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收到消息的刘大壮匆匆奔到医院,恨铁不成钢骂我,说我不爱惜自己。

  “就算要捐,也得要点钱啊?以后你肾没了,找工作也难了!拿什么养活自己?!”

  谁告诉他没了一个肾找工作就难的?我是要去搬砖?还是要做什么非人的体力活?我明明一直就是靠才华吃饭的女子。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打人不也得花力气么?以后没人和我打架,我多寂寞啊!”

  我气若游丝回他三个字:“贱得慌。”

  周印也来了,对外人向来克制的男子,竟泄露一丝怜惜。要知道,这可是盛杉专属的表情啊。如果她在滨城,必定分分钟要和我火拼。幸好她不在,我才敢接受对方递过来的白粥。

  “手术完了吃点清淡的吧。”

  话到这儿,好像又不完全对,紧接着道:“以后,恐怕都得忌口了。辛辣少吃,最好不吃。垃圾食品也尽量别碰。至于运动,适量有好处,但别有大动作。”于是后来每次与刘大壮吃火锅,我都只能瞅着白汤哭。

  唉,原来只有一个肾这么不方便啊。我还以为真像坊间流传的,和正常人没区别呢。早知道,我就不捐了!

  “早知道,你还是会的。”

  周印不愧为周印,一针见血的本领不比叶慎寻差。想来,他对我应该也有感恩之意。盛杉和叶慎寻,当属他生命中最看重的两个人。我救了叶慎寻,他变相也承了恩。

  “那么,以后要是被人欺负,可以找你吧?”我眼睛一亮说。

  过于直来直往的要求令周印失笑,往沙发上一坐,“我倒是愿意为你出头,但恐怕以后,根本轮不到我。”

  语毕,我想起什么,哑然,好半天才强颜欢笑请求他:“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叶慎寻这件事?”他愣,“为什么?”

  “我怕他的余生,愧疚。”

  周印右手的食指刮着沙发滑腻的面料,细眼将我打量,“程改改,我以前,小看了你。”

  哪方面?才华?美色?智慧?该不会是身材吧……天呐,想不到没了一个肾的我,还是这么污,都怪刘大壮成天带坏我!

  好在,周印答应了我的请求。但叶慎寻醒得比想象中早,也奇迹地没出现任何排异。那时我就住在他楼下病房,可周印为了实现对我的承诺,在叶慎寻问起时,狠心说我正在去找魏光阴的飞机上,还伪造了我的出境记录。所以,他恨我。

  叶舜山也是在那时找到我的。

  “叫爷爷。”

  他开门见山。

  多年前,我也被莫名其妙拉到一个老人面前,说叫爷爷,至此和叶慎寻不打不相识。现在,又有一个人来让我叫爷爷?!我、我……我惶恐!万一再蹦出个叶慎寻,我再没多的肾可以捐了!

  叶舜山的手段相较叶慎寻,有过之无不及,我的身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我没想到,那未曾谋面过的父亲,竟是他的学生。原本应该称呼师公,但他说,叫爷爷亲近。

  “小丫头,你吃的第一口肉,尝的第一口酒,是我喂的。”

  那人拄着手杖,徐徐出声,我讶异地望着他。

  民间有开荤的说法,传言孩子出世后,谁喂的第一口肉,她将来长大,就会像谁。

  据说叶老爷子年轻时就心胸宽广,资要不触碰原则,什么都好说好商量,乐观大方。说起来,我与他倒真有几分相像。

  得知往事后的我有些郁郁,他以为我是在伤心自己的身体不再完整,遂问:“后悔了?”

  “没有。”我将头摇成拨浪鼓,“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我早已没了父,至于母,她恨不得亲手将我送回肚子里,别阻碍她的富贵生活。所以,少了个肾,我不觉得可惜。至少,我没有失信于人。”

  我说过,如果有天叶慎寻需要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去他身边。我没骗他,但有些心情,他不必知晓。

  见我提到生母的态度恶劣,叶老爷子离得近了些,用手杖撩开点滴管,口气认真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我家这本简直念不下去。”我没有分寸讥笑起来,“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比虎毒上万分。”

  叶舜山没介意我的越矩,神色反而缓了,长叹:“她无理、她无情,自有天道轮回。小丫头,你只要记得,你来到这世上,是受欢迎的。”

  程改改,你是受欢迎的。

  原来我介意这么多年,不过想等这一句。

  病房。

  得知真相后的盛杉处于懵懂状态,我已慢悠悠喝完汤。期间,叶舜山亲自给医生护士交代几句后,转身离开。

  好半晌,她青葱细指在我脑门处点了好几下,啧啧感叹:“以前吧,我以为你是小心机。现在看来,程改改,你简直心机婊啊!”

  她说,像叶慎寻这样的,多少女人上赶着攀关系,可没一个有我聪明。

  “她们以为有过小意温存,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你呢?你可是瞅准了少奶奶[]位置去的啊!你给了他一个肾,就算他想和你撇清关系,这辈子也已经是你的人了!绑住一个男人,会做饭算什么?关键是绑住肾啊!他好,肾好,才是真的好!”

  他好。

  肾好。

  才是真的好。

  盛杉的话在我脑子里自动循环,明明这么悲壮的事情,硬生生被她说得黄暴起来,真是太讨厌了,我欲哭无泪,亮了嗓吼她:“你不应该给我一耳光,骂我不爱惜自己吗?连刘大壮都骂了我,你为什么不骂!”

  她一脸“奇了怪了,这年头流行求骂?”的无辜。想了想又点头道,“对,该骂。这么有种的事情被你做了,风头竟盖过了我。”

  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上次我真生气的时候,在异国丢了行李。好在这次真生气,盛杉服了软。

  她拿过硕大一个凤梨摇身出门,“大不了,给你削凤梨吃。”这么一讲,我又立马高兴起来,真是好没原则。

  大病初愈,坐久了感觉累,我准备躺下去休息会儿,那行至门口的人突然掌着锁,头也不回说话。

  “好的朋友,是在你做决定前,给出正确建议。如果来不及给出建议,那么,祝她好。”

  顷刻,我鼻子一热,盛杉回首给我笑容,“但我属于坏朋友,火上浇油那种。”

  炸、弹、呢。

  那两日,刘大壮鲜少出现在医院,深感寂寞如雪的我只能和好淑女聊天。

  她被周印安排来专门负责我,小妮子可高兴了,听说我是刘大壮的青梅,成天向我打听刘大壮的喜好。我说,他除了想当个浪子以外,没什么爱好。她捎了捎刘海,双手撑下巴,怀春的模样,“浪子回头金不换。哎呀,好有个性啊。”

  眼见智商有被拉低的风险,我赶紧转了话题,问,“刘维最近都在做什么?老不见人。”

  事实上,如果我真够聪明,就应该避开这个名字。因为提到他的事儿,好淑女都来劲。

  “唔,我想想。大前天他好像去他爸的公司报到,上了一天班,晚上陪他爸与客户一起吃饭。昨天,哦,昨天与别人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我抓到重点追问。

  她义愤填膺,“对!他本来是要到医院探望你的,结果开车的时候听到一则广播,正在做宠物专项,连线一家养狗场。狗场老板介绍自己说,我们厂里的小狗,先剥皮,再将狗肉和着蔬菜一起放进榨汁机……维哥不淡定了,直接将车开去了养狗场,和老板打了起来!”

  听到这儿,我怒从中来,“这老板是要搞事情?!昨天怎么不告诉我?说不定……”说不定,我当时就能生龙活虎蹦起床,一起杀去养狗场,结果话没说完,刘大壮推门而入。

  好淑女率先迎上去,心疼地摸了摸男孩右脸颊的淤青,和眼角又重新撕开的一小道口子,分分钟可以哭出来的样子:“呜呜呜,疼吗?”

  两人你侬我侬,哦、不,应该叫好淑女极尽所能呵护,刘维左躲右闪应着,“唉,没事儿!”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面上瞧出几抹绯红的颜色。

  一时间,我好欣慰。

  因为他脸庞的颜色证明着,他已经陷入了爱情。他终于不再学我,执着地等待一个兴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是怜取眼前。

  就在我几乎要倾出所有积蓄,送刘大壮一个钻戒要他马上求婚的时刻,他戳破了我的粉色泡沫。原来他面颊的红,不是处于害羞,而是因为羞愧。因为他打错了人。

  事情还得从广播说起,他原本正在听宠物专项的电台,结果手误触了调频键,换到了营养频道。于是狗老板刚说一句,“我们厂里的小狗……”频道已经调走,才有了后面的话,“先剥皮,再将狗(果)肉和着蔬菜一起放进榨汁机……”

  选朋友,须慎重,智商太重要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几日,刘大壮又被打了,还是被一个姑娘打的,叫解冉。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也没机会提起这个名字。

  她是所有苦难的源头,是我排行榜上仇人第一名,是我做梦也想掐死的人,却始终没有机会付诸行动。因为,她无论出入哪儿,身边总有人近距离保护。

  滨城四大世家,叶家排榜首,其余三家分别是周、魏、解,形成四角鼎立的画面,但近几年,每家都蠢蠢欲动。解冉仗着千金之躯,又是叶慎寻的未婚妻,根本不把任何人放眼里。我住院期间,与她狭路相逢。

  她按惯例,每年来医院检查身体,动静挺大的,嚷着要找最有经验的护士抽血。别人忐忑问她,“您觉得什么叫做有经验呢?”她自己也想不出,随口一说,“学历最高的吧。”在值班护士里,好淑女的学历算顶尖了,遂被安排过去。

  毕竟她是周印安排给我的,检验科来要人的时候,说有个得罪不起的病人,希望我通融。我也是不走心,连谁都没问,就同意了。孰料解冉平常娇生惯养得没做过重活儿,血管和她的皮肤一样细,好淑女又太过紧张,初次扎针偏移了一公分。

  为避免扎第二次,好淑女只能就着皮肤寻了寻,孰料这样的小疼痛解冉也不能忍,抽了胳膊便往后缩,抬手给了小姑娘一巴掌。

  我和刘维下楼散步,恰好听见动静,跑过去一看,好淑女正悲愤地捂着脸,而解冉还想再动手。

  这女人,快两年过去了,扇人耳光的爱好还是没改变。以前,刘大壮还说,她除了是解家小姐,还是亚洲什么御用模特,仰慕得不得了。现在,看好淑女被打,第一个不淡定的,也是他。

  见她,我的头哐当作响,想起许多不好的事情,没来得及阻拦刘大壮。等他挡在好淑女身前,替她挨受那一巴掌后,我才幡然醒悟。

  朋友和母校在某些方面惊人相似。例如,母校这种东西,我可以骂,但别人不行。朋友吧,我可以打,但要我眼见他挨打却无动于衷,对不起,我做不到。

  当一米八的男孩子,被一个女生当面掌掴,我脚下跟踩上了风火轮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驰过去,右手五根手指,猝不及防摔上那如花似玉的脸庞,气势凛凛地,根本不像大病初愈。

  解冉身边的两个保镖,都没看清我是怎么动作的,主子已经挨了打。

  我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加上前仇旧怨,还没能扇死她,是我的不对。

  可我毕竟不是什么人物,只听解冉惊呼一声,我手刚落下,便被两个保镖强行扭了胳膊,束缚在墙角。我企图挣扎,才发现男子力气,女子根本无法匹敌,何况对方吃这碗饭。

  见我被押,刘大壮又要冲过来,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解冉趁机抓了我的头发,想要报仇,那眼神狠得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人群外围突然横插进一个熟悉的男音。

  “冉冉?”

  面前人闻声回头,我循声抬眼,便见走廊尽头,一道影闯进眼,如临夏之风,吹散雾气。真待面孔近了,我反而垂下脑袋,用长头发遮住狼狈的自己,看地面那道阴影越来越近,头皮发麻。

  解冉飞也似地奔赴,两人在离我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叶慎寻来医院拿体检报告,我说解冉怎么就挑准了这天来检查,只要有心,任何相遇都不是问题。

  她摆正头,将我造成的伤口曝露在男子眼前,周边的人顿时退了一地。叶慎寻眉心蹙起,两根手指挑了她的下巴仔细观察,令我不由自主脸色发烫。

  盛杉刚消失的时候,我被盛怒中的周印赏巴掌,他也是这样温柔,“疼么?”

  “你说呢?周印太狠了。”

  他略一默,“没关系,等有了盛杉的踪迹,拖他个十天半载,权当报仇。”

  也是那天,他用半指甲盖的消肿药膏将我收买,竟主动开口,“以后若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定赴汤蹈火。”

  你看,叶慎寻,我没说谎。

  “我要她下跪道歉。”

  从零碎的记忆抽回,便听得解冉铮铮一句。我冷哼,被人扣着还冷眼凝她:“你倒来试试。”

  我敢这么讲,并非我有什么雄厚资本。恰恰相反,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一个认不了祖归不了宗的孤儿。没资产,没背景,肾还少了一个,唯剩三两好友。如果连唯剩的东西都保护不了,哪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要我下跪,还要我为并没有做错的事情道歉,解冉可以来试试,我死前能不能毁了她的脸。

  叶慎寻这才将目光定在我脸上,用近乎陌生人的神情将我打量,片刻后移开,视线锁定我身后的好淑女,启唇说:“道歉有什么意思?谁挑起的事端,谁买单。”说完,沛阳已转身下楼,去人事部,调好淑女的档案。

  见我在面对下跪境地都气焰嚣张,一听见好淑女将被开除却慌了阵脚,解冉开心极了,将一丝发绾进耳后,挽着男子胳膊做小鸟依人状,“你做主。”

  兴许在任何人看来,叶慎寻的举动都是在变相帮我。可只有我知,他没有帮,他只是比谁都了解我的软肋。下跪算什么?以往在他跟前,为了两只奥尔良烤翅,我也做得出来的。我惟一的不能忍,是身边朋友因为我而遭受灾难,所以他下更狠的手。

  “叶慎寻,你这个王八蛋!有本事冲我来!来啊!开枪啊!你不是很喜欢拿枪眼对着别人吗?!打死我啊!”

  抱歉,以上都是我的想象。纵给我千胆,我也不敢这样冲他嚷嚷,只能在心里意淫撒气。不知道为什么,光是这样看着他,我的勇气值就几乎为零,这太不程改改了。

  于是,我只能,“下跪是吧?我跪。”

  说完,终于抖开保镖的手,耳边只余下好淑女的哭声和刘大壮的嘶吼,“改改!不要!”

  好淑女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抓着我的手,委屈得一边哭一边说:“算了程小姐,没有这份工作,还有别的工作!没关系!”她真傻,根本不了解他。叶慎寻发话开除的人,哪家医院敢要。

  终于,我连她也推开。

  为了隐私性,走廊做过封闭设计,里间未能看见外边,唯独走廊尽头的太阳光,即使遮了帘子也挡不上。

  叶慎寻立在中央,看那个从来倔强不认输的女孩,矢口说:“下跪是吧?我跪。”话落,膝头已软软地往下塌。

  视线所及之处,她脚心还缠着纱布,应该是之前受伤的痕迹。他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望着那双曾刺痛他的眼睛,忽然分不清,那里面盛着的究竟是微光,还是被光溶过的晶莹。

  倏然,晶莹消失,她眼皮一阖,不止膝盖,连同整个身体都直坠地面。

  “改改?!”

  “程小姐?!”

  刘大壮与好淑女同时惊呼。

  叶慎寻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作出反应,阔步去接,恰好揽到她的腰肢,稍一使力,人便抱了起来,偎近自己。低头,见她脸色素白,不知是不是病后没休息好的缘故,红润没有回转的迹象。

  旁观的医生们此时也不再嗑瓜子儿看戏,急忙轰隆隆跟了上去,独剩解冉在原地,没出到恶气,嗓子眼儿跟堵了口水泥般难受。

  刘大壮以为又要来一次惊心动魄的抢救,整个人火急火燎。进了电梯,忽然发现叶慎寻怀里的人睫毛扇了扇,睁开半只眼,对他做了个鬼脸,他心里顿时万马奔腾:我去,还真担心她傻得要下跪呢!看来,自己平常总被欺压不是没道理。那古灵精怪的劲儿,真不知像谁。

  上了楼,叶慎寻前脚进房间,后脚跟已经摔了门,将一众闲杂人等关在外面,包括医生,众人面面相觑。

  这厢,程改改被重重摔在床,她终于小声呻吟着跳起来,揉着老腰,先下手为强,“姓叶的,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叶慎寻站在床边,闭了闭眼,无视她鲜活的容颜,“杀了你?那太便宜。”

  女孩下巴昂得老高,“好歹我也曾是你们公司的王牌翻译……的助理。就算做不成朋友,至少是战友。你就这样对待曾经的战友?你这放在部队,是要挨批评的。”

  批评?他当初一心为她的事奔忙,挨的批评还少?

  想到这儿,叶慎寻气不打一处来,“怕死不是共产党。”他含着威胁的神色,将俊脸凑近了些。

  见他一本正经地咬牙切齿,程改改憋不住发了笑,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有些无厘头,“得了吧,真要收拾我,何必配合我演这场戏?虽然我俩道不同,无法共谋,但鬼子都杀到你的阵地了,你还能坐视不理?”

  解冉吧,挺傻。就算要闹事,也不看看谁的地方。程改改也是赌,赌叶慎寻没那么好耐心,陪着千金小姐胡闹。

  “但人还是要开除的。”

  程改改正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被当头一棒,敲得晕头转向,洪亮又起,“为什么?小护士就不是人,活该被你们生煎油炸?”

  叶慎寻斜了斜嘴角,“和解冉无关。难道传声筒们还没告诉你,当初你昏迷在床,我就下令开除两个部门?她早就不该呆在这儿。”

  “说了,没成行。”

  “那是因为动静太大,老头子阻止。现在开一个小护士,你觉得他还会出面?”

  见他严肃不改,程改改倒聪明,减了气焰,绞着身下的被子示弱,“叶公子,就事论事。我俩的恩怨,别牵扯其他无辜的人,我现在没精力吵架,请求挂免战牌。”说完,举白旗的手势。

  笑话,战争是她一手挑起的,她三言两语,说免战就免战?叶慎寻心口更堵了,“我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说话。”

  程改改不经意翘了翘嘴,好似耍赖,“两次世界大战都预留了时间给各国和谈,凭什么我不行?”

  “和谈,谈的是条件,你有什么资本和我谈条件?”

  她轻咳一声,在咄咄的眼神下思虑良久,泱泱抬头,眸子又清又亮,“不然……我请你吃饭?”

  那汪清凉,令叶慎寻喉头不自觉咽了咽,别开视线,心想血缘果真是斩不断的玩意。

  尽管程改改模样算不上出众,可眼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脉脉风情,的确神似那个女人。以前,尚不觉得。不过女大十八变,这一年两载,她已到瓜熟蒂落的年纪,恰恰介于青春与无尽的娇柔之间,还不自觉。

  见叶慎寻板着脸不说话,程改改当他答应了,生龙活虎地从床中央爬到床头柜的地方,开始稀里哗啦找东西。

  “你找什么?”

  男子蹙眉问,她回首,小心翼翼地,“刚收到的稿费,嘘!别让刘大壮听见,否则他整天算计着要我怎么请客。”

  “你对朋友可真……大方。”

  更大方的,在后面呢。程改改美其名曰吃饭,结果将叶慎寻带去了医院食堂。

  食堂规格不算差,她点了两荤一素和丸子汤,一边从钱包里翻出自己的红色私藏递过去,下意识嘱咐饭堂的人,“一点点辣椒就好。尽量别要。”

  叶慎寻眉心紧了紧,“你不是无辣不欢?”程改改一哆嗦,“哦,之前听周印说,你伤得挺严重,好像需要忌口?”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叶慎寻呼吸重了一瞬,程改改像是没发觉,趁机将放了碗筷碟的盘子往他怀里一塞,“喂,帮忙拿一下!”

  这哪是休战态度,分明烈火里烹油!但见她返身去端汤,被烫得搓了搓耳朵,叶慎寻到底没狠下来找她麻烦,默默端了碗筷,转身就走。

  何谓爱情?有人说,爱是两人吵架的时刻,你明明出门想买把刀,路过水果摊,买回来的却是她爱吃的水果。至于刀,反而用在了削水果皮这件事上。现在叶慎寻的情况看起来,正是如此。

  他其实不清楚,自己对程改改是不是传说中的真爱,他只知道,她是他唯一想弄死,却始终没出手的那个。

  正好饭点,食堂里却没什么人。听说老板在一食堂用餐,员工全部灰溜溜跑去了二食堂。

  起初,见程改改和老板并肩而行,后厨的人原想讨个好,告诉她这顿饭不要钱,被叶慎寻一个眼风杀死,只好灰溜溜地递去点菜单,专挑贵的推荐,老板脸色终于舒畅。

  要不怎么讲,越有钱,越吝啬?资本家也是靠省出来的,好心酸。

  程改改不知其中曲折,只当食堂的人眼拙,不认识叶慎寻,如意算盘落了空,捏着百元大钞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她原本还想,偷偷摸摸刷个叶慎寻的脸,这样既把客请了,也把钱省了,没想道高一尺。

  “以前我和盛杉去学校食堂吃饭,都能刷她脸的,省好多生活费呢。唉,没想到叶长公子的脸,还没她值钱!”程改改端着汤坐下,幽怨道。

  他没嫌弃她,还反遭嫌弃?!叶慎寻惨无人色,胜负欲起,“谁叫你带错地方?你们学校四个食堂,哪个看见我这张脸不免单?!”

  话虽幼稚,却不是大话。

  未去美国前,他也就读于Q大。后来被举荐进入宾法大,顺理成章留在美国。之所以盛杉叫他师兄,不仅因为两人曾拜同一个师傅学武,还因母校相同的缘故。

  连续喝好久的白粥,程改改此刻吧咂着嘴里的油和盐,兴匆匆找话题,“哦?这样的话,我不也得尊你一声师兄?”看她吃得欢,叶慎寻胃口莫名也好起来,埋头喝汤,无心应承一句,“叫叫看。”

  “师兄!”

  话音刚落,小狗撒欢似地娇嗓已递到耳边,呛了他一口汤。

  “别人家的师兄都对师妹多有照拂,我这个师妹就不求您照应了,只求两国休战,免百姓生灵涂炭。”她还把好淑女的事儿挂在心上,顺梯子爬的本事不可小觑。

  瞧对面两只大眼睛闪啊闪,叶慎寻愕地有种无力感。她已经很会利用自己的先天优势了,只不知,他何时才能免疫。

  食堂突然更加寂静,程改改以为又说错什么话,心虚地唤来服务生打开电视,“随便哪个台都行。”制造点声音,避免尴尬,结果打开就是新闻频道。

  滨城的新闻女主播应该是新人,年纪轻轻,说话时眼睛都含着笑。没多久,笑意消失了,“下面播报一则紧急新闻。”

  “魏氏私人机于上午十一点零九分直坠大西洋,机舱包括驾驶员共五人,集团负责人魏延也身在其中。当地警方紧急联合中方部门进行搜救,经确认,五人均已罹难。”

  程改改原先还霸着食物的眼珠,此刻直愣愣盯着屏幕。须臾,她手中的长筷掉在瓷碟上,清脆作响。

  叶慎寻自然没错过这则重磅,再回神,只来得及见对面人翩然的衣角,椅子已经空了。他眼神一黯,满桌的菜肴顿时索然无味,周印打来电话,“消息收到?”

  “嗯。”

  他徐徐起身,将三五盘推到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大脑却没闲着,“那块铁板,到了动的时候。”

  凯门群岛。

  在这里,避税和天堂两个词,应该分开理解。

  因税收不是当地经济的主体来源,加上制度不够健全,许多金融大鳄将资金秘密转移至此。另一面,这里又是极富盛名的潜水圣地,徜徉在嶙峋礁石上方,破水看景色无边,所谓天堂。

  夜晚的海洋不甘寂寞,海浪拍敲的声音不亚于喧天锣鼓,沙发里的人似乎听不见,注意力全在正前方的投影屏处。

  里边正在唱京剧,出名的《霸王别姬》,戏正开始,楚霸王在念白:“孤,西楚王项羽。自出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恨刘邦……”与当地风情格格不入。

  生母未去世前,是有名的京剧演员。父亲那时单枪匹马,北上融资,酒过三巡后被请去看戏。两人邂逅于舞台上下,唱的正是这出《霸王别姬》,女子眉目间天生的惆怅萦绕,被灯光罩上,和着眼波一起飘飘荡荡,荡到男子心里去。

  可自打他记事,魏家主母已是齐悦英,听说早年也是戏班子的。老一辈纠葛魏光阴从不过问,毕竟齐悦英对他的关怀,也不比一个母亲少。反而他对父亲的印象,倒只停留在两个字:忙。寡。

  忙这点,不用赘述,魏家能有今日之势,堪与滨城叶家争雌雄,自然是他努力的结果。至于寡,魏延的确少言寡语,父子两也鲜少有亲近时刻。惟一有过的亲昵,还是某年除夕,难得大团圆,齐悦英的师兄从北京过来,看魏延来了兴致,遂翻出箱子里的戏服,轻纱、长袖,重展风华之姿。

  那时,他被父亲抱在膝头,看着每个惊心动魄的神情,听着戏里的唱词,终于稍稍理解,什么叫站得越高,遇见的虎狼越多,同样也理解了身后的男人。

  犹记当时,耳边还有醇厚男音跟着调子和,于是万家的灯火,都不如这头亮了。可节庆过,日子恢复如常,魏延又开始十天半月见不着人的状态。

  齐悦英在商也是魏延的好帮手,却总会抽时间陪他。偶尔见他和父亲置气,善于左右逢源的女人还会打趣,“谁叫我们光阴不是姑娘?听说你爸有言在先,若生个女孩儿,必宠上天。若为男子,当顶一片天。”

  顶一片天?

  年幼时,也曾有过可笑想法。家里已经有了片天,何须要他?没想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刻,天塌,地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像注定好的结局,霸王,始终没能顺利回到江东。

  思及此,青年男子墨眸一沉,门适时被推开。

  “先生。”

  进来一老管家似地人物,见他就在客厅,不禁停住脚步,躬身问候。

  沙发里的人怔了怔,口气清淡,“何伯,在我心里,你早已是魏家一员。人前,你称我一声少爷,我可以当,人后,就不必了。何况,今日怎突地改口?”

  以前能让他这样称呼的,只有魏延。

  “因为您应该独当一面了,先生,再也不是可以由着性子来的处境。”

  何伯直身,依旧毕恭毕敬,眼风却大胆地、紧紧锁着青年男子。

  见他闭口不驳,老人仿佛想起什么,默了默,又道:“还记得十二年前,从祥和里将先生接回魏家的情景?那时,您告诉我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但此后,无论您有多么重要的事,都不会再有人停下来等您了。他们只会推您走,逼您走。可您顺势而为跟着走不对,被抛得远远更不行。其中分寸拿捏,从今往后,只能靠先生自己。”

  分明只是寻常提醒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怪异地令男子眸底结起水光,喉头轻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