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飞快的跑走了。

“羽林十二卫,真是走狗。”马车里的人愤愤道。

“是走狗也是天后饲养的。”

白衣少年丢下这句话,然后淡淡的看了骆宾王一眼,转身就走了。

而他手间满满都是丝丝入扣缠绵入骨的寒冷,他刹那间感到空气的冰冷,无穷无尽的日日夜夜,还有当年在牢狱里无穷无尽的黑暗,凄冷的风摇曳着那些在冰雪中踽踽独行的老树,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半夜感冒发烧码字,你们不感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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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簌簌的白雪,远远近近的飘落,雪声渐渐的大了,绵密不绝,在冬日的帝都洛阳上空徘徊,唱着低迷的挽歌,道路上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的。

而张府里却是一片如春的气息,上至王公贵族,都无炭可烧,可是张府却有宫中赏赐下来的由西凉国进的炭百条,各长尺余,其炭青色坚硬如铁,名之曰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条可烧十日,其热气迫人不可近也。

屋子里装饰华丽,歌姬舞者踏上西域进贡的地毯,缓缓的扭动盈盈一握的腰肢,而桌子上用盘或是盆盛着婆罗门轻高面,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白龙曜等,飘出诱人的香味。

而那位天后的宠臣,擎着兽首玛瑙杯,漫不经心的品着烧春,耳边都是臣子们调笑和恭维的话语,张易之觉得有些无聊,目光扫到了坐在尾席的那个人,骆宾王摩挲着酒杯,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无论在何时何地,这位骆少府的举止都带着出尘世外的潇洒和气度,说实话,他真的是有点嫉妒这份恣意洒脱。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缓缓开口,“某听闻骆少府丹青妙笔,今日有幸,望骆少府赐教。”

全场都安静下来,连歌姬们都悄然的退下,骆宾王略思索了一下,挑眉道,“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旁边早有侍者用笔记录下来,呈了上去,辗转一圈之后,皆是交口称道。

“依某看,骆少府并未将此诗做完。”

他但笑不语。

这时候侍者抬上一个铁笼,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而笼子里装着鹅鸭数只,侍者点燃了熊熊炭火,又在一个铜盆内倒入五味汁。

没多一会,那些鹅鸭便被烤的绕着炭火行走,渴了就去喝五味汁,然后发出难耐痛苦的叫声,没多久毛全部脱落于尽,直到肉被烤得赤烘烘的才死去。

在场的人都看得触目惊心,心有戚戚,而张易之只是淡淡的笑道,“五味汁由内而至外,肉质肯定更加美味鲜嫩。”

那些侍者把烤熟的鹅鸭取出,悉心的选取鲜美的肉,毕恭毕敬的呈上。

转瞬之间,宴会又变得欢声笑语,歌舞升平的模样。

剩下的时间里,骆宾王几乎都在饮酒,桌上的食物几乎没有再动过,而张易之在宴会快结束被天后招至御下,便也没有露面。

他喝得有点多,雪后初晴的洛阳城,又是另一番景色,白雪覆盖,阳光倾城,静谧安详,起风的时候,累积的白雪大朵大朵的飘落,好像是落不完的花瓣,忽然沉重而摄人心魂的钟声传来,骆宾王不由的抬头往宫城方向看去,绿色琉璃瓦片,炫目的色彩在漫无目的的流淌。

他刚想上马回邸店,忽然有个穿着碧青色衣服的内侍慌慌张张跑过来,“骆少府请留步。”

他转过身不明所以的看着,那内侍提了个食盒,向他行礼,“骆少府,这是要回邸店?”

“是。”

那内侍牵过缰绳,“我家主人让我送送骆少府。”

“你家主人?”

“是,我家主人姓薛。”

他这才了然,翻身上马,“呵,原来是那位小少爷。”

那内侍牵着缰绳,他脚步很轻,走在全是积雪的路面上竟然只留下了很浅的脚印,原来小少爷家里的内侍都深藏不露,骆宾王不由的在心底啧啧称奇。

“对了,你家主人说了什么吗?”

“他说骆少府并饮酒时未进食,准备了些面食和汤水。”

他不由的微微翘起嘴角,“还有吗?”

“他说骆少府好文采。”

嘴角的笑容更弯了,一阵风吹来,把书上的雪团吹落,落在他的发鬓处,他都不以为意,“哦,还有吗?”

“他还说,骆少府爱多管闲事,怜香惜玉,怕少府得罪了人,没到邸店就被人暗算了,所以差我来把少府平平安安送回邸店。”

“……”

半晌,他才想起来,“你家主人什么时候到的宴会?”

“我家主人只是奉旨召了张国公入宫。”

“哦。”

他回到了邸店借着酒劲倒在床上就睡了,半夜时候才觉得头疼欲裂,勉强爬起来,看到食盒便打开,里面是杂糕和一盏乌雌鸡汤,顾不得已经变得冰凉,他拿起来尝了一口,软糯可口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他刚抿了一口汤水,有点凉,都尝不出滋味了,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暗哑如流水破冰一样,从窗外传来,“都冷了,喝冰渣吗?”

他直接把汤水喷出来了,然后呛咳到天昏地暗,“吓死人了,真要被你吓死了。”

薛云川从窗户跳进来,“你连个随从也不带吗?”

“哈哈,孓然一身,毫无后顾,再说了,我这么爱多管闲事,万一连累他人多不好。”

他刚伸手要去抓一块杂糕,岂料薛云川手臂轻轻一挥,半个食盒都悬在桌子上,摇摇欲坠,可是力道却又刚好,那食盒根本就不会坠地。

他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走吧,我带你去吃烤羊肉胡饼。”

深夜的洛阳城,士兵们列队走在雪地里,打着更鼓,而薛云川只是嘱咐道,“莫出声,跟着我走。”

薛云川带着他,巧妙的绕过打更的士兵,堂而皇之的就在宵禁的洛阳城大摇大摆的从东市串到了西市,然后他看见坊间的灯火通明,异域的歌舞声阵阵,而那食物的美味也飘散而出。

“烤羊肉和胡饼。”

“好嘞。”

跳舞的妖冶异域胡姬身上挂着些响物,举手投足之间叮叮当当,他不由的多看了几眼,倒是薛云川取了杯子就开始自酌自饮。

“原来洛阳深夜还有此景。”

“洛阳,长安,什么都有。”

他苦笑一声,“某少年时候,也曾策马疾驰,一日看遍长安花,那时候满腹的经纶,年少的轻狂,现在想想,真是如梦一般。”

“如梦一般的,从来都不是人。”

“哦?”

“少府终是心怀天下,做不到恣情山水,倒不如把这些往事看作一场梦,既出世又入世。”

他哈哈大笑,“好一个出世又入世。”

笑完后心酸不已,他想到早年意气风发,却金榜无名,从军西域,久戍边疆,空寂一人,后官拜侍郎,却锒铛入狱,而武后称帝,却不知何去何从。

都说男儿的泪,他却很想哭,明明周围是欢快的胡乐,那些美艳的胡姬跳着舞蹈,羊肉和胡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所有人都在欢声笑语,而他却是最悲伤的一个。

刚想取酒杯,就被薛云川拦住了。

“骆少府,何必自欺欺人。”

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自认为天下之大,官场浊恶,沉浮颠沛,早已经麻木,不想这个羽林十二卫,世人口中“武瞾的走狗”,手中沾满血腥身上无数命案的少年,早早就看透了他,他感到无限的沮丧,觉得自己赤裸裸的站在一个无风无月的荒野上,失去了一切可以用来遮蔽自己的伪装。

“骆少府,若是世事艰难,内心彷徨,不如辞官。”

那天晚上犹如一个梦境,梦醒之后,他就与薛云川诀别了。

嗣圣元年,骆宾王弃官至广陵,而远在帝都洛阳的薛云川,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道,“宝剑思存楚,金椎许报韩”。

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就着烛火燃了。

九月,徐敬业在广陵起兵反武,骆宾王被任为艺文令,掌管文书机要,那天晚上他饮酒至酩酊,执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了《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

放下笔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如释重负。

该来的都会来,而自己一点都没有恐慌的感觉,他原想立于朝堂之上为黎民百姓造福,可是这天下,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而洛阳的明堂之内,身着帝王冠冕的女人,看完之后已然汗湿了香衫,明堂之上群臣垂首,她轻轻道,“像骆宾王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被朝廷发现和重用,这都是宰相的过失。”

“得徐敬业首级者,授官三品,赏帛五千。”

白衣少年于殿外,站在桂树下,黄色的花瓣落了他满肩,留下淡淡的幽香。

“天后召您入殿。”内侍官小心翼翼的道。

他信手步入贞观殿,天色忽然变得昏暗起来,似乎山雨欲来的架势,而侍女很快的燃上了烛火,武则天褪去了朝堂上的装束,身着一袭艳红的裙袍,花白的长发披至腰间,而她的宠臣张易之用紫楠木的梳子轻轻的为她梳着。

她轻轻的挥了挥手,侍女和内侍鱼贯而出。

“朕今日才知,竟然有这么一个人物,朕以前读过三国陈琳讨伐曹操的檄文,而与骆宾王的相比,不过尔尔。”

他默然。

“可惜徐敬业配不上,朕听说你跟骆宾王颇有些交情,不如让他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