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的敌人,注定是朋友。

  叶慎寻与魏家有什么仇显而易见。而齐悦英,从程改改的父亲意外身亡那刻起,她活着的信念只有两个字,复仇。

  当初魏光阴的母亲猝然离世,魏延大受打击,惶惶不知终日,直到遇见齐悦英。她年纪轻轻,也曾是京城某剧院的台柱子,唱了一曲和魏母相同的曲子,被魏延一眼瞧上,不计代价也要得到。

  她说,“感谢魏总抬爱,可我已经结婚了。”

  男子唇角一扯,“你这是在变相告诉我,帮你摆脱婚姻?”

  原以为不过儿戏一句,直到丈夫应酬晚归发生意外。

  当时的判定结果为普通车祸,驾驶员并未喝酒,肇事车主赔钱了事。但那晚下了雨,她将孩子留在家里,撑伞出去迎人,却赫赫看见,车祸发生后,旁边有辆静静停驻的汽车,雨刷来回扫动间,露出魏延特助的脸。

  忽然,全身血液开始倒流。

  无奈,彼日的魏延,已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她一个单身女子,根本没能力抗衡。唯一的靠山,只有叶舜山。然有为青年,滨城一抓一大把,死一个算不得什么。又恰逢魏叶两家进行跨时代合作,齐悦英明白,即便求到对方门下,也不可能给她想要的结果。齐悦英筹谋整晚,才终于决定,佯装不知实情忍下心口血,抛家弃女,改嫁魏延。

  这么多年,她步步为营,培养自己的人脉,建立人际网,从一个不懂尔虞我诈的女人,变成雷厉风行的女企业家代表,都只为了今日。

  “到头来,还是输了。”

  魏光阴眼光闪了闪,为她总结。

  中年女子忽然抄着手,弯起眉眼,像不羁的少女,悠悠吐出一口烟圈,似是自嘲,却更像讽刺,“我输了吗?”倨傲表情,与记忆中的女孩重合,魏光阴猝不及防怔了几瞬,连带语气也不自觉软了几分。

  “悦姨。”他依然这样叫她,“我同情你的遭遇,也指责我父亲的作为。但你我,天生立场不同。如今魏氏已值风雨飘摇之期,怕是再容不下你。”

  话落,亲自将一旁的电话听筒拿开,放至桌面,薄唇重启,“你是个角色,就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时候谢幕。”语气缓缓。

  仅余的亮光中,齐悦英眯眼,瞧着不远处肝火未动的青年男子,“你想低调处理?”这可是重创慎周的好机会,叶家长公子卷入商业间谍案,该是何等的平地雷。

  魏光阴口气仍旧淡淡,“要是一个简单的商业罪就能掰倒他,如今我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倒不如待齐悦英一倒,叶慎寻那边看他迟迟未动,自然摸不准他接下来会走哪步,只好选择蛰伏。这样一来,等同给了魏氏喘气的时间。

  洞穿他的想法,齐悦英的烟在指间燃尽,抑扬顿挫的语气。

  “毕竟流着魏延的血,我竟轻敌。”

  说完,呵呵一笑,终心甘情愿,拿起听筒。

第10章 失足少女

  望城正是水果丰收的季节,谷朵听了我的建议,不再卖少女首饰,开始专去游人多的地方,卖热带水果。

  无聊时,我和好淑女会去帮忙。有天她兴高采烈告诉我们,接了一个团的订单,要买芒果,这笔单子算下来能净赚好几千。我也是见钱眼开,即便那笔钱不是自己的,也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好淑女去现场观摩盛况。结果人口手杂,掉了钱包。

  后来在好淑女的帮助下,我接受钱包掉了的事实,凄凄惨惨地在烈阳下祈祷:如果谁能帮我把钱包找回来,我就嫁给他。

  “程程姐,钱包里到底有多少现金?”

  我算了算,心痛欲绝地对她比了个二,她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嗨!我以为好几千呢,都上升到以身相许的程度了!”所以敢情,在她眼里,我也只值好几千?没来得及好好争论几番,盛杉的名字终于在屏幕上亮起。

  “赶紧回来吧你。”

  她在那头又是焦急,又是叹气连连。

  我心想,怎么着,这下知道我重要性了?没我在身边的日子体验到什么叫孤独难耐了吧?!她却说,要我回去,谈一笔五百万的买卖。

  等挂掉电话,我重重地掐了好淑女一把,听她失声尖叫,才意识到刚刚并未产生幻觉,却依旧回不了神,“喂,你相不相信,我的身价不只两百,也不只两千,居然成百上千万……”

  好淑女分明的眼睛眨啊眨,“成百上千万是卵子的数量嘛?”我却没心情同她开玩笑,眼前一黑。

  因为赶回滨城的行程过于匆忙,我和谷朵并未好好告别。她将我同好淑女送到机场,拢手朝我两大喊,说自己永远不会改变电话号码,希望常联系。

  临下飞机,我忽然犹豫了,不知将用什么面目去面对齐悦英。

  两年前,我期待她能弥补多年来亏欠我的爱,但她字字句句万箭穿心,甚至为了分开我和魏光阴,亲自带人赶到树林。两年后,我不再期待关爱,也习惯了与她针尖对麦芒的相处方式,盛杉却忽然对我讲,她是爱我的。曾经,我拼命想与这个女人撇清关系,可我断不了同她的脐带,甚至躺在手术台上,接受的血液,也出自她的身体……

  所以,当初在医院,我声声指责齐悦英,叶舜山才意有所指对我讲:她横任她横。你只要记得,你来到这个世界,是受欢迎的。

  滨城的夜晚已经有了寒冷气息,需要单衣加外套。

  盛杉接到我就直奔检察院,途中才告知来龙去脉,大致意思是齐悦英与叶慎寻里应外合,想推魏光阴下台,却被反将一军。

  “她疯了?”

  我脱口而出,“她爬了二十年才爬到现今位置,就为了那X千万?”

  其中纠葛诸多,盛杉闭了闭嘴,组织好措辞才道,“你和魏光阴,真真是三流偶像剧里的孽缘啊。”

  深秋的风,随着这句开场白,将将吹进骨头。

  案件刚开始审理,原不能探视。盛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律师执照,名正言顺将我弄了进去。

  检察院的审讯房到底不比牢房,明亮通透,能让我再清晰看一遍那明艳动人的脸。

  “你……”

  面对一袭素衣的人,我不知说什么好,齐悦英却皱了眉,随手扯起我的一把头发端详,“看看你这鬼模样,衣冠不整,还妄想从谁手里抢人?”言语没半点和缓的意思。

  我躲不过她嫌弃的眼神,原想控诉点什么,出口却嗓子一软:“论耍嘴皮,自问我有信心可以赢你,但每每甘愿输给你,不过是希望你凡心肉长,能回应我每一个期待眼神。但每次,我都大失所望。不知事到如今,我能不能……得偿所愿。”

  在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里,这姿态已是我的极低,齐悦英却哑然,头发丝儿随意地挂在耳畔,半晌后失笑。

  “别,别玩骨肉深情这套。我富贵加身的时候都没认你,如今沦为阶下囚,更是不必。毕竟,你期待从我嘴里听见什么呢?女儿,妈妈知道错了,原谅我以前荒诞的行为吧?不,我永远不会这么讲。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丝毫错误。哪怕我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我还是会这么做,甚至筹谋地更小心。”

  那女人嗓音铿锵,完全谈判桌上的架势,哪里像阶下囚?须臾,我来世路上的期冀,都随着心口钝钝地那一痛,沉了,眼一闭,“我明白了。”起身要走。

  齐悦英似乎正强迫自己不去看我伶仃背影,门口的我却忽然悠悠一句:“既然你这次不想认,那就下次吧。”

  说完,大步往外走去,生怕被谁拒绝。

  当然,我不知,待门重新一关,桌前的中年女人,眼泪已蓄了满眶,垂垂欲坠。

  世人都讲,程改改像自己,齐悦英却不觉得。两人年轻的面容虽何其相似,她骨子里却是按着生父的劲儿在野蛮生长。越大,越是明显。例如,执着与倔气。

  从前,她父亲才气逼人,拜入滨城叶家门下,一时可谓风头无两,却独独瞧上身为戏子的齐悦英。程父当时年轻,正值事业上升期,叶舜山还曾好言相劝,介绍许多圈内名媛,可他典型的感情直肠患者,第一眼认准谁就是谁,千方百计要将自己娶回家,前途尽毁也不怕。也正是这无人懂的情深,才叫后来的齐悦英,在浮华里摸爬滚打多年,不敢相忘。

  起初,齐悦英计划得很好。

  她将程改改丢去祥和里,留下似是而非一封信,多年不闻不问,演尽了丧夫后不敌荣华富贵的女子模样。直到魏光阴惹出那档事,她才给自己找到理由般,同去到祥和里,表面送人,实则探望。想瞧瞧,女儿长得更像心尖人,还是像自己?有没有好好吃饭,健康长大?可最后,破破烂烂的舞台中央,她只听见小姑娘声音洪亮地唱:“小河流水哗啦啦~没人要的孩子回谁家”。

  没人要的孩子回谁家?

  少女的目光像是探到了自己,禁不住多看一眼这怪阿姨,她赶紧闪进角落,眼泪滂沱。

  后来,魏光阴被接走,程改改意外跌下山崖,被程家人所救。齐悦英千回百转寻到她的踪迹,留下丰厚钱财,并提携了程家男主人,以作报答。程改改想去留学,齐悦英暗自出资,却发现她一门心思追随的,竟是仇人之子,这才在签证上动了手脚。岂料,她的命运,像天生被谁写进了前缘,无论怎么转,依旧回到这没有底的漩涡中去。

  十年前的迷谷树林,程改改因魏家人跌落山崖。

  十年后的深山野林,她又像只发疯的小兽,为了维护魏光阴,溃不成军。

  当各种意外接踵而来,程改改不再拥有健康完整的身体,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不断被靠近又被放弃……种种件件,齐悦英都看在眼里,疼在心底。这也是为何她多年机关算计,却不假思索跳进魏光阴设下的局。

  没错,她等不及了。等不及看见多年绸缪的硕果。等不及结束这纷乱混杂的局面。等不及应下她每一句的娘亲。这才抱着铤而走险的心,却曝露了自己。

  事到如今,认下程改改于齐悦英而言,更是不可能的愿望。她前身为戏子,后身是奸细,还曾委身他人。认了,程改改也会一辈子活成众矢之的。未来,她定会恨自己。

  原本到了地下,已经有人恨自己。至少活着的人,该有解脱之日。

  检察院外。

  这次盛杉倒没猜到,我和齐悦英的谈话会如此简短。

  按照剧情,我娘俩应该抱头痛哭至少两小时,就此打开心结,成为新时代模范母女。于是她去附近的奶茶店买果汁,没留心锁车门,叫从审讯室逃出的我捡了漏,开走她的车,油门踩到底,朝那幢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踏进的房子杀去。

  眼看着码速一路狂飙,连肾上腺分泌的速度都几乎跟不上。到了魏宅门口,也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

  魏光阴应该刚从外面回来,我两一前一后进去,相差不过两分钟。当墨黑色铁门大开,呜呜声不绝于耳,程穗晚听见响动出外相迎,手上端着五花八门切好的水果,献宝地递过去,只差没嘴对嘴相喂,乍看下真是幅琴瑟和鸣的画面。

  一时间,我的眼眶因这幅画涨得厉害,乃至忘记踩刹车,就这么冲着夕阳晚风中屹立的二人呼啸而去。

  门口的岗哨被她的举动吓得青筋直跳,扯着嗓子吼“公子!”,魏光阴闻声回头,只一眼便将我怕认出,却没躲,反而长手将程穗晚推给站在安全范围的何伯,自己站直了身,迎接我刺破空气的冲击。

  奇怪,车速这么快,我还是能看清他清清粼粼的一双眸,连带被气流吹翻的衬衣角。直到瞥见那抹熟悉的衬衣角,我才如梦初醒,在离他仅仅半米的距离,踩下刹车。

  院子所有人已惊动,潮水之势涌来,警戒地将盛杉的MINI围作一团,看着驾驶座上,趴在方向盘上气喘吁吁的我。

  半会儿,魏光阴开出一条路,亲自走来拉开驾驶座的门,抬起我的脸,才发现我流汗的不只额头,还有眼睛。这些汗像无数的盐,陡然洒在他以为油盐不进的心上,遂忍不住伸手抹了把,热泪滚烫。

  我顺势扯住最近的一截衣角,是当日在上海逛商场,赔给他的那件衬衫。此时,我却将它捏得皱巴巴,哽咽得不成样。我说魏光阴,这圈子里的人,真是爱说谎。可既然你们有瞒天过海的能力,何不欺骗我们这些无知虾米一辈子?

  “那个女人,觉得我是负累,不愿认错,更不愿认我,可为什么,却让我在心灰意冷的时候,看见她锁骨处的纹身?!”

  从前,齐悦英常年用丝巾遮住自己的脖子,要不就是高领毛衣加身。直到方才在检察院,她忘记防备,忘了身上那件素衣是低领,堪堪露出玲珑有致的锁骨。而锁骨处,有个淡青色的“攴”。

  或许全世界都不明白,这个“攴”代表什么,唯独我懂。那正是十多年前,眼前这个少年,曾亲自教我写下的字眼。

  年幼的他,口气稳稳淡淡,“改,表示改过。从攴、己,表示用棍棒击打之意。”这,是我名字的由来。也是将我抛弃于莽莽世间的人,长达二十余年的忏悔。

  审讯室内,齐悦英嘴硬,“就算往事重头来过,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其实,她早就后悔了。还将我镌刻在身体发肤最薄弱的地方,铭心刻骨,从未相忘。于是,从望城风尘仆仆归来的我,酝酿有千言万语的我,唯一能做的,是风风火火逃走。

  因为说谎的人,最怕谎言被拆穿,我舍不得粉碎,她最后仅有的骄傲。

  忽然,我垂下头,一滴热泪打在魏光阴的手背上,令他心神晃了晃。

  众目睽睽下,他克制地看我几眼,马上别开,似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憋出几个字,“改改,别这样。”我的肩膀因这句话缩了缩,不一会儿,抬起头,强扯出笑容,“抱歉……让你为难了吧?”声腔却哽咽。

  魏光阴拳头握了握,忽见我一脸惨兮兮,眉目耷拉,面色祈求,“可是……怎么办,还有更为难的话想对你说啊。”

  倏地,声音细了又颤,“能不能,放过她?”

  他定定看过来。

  “光阴,能不能放过她?这女人纵有千般错,不过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如今,你的父亲已安息,过往情仇旧恨,不该成为羁绊我们所有人的枷锁。我保证,从今往后,她与魏氏,不会再产生丝毫交集。”

  来的途中,我幻想过,要如何带着齐悦英归隐田园,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我没想过,魏光阴会拒绝。

  “人死,债消。但她报了仇,又欠了债,却还好好活在世上。就算我肯放过,集团其他人也不会放过这分食她股权的机会。”

  那日,我眼睁睁瞧着青年的轮廓逐渐变得锋利,甚至微微撤身,撇开我抓住他指头的手,声音冷清。

  “你可知,你的母亲,暗地同叶慎寻做了多少事,才将好端端的魏氏搅得鸡犬不宁?她泄漏机密的时候,没想过人死债消。她栽赃陷害的时候,没念及我们共处多年的情谊。甚至在她自首前,还冷冷睨着我说,这场仗,她不会输。”

  “事到如今,”魏光阴俯头看她,“改改,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说服自己原谅她?”

  知道真相后,他有多努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魏延去世那段时间,她是自己唯一信任的亲人,还曾公开在送别仪式上说,不介意将魏氏全权交给她处理。若非魏延那份互相牵制的遗嘱,兴许,自己早被三振出局。

  他故作绝情,我却不死心,“如果我拼命求你呢?”

  见魏光阴侧脸相对,默默无声,我越加激进,手肘撞到方向盘,疼得扭曲了眉毛,却不忘主题,“如果我拼命拼命求你呢?!”

  毕竟,那已是我在世上仅有的连系。我真的,无法承受失去。

  良久,魏光阴俯身,略微用力捏了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从驾驶座里带出,微微色厉,“你不是说,从来没了解过我么?”我膛目结舌,望着那张瞬间陌生的面孔。

  “现在,我告诉你,我不仅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那种人,更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先驱。我敬过她,信过她,但是,她不懂珍惜!就像这次回来,我努力靠近你,抛弃骄傲、学习如何谦卑地去喜欢你,可是改改,你珍惜过我的改变吗?没有。所以,当初你能心甘情愿躺上手术台,给叶慎寻一个肾。而今,也能为了他疾言厉色的一句,便视我如寒潭百尺。”

  顷刻,晚风骤冷,却比不上他句句声声。

  面对魏光阴的质问,我慌了手脚。他还在介意那晚在叶宅的争执。甚至,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曾为叶慎寻做过的牺牲。

  可是,要如何才能叫他明白,那不过是另种形式的赔偿?那时的叶慎寻,想要我的心,想要我真心留在他身边。然多年前,我早已将这颗满满当当的真心,送给了一个叫魏光阴的男孩啊!

  我的喉咙烧灼着要发声,面前男子忽地笑开,轻轻放下拘着我的胳膊,“你看,提到他,你总会露出这幅怔忡的模样。”

  “所以,改改,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如果你所思所想的全部,并不是我。那么,请连一丁一点,都别透露。”

  那划清界限的声音振聋发聩,似平地一道雷,惊起沙尘无数。

  “至于齐悦英,”

  魏光阴顿了顿。

  “你……死了这条心。”

  他轻易地说出永别,说放过齐悦英这件事,要我死心,我内心大震。那将将酝酿好的缱绻话,便统统没了出口的契机。

  难道,要我在杀父仇人之子面前,痛哭流涕跪倒在地,才算全部真心?

  可是,我也恨的啊,魏光阴!

  我多年惶惶无终日地飘零,不曾被人捡起,只因当初你父亲的一时兴起!你也不明白……我究竟多么努力,才能在面对你的时刻,不出恶声。但是,你那么轻易地对我说,要分离。

  此刻当着程穗晚,我面子里子都挂不住了,再厚的脸皮也没用武之地,只好堪堪退去两步,仓皇地将表情收拾完毕,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

  “刚才太失控,给大家添堵了,抱歉。”

  语毕,连车都忘记开,循着路灯的指引,逃出牢笼般的魏宅。

  那厢,盛杉买完果汁回头,便见我驾着小轿车,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她迅速开启追踪模式,待发现我的目的地是魏家后,大惊失色:我靠,该不会上门声讨、拔刀相向去了?!

  等匆匆赶到,发现久未谋面的程穗晚,她才抑扬顿挫长“哦”一声,“原来不是来报仇,是来抓奸的啊。”讥讽之意明显。

  见她,程穗晚膛大眼,轻灵地往何伯身后缩了缩。心底拿不准,究竟她知不知当年意外,正是自己所为?而其他一院子的人,还沉浸在方才程改改造成的惊悚画面中。

  魏光阴率先回神,给何伯一个眼神,老人便带着程穗晚进了里屋。

  行至门口,盛杉气不过,忍不住又用语言踹了她一脚,“喂,小姑娘,刚刚他对离开的那个傻子说过许多难听话吧?千万别当真哦。有时候男人呢,会用绝情的方式表达真心。毕竟像魏光阴这么难搞的性子,真讨厌谁,还会任她出现在自己的方圆十里?”

  扎扎实实痛击了程穗晚的心窝。

  原本十分钟前,听见两人对话,她深深以为苦尽甘来。盛杉轻描淡写一句,令她醍醐灌顶,手心的指甲不自觉陷进皮肉,却碍于那生来就比自己高贵的人,不敢发声。

  待院子彻底空了,盛杉意犹未尽去开车门,飞驰过魏光阴身边时,猛地刹了一脚,探头问:“你放弃她了?”

  青年薄薄的眼皮闭了闭,“没得到过。”

  盛杉“嗤”一声,“你这副表情,我在镜子里见多了。每当周印身边出现什么莺莺燕燕,我都这么苦大仇深。你别听了几句旁人的闲言碎语,就畏畏缩缩。每个人的真心,都经不起几次折腾的。”

  说完,这才甘心绝尘而去。独剩渐渐爬上枝头的明月,映着清清冷冷一道影。

  大半钟头后,何伯端出一杯清茶,“先生。”

  “与黎医生见面的时间约好了吗?”

  对方行个标准的家臣之礼,“我就是来禀报,方才再次致电过去,事务所依旧没人接,迟迟联系不上。”

  青年男子垂了垂眼,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冰雪迟迟化不开。

  我不清楚是什么支撑着我走出魏宅的。

  大概因为我在凯门群岛的账户里还有X千万吧?

  心心念念着必须用完这些钱才能去死,感受下名流们无与伦比的奢华生活,否则活这一生有什么意思呢?写个书,要名名没有。恋个人,要情情伤我。还是钱比较稳妥,就算不能带来全方位的快乐,至少能让我舒服地悲伤。

  问题在,我想去开个总统套房,喝几瓶82年的拉菲醉生梦死,可这笔钱的密码还在我那检察院里的娘手上啊?思及此,我想救她的愿望更强烈了。我只有救出她,才能舒服地悲伤。

  夜华初上,车龙拥挤后又散,只剩路灯幽幽亮起来。我垂头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才能将齐悦英救出,忽然从远处走来一大娘,手上摞着半本书厚度的宣传海报。她在我身旁停下,眼神复杂地对我说:“小姑娘,别坐凉椅子了,对身体不好。”

  我感动且心酸,连路人都知道给我点人文关怀,为什么我追逐多年的男孩,能如此淡定地要与我诀别?

  “谢谢。”

  面对大娘的观闻问切,我用了最大的敬意吐出两个字。孰料见我说话,她又靠近了些,将其中一页宣传海报递给我说:“下次流产,去我们医院吧,别指望什么小诊所了。看你这小脸白的,只差没当街晕过去,身旁还没个男人,真是造孽哟。”

  ……我哪里像刚流完产出来的失足少女了?!

  顶多,我也只是丢了肾的失足少女!

  丢了肾的失足少女!

  丢肾!

  当下,我想起久未见面的叶慎寻。

  对啊,在我记忆中,还没有什么事情,是那位叶家公子摆不平的。尽管,他已经厌倦了我的卖傻弄痴,我却好歹算“失身”于他,救过他性命。现今,要他还了这情分,帮忙救下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应该不算过分吧?

  想着,我风驰电掣推开大娘,随手招下出租。

  哪怕是路痴,叶慎寻的公寓我闭着眼也能找到,因它位于本市公寓楼里的最高建筑,而他曾无比得意对我炫耀,“哦,这幢建筑?就属于很朴素的我啊。”

  “你不知道吗?”

  “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对我这么冷淡,放着好好的绩优股不要,去追劳什子魏光阴?”

  ……真欣赏他的朴素。

  但是,当我再次站在这里,却对即将迎来的见面期待又害怕。

  我不清楚期待什么,但我知道害怕什么。怕他像魏光阴一样,几句话将我拒绝。

  叶慎寻的行踪我是从沛阳那儿摸到的,他接到我的电话,像接到外星来电,“程、程小姐?”我则直奔主题威胁他,“上次我在叶氏医院的就诊资料,是你帮周印伪造的吧?”

  那头人的汗密密匝匝就冒了出来。

  “要怎样,你说!”

  ……

  叶慎寻今晚有个应酬。

  对方是位互联网公司经理,慎周的产品业务,从线下到线上转型,全靠这单打头阵,导致叶慎寻特别重视。于是,我只好拦在停车场出口,长话短说。

  见我,他佯装惊讶,“程小姐不是去望城散心了么?”我舔了舔久未进水的干裂嘴唇,“今天刚回来。”

  应该猜到我的来意,他高深莫测努了下嘴,却避而不谈,“哦,欢迎回来。”说罢,就要急驰而去。

  我赶紧拖着他的车门拦住他,语速极快道明来意,“帮我!求你!”

  他停下车,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畅快,“在下何德何能,帮得了程小姐?依我看,不如去求求你那位命中良人,兴许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些作用。如果没有,还有别的方法。譬如,自荐枕席?”

  察觉被贬低,我呼一下站直身,忍不住冲他的黑色奥迪踹了一脚,“龌龊!”

  不久前才被我毁掉一辆路虎的人,推门而下,查看我的灰色脚印,嘴脸冷冷,“你这是求人的态度?怪不得打道回府。”

  我不想再同他周旋,深吸一口气,嘴巴大张,那句“别跟这儿大爷似地,你丫还欠我一条命!”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怎么会?

  欠债,还人情,天经地义。可为何真正四目相对的时刻,在他格外专注的眼光下,我竟不想用这样一句话,去挟持他。就像曾经在医院,我嘱咐周印帮我瞒着这件事的心情一样。我说,我不想他的余生,愧疚。

  看起来,而今,我依旧是不想。

  “其实、那个……”

  我扭扭捏捏的姿态,惹得叶慎寻不耐极了,好半晌,他毫无自制地偏头一根烟。见状,我条件反射夺了,用脚碾碎,“医生不是说,最好别抽烟?”

  男子眼眶骤紧,高大身量微微晃了晃,低声似骂了句脏。

  一时间,有些莫名的粉色泡泡在四周飘啊飘,我尴尬咳嗽几声,挨个捏破。

  “叶公子,就当我再欠你一次。人生何处不相逢?做牛做马,总有机会还的。所以,帮帮我……好吗?”

  直到半个世纪那么长,那看上去铁骨铮铮的人,才终于松口。

  可是,叶慎寻说,自从认识了我,他就特别讨厌被欠账,那种感觉很不爽。于是话锋一转,要我陪他去今晚的应酬现场,帮他拿下那笔订单,他就答应试试看。

  基本叶慎寻的“试试看”,等同于“能做到”,我像根汪洋中漂浮已久的木头,终于看得见岸的方向,掷地有声。

  “好,我去。”

  一到会所,我便知被骗了。

  在场的都是与叶慎寻年纪不相上下的公子哥儿,私交甚好,怕单子早就是囊中之物。

  见叶慎寻现身,做东的互联网小开立马站起来,殷切地打招呼,旋即将视线胶在我身上,言笑晏晏地,低头朝其他几位嘱咐了什么。不多时,我便成为众人调侃的对象。叶慎寻带我来,不过想藉机羞辱我。让我看清,他早就不是红鸾星动到不知所措的男子,更不会为我攻城略地,自损江山。

  在场的都带了姑娘,什么来路我并不清楚,也为叶慎寻准备了,清纯的长相,妆容微带点妩媚,我与之对比,相形见拙。她不留痕迹地将我往旁边一挤,不知说什么,便听叶慎寻低低笑了一声。我则像个多余的布偶,踌躇坐在一众荷尔蒙气息浓烈的男子中央。

  也曾几度想走,可每当我几欲愤而起身,总会接触到叶慎寻饶有兴趣的眼光。似乎在说:你出入自由。但我们的约定,也就不作数了。

  那些时刻,齐悦英锁骨处的我的名字,就像烧红的烙铁,往脑袋里烫。于是,我只好强迫自己,别轻举妄动。

  期间,互联网小开向叶慎寻递去一杯酒,他笑笑接下,却越过身旁的女孩儿,顺势递到我跟前,微偏头,示意我帮忙一饮而尽。小开和其他几位富家公子很会看脸色,当即起哄说,“小美女要是能尝出这杯酒的出处,长公子的订单,我做主,再让出两个百分点。”

  对酒,我没什么研究。以往和刘大壮囫囵吞枣式地喝啤酒,也就知什么雪花青岛纯生等,对洋酒更是不在行。

  所幸,我喝的这杯,竟是在叶慎寻的飞机上喝过的,路易王妃香槟。开瓶须在短时间内饮掉,酒精含量不重,却自带奇异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