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说得太对了,火哥。你要真成了瞎子,对我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邢爷听她说得有点儿意思,笑着问:“哦,这话怎么说?”

“你要是瞎了,就再没有别的女人能瞧得上你了,你也没法儿瞧那些会勾搭人的年轻女孩儿了。这样啊,等我皮肤皱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脊背驼了…你永远都不会瞧到,那么,在你记忆里的连翘,永远都是美美的…”

“呵呵…”勾起她的下巴,邢爷俯下头去吮了吮那咧着的小嘴儿,乐不可支地闷笑:“我女人,果然聪明!一下子就想到这么多的好处来——”

“难道不对么?”

邢爷似笑非笑,在她的耳边轻言软语:“要说对,也对,要说不对,也不对!”

“哦,这话怎么说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毫不犹豫地就将同样的问句还给了他。

捋着她柔顺的长发,邢爷的声音更软了,软得几乎都化成了水:“对的地方是,你说的话事实存在,谁家的大姑娘看得上瞎子不是?!不对的是,即便我看得见,看得见你皮肤皱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脊背驼了…但是…”

说到这儿,他的黑眸里流过一抹光彩,记起了最遥远的回忆,勾着唇的弧度更大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连翘,那个清热解毒还能去火,早春开花,先叶后花,花香淡艳,满枝金黄,艳丽可爱的连翘。”

“火哥,你还记得…”

心思渗了水,软软的,连翘将自己温热的身子贴紧了他,脑袋鸵鸟似地埋进他的胸口,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原来他记得,记得她说过的那些话。

那一天,被他强押上车的她,是这么臭屁的告诉过他。

想起过往,不禁唏嘘。

“这是害羞了?”将她的脑袋抬了起来,邢爷爱怜地在她额间印上一吻,继续闷笑:“我还记得,有个女人不要脸的说啊,她是香妃转世,要换到古时候,那就是凤格的命——”

咯咯直笑,连翘心襟微宽,真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

那些年幼无知的岁月,好像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儿都是没经过大脑的。不过,单纯的年华,实在是最美好的!

唇角轻扬,眉梢微挑,她心情愉快起来,不客气地回敬:“谁让你那时候忒讨厌,又拽又烦,整一个阎王脸,我又没欠你钱…嘿,我还以为有多冷多不近人情呢,原来也不过是一个闷骚货,不要脸的程度,半点儿不比我差!”

黑暗里,邢爷闷声发笑。

紧接着,他一翻身就压在她的身上,说得话就真真儿闷骚了:“对呗!所以说,眼睛看不见对老子来说真不算个事儿,只要咱老二中用就好,照样能把你办踏实。”

推了推身上压得像堵墙似的男人,连翘娇声轻骂:“你现在不是闷骚了,是明骚,整天就知道耍流氓!”

黑暗一亮。

一口噙上她的耳垂,邢爷大言不惭地表态:“革命军人就得耍流氓!要不然媳妇儿打哪儿来?要说啊,也幸亏爷趁早耍了流氓,把你给办了。要是再晚一步,咱闺女和小子说不定就成别人的了!”

“…傻不傻啊你!”

“狼群围绕,不得不防啊!这叫战略战术!”

“…无赖!老无赖!”

“大丈夫,该无赖的时候,就得无赖!不过,任谁虎视眈眈,到底还是爷棋高一着,见缝插针插得好…”

“…去去去!”

“呵,乖宝,睡吧!”

“一起…”

————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庄子·逍遥游》

农历腊月二十三日,就是民间俗称的小年。

从这天开始,家家户户都得准备年货了,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郁,就等着那阖家团圆的大年夜到来。每一年,凡是这种有团圆意味的节日,邢家人都会集中到邢宅,毕竟,邢家老奶奶还健在。

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小年到了,诺大的邢宅里,早早的就忙开了,精神尚可的邢老奶奶穿上了大红的中式唐装,被三七戏称为新娘子的她乐呵呵地坐在客厅里,品着儿媳妇特地为她泡的花茶,不胜感慨。

到头来,还是儿媳妇了解她啊。

她好的就是这一杯。

沈老太太今儿挺尴尬的,原本她是不来的,可是又实在熬不过女儿和孙女的强烈要求,到底还是作为‘客人’列席了邢家的团圆家宴。身份窘迫的她,除了细心的替旧时婆婆泡茶,并不多言。

对于这个婆婆,老太太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她们相处过那么多年,又是曾经把她当亲生闺女对待过的老人。所以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要说她的心不会柔软,那指定是假的。但是,在瞧到老头子那双锐利的眼睛化为了柔情后。

最终,心底暗自叹息。

回不到过去了,不是么?

眉开眼笑的邢老奶奶人老心不糊涂,乐见其成地招呼她坐离自己近了一点儿,陪她唠着旧时的家常嗑,绝口不提那些让他们糟心的事儿,这位老人家的聪慧并不亚于她,知道该避讳什么,该说些什么。

另一边儿的沙发上,拿着报纸装模作样的邢远征同志,心里一直不太淡定,甚至还有些忐忑。但是…

不管她会不会原谅自己,对他来说,这一天,都是历史性的进步。事隔十几年,他都没敢想,她会再次踏入了邢宅。

这样就很好了吧,不要再奢求!

同时,由于沈老太太和三九的到来,今儿的邢家真是久违的人团圆了。除了二伯邢远程夫妇俩常旧闷着头不说话之外,大家伙儿都开心的合不拢嘴,一会儿逗逗三七,一会儿逗逗三九,三伯更是止不住的教育邢少东不要玩了,好好跟大哥学学,该成家立业了云云。

气氛,很和谐。

还不足三个月的邢三九小朋友,小小的身子已经长开了一些。按他三七姐姐的说法,弟弟长得眉是眉,眼是眼,已经有了天下第一帅哥的潜质。可是,当小久姑姑忍不住取笑地问她,到底是三九帅还是钱天纵比较帅的时候,小丫头竟然开天劈的害羞了,拿着一把金光耀眼的倚天剑就追得小久满客厅跑,直到小久不敢再乱跑求饶为止。

欢声笑语,不断,邢家大宅,增添了许多人气儿。

大厨房里,正在按照各自不同的口味准备着晚餐,趁着下午这段时间,小久姑娘将老公、老哥、父母乃至侄子侄女们通通都抛下了,亲自驾车带着连翘去了她和谢铭诚的新房‘视察’,她那股子喜悦劲儿,美其名曰是‘征求意见’,但那实质,连翘怎么瞧着怎么像在献宝。

得瑟啊,姑娘!

一路上,这位姑娘几乎没停过的乐呵笑声,清脆的,银铃似的,很好听,真心感染了连翘的心情。听着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她自己心里那本就喜庆的节日好心情,再次被她推向了高潮。

喜洋洋,加了点气,喜气洋洋。

小久和谢队的新家是她一手设计的,整个房间的布置,看上去算不得豪华,甚至可以用简朴来形容。一来小久本就不是一个喜欢用钱来装点俗气的姑娘。二来她还得照顾谢铭诚的情绪,婚姻和恋爱不一样,彼此宽容和理解才是王道。

连翘噙着浅笑坐在沙发上,梨窝浅浅的听着小久姑娘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过不停,随着她的介绍,她认真地细赏起来。不得不承认,看着挺简单的房屋,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些不可忽视的独具匠心的装潢,绝对是邢小久式的独家原创,用了心,用了情,细细品味,还能瞧出那份浓浓的——爱的味道。

卧室,书房,卧房,甚至已经备好了婴儿房,九十多平的一套二,被她弄得井井有条。

“怎么样,嫂子,给点儿意见!”终于,急需别人表扬的小久姑娘憋不住问了。

连翘将视线上移,从她家的家私挪到了她红扑扑的脸帽上。

一瞬间,好像看到她脸上闪过一抹幸福的光亮。

冲她竖了竖大拇指,她抿嘴直乐,“很不错!相当不错!话说,你是小久么?你还是邢家的小久么,我怎么感觉不太像啊,整一个贤妻良母么!”

“如假包换!”

拍了拍手,小久笑眯眯地拉着她,将她带到了厨房,挥舞着手的样子,像个准备征伐战场的将军:“看到没有,嫂子!以后啊,我要好好练习厨艺,彻底占领这块儿地方…不过,我向咱妈讨教厨艺她却不赞同,还高深莫测地说什么,揪住男人的心,比抓住男人的胃更重要…”

小久的声音,有些恼火。

无疑,沈老太太和当初的爽妞儿一样。又是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非典型案例。

按照爽妞儿的理论,小久姑娘这想法,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不过,连翘相信,如果谢铭诚都会背叛邢小久,那这世界上的好男人都会绝种。

对于嫂子的这个论调,小久姑娘听得到很受用,急切地追问了一句:“你真的这么认为啊?”

“真的啊,谢队对你的感情,那绝对是钢钢的,无坚不摧的,能开花结果的…”

开花结果…呵…这四个字儿,立马让小久姑娘羞涩了起来。

“嫂子,我怀孕了…”

条件反射地将目光落到她平坦的小腹上,连翘目露惊喜,“呀,好事啊!爸妈知道了吗?”

摇了摇头,小久眨了眨眼睛,笑着说:“还没有呢,等测试确定了再说…或者,作为新年礼物在除夕夜宣布,或者作为新婚炸弹,在我的婚礼上公布…嘿嘿…”

“真有你的!”

望天花板,连翘竖拇指。

快乐着小久的快乐,幸福着她自己的幸福。连翘在沉浸在她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里,就听到了自己手机的铃声,这是三七因为过年,昨儿才专程为她设置的一首《大拜年》。

冲小久笑了笑,她拉开包儿掏出手机来,瞧了瞧号码,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喂!”

“…”

“行吧,你在哪儿?”

“…”

“好,我下来。”

说完,她滑拉一下挂掉电话,抬起头,刚好对上小久好奇的眼睛,牵唇一笑,“小久,我有点儿事出去一下。”

“哦,要我等你么?”

“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去邢宅。”

“好吧,嫂子小心点。”望着她不太自然的脸色,小久姑娘有些糊涂。

但是,不干涉别人的私事儿是最基本的礼貌。

向她摆了摆手,连翘穿上厚厚的大衣,将大围巾系在脖子上,然后低下头换好鞋子了。

回头,对她笑了笑,打开门径直离去。

小久家楼下的小区里,有个不大却很精致的小花园。小花园的中央,有个已经凝成冰了的小喷泉。小喷泉的旁边,停着一辆纯白色的汽车。汽车的旁边,倚着一个不顾风雪的男人。男人的手里,夹着一支在顽强燃烧的香烟。

这么冷的天儿,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寒风,雪花,他的浑身上下,似乎都被风雪重新雕塑过,刻成了最落寞的一种孤寂。

这画面,要说起来,其实也很有诗意。

如果非得用诗来形容的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能恰如其分的形容他。

此时的易绍天。

人短暂的一生里,总会错过一些美好的东西。

“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望着踏雪而来的女子,他冲她笑笑,摁灭了香烟。

别人以礼,她便回之以礼。

连翘的脸上一如既往客气地微笑着,找不到半点儿多余的情绪,没有嘲讽,没有讽笑,没有愤怒,通通都不再有,淡淡地说。

“朋友找我,我当然会来…”

朋友…

经年之后,还能被她笑称为朋友,对于易绍天来说,应该开心的不是么?

所以,他笑了,浅浅的。

“谢谢!”

“应该的…”

“上车说吧,外面太冷!”

风度翩翩的易处长,还是那么帅气挺拔,细心地替她打开副驾的车门,和多年以前他曾经做过的动作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上他的车。

沉默着,汽车缓缓地启动了…

连翘目光注视着前方,没有问她要带她去哪儿。

如果有些纠结,非得找一个时间来摊开,剖析,那么今天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同样目不转睛正视前方的易处长,真的像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带着笑说:“你住院的时候,我本来想来看看你的,但是身份太尴尬,也就只有算了…孩子还好吧?”

想到自己小小的三九,连翘的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易绍天的笑有些狼狈。

或者说,那是苦笑。

以前的以前,他何曾想过,他的女孩会用这么生疏的语气和他说话?

沉默良久,他突然侧过眸子瞟了她一眼儿。

“你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勾了勾唇,连翘促狭的笑了:“我非常确定,自己值不上什么钱,你还能卖了我不成?”

“呵呵,也是。”她没有介蒂的玩笑话,让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愉悦。

其实,他想说的是——她不是不值钱,而是无价。

他更确定的是,翘翘,这么一个聪慧机灵的女子,一定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

京都市公安大学。

校门口,带着国徽的金字招牌,其实还一直停留在连翘的记忆深处。

在这儿,她曾经渡过了整整四年的大学时光。

没想到,那几个‘从严治警,从严治校’的校训,在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雨以后,几乎没有半点褪色。

学校已经放寒假了,校园里显得很安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露出一抹绿色来,那些被大雪所覆盖的植物景观,四个字形容,老套,但生动又形象。

银装素裹。

两个人静静地走到了警务战术训练馆,在易绍天出示了警官证之后,值班的学员为他俩放了行。找到熟悉的位置坐下来,易绍天忧郁的眼睛里反常的带着笑容。

“还记得这儿么?”

每一个少女都会有一个初恋,谁要说已经彻底的忘记了,那纯粹是扯淡的。

连翘也不例外。

没有回避,她点了点头。

犹记当年,她之所以拼着劲儿地考取这所大学,可不就是因为她爱慕的他是这所学校的教师么。

易绍天的人生经历很简单,从特战队调到边防团,最后转业回到地方,顺利地成为了这所全国最高警察学府的教师,授了二级警监的警衔,最后升职为教务长,直到调到了市公安局的反恐处任职。

然后,世界上很多事情的转圜,往往都是因为有了太多的巧合。

如果当年,她的高中同学邢婉没有来学校找她,她没有凑巧见到易绍天,她自己也没有那么傻逼地看不清她的真面目。那么今天的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换而言之,易绍天惹上的祸事,其实有她连翘很大的干系在里面。

前尘往事,全是烟云。

她歉意地笑了笑,问:“她怎么样了?”

没有问她口中的‘她’是谁,更没有回避她这话里暗藏的含义,易绍天不着痕迹地攥了攥拳,又不着痕迹地轻轻地放开,淡淡地笑:“听说疯了,精神病院呢。”

“疯了?精神病院?什么时候的事儿,咦,我都没有听说呢?”

邢婉,她疯了!?

连翘有些吃惊,这些日子她都住在妇幼院,真的连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

云淡风轻地笑着,易绍天脸上的神色很淡定,看上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一个月前,为了感情上的事儿吧。和男朋友赌气就闹自杀,多次自杀未遂后,被医院鉴定为间歇性精神障碍。”

狐疑的看着他,对他这套说词,她半点儿都不信。

邢婉这个女人瞧着挺娇柔脆弱的,可那家伙心硬得像石头,神经粗得堪比小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的为情自杀,还整出精神病了?!被易绍天冷落了那么多年她都没闹自杀,这短短几个月,得有多深的感情啊?

瞎胡闹,纯扯淡!

单刀直入是她的性格,毫不迟疑是她的风格。

所以,她问了:“你干的吧?”

“你觉得呢?”突然俯过身来,易绍天定定地望着她,眸底有着成熟男人内敛隐忍的情感,还有淡淡的酸楚。

没有否认,没有承认。

连翘知道,其实这就是默认了。

近距离的观察他,她终于发现这厮的脸色相当的不好了,怔了怔,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对于,刚才电话里不是说,你要走了么,是要高升了?”

别开脸去,易绍天坐直了身体,主动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哪怕就为了她嘴里冒出来的那‘朋友’二字,他也必须规范自己的言行。

“算是吧!上头安排我到C市就职市公安局长,任命书已经到了。明后天就出发,看这情况,是得在那边儿过年了。”

扯了扯嘴唇,连翘真诚冲他笑:“恭喜你,但愿你从此平步青云,取得成功。”

挺拔的脊背微微一僵,易绍天的目光里闪过一抹痛楚,遂即失笑。

平步青云这个词儿,或许是大多数男人毕生所追求的。

但是,不包括他。

“翘翘,谢谢你!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能够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没有说后半句,不过,连翘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笑笑,她不接话茬。

有时候,装聋做哑也是女人的必备武器。

在她的心里,对于易绍天这个人吧,经过这么长长的几年,她早就不恨了。至于他和邢婉之间的事儿,她很遗憾,也替他难过。能够理解他,能够谅解他,但却永远都无法再回应他。

命运的牵强,谁也没有办法。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过了…

于是乎。

她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吧,一会儿家里该催了!”

抿了抿唇,易绍天没有勉强,也站起身来。

“我送你吧!是回邢宅?”

“是的。”连翘点头。

汽车飞快的驶离了公大熟悉的校园,两旁熟悉的景物慢慢退去,正如他俩曾经的过往。

那年那月,一心痴恋他的小姑娘,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那年那月,彼此倾心的恋人,终将天涯海角。

青春,朝气,年少轻狂这些词永远都不会再属于他们了。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的知道,这也许是他俩这辈子最后一次这么心平气和的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