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仁九年——

八月,穆帝萧世乾废太子萧诚轩。

九月,立二子萧泽天为太子,军国庶事皆托于太子。

十一月,萧泽天委殷灏,高泰安,司青等人要职。

外公每次见我都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

我低叹,彼时萧泽天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离他的天下不过是一步之遥,他想要的东西都已收入囊中了。

显仁十年三月,正是春花烂漫,桃红柳绿之时。

他写信来说,阿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还记得当时跟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他连连说,此句甚妙,还问我出自何处,我胡乱掰是自己看的一个孤本里看到的一个故事,是一个地方霸主写给他妻子的。其实这个句子,是我在现代的时候就很喜欢的。

我跟他说,没想到钱鏐这样一个豪气的男人也会写出这样温情的诗句。

他笑着说,一个男人,即使再豪情万千,心中亦有温情。

他那时的样子,温柔得让人沉溺。

四月,大伯公前往邑宁。太子被废,陛下没有做绝,又或者说本来废太子非他所愿,所以除了一些官员被抄家没族外,太子府里的人都流放封地,甄若作为侧妃,自然同行。外公厚德,说甄若也是他看大的孩子,所以要跟大伯公一起去送行,我怕外公身体撑不住也跟着去。

那天的场面,有种说不出的悲凉。萧诚轩还是太子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曾经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现在形销骨立,简衣简从,已失去往日的光华,只是那眼里的寒光还是让人发怵。一想到玉奴的死,我对他的下场再无任何的同情,这是代价。

甄若褪去凤钗华衣,素面朝天,本来高傲的眼在见到大伯公时变得泪眼汪汪的,想当年因为一签说她有皇妃命,执拗而为,现在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不叫人唏嘘。不知怎的她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突然发狠似的冲过来,最后被人拦下来了。

“怎么,你以为你得意了是不是?等着瞧!以后你就知道厉害,别总是用那种无辜的眼神迷惑人,有你哭的时候!”她那尖锐的声音,狰狞的面孔,直到后来都不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外公单薄的身体抖了抖,脸色极为难看,我扶着他,静静的看着甄若被人赶回流放的队伍里,萧诚轩横了她一眼,她咬着唇又斜眼看了看我,又转过身去。

显仁十一年五月,废太子流放地病殁,甄若不知所踪,暂且不表。

外公回了东郡,我执意留在邑宁沈府,他没有勉强我,只是一直叹气,“不论你想做什么,外公都支持你。”虽然我的人生不尽如意,可是我有可敬可亲的家人,已没有遗憾。

我跟他从前剑拔弩张的时候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连到了沅犁那么远都能碰到,如今相知相许,却只匆匆见过两三面,成为太子的他,有很多要忙的事。不过他给我领来了朝曦,不知道他是怎么周旋的,总之这孩子现在跟着我。

一晃眼朝曦已经四五岁,长得很壮实,轮廓十足的像玉奴,怎不叫人喜欢?有这个鬼灵精陪着,偶尔靖晏也会来府里小住,日子也不算无聊。

“昭姨,靖晏哥哥说爹爹到天上去了,那他现在是在天上看着我们么?”他胖嘟嘟的手指着漫天星斗,童言童语。

我几乎失控,摸着胸口的芍药坠子,锥心刺骨,嘴里不断地低喃,“玉奴……”

七月,洺水一脉水患成灾,比往年更甚,淹没两岸无数顷良田,百姓流离失所,为才稍微平定的新朝再添新伤。

我正要担心他,他便来了。

“很累?”我看一向从容的他此时是难得的消沉,眼里布满血丝,精神也不太好。我想了想,便给他冲了一壶凝神静气茶。

“北面苍狼族蠢蠢欲动,南面又有水患,难道因为我逆了天,所以老天在惩罚我?”他揉揉眉心,闭上疲惫的眼,向后歪躺在软榻上,无尽叹息。

“说的什么话?这洪水泛滥只是自然灾害,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他一直对兄弟阋墙这件事耿耿于怀,外面也不少人说他这个太子做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可是,若不是他们做得太绝,我想他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原来当时情况的凶险,萧诚轩已经密谋要杀他,所以不是他死就是他忙。

他沉声道,“我派人发了赈灾的银子,可是流民四窜,难免有些恶贼趁机作乱,闹得地方民不聊生。”

我知道穆朝初期因为连年征战,国库已然空虚,萧世乾不可避免的沾上帝王的习气,前两年动工修了大成宫,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太子这个位子难道就是好坐?我想未必是,外人看到的不过是金碧辉煌的銮殿,而我只看到里面无穷无尽的辛酸,明明是父子兄弟,却要谨守君臣礼仪,还要手足相残。

“其实连年赈灾也不是办法,难道就没想过要防范于未然?”我突然想起很遥远的现代,我家门前那条长长的大堤。

“你这话时什么意思?来,跟我说说。”他似乎来了精神,连忙坐直了身体,再睁眼时,已目光如炬。

我摁了他躺下休息,才缓缓道来,“我亦是纸上谈兵,但是我在洺州住了两年,对当地的情况知晓一二。等水退以后我们可以修堤防灾,贴皇榜让当地的流民回乡建堤,朝廷给工钱,一来可以防止来年的水患,二来也能安置流民。不过这修堤一事需要请教精通水利的人。还有,洺州为鱼米之乡,水运便利,这些年兴起造船业,砍了不少当地的树木作为材料,这木是固水的根本,也许还得稍加注意。”

他听得专注,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道,“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到底怎么做才是好的,还得看你们。只是万事总有解决之道,不要太多忧心,身体最重要。”

他拉起我的手亲了一下,“阿染,你总是能一语惊醒梦中人!”说罢便起了身往外赶。

我拉住他,“不吃了饭再走?”

“不了,他们还在议事处闹着,我心烦才撒手丢了烂摊子来的,现在得去看看。”他迈出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说,“下次我再好好陪你。”

上天眷顾,降水停歇,很快就解除了水患,朝廷颁布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安民,太子萧泽天声望日涨。随后几年还颁旨在洺水边修了一条长堤,实在是万民之福。

一任风和雨

显仁十年九月,尚书左仆射顾连鑫之三子顾恒于闹市醉酒,口出狂言,辱当今太子“逼宫篡位 大逆不道”,御史奏闻帝听,帝责其狂妄,并着大理寺监押候审,其父曾三次求情,帝不见。

顾家显赫一时,除当初柔阳起兵有首功,顾连鑫深得穆帝欢心外,另一依持便是有女顾氏嫁萧诚轩为妃,萧诚轩得势时顾连鑫常助其打压萧泽天一脉,甚为嚣张。如今靠山已倒,穆帝又不闻朝政,顾恒竟还敢触萧泽天的逆鳞,可谓胆大包天,亦是致其族衰败的导火索。及后三年,顾连鑫被免官职,食邑减半,放归故里,顾氏自此淡出朝堂,此乃后话。

当我看到那张处置顾恒的皇榜时,初来邑宁的一幕幕不禁涌上心头。没想到八年过去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顾恒依旧没有长进。他从前得罪的是淡薄无争的仲孙静月,其父仍然权倾朝野,可以一笔带过,如今却是捋了老虎须,饶是天皇老子也保不了他,根本不值得同情。

想到那个多日未见的人,我心里又替他急。掌政的不易,不用他说,光是看就能感受得到了。虽然他冠绝满天下,但还是有那么些人不服,又有那么些人存心作乱。他若想为天下先,那要付出的艰辛恐怕常人难以想象。

不知不觉地来到望月楼,脚步一顿,这里,便是从前的微云楼。

回到邑宁以后,仲孙静月两次邀我相聚,我都没有赴约。

没想到他那样淡然的人会这般念旧。

我不恨他,却也不想再见他,不如相忘江湖。

我一笑,转身离去,在很久之前,那抹微云已经埋藏在我的心底。

去布行买了两匹布就步行回府,远远的就看见冷脸门神一二号在门前站岗,他来了。

我当下一喜,兴冲冲的往内院走去,谁知才进门便对上他微凛的黑眸,那冷漠的神态击溃了我的笑容,热情也冷却下来。

“回来了?”他讥讽的语气活像个抓奸在床的妒夫。

我不自觉抓紧手上的布匹,察言观色,应了声,“嗯,回来了。”

他一直睨着我,然后慢吞吞的说,“见了什么人?就能让你这么高兴?”

我随即想起早上的邀约,当即冷色对上他,怒道,“你派人跟踪我?”

“哼,我还不屑做宵小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冷哼,大手一甩,一张印着梅花的信笺飘然而落,正是今早收到的仲孙静月的邀约。

我一瞬不瞬的瞅着他,淡然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见了又怎样?难道我还不能跟别人见面了?”

“你!”他没有接着说话,只是攒紧的拳头握得死死的,青筋浮现,已是怒极,最后绝尘而去。

难得的一次见面,不欢而散。我看着手里的布匹,本来想做件衣裳给他做生辰礼的好心情都没有了。只是想不通,我不过去赴约,而且最后还没去成,他至于动怒吗?想深一层,莫非这个闷骚的男人是在吃醋?

不会吧?

其实跟他相处久了,会发现他的脾气不算太好,平日那份镇定从容不过是掩人耳目。他怒极时会凝眉冷眼,目光阴鸷,危险得让人害怕,甚至会关上门乱扔东西泄愤,当然出门以后又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而当他高兴的时候眉眼弯弯的,笑容不深,却和煦得让人如沐春风;对人温柔时又柔情似水,送小玩意,画画,作诗,唱曲……无所不用其极。他可以倨傲,可以深沉,可以温和,可以淡然,这么些特点糅合在一起,便是一个完整的萧泽天。

我竟这么了解他,而且在不自觉中,已爱得这么深。

是福还是祸?

才入夜,我对着满桌子的菜,没有一点食欲,朝曦跟靖晏在宫里小住,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的,寂寞难言。

我叹了口气,起身想收拾碗筷,却被瞬间进来的人阻止了,抬眼一看,先是一鄂,而后才冷言道,“干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这里是客栈不成?”那语气里饱含酸楚。

他闻言一笑,依旧是那种浅浅的笑弧,让人恼不起来,“别收,我还没吃呢,你当可怜我!”万般讨好。见我依旧没有好脸色,他挨着我坐了下来,不客气的拿过我的碗筷就吃了起来,不时抬头说,“真不错。”

我被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逗笑了,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酒足饭饱以后,某个高傲的男人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踟蹰了半天才低声道,“是我不好。”

“我没听错吧,堂堂太子殿下给小女子道歉?又有谁敢说太子的不是?”我挑眉望着他,一脸挑衅。

他把我带进怀里,宠溺地刮了我的鼻梁骨一下,笑说,“你别这副酸溜溜的模样,我可从没给你端架子,不过是一时昏了头,你当我糊涂了。”他仔细瞅了我好一会,许是我脸色缓和了不少,他才继续道,“最近华妍向父皇奏请要与驸马和离。”见我不安分的动了动,他使了劲摁住我,又言,“父皇当然不准,怒斥了她一顿,罚她在宫里面壁思过。”

公主自请和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么会这样?”先不说这婚事是有什么政治目的,我听说华妍公主也是很喜欢仲孙静月的,好端端的怎么闹这么一出,不过需要保住皇家的颜面,穆帝自然不会准了。

“人家夫妻的事,我们怎么知道?”他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回道。

“所以你今天才这么横?”难不成他以为我会跟那人有什么私情?

“我哪里横了?只是怕你瞎参合别人的事,你不知道自己总是做烂好人。”只不过那个“别人”,一个他的是妹妹,一个是妹婿。

“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吃醋了?”我嬉笑地钳着他的脖子逼问。以前听传闻说他睡觉从来只有三分意,身边总备着武器预防偷袭,寻常人近不了他的身,若不是信赖我的话我也爬不到他头上来,要知道现在他的命门可是在我手里。

他脸上染上两抹可疑的红晕,干咳两声别开眼,“谁会吃醋?”

我大笑,直起身体俯视着他,心里乐滋滋的。

我情不自禁的抚上他,剑眉星目,英气凛凛,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一笑就会现出来。是啊,从年少时遇见他到现在,已多少年过去了?感觉真的像梦一样。

他拉下我作怪的手制在怀里,冰寒的掌心一下子被他捂得暖暖的。方婼曾说,像我这样身体常年冰冷的人,是因为终有一日会有一个温暖我的怀抱来到。

轻柔的吻从眉眼碎碎落下,最后滑至唇边,先是探索的浅吻,然后霸道的潜入,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不安的挣扎着,奈何整个人被压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他强势地攻城略地,而我溃不成军任其宰割。他长满粗茧的手热切地摩挲我的脖子,眼神又深了几分。当他帮我拉好离乱的衣领时,我还揪着他的前襟,傻愣愣地看着他。

“你这个小丫头,我真怕自己忍不到成亲的那天……”他埋首在我颈窝里叹道。

闻言,我的脸热得火烧般,等冷风从窗外灌进来,我的理智开始回笼,霎时被我们之间的暧昧尴尬得不知所措。我急急地想推开他,他不肯放手,只收紧手箍着我,低哑着嗓子说,“父皇有意传位于我,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我没有回答他。

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烦。

***

一个字,闷。

我挣扎着起身,以为没有人看到,谁知道很快就被人压回床上,随之而来斥责声可震天,“乱动什么,是嫌命长了?”

“泽天……”我哀哀地看着他,我可是躺了很久了。

“闷了?那谁叫你往刀口上撞的?简直不知死活!你以为自己有多少条命可以丢?”他黑着脸冷笑,说着这些天已念叨不下百遍的话。

显仁十年年底,他代帝祭天,回程时忙里偷闲接我在京郊巡游,不知萧诚轩的余孽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派人来突袭,在混乱中我替他挡了一刀。只是他并不领情,这脸从年前冷到年后。

“那我总不能看着那大刀劈向你吧?情况凶险,哪里能想那么多?”我不满地嚷着。

他隔着被子轻拍我的背,我立刻龇牙咧嘴的低吟。

他冷冷道,“就你这身板,一刀下来就能把你劈死,如果不是孙妙手,你焉有命在?”他在床沿坐下,握着我的手沉下声,“要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我把脸藏在枕头里,闷声问他,“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啊,疼……”他手一紧,捏得我生疼。

他俯下身,在我耳边如立誓般低吼,“若你敢离我而去,我定追你生生世世!”

轻衾各自寒

显仁十一年,正月里我就渐渐能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走几步,只是每当动作大一些背上依旧会觉得扯痛。

四月中旬是穆帝萧世乾的千秋节,八方朝贺。因为不仅要处理朝政,还要办千秋宴,所以他逐渐减少了来沈府的次数。其实堂堂一个太子经常出入这里本就于理不合的,只不过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也不管不顾,就此了了。很快便到了千秋宴前夕,有一天他满面笑容的来找我,样子显得格外兴奋,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开心的。

“阿染,父皇有意在千秋宴后下旨传位于我。”他说话时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芒,风华尽显。

我微微地笑道,“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说明他多年来的辛苦经营终于得到了回报。

也许我反应太平淡让他反倒觉得不妥,剑眉又拢起来,“怎么,你不替我高兴?”他靠近我,捧着我的脸问。

我看了一眼他志气满满的神色,拉下他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细语,“怎么会不高兴?只是这样的大事总不能让我放鞭炮奔走相告吧?况且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东西啊……只不过,到时候你就不会得空陪我去游江南了。”

我病着的时候被闷得撒泼,说不喜欢邑宁,嚷嚷着要离开这里当个游侠,他就变着法儿讨好我,说将来一定会找时间陪我游遍天下。只是,这样不务正业的事成了皇帝的他怎么会去做?又怎么能做?

他紧了紧手,把脸搁在我的颈项边轻轻摩挲着,“一定可以的,微服私访不就好了?到时我呢扮成书香公子,你就当个随夫出游的小娘子,岂不是乐事?”

我脸一红,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啃了一口,“谁是你的小娘子?真不害臊!”

他拿手搔我痒,看着我躲闪求饶的样子发笑,“好哇,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承认,看我怎么收拾你!”

“报!”就在这时,外头有侍卫传信,其声如钟。在我的府邸里除了几个丫鬟小厮外,就只有他的侍卫。

他懊恼地掐了一下我的腰,敛了敛神,这才沉声吩咐道,“说吧,什么事?”

忽然间我眼角突跳一下,下意识的拉着他的袖子。

“恭喜殿下,太子妃着属下来报,温良娣在东宫诞下麟儿。”

他先是喜上眉梢,忽而对上我的眼,怔忡了一会,继而慌张起来要拉我。

我避开他的手,不知道那时自己是什么表情。只觉得那侍卫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一下又一下的将我凌迟。我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嘴张嘴合的,无话可说。

“混账东西,还杵着干什么?快给我滚!”他大喝一声。

侍卫面有难色,迟疑道,“这……禀殿下,因为温良娣乃早产,身子见虚,恳请殿下回宫。”

“滚!”他横眉冷目地把人轰了出去。

我强压着眼泪,用平静的语气的说,“真是恭喜了!”我试着笑了笑,只怕比哭还难看。

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在周围形成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我低着头,只看着他脚上穿的黑色滚金丝龙纹的靴子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