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还没呢!听说昨天跟着导师走了一圈熟悉环境,好多准备去和男友过圣诞的姑娘都不想走了,瞬间尸横遍野。”

“555那么年轻就当助教,也不知道名草有主没?今天应该就会来我们班吧?”

这么八卦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我腾地冒出,吓了班级好友媛媛一跳:“有多帅?比学生会会长还帅?!”

媛媛的小心脏还怦怦跳,不知被吓的还是被羞的,双手捂脸作花痴状:“外表倒是差距无多。但那气质……简直了,禁欲气息超标!”

盛杉早晨也有课,正好和我一起走在道上,听见媛媛的描述后略显失望地撇了撇嘴:“禁欲啊?那有什么意思。”她什么下流的字眼都没说,可听起来怎么这么……至少周围一圈小姑娘,顷刻全部缄口,火烧云成片。

天气预报说清晨有雨,难得准一回,刚走到教学楼就淅淅沥沥下起,雨势还越来越大的趋势。我和媛媛等人冲进教室,回首向盛杉告别。她欲言又止地瞄我一眼说:“那助教到底有多帅,记得拍照。”

太神奇,她平常都只关注周印的。这看脸的世界,不会好了!

没多久,导师现身,却是一个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叫大家翻开教材,讲解德国文化。

我主科英文,二外却选择了德语。当初周印开玩笑说:“还以为你们这些小姑娘,不是韩文就是法语。”

连周印都没猜到我的套路,我顿时有些得意:“主要看慎周兼并的企业大多和现代机械有关。加上,工业制造原本就是国家第二产业,若将来慎周要衍生子公司自己做产品,最大可能就是工业方向。而德国目前在工业行全球领先,无论机械制造或设计都是别国无法超越的,那就意味着,未来兴许会和德国人打交道嘛。”

周印呈微微震惊色,平常低看我几眼的叶慎寻也忍不住停下回办公室的脚步,侧身对我,表情变幻莫测。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因为将韩国工厂拿过来以后,慎周果然花重金成立了子公司和开发部。我歪打正着,将他俩的计划脱口而出。或许也因此,叶慎寻觉得我还算个可造之材,开始叫夏莉去哪儿都带着我。

想到叶慎寻,我就自然联想发错的那条短信,恨不得掘地三尺,躲他到天荒地老。

正出神,课堂上有好动的女生忍不住了:“老师,听说我们新增一位助教?今天怎么没来?”

讲台前方的人四十出头,尝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多,自然心如明镜,眼镜后边的视线光一闪说:“难道我还不够帅?”惹起哄堂大笑。

平心而论,在本校所有参差不齐的教授脸里,我们这位德语导师绝对能算招牌。况且,作为中年男人,能将一件普通风衣穿出自己的气质,那绝对不是靠长相就能取胜的。

那女生接着嗔道:“帅哥谁会嫌多啊?我们都期待他来,拉高整个班的颜值哈哈。”

众人叽叽喳喳,兴致高涨,导师将手里的课本一放,看了看表说:“应该快到了。”一时间,偌大的教室里鸡血四射。

我们上课的地方就在一楼入口不远,不知谁叫了一句:“安静!好像有动静!”细听,走道里果然传来一阵徐徐的脚步声。近了,再近。

待那人行至门口,全班目不转睛,率先瞥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外面的雨还绵绵,天色沉沉。他背对我们,在阴影中有条不紊地收伞。那细长的手脚,弧度优美的侧脸,确实令人遐想。

坐在身旁的媛媛忍不住掐了我一把,说:“改改!我要晕过去了!”我吃痛,正欲拨开她的爪子,门口的人突然回首,向着讲台处的导师露出礼貌的笑容。

“抱歉,路上塞车。”

清透声线一露,女生们立马疯了。

媛媛掐住我的力度加重,直接瘫倒在我的胳膊上戏说:“怎么办,我真的晕了。”然后,我呆呆地回了她三个字。

我说:“我也是。”

那个从我回忆里跳脱出来的男孩,无论任何时间,往任何地方一站,仿佛都是壮丽的云彩,拥有着使人眩晕的能力。而我这朵白云,从来只能谦卑地站在他的脚边,注视着,仰望着,一如此刻。一如过去多年的很多瞬间。

导师向他招手,半开玩笑:“没关系,人来了就好。你要是不出现,估计我下节课就没学生上了。”

他嘴角微扬,行走间,目光在全场巡视了一遍,最后不经意地落在我的方向,如芒刺横空而来。

鬼使神差,我避开那阵目光,只觉得浑身发烫,大脑空白。

“这位就是你们千呼万唤的新助教,魏光阴。同时,也是我们魏家最优秀的基因。”

导师熟稔地搭着青年男子肩膀,向大家介绍。

我嗡嗡的脑袋还没恢复正常思考的逻辑能力,媛媛这朵班级八卦花已尽职尽责地向我输送了情报。

“对对,还是我们魏老师的侄子呢。听说出生名门世家,刚从宾法商学院归来,仅用两年时间就修完所有学分顺利毕业哦!谁不知道,沃顿商院出了名地变态?挂科率百分之七十,那简直不是人的脑袋嘛!”

她右手边的姑娘也激动得直接话:“怪不得连魏老都气质不凡,有些东西真是与生俱来……”

全天下姓魏的人多如牛毛,我未曾将两者联系起来。如今听见如此爆炸性的消息,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怪不得,盛杉肯定早知他秘密回国的消息,这才在分别时递给我一个看好戏的眼神。

“到底有多帅?记得拍照啊。”

呸!不是朋友!

但,我对魏光阴的认识又刷新了高度。经介绍,他在高一暑假去德国夏令营时,已顺便在那边考过DSH。所以连魏老这座出名的知识库,都对他刮目相看。

“小时候,我们躲过了校霸。初高中,我们躲过了学霸。没想到上了大学,却栽在一段光阴手里,唉……”

右手边的姑娘声音颇大、表情夸张,但我已无心听取。

因为,这节课魏光阴要做的事情,是了解课堂教学内容,然后负责批改我们的作业。魏老要他随便选个空位,而他考虑也未曾,朝我走来。就在我心跳快偃旗息鼓的时刻,他飘飘然越过我,径直坐在后方的位置。

魏老讲课幽默风趣,加上儒雅外形,吸引来的女性学生众多。魏光阴旁边坐着的,就是赫赫有名的系花苏思雅。

她出名不仅因为亮丽外表,还因一开口就小鸟依人的满满娇态,饶是再心如钢铁的男孩,和她多交谈没几句,都会成为绕指柔。

“什么嘛,又让她出风头!”

媛媛不满至极,凑我耳边小声抱怨,挖空心思才想到一个形容苏思雅的词:“人尽可夫!”

虽然特别想说,她只是长得好看了些,说话嗲了点儿,但是还不到人尽可夫的程度吧……但一想到魏光阴竟然选择和她同桌,我顿时觉得,人尽可夫这种词语,太轻微了!

高中时期,魏光阴的座位也在我后面。长方形课桌,宽度不够。他的课本常常移到边角,抵着我。鉴于肇事者是他,我总是一声不吭,自发性地绷直背部。男孩很快发现,伸长手将书本往里挪,灵活的指尖便代替书角,划过我的夏天校服,背脊一痒。

越来越鲜活的回忆,令我坐立难安。下课铃刚响,我便抱着书本脚步匆匆地冲出了教室。外面的雨还没完没了,本想躲一会儿再走,不经意回头,见到长脚跨出教室门口的人,我立刻根装上火箭炮似的,一头扎进雨帘。冲到楼外才发现,忘带公寓钥匙。

虽然丢三落四的习惯被盛杉揪着,隔三岔五地说一遍,从“你什么时候把自己丢了啊”到“怪不得能弄丢魏光阴。”她说前面我还能忍,说后面,我简直忍不了,当场和她打赌,一个月以内,不会再给她打电话回来送钥匙。

昨晚临睡觉前,我还信誓旦旦地将钥匙放在某个固定地方。心想这样好了,以后不会找半天。我的确很了解自己,因为我压根忘记了找这件事儿。

没门禁卡,我进不去大楼。本打算去附近的奶茶小店躲雨,掐着她差不多下课的时间,假装从里面捧杯奶茶冲出:“咦?好巧。优乐美,喝吗?”虽然她肯定会说:“我并不想把你捧在手心……”

然而天不愿意遂人愿,连小店老板都被初冬的阴雨弄得心烦意乱,关门休息。

我气馁地站在雨中,克制狂跳得厉害的心。不愿承认,无论我多努力转移注意力,它的每一次律动,都叫嚣着同一句话——

他回来了,我的光阴。

念头刚起,魏光阴便同苏思雅共撑一把伞走过。

青年男孩右手执柄,仿佛侧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擦拭几下头顶滑落的水渍,细看,却只瞧见了他的背影。

半晌,头顶的雨势被什么东西遮挡。抬眼,窥见透明的雨伞形状,背后传来一声:“好久不见。”

我呼吸一滞,转身,几乎想抓花盛杉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哟,你知道你刚才的表情吗?恨不得立马冲上来献吻的如饥似渴,啧啧。”

她扬起抑扬顿挫的笑意,晶亮眸子自信满满。我突然发现她和刘大壮其实挺合适的,都喜欢在我人生的每一出戏下面拆台。

恰逢此时,周印来电。我瞥了眼显示,立即奴隶翻身做主人:“哦哟,今天吹哪门子妖风,周边最好看的人都齐齐亮相哦。”盛杉看起来很满意我说的那句长得好看,傲骄恣态收尽,当即伞也不要了,无尾熊般地跳到我身上来,强制接听电话。

我将手机听筒捂住,拿远些,用眼神鄙视她:“现在就算要你回去给我按摩半小时,你都会眼睛不眨就同意吧?”

她想也未想问:“客官想按腿还是背?”

在雨里淋那么几下子,我和盛杉双双中招。她情况比我好,只有些鼻塞,我当晚直接发烧到39℃。

自从上次在美国晕倒,我就没再出过什么毛病。现下遇见季节交替,流感来势汹汹,整个人昏昏沉沉。等吃完药捂着被子睡一觉醒来,居然已经是第三日凌晨。

早晨便有魏教授的德文课。更为紧要的是,他布置下来的课堂作业,我因这场急病搁置了。偏偏负责收作业的人是魏光阴,连能言善辩这唯一的优点都没了用武之地。

“那个、我吧……前天不是下雨吗?忘带伞,有些感冒发烧,吃完药一头睡过去了……”

办公室内,我成功诠释了“惴惴不安”四个字。魏光阴正在做登记,从头至尾都没抬头看我一眼,听完我的说辞后,淡淡一声“嗯”。

“嗯?是……?”

当时的我,一定特别像个智障,只会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犯错挨打。

“嗯,就是,我看见了。”

他是指看见我傻兮兮站在雨里演琼瑶这一幕吗?

他果然看见了!关键我还失败了!让我去死!

轮廓与瞳光都渐渐深邃的男孩,上半身略微伏在桃木案台,淡青色眼皮不经意掀了几掀。他手上的签字笔龙飞凤舞,一溜出来的字,正统又潇洒。那些字像落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羽毛,实际却撩拨着我的思绪。

程改改,√。

等我将视线重新落在纸上,魏光阴骨节分明的尾指正好从我的名字移开,淡蓝色墨渍未干,一时间,我的思绪波动更加厉害,说话结巴不断:“你这、你这是?”

案台前的人终于偏首,给我了重逢后的第一道目光。坚定,慎重。

“走后门。”

他轻声道。

……

学生公寓。

“这家伙出去一趟不是去学金融的吧?副业肯定是撩妹吧?”

在盛杉眼里,那就是魏光阴故意而为之。因为从小到大,他心情稍微一好,就容易对女孩子温柔,令别人产生多余的联想,并且从不解释。

“他既然肯主动同我说话,表示已经原谅了我两年前的无心之失啊。那意味着,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做朋友?”

盛杉一边敷面膜,一边忙着嗤之以鼻:“以前嘛,我还觉得你挺聪明的,毕竟是在擂台上打败我的主,这才对你另看了两眼。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只傻蛾子,见火就扑。”损人的狠劲儿堪称一日千里,但我听不进去。

我只知道,他给我走后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走前门了!不,我的意思是,连走后门这么隐晦的事情,被他一说,都顿时光明正大了起来,能在这朵牡丹花下死,我做鬼也风流。

不过,为了不让魏光阴为难,我指天发誓说,加快速度把资料找齐熬夜赶课题,争取在魏老没发现之前补上漏缺。所以那几晚,我依旧没睡好。一方面是兴奋,一方面是动力加持。所幸当日赶完是周五,上午课结束后就能回公寓昏天暗地睡大觉。

那天,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了起来。

飞过几千个小镇、几千里土地、几亿个人,然后看见一片光华耀眼的树林,才收起翅膀,停足观赏。那片树林的枝干我再熟悉不过,是魏光阴曾赠与我的迷谷。我对着树干问:“我们唯一相遇的机会,会不会在费城的时候,就已经错过?”那树木竟然会说话。

它说:“再不接电话,抽你丫的。”

再不接电话,抽你丫的。再不接电话,抽你丫的。再不接电话,抽你丫的……

刘大壮不知什么时候,将他的来电铃音设为了自己的声音,半夜听来,惊悚万分。他在那头急吼吼的:“今天我来B大找你,结果看见一男的,特别像魏光阴!哎呀,贼像!”对哦,我被震得都忘了向他报告这个惊人消息。

“再像你也别深更半夜打电话来啊!”“我倒是想马上八卦来着,关键你死活不接电话啊!”我拿开手机一看,发现他果然从下午就夺命连环CALL来着,而我竟然累得现在才听见电话铃声。

“嗯,他回来了。”

语出,耳畔传来惊声尖叫。

“天哪,程改改!天哪!我再也不用有事儿没事儿被抓出来听你诉苦!我终于可以逍遥法外了!”语文老师已经提着菜刀在来的路上。

这几天意外突发,到了周末也没闲着。

那日周印打电话来,说他妈妈的亲妹妹的小女儿……从周边小市转学来滨城了,冲着教育资源好,目前就住在他母亲那边。这小姑娘其他科目还行,唯独英文偏科,想找个家教先补一阵子,才有把握考进重点中学。

“为什么找我?”毕竟也不是师范学生。

“熟悉的人出入,比较放心。”周印解释道。

他亲自开车来接我,拐进一条清幽小路,进入滨城有名的别墅区,红褐黄赤的小楼林立。我一幢幢扫过去,忽然想起什么,弱弱地问驾驶座上的人:“那个……叶慎寻是不是比你穷啊?”

大概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没被堂而皇之问过有多少钱,周印方了好几秒,很快又镇定:“怎么这么想?”

我哈哈哈哈自己先笑一番:“看住的地方就知道啊!你住别墅,他住公寓,占地面积已完爆!”

周印似乎也跟着笑了笑:“哦,他住的是楼。”“我知道啊,公寓楼嘛。”“不是,是一栋楼。”“我知道啊,是一栋公寓楼嘛,重点在?”“重点在,一栋。”

然后,我慌了。

周印说,叶慎寻特别不喜欢私密空间有陌生人出入,所以买下了居住的那幢公寓。

“怪不得,我上次坐车里等他,一个出入居民都没看见。”我讷讷道。

旁边人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悚:“你……去了他的公寓?”我沉浸在“妈啊他好有钱”的羡慕嫉妒恨里,没注意到周印又给我挖了一个坑,我迅速往下跳:“是的。”

周印恍然大悟:“关系已经这么不一般,难怪。”我条件反射地辩驳:“没有进他的房间!只是在楼下而已!”

“就在楼下?这么野?”“我是说!我……”“你什么?”

这画面仿佛上辈子就经过,猛然想起,我向盛杉回忆魏光阴撕我衣裳、不是,是查看我伤口的时候,盛杉也曾这么殚精竭虑地为我挖坑,就想看我慌张的模样,变态之际。

“我是觉得,你跟盛杉要不能结合,简直天理难容。”

话题敏感了,男子微抿唇不再言语,缓缓停车:“到了。”

“不过,你说的难怪,是难什么怪?”

“喂,讲话留一半太没有礼貌了。”

“周印!”

这处院子人丁并不多,应该不是周家人主要聚集地。我刚跟着周印进去,一保养得特别好的中年女人迎出,打量了带着几抹书卷气的我几秒,随后才朝里叫:“婷婷,出来见老师。”

“妈,”周印叫住对方,“是朋友,不用那么拘束。”

哦也,终于成功和土豪做了朋友。

周夫人稍微离我近些:“这样也好,陌生人出入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婷婷的底子不错,什么问题一点就通,我不算特别费劲儿。中途休息的时候,用人送来果汁,我百无聊赖地捧着杯子转了一圈,恰恰走至楼梯口,听见谈话。

“解绫那孩子我越看越喜欢。你之前说,公司没上正轨,现在看,打理得很好嘛,你们俩的婚事也拖了一年,迟则生变,是时候提上日程。”

我赶忙往里躲了躲,虽然明知不道德,却想为盛杉打听点内部消息。

“妈,我自有分寸。”“分寸?你的分寸就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您别逼我。”

谈话顿了顿,女声又起,平缓了些:“小印,妈妈不想逼你。放眼整个周家,若不是你争气,哪还有我俩的立足之地?可这是你爸的心头刺,解明栋近日动作频频,利用刚下来的政策借题发挥,清算周家化学工厂的事,恨不得借此一口将三大家都吞下去。你快速娶了解绫,成为半个解家人,无疑是从老虎牙边将姓周的一家都救了回来。到时,谁还敢低看我们娘俩几眼?”

周印侧了侧身,向外,不知赏花还是沉思,清瘦的背影看过去竟然寂寥。

半晌,男子声音若有似无传来:“您别担心了,我会尽快筹备的。”他压低嗓,尽力克制自己的真心。

中年女人总算笑了,安抚性地抱住儿子,像抱住大海中仅剩的浮木:“我这一生,有两件事不后悔。一件是爱上你爸,一件是顶着骂名生下你。”

可我从中感受到的,并非周印与母亲之间的血浓于水,而是桎梏。这桎梏没有形状,难以挣脱,令我手里捧着的鲜榨果汁,也顿时味道全无。

回公寓也是周印送的,他难得休假。我知道盛杉在房间里,刻意邀请他上去坐坐:“前几天城南新开了一家水上世界,她一直嚷嚷着要我陪玩,你今天正好有空,我们三一起啊!还有免费司机!”

他神色一时间变幻莫测,末了才婉言相拒:“公司还有些事没收尾,改天吧。”我搭着车门的手放下,正脸瞧他,脸上写满了三个字:不争气。

“你要放弃盛杉了吗?”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名字,一旦出口,摧枯拉朽。

周印突然偏头一根烟,少有的不克制:“从来没有争取过,何谈放弃?”他表情好像是嘲笑我,又仿佛自嘲。

这么一讲,好像是哦。“但……你也喜欢她的,不是吗?我出生平凡,没你们见多识广,也不清楚豪门纠葛。盛杉好像比我明白,所以从来没有勉强你给她一个回答。可她不勉强,不代表她不难过。”

男子有所动容,伸手过来拍拍我的头,像照顾一个帮小姐妹出头的小朋友:“程改改,如果可以的话,我有个请求。”

我这没出息的,已经被他“魏光阴”气质的温柔收买,没问是什么,就忙不迭点头。

“永远陪在她身边吧。”他说。

“杉杉从小到大,朋友不多,没人受得了她那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对她反感。她跟着拜师学跆拳道,我作为领队,还曾刻意为难,将特别强劲的对手安排给她。那人下手没轻重,导致她掉了两颗牙。我心里愧疚,送她去医院,勒令她别再跟来。但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她捂住棉花,含糊不清说,我的牙齿有30颗,可以掉十五次。这就意味着,至少将有十五次的机会,能和你单独相处。我是从那时开始才不自觉注意她的。注意到她嘴上不饶人,却总将流浪的小猫小狗带回家,盛宅也因此空出专门饲养动物的房间。有一次,她的同学送她一块小蛋糕做生日礼物,她人前扭捏吐槽,人后开心极了,走路都蹦蹦跳跳。后来听说,那女孩行为是家里人逼迫,只为她开口向家里求情,别辞退她的父亲,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

“第一次是因为,她的小礼服破了,羞耻心作祟。这第二次,却不是因为被人打掉了牙齿,而是真心被辜负。从那以后,她再无心经营友情这种东西,因为家庭身份使然,接近的人总带有色彩,只有你,说话行事都赤条条,令人一眼望穿,不用惧怕。所以程改改,如果有可能的话,永远陪着她吧。”

周印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话,而我只讲:“那个说就算我是屎也会吃下去的女孩,从那天起,我再没想过和她分开。”

他仿佛很欣慰,切切给了我一个笑容,眼底流淌的光水银一样软,却怪异地带着要与盛杉分别的孤绝,令我忍不住多嘴:“那、那你呢?真打算不要她了吗?”

男子四两拨千斤反问:“所有喜欢的人,你都得到了吗?”我一愣,哑口无言。

“有些东西等真握在手里,不一定就是想象中的模样。”他掐掉烟,讲。我心口一滞,不赞同:“你能说得这么轻松,是因为还没失去过。”

尝过不见魏光阴两年滋味的我,自诩比谁都有资格当教育者。周印掌着方向盘,堪堪侧脸,遥望窗外树木成群。

“她要的繁花似锦,我……给不起。”

自从得知周印的心理状态后,我无法再坦然面对盛杉。知道秘密的人,果然不会比蒙在鼓里的开心多少。

然而祸不单行,周二德语课,魏教授当众点名说,没收到我的作业。

“怎么可能?我明明、明明交给魏助教了啊。”

“什么时候交的?”“上周五,我亲自交到办公室的……”

“周五?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规定的时间最迟周三上午。”

我咂舌,默默承认自己果然没有说谎的天赋。

魏教授虽然平常爱和我们打堆,对待课业却黑白分明毫不马虎。作业凭空消失的后果就是扣掉一定比例的期末分,这足以对我的奖学金造成威胁。

事已至此,我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人。他略微一怔,旋即思考什么似的,别开视线,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临到下课,魏光阴依旧不言不语。他跟在魏教授身边,我趁人不注意,一把将他拉到走廊的安全出口门后。

这两年里,他的身高又拔了一节,清淡的气息已彻底与之融为一体,我却无心赞赏,着急且小声喊他。

“作业本究竟在哪里?现在交上去,魏老可能会既往不咎,要是再晚一些……”

他背脊一僵:“你觉得是我恶作剧?”而神经大条的我,以一副痴傻的表情回应了他,大意是,曾经你对待萧何不也用这样的手法吗?没关系,你经常控制不了自己,我不怪你。

果不其然,魏光阴秒速理解,遂附送我一声冷笑:“你有见过我捉弄谁会及时收手?”说完,他将胳膊从我的五指里挣脱,露出刺人的锋芒。

“要找作业本,出门往右的垃圾站,兴许还在。”

我白目怔住在原地,对上冷若寒潭一双眸。须臾,那寒潭波澜平息,在我视线里褪去。再回神,只瞥见他翩然的背影和衣角,后悔已来不及。

或许盛杉说得对,一直以来,面对魏光阴,我都特别矛盾。一面想永远在他身边落脚,一面又疑神疑鬼着,他会在哪天将我伤害。这样的我,根本没资格,对他谈喜欢。

突然,我有些理解了周印。公寓楼下,他说,盛杉想要的,他给不起。魏光阴之于我,兴许也是同样的感觉。

我对他有爱意,可我对这样的自己,无能为力。

“苏同学。”

走廊,魏光阴叫住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孩儿。

与她同行的还有两个姑娘,激动地挥手向魏光阴打招呼:“那我们先走啰,食堂等你。”其中一个对着苏思雅挤眉弄眼。她含羞带怯应着,看对方挽着另一个飞奔离去,才正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面前人,声如蚊蚋。

“魏助,你找我……有事?”

此时已近晌午,没什么人经过。魏光阴靠近几步,稍稍俯头,利用暧昧的姿态将她逼进墙角:“小事,就是问问,程改改的作业本在哪里。”

苏思雅表情一僵,下一秒又强颜欢笑:“你说什么呀?程改改的作业本,我怎会知道在哪里?”

青年男孩渐渐没了耐心,可依旧保持着细声细气:“以后大家有很多时间碰面,我不想为难你。”

女孩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后扬起漂亮高傲的面庞:“上课时,魏老不是清算过了吗?她说自己交了,可说不定真没做呢,现在好多学生都这么说谎。”

“如果我的观察力没出错,程改改交作业那天,你恰好经过门口,还刻意停下来旁听了我们所有对话。那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她是亲手将作业交给我的。并且除了我,只有你知道,我将她的作业本放在了哪个抽屉。”

她脸色越加发白:“既然我能出现在现场,那任何人也都有可能存在现场,看见我所见的一切不是吗?魏助,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别硬把罪名扣在无辜的人头上啊?在大家眼里,你可是……”

“温柔、善良、体贴……这些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词,就别冠在我头上了吧。”魏光阴打断她的话,接着道,“没同情心、没善心、睚眦必报,这才是我。”

冬日,正午的光并不烫人,漏进走廊缝隙,星星点点的光斑跟着清秀隽永的侧脸移动。看起来光芒万丈,实则冷意袭人。

“记忆中,上次有人和我作对,还是很多年前了。结果,那条生命永远停在了八岁。所以,苏同学,交出来吧,趁我现在还能好好说话。”

苏思雅眼里泛起水光,没能惹起怜惜,看那人直起身,像张漂亮却骇人的丝网,一边微笑着,一边收网,企图将她迫死。

那日,程改改离开办公室以后,他也是笑过的。那笑容,真真地惊艳眼球,而并非若此刻,化身撒旦。

经不住高压,苏思雅终于缴械投降,表情不情不愿的:“在你办公室堆杂物的角落里。”

得到想要的答案,魏光阴转身就走。

苏思雅猛吸一口新鲜空气,鸡血重燃,冲着那挺直的背影大声喊:“你这样做,就不怕我向所有人揭发你的真面目吗?!”

他头也不回:“我不在乎。”

不在乎……苏思雅喃喃,那能够让你在乎的,究竟是什么?程改改吗?她有什么好?不过成绩稍微优秀了些!

过去二十年,苏思雅从未体验过挫败的感觉。无论外貌或家室,她都胜人一筹。甚至,连魏光阴出现的第一天,也选择坐在自己身边。可,待她发现,那人的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前方女孩青色的颈上,好像这动作他早就做过千次般,娴熟万分。那刻,苏思雅的内心是崩溃的:她可以输,但不能输给这样的姑娘。

程改改,总有一天,我遭受的屈辱,要让你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敲门声响,魏教授正在批改作业:“进来。”

见来者,他儒雅地点了点下巴,示意对方入座,他却单刀直入,将一本练习册递过去:“程改改的确亲手将作业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