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沛阳对视,大意是我的天,你怎么不拦着?沛阳用眼神喊冤,您听过下人能拦主子吗?盛杉佯装镇定,手指默默在包里摁下手机的快捷1键,拨通周印电话,故意大声说:“好巧,师兄也来看望我的朋友?”意在要他赶紧来救场。

  叶慎寻冷笑,“盛小姐好心智。”

  没错,她之前说躺在这里的是朋友,只不过没暴露朋友的名字而已。严格讲,也不算欺骗。

  事到如今,盛杉破罐破摔,双臂一展,“OK,她是住这儿,没什么好遮掩。但我听说,叶总早就宣布和我这位朋友划清界限,既如此,病房里究竟住着谁,根本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重不重要,你决定的不算。”

  说完,越过她走近落地窗,无人再拦。

  病床上的女孩,手背插着几根白管,静静呼吸。叶慎寻隔着玻璃,一寸寸审视她的温顺,忽然觉得陌生。还有些可笑。

  怎不可笑?

  她曾经为了魏光阴,和他拔刀相向,口口声声要恩断义绝。如今,却又躺在他的地方,那么理所当然,好似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对她给予的好坏,都照单全收。

  记得两人还同住公寓那段时间,程改改无聊看小说,读到男主角抛弃未婚妻,投奔富家女怀抱时,恨恨说了四个字:郎心如铁。

  可她的心狠起来,毫不逊色。

  当初为了将她带回自己身边,他发生车祸,躺在手术室生死不明,她却一心一意搜寻着那个人的踪迹。他因为这张无害的脸,养一身伤,醒来却得知,她已经在去寻找魏光阴的飞机上。

  以前,连沛阳私下都爱与其他保镖开玩笑,“我们老板在程改改面前,没什么原则的。”

  全世界都看见的、他的转变。二十八年都没有过的,这份真心。可她,弃若敝屣。

  回忆过往,落地窗外的人拳头猝紧。周印匆匆赶到,两个人中公子,在消毒水浓重的走廊对峙,画面诡异却好看。

  见他出现,盛杉迅速跑过去求庇佑。眼看那人目光如剑刺过来,周印护短地将盛杉揽在身后。

  “是我的主意,与她无关。”

  叶慎寻怒极生笑,抄着手面向他,“好啊,好。鹣鲽情深。不知道你向其他女人求婚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情深几许?”

  他专挑软肋戳,盛杉果然禁不住一颤,周印蹙眉:“你别太过分。”那人彻底笑起来,“更过分的,你应该见过。”

  搭档多年,每当叶慎寻露出这样的笑容,总有大事发生。怕牵连盛杉,周印退步,“你究竟想怎样?”

  他斩钉截铁,“怎么来的,怎么走。”末了又道,“别家医院怎样我不管,但我的地方,不欢迎闲杂人等。”

  虽然知道叶长公子的手段,盛杉还是绷不住了,跳出来,“你清楚她的情况吗?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冒险来这里,现在撤走医生和设备去别的地方,简直是要她死!”

  笑话,他连曾经愚蠢的“自己”都亲手杀了,如今还在意她的死活?

  周印接道:“不管你与程改改关系如何。再不济,她也是我的朋友。”

  叶慎寻失去了耐心,语气成冰:“朋友?考虑清楚再下定语。她的朋友,都是我的敌人。”周印坚持,“我不关心。总之,她不能走。”

  同窗多年,共谋江山,难不成他还能和自己动手?况且,如今叶慎寻的身体状况,也未必是他对手。

  见周印坚持,叶慎寻神色越来越不虞。一是痛恨身边的人,竟不知不觉间都变为了她的盟友。二是痛恨自己,还站在这里说那么多,可真出息,直接赶人就好了啊。

  主意一定,他侧头命令沛阳:“去过望城的所有医生护士,还有现在经手她的,全开了。”

  沛阳凉气倒吸,“您是要开了整个感染科与呼吸科?”

  他头也不回离开,掷地有声。

  “不,我只是要她走。”

  太狠了。

  叶慎寻一走,盛杉气得浑身抽搐,只差没将走廊尽头的陶瓷盆栽扔一颗下去,正中那冷酷家伙的脑袋。

  “他知晓对付你我非一朝一夕的事,最快达到目的的方法,就是让整座医院空掉。”

  刘大壮收到消息跑来,气儿还没喘顺,只着重听见了“对付”二字,眼皮一跳。

  妈妈啊,他爸的公司还靠在叶慎寻这颗大树下,要知道他也参与了计划,估计不会像对待周印与盛杉那样宽容。

  “那现在怎么办?不会真转院吧?!我怕我家程受不了这种折腾啊!”

  一旁的好淑女不高兴了,弱弱道:“我才是你家的嘛。”

  刘大壮还傲娇上了,“我爸规定,二十五岁以前不许谈恋爱。”

  两人你来我往打情骂俏,不知为何,盛杉真的好希望程改改此刻清醒着,将刘大壮的嘴封了。

  “不见得没办法。”

  团队主心骨周印终于说话,众人则齐刷刷看向救星,“虽然慎寻比较难搞。不过,还有个人比他更难搞。”

  这么一讲,盛杉醍醐灌顶,“对哦。他打小就是我们孩子堆里的王,直到后来——”刘大壮与好淑女情也不谈了,纷纷围过好奇道:“后来怎样?!”

  “他爷爷来了。”

  盛杉话落,与周印交换一个心有灵犀的眼神。刘大壮立时觉得自己败了,原来虐狗的最高境界,根本不需要言语。

  天刚擦黑,叶慎寻接到老宅电话,要他回去吃饭,“老太爷指名道姓要您回家,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打电话的佣人偷偷提醒。

  叶家老太爷叶舜山,年轻时前线火拼,解放后转战商场,后又担任人大代表,五十余年戎马倥偬,早已练就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但寻常时候,他有点老顽童的意思,爱与小辈开玩笑,不承认自己上了年纪,还跨越半个地球去跳伞。不过,也曾动过真格。武器是绞了一层猎枪子弹皮的马鞭,任对方百折不饶,也分分钟哭爹喊娘。

  整个叶家,叶慎寻被打得最少。他父亲排行老三,等他出生,叶舜山教训人的力气已用尽,对这个嫡孙只剩下偏爱。当然,也缘于他特别会钻空子,知道每个人的底线在哪儿,是最像叶舜山的人。这直接导致别人的光环都被其遮盖,明明辈分偏小,却在坊间获得长公子称号。

  将开春的天气,叶舜山着了单衣,到池塘边喂鱼,叶慎寻入拱桥便见。

  老爷子素来不爱小动物,这什么时候有闲情逸致养鱼了?

  出于好奇,叶慎寻走近,探头望,却见宽荡荡池塘里,只有一尾小的。打死他也不会认错,正是程改改送的那条天堂。

  原该寿终正寝的小玩意,比呆在公寓里的时刻还活蹦乱跳,眼欢欢地瞅着新主人手里的鱼饵,只恨自己无法跃龙门。

  叶慎寻倏地转身,要质问沛阳,哪还有那家伙的影子?

  他走近,那尾色彩艳丽的小天堂仿佛还认得自己,竟抛下手拿饵食的新主人,游到叶慎寻的方向摆尾巴。

  当初程改改送礼物的时候就说过,天堂鱼拥有很强的记忆力。当自己的领地出现新鱼,它会好奇地游来游去,打量陌生邻居,直到失去兴趣。如果天堂鱼和新鱼第二次相遇,它们又会很快发现对方是老熟人而失去探索兴趣。实验发现,这样的记忆力至少可以保持三个月,有的甚至能达到半年之久。

  见状,叶舜山哼了一声,“畜生就是畜生。甭管喂它好食还是毒药,都眼巴巴沉进肚子,记着人的好,有委屈也只管往里吞。”

  老爷子寻常骂人都直来直往,若非真生气,才不会拐着弯,叶慎寻立马识相认错,“孙子有什么行为不妥的地方,您明示,别气坏了身子。”

  话是好话,白发鹤须的人却一把籽洒下,更气了,“真当我糊涂?拿对付外人那套把戏应付家里,可是比畜生更不如?”语罢,转身就走。

  叶慎寻长腿两步跟上,围着院子闲庭信步,听叶舜山徐徐的声音传来。

  “整个叶家,只有你和你父亲,自小到大没叫我操过心。如今你们翅膀都硬了,本事可通天,在谁面前都横着走,就算真有什么不妥行为,还能预留时间给我阻止?除非有的人啊,自投罗网。”讲到这儿,停住脚步回身,看向立在葱茏之间的年轻男子。

  叶慎寻瞳孔颜色一深,憋在喉头久久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孙悟空花样再多,还是逃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没错,他的真心,并非赶走程改改,只假模假式做样子,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知道周印心思不比自己差,肯定能想到找叶舜山出面。这样一来,他的放手就成为顺理成章,也于外人面前做足了冷血,表现出对程改改再无留恋。毕竟,他真想做什么,根本不可能给任何人阻止的机会。所以,偶尔连周印都拿不准他的态度,做不了他的主。

  但,他究竟想演出戏给外人看,还是给自己?

  他与程改改之间,早在自己垂死的瞬间,便失去了互相问候的资格。她走了,不应再回来,更不该以那样弱势的姿态出现,连质问机会都不给他。

  叶慎寻的行李还没有完全搬回老宅,此面后,叶舜山竟叫人将他的东西都打包扔回了公寓。

  “没回来就惹我心烦,回来得了?还是自生自灭去!”

  亲爷爷。

  犹记那日,临离开前,叶慎寻禁不住问,“不过,您为什么对她的事如此积极?”他猜到周印会去搬救兵,却没想救兵来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绕了一圈,两人已经又回到池塘前。叶舜山用桅杆替小天堂拨开硕大的浮萍,露出它美丽的衣裳,然后不动声色盯着鱼儿骂:“畜生,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你。”

  他都快把“自己”折腾死了,若不露脸,难道再做一次替他收尸的准备?一年半前的那场车祸,直到现在,叶家所有人都还心有余悸。

  那姑娘,唉……

  跟着叶慎寻出了宅子口,沛阳还大气不敢出,时刻保持警戒状态,深怕一不小心被过肩摔。但诡异地,叶慎寻这次却没唯他是问,甚至连责备也无,只临上车前,忽然问他:“周印那边,你准备怎么去回话?”

  哦,观察力要不要这么棒,竟发现他偷听了爷孙俩的谈话。自然也得知,叶慎寻的真心。

  就说啊!他们老板对那个叫程改改的根本没原则!根本放不下!要真开了整个医院的人,耽误她的病,死的人会是自己!他如此聪明!助理界良心!

  “额,实话实说?”

  见一道寒光闪过,沛阳立马改口,“说您被老爷子狠狠骂了一顿,不得不就范?”叶慎寻掌着车门,似乎还不满意,“这样的话,估计会看不起我?”

  “不然,就说那些人确实被开了,又被老爷子弄了回来?”

  “去吧。”这次没犹豫。

  这年头做个保镖兼助理真的好难啊,他回头一定要申请调年薪!

  与此同时,黑夜的幕盖下。叶慎寻上了车,启动引擎,却迟迟没踩油门,掌着方向盘发呆,凝成一幅寂寥图画。

  中途,男子指尖不小心触到光碟播放键,哀伤的音乐声泄出,融进无边夜色。

  今天碰到一位我们的老朋友/她提起你/我不知该说什么

  听说你回来好一阵子了/我尽力忍住泪水

  到如今/我以为自己几乎忘了你/以为快摆脱忧伤的心情

  以为你寻欢作乐回来/会发现

  我几乎/忘了你

  歌词之所以戳人心,因为全世界的痛苦都大同小异。有的人再出类拔萃,也只是凡胎肉体。

  这天下,根本没有任何药石,可解人间相思。

第3章 你看,叶慎寻,我没说谎

  梦中的薄雾经久不息,青年的发梢被霜沾染。

  寒风呼啸,他垂着眼,一颗颗将我的外套纽扣整理。我听着每一声的咔嗒,像谁在耳边敲响的警钟。

  紧接着,画面翻了又翻,成片的迷谷树林中,头顶的雨声势浩大。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

  他脖颈处的鲜血顺着雨水奔流,我仰头,看他有型的眉骨呈着淡淡的青。

  “成全。”

  话毕,那双将要伸出来扶我的手,消失了。

  我骤然惊醒,察觉面上很热,眼角处却发着凉,感觉移动脖子都吃力,开口第一句话却是:“编辑找我了吗?”

  刘大壮真是我的好朋友,他及时围过来,怜惜极了的表情,“我不知道你的QQ密码,但微博密码还记得,为了不让你的小粉丝们担心,我每天都发消息。”

  例如他与好淑女在医院附近吃的甜点,或是哪天滨城的夕阳特别好看……听了许久,我缓缓坐起,手背上的点滴针又凉又刺,“但你就是没有回复编辑消息?”

  刘大壮重重点了点头,“嗯!放心吧!在你没有想好拖稿借口以前,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你这还不叫轻举妄动?

  你整天以我的名义在微博更新消息她看不见?

  你发微博但就是不回她消息你想死?

  你就不能直接留言给她说我病了?

  你现在要我马后炮地去说我病了她会相信?

  “呵呵,刀呢?”

  见我皮笑肉不笑,刘大壮离得远了些,“你,你想作甚?”我笑容更甚:“杀一只鸡,给你补补身体,感谢你的深明大义。”

  感谢他不仅毁了我在粉丝眼中的仙女形象,还可能让我登报:作者为逃避交稿人间蒸发,编辑上门追砍三十刀。

  “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刘大壮保持一脸兴奋,“盛杉跟我们回滨城了,周印去接的!”

  我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再望了望这间病房,和窗外刺眼的阳光,语气幽幽。

  “所以,你是说,我们已经离开望城,回到了滨城?”

  他很给力地回应我,“对的!而且你现在躺的地方,就是叶氏旗下的私人医院!”

  忽然,我好想再睡死过去。

  见我又要闭眼睛往下缩,刘大壮一把扶住我的腰,“你躲也没用,叶慎寻已经来过了。”

  然后在他三寸不烂之舌的叙述下,我生动得知了叶慎寻和周印等人如何对峙,以及我是怎样在叶慎寻的迫害下安稳存活到现在。

  可听了那么多,我所能接收到的唯一讯息是:他还恨我。

  他恨我。

  恨我当初为了魏光阴,竟能做到完全不在意他的死活。最后一次分别,他将我最爱的小说撕得粉碎,指着我鼻子骂说:“郎心如铁?我很怀疑,程改改,你知道心字怎么写?”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我呵呵笑说,我知道,因为十二年前,有个少年,曾亲自教授。而这个少年,不是他。

  我想尽办法将他激怒,其实,其实……

  陷入回忆的我,将指间的白色床单捏得皱巴巴。刘大壮看不过去了,抽出一张纸巾塞到我手里,“别啊青梅,捏纸吧。按照他那么龟毛的个性,说不定会追究你弄坏医院设施,会赔钱的!”

  看看这吝啬玩意儿,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暴发户的儿子?!

  察觉我的怨念,他更来劲,陡然将脸苦起,“吓死我了!那天叶慎寻发火的时候,我好怕牵连我爸的事业,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能做暴二代!”我极度怀疑,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情。

  不一会儿,盛杉推门而入,手提一个黄中泛青的凤梨。

  之前在公交上打扮成天山童姥的人,仿佛不是面前这个。此刻的女孩虽称不上金装玉裹,可橱柜里最好的东西,似乎天生为她打造。长睫毛微闪间,她眼底某些沉重的情绪已被带下去。

  看见盛杉,我稍有安慰,至少还有个真心朋友,真正惦记我。盛杉却对我的赞美嗤之以鼻,“你不是看见我安慰,只是看见凤梨而已。”

  天呐,世上估计没有比我爱吃凤梨的人。恨不得立马扯了针,徒手劈开。

  见我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眸中暗色又浮了浮,遣退带来的人,好半晌才说:“程改改,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究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发生过什么事情。”

  突然被提问,我一愣,泫然欲泣,“都告诉过你,现在我柔弱得不要不要的,你偏不信,还叫我跑去咖啡馆里拿东西呜呜呜。”

  显然,我避重就轻的回答没能得到盛杉采纳。见气氛不对,刘大壮趁机说去问医生情况,偷偷溜走。

  当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盛杉,我依旧无言以对。

  其实,并非我不愿告诉她真相。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有的话一旦出口,就会显得特别傻。我可是仙女啊,怎么能让自己看起来傻气?

  所幸,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见来者,盛杉明眸膛得更大,“叶、叶老?”

  跟在周印身边多年,盛杉早已将处变不惊四个字运用得游刃有余,鲜少见她惊诧的模样。

  倒不是叶舜山多么吓人,而是自有记忆起,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对方见面。他不爱应酬,更厌恶束缚,前几年还硬生生辞去了代表之位,满世界跑。这样一个人,现在竟出现在我的病房,她能联想到的只有五个字:摊上事儿了。

  叶老爷子来的阵仗更大,助理医生保镖跟了一溜。见状,盛杉悄悄退后了两步,给我一个“谁叫你当初将叶家心头肉害得苦,绝逼找你算账”的眼神。从那刻起,我确定了:世、上、没、有、真、情!

  见我床头陈着的饮料,老爷子微抿唇,“喝饮料对身体不好……”

  我好怕他下一秒会说:不如喝点酒吧。而我还不敢拒绝。幸亏他说的是:“喝点汤吧。”

  语毕,训练有素的佣人将一蛊血燕呈上,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喝汤的一系列工具,叮叮作响。搞得平常吃饭都是饕餮之相的我,只能装小家碧玉。

  见这种情况问不出个所以然,盛杉识相要先离开,我忽然出声叫住她,“你不用走。”末了,又偏头望向不远处的老人,“她可以留下吧?爷爷。”

  当我那声爷爷一落地,盛杉彻底疯了,脚下几近踉跄。

  结合我孤儿的出身,她在脑袋里意淫了一出大戏,那就是叶慎寻兜兜转转喜欢的,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本来这个圈子里,凭空冒出个私生子私生女之类,并不稀奇。所以,我才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狠心去找魏光阴,叫他死心。

  其实,我倒真希望是那样,简单明了。然而,叶舜山只是我父亲的老师而已。

  我爸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意外死亡,我甚至连他的模样都没见过。可听说,他生前也是圈子里半个人物,虽出生清贫,却凭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与学习能力,力压一众富家公子。他大学时读经济,恰逢校长是叶老革命时期的战友,遂请动他老人家,去学校开了一堂座谈会。

  那场座谈会的主题是中国与其他亚洲国之间的经济联系。期间,叶老提问在场学生,对朝鲜经济都有什么看法?我父亲用两个“最”字获得叶老青睐。

  “最集权、数据却最少的国家。”

  “其实朝鲜经济与韩国相比更具先天优势,因为矿产资源大多集中在北方,是韩国的二十四倍……”

  座谈会后,叶舜山刻意向校长提了我爸的名字,得知他已经拿到Harvard的录取书,却坚持留在国内,想为扭转国内社会债务的经济形势出一份力。叶舜山欣赏他,主动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进叶氏实习。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我父亲却和我一样傲娇,反拷问了叶舜山,斟酌他做企业的理念是否与自己一样。两人在叶家老宅院子里下象棋,下了整整一天,你来我往言语交锋,他终于甘心尊叶老为师。

  只可惜,我的父亲,空有雄心和本领,却在青年之际,死于一场应酬酒后的交通意外。时不待他。

  我能得知这一切,也因叶慎寻那场车祸。

  他不知,当日那辆四平八稳的越野坠入山谷,扬起灰尘漫天,将他从废墟里拖出来的,不止周印和他下面的人,还有我。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体,我的目光,却定在了他跌出地面的黑色钱夹。

  钱夹因惯性被翻开,露出一张照片。虽蒙了尘,细细打量,照片却新鲜。里面的女孩,白纱加身,笑得艳阳都在荡。本只是路过,帮当地人完成任务,没想要留底片。叶慎寻却瞒着我留了地址,叫人将照片寄给他,小心安放。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愿为他千疮百孔的原因吧。

  他欺骗我,为了利益步步为营接近我,明明是一匹狼,却在我面前饰演绵羊。我恨他,但是,他的举动,却令我想起回忆里一个人。

  我曾醉倒在桌边问刘大壮,我说,“你有没有很喜欢谁?如果你喜欢过,就会明白,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珍宝。”

  叶慎寻或许初衷不纯,但毋庸置疑,他对我有过真心。因为他将我微小的一切,都仔细收好。于是,当他伤痕累累被送到医院,医生宣布这条生命将消逝的时刻,我灰头土脸站了出来。

  “肾功能急速衰竭?是……什么意思?”

  “车内金属物刺穿一侧肾脏,正中弓状动脉,必须进行肾切除。但因为出血量过多,同时引起了另一边肾的功能衰竭,并且萎缩速度极快……”

  也就是说,两个肾都没了运作的功能,存活几率为零。

  我周身一颤,见过大阵仗的叶老爷子都差些晕厥,叶慎寻的父亲强自镇定,“既然肾出问题,那就换肾。难道每年拨给你们的医用资金都拿去吃干饭了吗?”

  主治医师腿都软了,“我、我们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方法,可肾脏的匹配率原本就低,我们调了全市记录,只发现一例,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关机,所以……”

  叶舜山想也未想,推开扶着自己的人,“我来!亲人的配对率应该很高,我去试。”

  “爸!”

  “爷爷!”

  此起彼伏阻拦的声音。

  “您都多大年纪了!况且,检查也需要时间!”

  原来再高高在上的家族,在生命面前,也和我们凡人一样啊。会冲动,会纠结,会方寸大乱。

  耳边的吵吵嚷嚷还持续着,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吼一声:“别吵!”气壮山河。

  彼时的叶舜山还想,哪里冒出来的小崽子,竟敢对他大吼大叫?

  当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射过来,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怔在原地。半晌过,推了推最近的那个小护士道:“听见了吗?别吵。”

  小护士一脸无辜,我从头至尾就没说过话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思虑良久,终于抬头对主治医师莞尔一笑,“那个关机的人,是我。”

  他错愕,“什么?”

  我语气轻松,好像只是抽个血那般简单,“我说,肾源和叶公子匹配的人,是我。”

  那时我两还是盟友。我答应做他随时可抛弃的女朋友,他答应帮我做掩护,忘记魏光阴。

  后来我生日,叶慎寻送我一份全身检查,比普通检查的项目更巨细无遗。我不喜进医院,又想瞧瞧自己会不会有什么隐患,毕竟垃圾食品吃多,新闻看多,也会有心理阴影。为此,他特地请了假陪我去,没想我俩的各项指标和血型都惊人相似。到了查肾的时刻,出于好奇,他叫医生也为我俩做配对,什么HLA分型,交叉配和实验……折腾好一段时间下来,结果竟匹配成功。

  “天作之合啊程改改。”

  为此,他总开玩笑说。

  于是,每个对人生感到茫然的时刻,我总讲,未来如果一无所成,就去卖肾,然后把钱交给养老院,在里面度过余生,顺便和他撇清关系,叶慎寻则嗤之以鼻:“你的肾可真不值钱。”

  然而,到进手术室的那刻,我开心地想:姓叶的,总算有一件事,你没说对——

  我的肾怎么不值钱了?!

  它救了你,也救了我的良心。

  无法给你以感情。至少,我能给你以性命。

  叶慎寻受伤严重,手术后还有一段时间观察期,需要控制换肾后可能出现的排异现象。而我醒来,则被医生告知,绝对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尤其不能感染,因为一个肾的解毒功能会大打折扣。所以在望城,仅仅只伤口没处理好,结果兴师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