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琳琅满目,魏光阴的注意力却没在外套,反像是最寻常的情侣,陪我逛街那样简单。看见新鲜的玩意儿,会指给我看,两个人溜进去,鼓捣一番。

  那是我在面对他最轻松的一天。

  可能潜意识里,我已借着酒兴将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倾囊相倒。他有没有明白,接不接受,已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只要他没逃走,我就有了勇气,继续坚守。

  坐商场扶梯,靠里边有一大面镜子,延续至扶梯顶端。我跟在魏光阴身后,隔着一步阶梯的距离,恰好能通过镜子,偷偷觊他清俊的侧脸。大概目光太炽热,他稍稍侧头来看,我迅速收回眼光,假装掰弄手指玩,当是时,仿佛听见一丝笑意曾溢出喉间。

  后来经过一家青年男装店,我看上一件外套,觉得简单大方,应该适合他。没想他越过外套,取了搭载里边的一件衬衫。

  衬衫浅灰色,和其他男士衬衣没什么特别,唯独领口做了特别处理,扣子比一般的衬衣低。他拿去试衣间,半分钟后走出,令我不得不叹他眼光。

  衬衣乍眼看普通,腰部却极其修身。魏光阴高瘦,早晨刚刚理过几剪子头发,再配上这衣衫,越发衬得轮廓独立了,与所有传闻里的绅贵别无二致。导致我这么铁公鸡的人,连考虑价格也未曾,立马叫服务员包起来,自作主张要将这件衣裳赔给他。

  “等等,”

  正待我神思,那人叫住了服务员,踱步至我身前,用手掌平着我的头顶,比划到衬衫第二颗扣子的地方,这才饶是满意道,“买单吧。”

  我不懂何意,抬头却见他牙齿晃了晃,“听说情侣的最佳身高,是女生抵达男生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如果没有这件衣裳,你可能永远也达不到了吧。”

  他他他、这是、我要语无伦次了。

  世间万物,真心看脸。那年轻服务员突然被强行秀恩爱,非但没反感,反而向我投来“你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的眼神。虽然我可能真的拯救了银河,但……

  “魏同学,你这是、在追我吗?”

  激动到恬不知耻的我脱口而出,没料男生竟弯腰,凑近我的眉眼,呼吸喷洒在我的鼻梁和睫毛上,“不,是你追我。”斩钉截铁地。

  本着女孩子应有的矜持,我下意识后退,假意辩驳:“什么时候?”

  他直身,表情漫不经心,“昨晚啊。”

  “我说过,你强吻了我。”

  脑子哐当一声。

  我……特么……真听盛杉的话……做了?!!

  在魏光阴的眼睛里,我看见慎之又慎的自己。那种“你千万别骗我,否则我就以死明志”的表情,在他看来,一定可笑极了。若不然,为何我想细细审夺,他忽然避开注视,偏头接电话去。

  他一声“悦姨”,令我得知来电的人是齐悦英。青年男子的眉峰落下又扬起,想她此番打来电话,应该是我两又被哪家报纸的狗仔拍到逛商场,所以隔着千里也要棒打鸳鸯。

  想来也是可笑。

  电视剧里演的,都是男孩家的母亲,觉得女孩儿配不上自家公子。我倒好,自家亲妈,深觉我是块垃圾,寻死觅活非要拆散我两。关键别人家的妈,我还可以杀上门去,证明自己还是有些可取之处,起码成绩好,是学霸啊。可自己家的妈,我兴许还没冲进门,她便能悠悠一句:“你从我肚子里爬出来,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将我打回原形。

  要不怎么讲,最亲的人,往往伤我们最深,因为知道软肋。

  我下意识站近了点儿,恍惚听见那头人几句质询,“何家人电话已经打到我这里……”

  “我以为你有分寸……”

  “但愿你懂自己在做什么……”

  演他妈也是演得蛮尽责。

  哦,错。应该是担心魏氏不复以往辉煌,分不到更多财产。

  齐悦英是我亲妈这件事,我不知从何对魏光阴说起。人就是这样,空有为一个人九死不悔的决心,可有些秘密,又不一定有勇气宣之于口。

  只见那两人又说了几句公司的事,魏光阴挂断回头,见我发呆,拍了拍我的脑袋:“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努力了几次,还是不敢轻易对他推心置腹,深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局面不到一日就瓦解,心有戚戚问:“如果有天,你发现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请你千万别生气。”

  他认真考虑一番,半真半假的语气,“你这是在思考,以后我们吵架了该怎么处理?”

  我愣了愣,“算吧……”

  “那你生气的时候喜欢做什么?”“吃三人份的小龙虾。”“吃完小龙虾以后会怎样?”

  根据以往经验,我心情不好就约刘大壮出来吃龙虾。吃完将他暴打一顿,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听完,魏光阴蹙眉,义正言辞地,“那你答应我,以后吵架了,如果你要跑去吃小龙虾,也别叫我,还是给刘维打电话吧。”

  我……说好的深情满分呢?

  就此,差点脱口的秘密,被成功吞回肚子里。

  我和魏光阴这疑似在一起又没在一起的状态,一度将我逼疯,但我不能告诉盛杉了。

  因她一条短信暗示,我就真敢用强的,她要是破罐子破摔,多暗示一点,要我直接生米煮成熟饭,那该怎么办?相信我,她做得出来,并且比任何人都知道,该怎样鞭策及催眠我。

  既然不能告诉她,我只能自己分辨。

  例如,看电影的时候,我自发性地将自己和魏光阴带入角色。当女主身患绝症即将去世,我借着情节,小心翼翼发问,“要是哪天,你最爱的人先死,你怎么办?”

  当事人掌着爆米花,头也不回,屏幕灯光从他的眉眼掠过,“那就找个更可爱的。”语气定定。

  我心口一甜,再一幽怨,哼了哼,将爆米花狠狠塞进嘴里:“你找吧,找个更可爱的,我带她一起走。”完全默认自己就是他最爱的人。

  魏光阴被呛到,轻咳了好几声,却不知有没注意到这个语言陷阱,竟没反驳,只反问:“万一我先死呢?”

  语出,我眼皮莫名一跳,只差没倾身去捂他的嘴,娇嗔几句讨厌,这些话不能随便说什么的,他却已赶在我前方回答。

  “如果有天我先死。就在那个世界边等她,边生活。”

  如果有天我先死,就在那个世界边等她,边生活。

  同一时刻,字幕起,果然悲剧收场。大荧幕的灯盏盏亮开,魏光阴回首,擦拭我满脸泪流。这些眼泪,划过看不见的伤口。所有伤口,是我在蹒跚学步追逐他的岁月里,被年轮刻上的脉络。

  不知有天他会否明白,尽管他故事里的女主角,可能不会是我。但我被岁月镌刻上的痕迹,统统只有两个字——

  光阴。

  回到滨城,如火如荼的硝烟气息扑面而来。

  魏家人在机场整装待备,何伯也来了,躬身一声“先生”。慎周在这段时间里有多少异动我不用猜也能得知,盛杉既然表明立场站在对面,那我和魏光阴在上海被拍下照片,便也说得过去了。

  不过,我并不怪她。

  我了解盛杉,她是不屑于从背后捅刀子的人。她要捅,一定先知会。她已然做到知会,是我沉浸其中掉以轻心。

  只是,想起来确有几分惆怅。关于魏光阴的心事,我一向习惯同她说。可见今两虎相拼,我以后必须三缄其口,也就没了可泄情绪的口。

  那段时间,刘大壮这朵奇葩也消失了,不知在忙什么。

  平常每逢周末,他都心痒难耐地要约上我去吃火锅。有了好淑女的加入,便是三人行活动。自从他拒绝了好淑女,那妹子也低调了好一段时间,似乎都商量好要扔我一个人在角落。

  那又如何?最重要的人都已在手边,想想这个,就立刻鸡血满满。

  一到家,顾圆圆迫不及待在Q上问我都有了什么想法。我要是回答,我花公费没去写书,去谈恋爱了,她……不会封杀我吧。

  显然我还没那胆量以身试法,于是将一篇大纲,和拍摄的旧宅陌巷照片儿传过去以交差。约莫十分钟后,她将魏家名下的那处小洋楼照片砸过来,“你还敢说没被金屋藏娇?!”

  据称,她以前也对上海有情结,还曾在上海念大学,绘画专业。某周末与同学一起采风,逛到这座宅子附近,觉得它结构复古保存完好,想临摹,却被保镖赶走,说是私人重地。而我拍摄的照片,全是院内景致。顾圆圆也是有够八卦,当即拉我出门逛街,要我亲口解释。

  我两在CBD附近的大型商场吃甜品,我清了清嗓子,故作娇羞地要同她交代一些事情,没成想她碗里的勺子突然清脆落下,怔怔地望着商场入口的方向叹了句:“好、帅、啊。”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竟是刚分别不久的魏光阴。

  这次他并非一个人,旁边有齐悦英跟着,还有那何姓千金,以及一个堪堪被他遮住侧脸的青年男子。

  我以为顾圆圆感叹的是魏光阴,立马娇羞状也不做了,虎虎生风要宣告主权,那站在他背后的青年男子陡然向前几步,抬首打量整个商场。这下换我懵圈,那人竟是何渊。

  在望城说盛杉是天山童姥,最后却收留她的何渊。

  那时,我尚没将他与那何姓小姐扯上什么关系,只记得他是望城某区长的儿子,从小语文成绩不好,写过一篇得奖的作文。以及,对盛杉爱而不得的悲催。

  告别当日,盛杉说,我走以后,记得忘了我,从此山高水长。但对一个爱你的人来讲,山能有多高?水会有多长?无论多远,我都会一一经过,走到你身旁。

  果然,顾圆圆的目光是直直落在何渊脸上的。那刻,我更不开心了,翻了个白眼吐槽说:“你瞎?”她却道自己喜欢开朗的男孩。魏光阴一看就是沉静如斯的类型,她无感,还明里暗里指我是被虐体质。

  OK,我被虐,“但从今天开始,你也会被虐了。”

  顾圆圆的眼睛和她的名字一样,膛得圆润,“WHY?”

  因为喜欢的人,心里装着别人。

  不过,我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却无权置喙。

  事后,魏光阴忙里偷闲陪我吃饭,我按照剧情摆出一副不开心的嘴脸,他却就着我阴沉的脸色下饭,还表现得颇为享受,“不久前,何董迎回了失落在外的亲生儿子,甚至将魏氏旗下商场的环保项目交给了对方,所以我急着从上海回来与对方见面。”

  三言两语解释完毕,不是会情人,是会男人。可被我总结一下,依旧怪怪的……只好继续做幽怨状:“情人与男人一起会,你果然吃得开。”

  对面的青年没忍住,含糊着将入口的菜咽下,面色生风笑起来,两只已成型的肩膀微微抖动,久久停不住。

  难得见他这样高兴,我演出更卖力,佯装呵斥,“我警告你,别仗着你长得帅就肆无忌惮。在我生气的时候,不许对我笑!”他摆了筷,慎重其事的表情,“为什么?”

  “因为!”

  “你一笑我就忍不住跟着笑,那样好尴尬……”

  声音越到后边越低,魏光阴的笑声则相反。

  末了,他饶有兴致地两手交叉,撑在桌面看我,似真似假感慨:“完了,改改,要是你真死在我前面怎么办?”

  陷入爱情的我,简直和二百五没什么区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不是想过吗?如果我死了,你就找个更可爱的。”

  “看样子,找不到了啊。”他毫不犹豫,如是道。

  男子眉毛浓淡相宜,搭配着灯光下璀璨的眼睛,以舒展之姿面对我。眼神也缓缓地,若流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幻想到五十年后的场景。

  两鬓斑白的我们,自然没了打闹的力气。可那时的我,应该还是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逗他笑。我要让他在弥留之际,留给世界以笑容,然后轻轻告诉他,“我不是你的公主,却愿做你的快乐。”

  哦,对,还要记得去告诉我那自以为是的娘,“你不信誓旦旦说我们没有好结局吗?”

  ……

  正当我憧憬着与魏光阴那开阔的未来,突听得包厢门外,服务员澄亮一声:“解小姐,叶先生,这边请。”

  餐厅很小众,装潢不甚恢宏酒店,正是以前周印帮我和叶慎寻接风来的这家。我一直念念不忘他家清淡爽口的菜,便在魏光阴询问意见时第一时间想到这里。竟忘记了,叶慎寻也是这里的常客。

  包厢仿照日式双开门的形式,里外看不见,隔音却不怎么好。两人被引进包厢,就在我们隔壁,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魏光阴知道我和叶慎寻的那段乌龙情史,至于怎么起,和怎么结束,他从始至终未曾问起。我本准备好一堆解释的词,却统统被他往我碗里布菜的举动给化解。以为相安无事抬头之际,却发现那人眸里又是一片雾气,将原先的清明覆盖了去。

  他这样沉默不语的时刻,我是害怕的。像个不曾了解他的路人,感受到生人勿近的气息。

  所幸服务员此时进房间上菜,打破僵局。可隔壁桌的人好死不死,在这时候走出门来。听响动是叶慎寻要走,解冉着急追出,碰洒了其他服务员手里的汤,烫到了胳膊。

  从隔间的投影看,叶慎寻倒了回去,查看她的伤口,解冉便众目睽睽下,顺势扑进那人怀里。直接导致我们房间的服务员不敢掀开门帘走出去,憋着气,在这儿呆了许久。

  在那俩长达十分钟的对峙里,我听完了解冉的衷肠,得知她对的情之所起。

  意思估摸着,是解冉儿时哭闹之际,叶慎寻曾为她表演过一出魔术。他被她的哭声惹得不厌其烦,随手拿过一朵假花,不知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法,食指轻弹,含苞的红色假花,倏地盛开。

  那时的解冉,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玫瑰,亦真亦假,红艳艳地,似抹了全世界最浓的朱砂,惹得她眼底也涌起一片热烈的霞。

  按照故事的发展,倒是个青梅竹马修成正果的绝佳典范。岂料这姑娘也是蜜里调油长起来的,任性至极。仗着姓解,谁的面子也不卖。当初叶慎寻亲自去巴黎求婚,因为旁人添油加醋的几句,便使起小性子拒绝了。本以为后台牢固,两人的婚事不会生变,毕竟两强联合的美事,谁都乐见其成,岂料半路杀出陈咬金。

  她嘴里的陈咬金似乎是我,但我并不承认,恨不得当时冲出去把心掏给她看,“你瞧,当初是你要分开,惹急了叶长公子,他才破罐破摔的啊。我两同病相怜,只好抱团取暖。”

  渐渐,解冉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似乎在抽泣。诉说她为了叶慎寻放弃了多少东西,包括她引以为傲的T台生涯。为了令他回心转意,自己拒绝了经纪公司的续约,打算安心在他身边当个小女朋友,以至于未来的小妻子。并愿意倾解家之力,相助慎周对付魏氏。

  听到这儿,连我都即将对这位首席仇人心软,想要听听叶慎寻怎么回答,岂料躲在我们房间的服务员,忽然从对讲机里收到经理的质询,“XX在哪儿?XX?三号包厢的客人点了菜怎么还不上?!”

  服务员苦着一张脸接受了召唤,这才硬着头皮拉开了我们的包厢门。终于,坐正对门口的我,和佳人在怀的叶慎寻大眼对小眼。

  一瞬间,他的眼神似乎想躲,片刻后将解冉推离身前。我当即想说,怕什么啊,人家追求你,又不是追杀你。但我不能去胡乱搭话,因为魏光阴在。之后细想,竟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一心一意追随魏光阴,没受到蛊惑。否则将来的境况就是我坐在偌大的房子里,等着一个不知在哪儿抱着谁的男人,那我可能真的会磨刀,杀了他。

  见我,解冉精致小巧的脸略微狰狞了一瞬,旋即大概也觉得丢脸,跟着叶慎寻长步离开。

  被他两这一闹,搞得我倒有些紧张,因生理反应想去上洗手间,拐了个弯,却在门口与方才的“男主角”不期而遇。他抄着手,靠着墙,似乎猜准我会出来,一脸的高深莫测。

  我两毕竟没生生世世抵死缠绵过,没什么深仇大恨,本着礼貌的原则,我还是满脸讨好地唤了一声:“师兄,好巧。”

  叶慎寻像没听见,凝了凝神奉劝我道:“这样不行的程改改。”

  “嗯?”

  “既然决定去到他身边,看见老情人也该与看见陌生人无异,这样死乞白赖追出来,里面的人做何感想?”

  我去,我哪是追出来?我是上厕所!况且,我压根也没觉得我两是老情人……但说出来估计会挨打,怎么讲,他也阴差阳错为我丢了一个肾。虽然,我已经还回去。

  正待回嘴,忽听得一声“小心!”,整个人便被一阵力道拉开,转了个大圈,正面对走廊。

  定睛,清洁员正提着刚清洁完厕所的污水经过。地面滑,对方没注意趔趄了一下,差点将整桶水浇过来。然而,叶慎寻吼完一句小心,将我转了个圈,并非出于保护。而是将我当作肉盾,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的,挡在了他的面前。须臾,我脑子里蹦出三个字:没爱过。

  没爱过,我也就放心了。

第7章 绕指绳

  国庆前夕,慎周举办X周年庆祝会。

  冲着周印和叶慎寻的姓氏,许多媒体面前叫得出名字的人纷至沓来,魏光阴也收到了邀请。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上流社会的游戏法则。分明是敌对身份,人前却硬要表达友好,难道不心慌?

  不过,该心慌的估计是我吧,因为我也收到了邀请函。并且邀请函还是经周印的手交给我的,导致我不现身都不太礼貌。生活果然不止远方的苟且,还有前任的请帖。

  庆祝会很热闹,我还见到几个平常荧幕上脸熟的明星,特别没出息地跑去要签名。

  可我没出息我自己知道!不需要盛杉一路吐槽!导致我还阴恻恻地想:你有出息。等会儿何渊出现了,与周印相见,看你还能多有出息。

  想到这儿,我就开心多了,第一次有了周叶等人未卜先知的快感,不要太爽。

  现场记者众多,为避免又给魏光阴造成麻烦,我一直没同他说话,没料他自己往枪口上撞,还主动向我递来一杯酒,“这儿的人见到新面孔都会打听来历,少不了要举杯。”

  对面人一身挺括的深海蓝西服,领袖周展。轮廓被灯一打,光芒万丈。就这样瞧着,我的脉搏便不自觉漏跳几拍,当下快速接了透明高杯逃走,深怕下秒,自己会竭尽花痴所能扑过去,将他就地正法。

  转身之际,魏光阴恍惚想叫住我说什么,可我遁逃的姿势太过猥琐,他大概放弃了……直到真有人向我邀杯,我佯装一泯,才发现他递给我的并非洋酒,而是褐色的冰红茶,看起来与酒无异。

  刹那,红茶的馨甜钻心沁脾。我下意识抬头,隔着重重人群寻找那抹清瘦的身影,却望见顾圆圆的父亲,正是那一路经营我长篇的出版社老总。

  我两见过一次,Q大百年校庆,他作为杰出校友携女出席。只当日现场繁杂,我没有机会表达感谢,这厢仔细琢磨,还是应当学会经营人情事故,遂主动踱步过去,想要聊聊,顺便笑眯眯告诉他,“你的亲生女儿真是好有爱啊,比我还八卦,如果没意见我就掐死啦。”

  哦,当然是开个玩笑,我还要混文艺圈的啦。

  没来得及走近,场外忽然又是一阵喀嚓声,略微喧哗,齐悦英与何渊一起登了场。我下意识朝盛杉看去,她镇定自若,毫无惊讶,略施粉黛的面庞精致,长睫毛有秩序地眨了又眨。

  早该想到,盛杉的耳目也不少,怕是早知道何渊的真实身份了,哪会被突然袭击,除非对手是周印。

  一出好戏又被辜负,我不开心,幸好有人来逗我开心。

  逗我的人我并不认识,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却瘦,眼睛贼亮,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他挡在我窥探盛杉的视线前,指名道姓称我:“程小姐。”

  我印象中与他并无交集,但还是象征性地举杯示意。男人为表诚意喝下大半,本以为就此结束,却见他凑近了些,用只有我两能听见的声音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慎周的庆祝会在私人酒庄举行。通往酒窖的路上有个小花园,一路繁花与鸟语相送,别有几番风味,只可惜身边跟着的人不对。

  我正出神,中年男子左右望了望,约莫确定没人,才停下脚步,言辞恳切:“不才正是慎周旗下子公司的总经理刘柄。”

  刘柄?因着名字熟悉,我迅速在脑海里风暴搜索了一下,他适时道:“就是刘维的父亲,早前听说你们是好同学,好朋友。”

  这么一讲,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不否认刘维是我的好朋友……可我经常和好朋友打架的爱好,不知伯父清不清楚……

  搞清身份,我弯了弯腰向他致意,却被刘大壮他爸一把扶住,“别,别这样客气程小姐。我这次找来,是有事情求您帮忙。”

  “额,伯父请讲,如果我能效劳。”

  久经沙场的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毫无扭捏,“是这样。日前我们公司有一单业务与魏氏挂钩,但程小姐可能有所耳闻,慎周现下正与魏氏争夺资源,暗地拼得如火如荼,却苦了我们下面这些独立运营的子公司。这次我们公司同魏氏的单子,一直悬着没有个结果。听刘维提起过,程小姐和魏总关系极近,若是能在魏总跟前替我说几句话……”

  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纸片,塞到我怀里。我定睛一看,他塞给我的是张价值六位数的支票。

  见我发愣,刘柄像个长辈般拍了拍我的肩膀,“当然,合同正式签订那日,自然不止这点报答。”

  平生还没收过这么大数额支票,当时就给砸得晕头转向,一句“我可能没那能耐”未出口,对方却生怕我反悔般,拔腿就走。

  讲真……我是真不情愿把钱还回去!那么大一笔天降之财!只需废一句口舌!

  可惜那刘柄高估了我,我和魏光阴的关系,根本没到他想象的程度。就算到了,就算财迷如我,也舍不得沦入这样的世俗,玷污我心中的日月。

  “当然,也可能是钱还不够多。”后来的盛杉如是说。

  但在那之前,独自徘徊在花园里的我,盯着支票发了一会儿呆,竟迎来一道熟悉的女音。

  我和齐悦英交流不算多,却轻易记住了她嗓音的标志。洪亮,精简,具备所有职场女性该有的干练。我天生的大嗓门儿估计也承继于她。

  除了她,现场还有一名男子,正是顾圆圆的父亲,出版社老总顾同。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忽然同框,一度叫我记起,那位主编的尖词诳语。

  “若非你攀下的那只贵手,我们能找见默默无闻的你?”

  难道在幕后推我的人,我冥思苦想得不出的答案,竟是她?

  酒窖不远的亭子里,顾同将一沓资料交给齐悦英,声音传过来时断时续,躲在墙后的我只捕捉到“民国”、“素材”、“计划”这样的词语。不知为何,我突然在心里肯定了我的猜想。尽管我曾以为,全世界都会对我相助,唯独她不会。

  我大着胆子更靠近些,见齐悦英愕地起身,看也未看,将资料重新推回去,表情捉摸不定,悠悠道:“我说过,她的事情,尽量电话沟通。”

  顾同点头应是,“说来也怪,我与慎周几位老总都没甚交情,所涉业务也天差地别,此次竟收到邀请函……”

  那声音越来越细,我欲听清,没注意脚下青苔,过于急切重心不稳,“嘭”地一声摔到,惊动了院内的人。等再爬起,那处只剩齐悦英。我忍着阵痛擦拭膝盖,抬头,对上她已近在咫尺的、凛凛的眼。

  这个女人曾说,我两尤其相像。原来我严肃的表情,竟这样唬人?不怒,自威,浑身自带淬火特效。

  对峙半晌,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就如我同魏光阴分开的那个雨夜,迅速扩张,侵蚀四肢百骸。末了,还是我先张嘴,却没问“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后为我使力”,反像有些话已经心照不宣,只差谁来捅破僵持的一张纸。

  “你为我做这些事,是出自真心,还是……”

  我小心翼翼试探,祈望得知她对我尚有半分母女情意,却被迅速打断。

  “看吧,我就知道,资要晓得我做了这些事,你就会流露出这幅动人的表情。不过,小姑娘,你的感动对我而言很负担。”

  我身子一凛,听她继续道:“再怎么讲,我也算个有血有肉的人。既然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孩子,至少要做点补偿,才能叫自己心安。”

  “所以,并非为你,是为我自己。”

  她说,会这样做,是买自己心安理得,并无真情。

  这番话乍听之下,纵然心如刀绞。可,撂狠话谁不会?被叶慎寻这个阴损的人培养一段时间,我已游刃有余。于是,笑了笑,假装不在意经过她,语气轻飘,“既然成为孤家寡人是你的终极爱好,我没理由不成全。魏——太太。”

  话落,鼻端却莫名一酸。

  齐悦英嘴上说赎罪,可我心知,在怎样对待我这件事上,她保留着几丝人性。否则,没必要花大价钱将我养在程家,甚至多事地,想为我的人生开出一条明路。

  然而,如她所言。我们兴许永远也不会有舔舐情深的那天。因为住惯天堂的人,是不会想要下凡间的。更何况,认了我,于她而言,等同下地狱。所以,即便我再希望成为她的骨中骨,她的立场却很明显,她不要我这肉中肉。

  原来真正的意冷心灰,是看得见微渺亮光,却始终找不到触及的地方。

  我仓皇逃走后,在洗手间躲了好半天儿才冷静下来,方才记起手中还有一支票,遂满世界找盛杉。

  打她电话没人接,现场服务员大多认识她,询问后告诉我,似乎和一年轻男子出了酒庄大门。

  盛杉身边的年轻男子就那么几个,叶慎寻与周印等都认识,那只有一个可能,对方便是近来商圈里大议的滨城新贵,何渊。循着出门,发现果真是。

  他俩站在一起也是幅好看的画面。但我先入为主觉得,她身边的位置,除了周印,站谁都不会完满。

  提步过去时,两人已经叙旧完毕,何渊朝我略一点头表示招呼。我大方挥手示意,趁机将盛杉拐走,何渊在背后怯怯地叫了她一声,“盛杉。”

  女孩儿回头,懒散地一声“嗯?”,勾人的眼尾轻闪,年轻男子怔了怔才道:“上次在望城分别,你说错了。”

  “什么错了?”

  “我和你,并非山高水长,是来日方长。所以,我不会忘记你。”

  掷地有声,像不会轻易更改的诺言。

  霎时,我好羡慕盛杉啊,离家出走都能走出一朵好桃花。我是不是也应该学她,逃去哪里玩一场?即便走不出一个何渊,至少给我来一打刘大壮!

  当日人多口杂,直到傍晚,舞会开场时,我才见到正主叶慎寻。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还亲自邀解冉跳了开场舞,乐得解明栋笑开花,心想这准女婿是跑不掉啦。翌日,报纸上便有叶解二人重归于好,两家喜事将近的报道。

  盛杉意有所指讲,“解冉这次总算动了脑子。”

  据说她将叶慎寻拐去了曾经一起就读的母校。彼日她初一,他高二。因为长得美,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生说话调戏她。每每这时,她就跑去高年级找叶慎寻为自己出头。

  那会儿的叶慎寻也还是个愣头青小子。聪明,却也冲动。信奉解冉是自己人,自己可以欺负,别人断然不行。便因此为她打过几场有名的架。可他也真真是机灵,每次打完架回家,他会主动向叶舜山坦白,动之以情。于是那顿虎虎生风的马鞭,总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后来身在商场,再长了年岁,投机取巧揣摩人心的事,叶慎寻更没少干过。可解冉带他重温青涩记忆,寻到两人之间最珍贵的部分,那人心肉长,叶公子愿意重修旧好,自然也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