这么想的吗?”他的语气里还含有迟疑眉眼探寻似的扫向我。

我已隐隐猜到了他今日为的那般,心里滑过一抹怅然,眼光盯着他优雅的下巴,轻声细语地问,“我们就要回去了么?什么时候?” 该来的终归要来,躲也躲不掉。

他一怔,捏捏我的手心,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得吓人。他拉我倚着他坐下来,声音低哑的问,“怎么?难道你不愿意?”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灵,每件事的发生都有其必然的原因。府衙最近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也经常忙碌得不见踪影,虽然我从不过问,可不用想也明白,这天下,定是要起风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喃喃自语,“没有不愿意,只是……有些害怕。”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什么,就是一种莫名的惶恐。

他揽着我的肩,强势地攫住我的下巴,微眯起眼,蓦地俯下吻我,那不容人抗拒的侵入似乎要将灵魂吞噬。他的手开始不安分的蜿蜒摩挲,我一直揪着他的衣襟发颤,全身酥软无力,大脑的意识开始迷离,只无助的拍着他抗议。在我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终于放过我。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眉眼横了他一下,心念一起,用手指点了墨就朝他脸上划了去,“儒雅倜傥的明王殿下竟然是个浪子,也不怕被人说道!”我见他滑稽的脸上一点墨,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在我耳边恨恨的说,“好哇,你这小丫头竟敢戏弄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手下更不饶人的搔我痒,最后自己也笑了出来。

我一边躲一边乐嘻嘻的喊,“救命啊,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大爷就饶了小女子吧。”

他故意板起脸,竖起剑眉,用两手指抬起我的下巴,“不能饶,饶了你以后岂不是要骑到爷的头上作威作福?不过看你尚有几分姿色,就罚你陪爷一辈子吧。”他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松了手伸进袖筒里,过一会低下头在我腰间摆弄半天,然后又塞了一冰凉的东西到我手里,大爷般慵慵懒懒靠在椅上命令道,“来,帮我系上!”

我垂眸一看,原来是块润泽的半玉,是我落在甄家的那一块!怎么会在他那里?我怔忡地望着上面刻着的“阿染”两字出神,我连忙看看在自己腰间的那块,刻的果然是“泽天”,颤着手将它们二合为一,是一块完整的鸾凤玉扣。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摸摸脸颊才发现原来没有泪。手指忽然变得很笨拙,系了半天才好,喉咙艰涩地呢喃,“一辈子很长呢……”

“当然要长,我们还要长相厮守的,不只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辈子你都是我的。”

“谁是你的?少来,哪有人像你这么霸道?”我窘促的推拒他密实的拥抱。

“嗯哼!我是霸道定了。快,现在先念我的名儿来听听。”他收紧了臂膀,空气里都是他身上的龙涎香味,丝丝撩动着我的心。

我做个鬼脸,享受着捻老虎须的乐趣,“你名字很好听么?我偏不叫。”

“泽天泽天,泽被天下,怎么不好了?快叫,不然我可生气了。”这个自大的男人。

后来看他冷下脸不理我,我才无奈地小声地喊,“泽天。”

那一刻,他满目绚烂绚烂,仿佛天下尽在他手中。他斜睇着我,手指不安分的拨弄我的发丝,似不经意的问道,“阿染,你可有什么愿望?”

我枕在他的腿上,仰着脸望出窗外,午后的阳光暖得人舒服极了。我半眯起眼,吊胃口的嬉闹,“我的愿望是……不告诉你!”

他徐徐扬起眉,咬牙切齿的拍了下我的额,“这鬼灵精的小东西!”语气却有一种道不清的宠溺,那抹浅淡的笑容早已映入我的心底了。

接着,他的吻开始点点碎碎的落下,发际,眉心,鼻梁,嘴唇,颈窝……大有燎原之势。只不过,即使我有心交与,也得看时机对不对。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外头喊道,“禀报殿下,京城八百里急件。”没有他的吩咐,外人不得进来。

我霎时清醒过来,看看自己跟他,姿势暧昧,春衣缭乱,真真是丢死人了!我赶紧起身,推着他怒道,“都是你害的!”

他笑得跟得逞的狐狸似的,见我实在是羞不过,才正经八百地坐起来整理自己。

“进来吧。”他的语调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