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雨走过穿堂,绕过影壁,后面又是一方小天井。正对一道月洞门,边上墙面镶进了一扇圆形的福禄寿喜木格花窗,透出窗格子,光影闪动,竹影婆娑。

月洞门是木质的。尧雨推开半掩的门,右边是处花园,左边一排厢房。

花园里搭了个凉亭,写有一副对联:思风远去飘渺人间情,雨落竹摇抖散心中事,横书:去意亭。

思雨是么?尧雨明白他的心意。去意亭,他是想明白分离,去意已定么?

被爱也会伤感,但一颗心无法分成两半。

尧雨推门走进厢房,这里放着睡榻,还有被褥,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老王说思成在这里住过。靠窗摆了张大的木桌,放着毛笔、砚台。

尧雨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放有全套雕刻工具,没有印章。还有一只盒子,和给她的那只同样造型,只是更大,长宽一尺见方。尧雨没带金钥匙,她试着掀了下盒盖,竟然开了,里面有幅花叶粘成的小画,空白处一行银勾铁画的行楷小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她闭了闭眼,想起了初识佟思成的那一天,心酸、感慨齐齐地涌上心头。

尧雨叹了口气,就想关掉盒子不再看,瞬间心思一动,拿出了小画,下面居然还有一个夹层。她打开时带起阵轻风,下面是一叠轻盈的花瓣,她拈起一叶,无比熟悉。

这是昙花的花瓣。

淡淡的、透明的浅黄色,托在手心被风微微吹起像只欲飞的蝶。

盒子角落放着一个U盘。

尧雨攥着这个U盘,心怦怦直跳,这才是佟思成留给她的么?要是她不拿出花叶小画,她就看不到。他心思细密得让她吃惊。他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这东西放在这里。

她转身跑出了院子,直奔新城区找网吧。

网吧不让使用U盘,尧雨给钱,然后眼瞅着网管杀毒后起身告诉她:“你看吧。”

她有点紧张,也有点好奇。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感觉,让她想要知道为什么。

萧阳的结实合情合理,可是尧雨的直觉告诉她,不是这样简单。

她下定决心打开了文件,里面也只有一个文件。

普罗米修斯应当后悔为人类盗取火种,才会让潘多拉带来宙斯的报复。

尧雨的眼泪奔泻而出。佟思成给她的小盒子里装着希望,想让她感动的希望,然而打开小院里留下的盒子,飞出的却是悔恨痛苦。

她一下子捂住了嘴。脑子里闪动着佟思成的样子,瘦得竹竿似的身体,黯淡的目光,灰白的脸色……从他回来到他说要重新追求她,到他来B市找她,到他跑去拉萨,到他黯然离去,到他买下这座院子……

网吧里的人注视着这个哭着看东西的女孩子,她的身体猛烈地抽动,一双手捂住嘴,大声抽泣依然从指缝中泄露出来,木然的脸上刻着绝望与悲伤。

她怎么这么残忍地拒绝他。他是多想再拥有她,哪怕一天也好。

她怎么能冷酷地指责他。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多和她在一起,哪怕一天也好。

他看到她和许翊中手牵着手,他转身走进院门,消失在阴凉的院落里。阳光都没法跟随他进去。他的心,怕早已坠进无边的地狱。而这黑暗的世界,是她给的,她连一丝光明都没有给过他呢。

尧雨取下U盘,放了张钞票在电脑桌上,跑出了网吧。

夕阳残照,人们行色匆匆,黄昏将带来黑夜,宣告夜生活的开始。和家人相聚,和朋友相聚,吃晚餐、看电视、逛街、喝酒、唱歌、与情人拥抱……尧雨慢慢地走着,心坠入黑夜。

不知走了多久,又回到了院子里。阳光将天井映出一种温暖的色泽,尧雨不要一点光影,她闭上眼,一步步地走进天井。

那天,有阴雨绵绵,丝丝如线。他就站进了雨里,带着无限的渴望,想再拥抱她一下,想她再扑进他的怀里撒娇……她没有过去,为什么不过去?

他的脸,瘦的(得)轮廓如刀削般硬朗,他的眼睛里带着浑浊与血丝,他的唇因为激动有种妖异的红……她怎么就会以为只是失恋、只是伤心、只是一心扑在公司的业务上才会变成这样?她怎么就这么粗心?

为什么她都没有发现?

为什么在拉萨他那么疲倦?为什么他就这样静静地转身离去?

亲爱的!我一直想这样喊你。让我这样叫你一次,不论是否说再见,你都是我唯一最爱的女人。

……我想告诉你,如果时间允许,我会真的从头开始,一切自然地再来追求你……

我想我真的自私,我明知道你不再爱我,可是我却想让你爱上我,让我在拥有你的心时,满足地离开……

我时常一个人在棋室下棋,想象你就在我的对面……你总是耍赖,我表面不肯,心里却是喜欢。

我肯定弄错了,你依赖性强,其实骨子里却甚是坚韧,你其实是可以陪着我吃苦的……

……我看你走出体育馆,想叫住你,却没了信心……等我有信心时,上天却不再让我有后悔的机会……

尧雨坐在天井里放声大哭,为什么她从来没真正给过他机会;为什么在他回来后,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真心的笑容和拥抱;为什么她要固执于过去,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她一个人在痛、在悲伤!

思成,他忍住了多大的痛来爱她?看着她无动于衷,看着她冷冷地指责,看着她把他的付出抛在尘土里不屑一顾。

她多狠啊,她怎么会有这么狠的心!就凭借着多年前他一句分手伤害了她,就因为那区区两百米没有得到他的挽留,她就可以这么冷血?!尧雨恨自己,她从来没有这样鄙视自己。她以为的云淡风轻,自以为的满不在意,她怎么配!怎么配拥有这样的深情!

“小雨!”许翊中赶过来,看到尧雨坐在天井里哭,心里一痛,把她拉进了怀里。

尧雨梦游一般呓语。

江边的风刮进了古镇,檐下红灯笼的光影照着他俩偎依的身影。尧雨抽噎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像碎落的玻璃,全掉在了许翊中的心上,她说的每一句像沉重的石头碾压过来,把他的心和玻璃碎片碾压在一起,痛得他使劲抱紧了尧雨也无法抑制。

四年,他再努力也无法抹杀佟思成给她的四年,她心底深处始终有着佟思成的一席之地。她还是爱他,爱到她都自以为是地以为已经忘却。许翊中鼻子一酸,她是多么善良、敏感、多情的家伙,她压根儿不会因为有了新的恋情就对佟思成冷血无情。

为了佟思成,她说:“我哪怕让他多笑一笑也好,我都没做到……”

为了他,她说:“我以为我真的恨他,原来我是这样心痛……”

“……我都没机会了,我都不能告诉他,我其实在意他的,其实我不只想让他拥有一天,还想拥有很多天的。”

“他要死了……翊中,他要死了,我怕啊,我好害怕……”

她每次叫他翊中的时候,不是求着他就是别有情绪,他多想听她完整地叫他的名字,不要这样喊他。他不想听她这样喊他,亲昵得……他无法拒绝!

他怎么能拒绝?他怎么能守着她不让她去佟思成身边?那个男人用生命作赌注,逼出了尧雨的心意,逼得他选择放手。

许翊中闭上眼,抬头,风从脸上刮过,像一个大耳刮子扇过来。脸被抽得隐隐作痛。身下的石板带着浸润了几十年的寒气向身体蔓延,缓缓地麻木了他的双腿,凝结了他的血液,心无力地挣扎。

他低头看她,她睡着的样子多么单纯无邪,像从前每一次瞧着她的样子。微红的脸,小巧的鼻梁,翘着的花瓣似的嘴。她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么的不舍,然而另一种情绪直逼上来,她现在最在意的人是佟思成,不是他。

许翊中小心地抱起她,腿因为麻木带来噬心的酸痛。他每走一步都真切地痛苦。许翊中咬咬牙,抱着尧雨送她到后院厢房里。

他细心地给她盖好被子。他看了会儿她,忍不住吻上她的脸颊。他,怎么争也不会和一个将死的人争!许翊中握紧了拳头,大踏步离开。

老王摇头叹气,不明白这院子前后两个主人是怎么了?

佟先生晕倒在天井里,这位尧小姐也坐在天井里哭。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这处院子在夜晚看上去,风声鹤唳,处处悲凉。

尧雨睡醒时,阳光正从花窗透进来,班驳的光影闪动,刺得她眼睛发疼。她闭上眼,眼前还留着红红绿绿的花窗影子。

睁开眼,她发现这是后院那间厢房。

尧雨叹了口气,眼睛寻找许翊中的身影,她记得是他在天井里搂着她的。

老王在园子里浇水,看到尧雨,笑了笑,“尧小姐睡好了?”

“王叔,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老王放下水管,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折了的纸条,“许先生让给你的,他先走了。”

尧雨看看信,又呆住了。她转身拿起外套和包,对老王说:“我走了,你照看好这里,每个月我会把工资打到你户头上。”

她飞奔去车站,坐车回A市。

“小雨,我想,你该去找他。你心里其实还是在意他……”

尧雨打不通许翊中的电话,她无奈地看着信,眉尖轻蹙。

佟思成得了肝癌,在他送她盒子去出差的时候,他肯定就怀疑了,不然不会那样留言。他出差只是去确诊吧?尧雨悲伤地想,都说肝癌要是查出来了是中晚期的话,最快六个月就没救了,佟思成是发现得早么?离他送盒子已经过去一年了,他是怎么过的呢?

窗外飞驰而过绿树田野,春天朝气蓬勃。他才三十岁,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尧雨的眼睛又红了。

如果时间倒回,她会甜甜蜜蜜地做她的女朋友,让他含笑而去。可是,时间能倒回吗?她可以重新选择、重新面对发生过的一切吗?

不能。

因为不能,所以痛苦。他曾经是她最爱的人,曾经和她有过数也数不清的美好。他站在路灯下凝望,他挺直的鼻子,他忍耐的微笑……这些都要消失不见了。哪怕他发火、生气、痛苦、悲伤,这些也要跟着消失不见了。

他想回到从前的爱恋,和自己爱的女人一起回到从前的感觉,哪怕一天,也好。

一切都回不去了。尧雨吸了吸鼻子,她已经连想骗骗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已经大胆直白地告诉他,自己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她如何再回头?如何再回头去爱?

但是,她舍不得,舍不得佟思成死。

可是,在意他和爱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知道自己哭的时候,让许翊中以为她爱的是佟思成。原来他对自己还是信心不够呢,是自己的错还是他的错?尧雨不想再追究。

尧雨突然不想找许翊中了。她想,既然许翊中放弃,不管是误会还是别的,她都没法在现在去找他了。

她会去找思成,如果可以,她还会陪着他。她流着泪想,她不只想给他一天,她还想给他很多天,很多天……

尧雨做出了决定,发了条短信给萧阳:我要见你。一小时后大巴到A市。

第五十五章一路上有我

萧阳来车站接了尧雨,他没吭声一直把车开到佟思成新买的房子楼下。“他才回来,看上去精神还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阳沉默了会儿,说:“去年冬天起他不再喝酒了,他很喜欢酒,这你知道。这次,他去北京一家医院,看有无手术的必要,走之前托我把院子的产权证给你。”

尧雨的眼圈又红了。她抬头看着公寓,突然说:“萧阳,今天就不去了。你别告诉他我知道了,好不好?顺便帮我一个忙……”

尧雨回了家一直沉默,她似乎又回到了高三的时候,这让尧雨的爸妈异常担心。“尧尧,去B市出什么事了?”

在最爱她的父母面前,尧雨忍不住伤心,她没有大哭,只微红了眼睛,告诉他们她的决定。

“尧尧,我看还是先和翊中沟通一下,毕竟你喜欢的是他。”

尧雨一下子爆发了,“他扔下我就走……妈!”她哭了起来。

尧雨的爸妈吓傻了。尧雨的妈搂住尧雨也跟着抹眼泪,尧雨的爸长叹一声,出了房间,给许家打电话,“请问,许翊中在吗?”

接电话的是许家老爷子,他和老大一家住在别墅,接到电话,忍不住犯嘀咕,老二翊中一直在外面住,是谁找他找到家里来了呢?“你哪位啊?!”

“哦,是许董啊?”尧雨的父亲有点尴尬,仍然温言说,“陈南亭!”

许董事长吓了一跳,“陈省长啊,抱歉,刚才没听出来,呵呵,是找翊中啊?他……”许董事长多了个心眼儿,笑呵呵地说,“您等会儿,他和翊阳好象还在集团,我马上叫他给您回个电话。”

挂掉电话,许董事长就急着找许翊中,结果许翊中没有在集团,手机也关了,这下可急坏了老爷子,他敏感地察觉到是两个年轻人之间出了问题。

尧雨的父亲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电话,他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同往常一样带着笑容,轻声劝说女儿:“尧尧,翊中会吃醋,也会难过。你听到佟思成病了就方寸大乱,在翊中眼里,他会认为你心底里真正喜欢的还是佟思成。他会怎么做呢?他离开,也许是因为难过,也许是为你好,你要是因为这个生他的气,就是你不对了,你不够体贴他的心思。”

“可是,他为什么关了电话打不通?他也不听我说呢?他就这么自以为是地就跑了?他不够了解我……”

尧雨的父亲哭笑不得,他瞪了尧雨的母亲一眼,夫妻俩的眼神交流中透露出一个意思,相互指责尧雨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性子是对方惯出来的。

尧雨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说:“你去古镇半年也没给他联系过……”

“这点考验都受不住?”尧雨蛮横起来。想起许翊中就这样把她扔回佟思成的身边,就气得不行。

两个老的没辙了。心想,许翊中要是还爱他们的尧尧,以后还不知道要费多大力气才能说好呢。

“凡事都留个余地,嗯?”尧雨的父亲最后给了女儿一个忠告。

萧阳照尧雨的计划谎称想要关心千尘的事,又不好意思开口,所以让佟思成帮他。

出乎尧雨的意料,眼前的佟思成看上去精神很好,只是还是瘦。他见着尧雨,异常开心,笑着问尧雨:“最近好吗?你的客栈开张了没?我想了想,院子还是送给你了,让你来经营,我对那个是外行。”

尧雨轻快地笑道:“最近我还没去过古镇呢,现在不急,古镇在维修,现在开张请了人手,还要付工资,古镇还没宣传出去,客人少了是要赔的。思成,你那院子我还是不要,我经营,利润我们分成好不?思成,我知道你忙不过来,最近你们公司事情是不是很多啊,你和萧阳都瘦得不成人样了。”

佟思成听她这么说,轻松地笑了,“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吧。”

“最近单子比较多,我们已经增加人手了,还是忙不过来,思成主要针对外地客户,出差也多。”萧阳适时地插话,这些都是商量好的,不让佟思成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怪不得,”尧雨笑着应和。她否认去了古镇,不想让佟思成知道她看到那里的东西了,可是,心里的酸楚在慢慢地涨大。佟思成的手,难怪在拉萨时感觉像秃鹫的爪,他给她夹菜时,一双手骨节突出,真是瘦。

“尧尧,怎么了?”佟思成还是敏感地发现了尧雨神色间的不自然,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尧雨知道瞒不过他,她和佟思成太熟悉,他向来对她都心细。

萧阳适时地插了句话,“和许翊中吵架了?”

尧雨眼圈一红,这倒不是假装,她知道瞒不过佟思成,要自然地回到他身边,她和萧阳商量好了说辞。

佟思成眼中闪过深思与心痛。他柔声劝她:“吵是很正常的,过了身就好了。我觉得许翊中人也很不错的。”

“他,”尧雨顿了顿说,“不提他了。对了思成,你搬新家啦?”

“嗯,搬过去住方便点,和爸妈住一起,也不太方便。”

萧阳轻轻地撞了下佟思成,一方面让今天的饭局借口充分,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想知道千尘的近况。

“尧尧,千尘好吗?很久没她的消息了,结婚也没请。”佟思成反应过来今天吃饭的目的。

尧雨担心地看了眼萧阳。假话要成真,是真话九句半,再用半句骗到人就行了。今天的目的是走回佟思成身边,可是真话呢,却是告诉萧阳千尘的情况。

她斟酌着字句说:“她和林怀杨的性格合不来,林怀杨没啥浪漫细胞,千尘又是急需要人体贴照顾的。你知道千尘的性子是好静的,偏偏林怀杨比她还安静。这不结了婚,要千尘去带动他,能高兴多久嘛。”

萧阳心里一痛,是啊,认识千尘那会儿,她总是安安静静地,是他带着她疯、带着她玩,只有那时,千尘的双眼会骤然亮起来……现在她眼中没了亮色,难怪在街上看到她时,她像一个木头人似的,没了活力。

一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婚姻,尧雨在心里评价。她想起千尘告诉她,她和林怀杨待在家里,一天不说话也没什么,而那种二人世界的温馨甜蜜,时常能爆发出笑声的东西没有了。没有人奇怪或觉得这样的婚姻是错误的。两个人,有好的家世、好的工作,看上去,很美。她又想起许翊中形容婚姻是镶嵌了彩色玻璃窗户的教堂,千尘的婚姻就是在墙上镶着彩色玻璃窗户,外表看和一般教堂无二,而里面该透进阳光让玻璃窗焕发璀璨的地方依然还是一堵墙。尧雨叹了口气。

吃过饭,萧阳提前走了,佟思成要送尧雨回家,尧雨笑了笑,“思成,我想参观下你的新家,欢迎吗?”

佟思成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

新家两室一厅中式装修,挂了几幅古镇特有的窗花,然而整个房间用色大胆,暖色调为主。

“这样温暖点。”佟思成简单的解释。

温暖?尧雨环顾四周,他的心是冷的,所以才想要温暖的色泽。她径直走到窗户边,背对着佟思成,不让他瞧到脸上的凄凉。

这里摆了张和古镇院子里一模一样的木桌,上面凌乱地摆满了各种印石。她想起U盘里的那些印章,心情越发低落,声音里却还带着惊奇和欢喜,“你还是喜欢刻印章啊?”说话间已随手拿起一枚。

这是一枚正方形的寿山石。浅黄温润的质地,阳文隶书。尧雨哈了口气按在旁边的白纸上,借着未拭净的印泥,印出了浅浅的字:杏花春雨。

她顺势将桌上的五六枚印都在纸上印了出来:小楼雨声、夜北寄雨、苦雨难晴、微雨燕来。

每一枚都有雨,每一枚!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荷苞亭亭玉立于雨中,随风摇曳。尧雨想起那一天和佟思成笑着跑进雨里。“思成,原来荷是要在雨天看才最美的!”

佟思成在她身边喘着气答道:“只要是雨,我都喜欢!”

只要是雨,他就喜欢。因为她的名字有雨,因为那天有雨……那天回去后,他刻了风雨同舟的印章送她,大四时他拒绝与她风雨同舟而离开……因为幸福所以悲伤满溢,因为拥有所以憎恨失去。

这些刻的一枚枚的印,你哪里刻的是印呢?分明是一刀刀往我心上戳!尧雨后悔,她后悔为什么不去理解他的心意,为什么不给他,哪怕是感动的一个微笑!

佟思成的深情像飓风排山倒海般摧枯拉朽湮没了她。尧雨闷得喘不过气。

手里握着的那枚“微雨燕来”,印石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些微的痛让她保持着镇定。那里还印着他的亲吻。她曾经以为会和她掌心的生命线纠缠一生的烙印。

她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

微雨燕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似曾相识燕归来,尧雨艰难地开口:“思成,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没有缘分罢了。”

佟思成轻快地笑笑,他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不见尧雨的表情,她的背在微微地颤抖,他没有走过去,忍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平静地说,“一直想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够了解你,四年也不够,所以,犯错的是我,我太主观……尧尧,你开心就好,我看你和许翊中在一起是很开心的,这就好了。”

他居然还可以笑,他是不想让她担心吗?尧雨猛地回头,看着佟思成。他的鼻梁挺直,如今瘦了,眼睛凹陷得更深,显得更深邃。她想起他的病,鼻子发酸,勉强扯开一个笑容,开玩笑地说:“忙赚钱忙成这样啦?还是刚回国那会儿身材看着舒服,现在又成晒衣服的竹竿了,衣服挂身上一扇扇的,呵呵!”

佟思成忍不住也笑了,“要不要看我在国外的照片?”

尧雨点点头。

佟思成带她进了书房,点开文件夹边看边给她解说。

尧雨抛开别的思绪,好奇地问东问西。一下午的时间就消磨过去,晚上,尧雨拉开冰箱,满意地看到里面还有菜,撸起袖子给他做吃的。

佟思成没有反对。他静倚在门口看她做,这一切原本是他极想得到的温馨场面,此时看了只觉看不够,一心想让她在面前多忙活会儿,眼睛贪婪地黏住尧雨洗菜、切菜、淘米。

等到菜上了桌,佟思成努力地想表现他的喜欢,大口大口地吃。才吃几口,突然就吐了出来。

尧雨的手足冰凉,手忙脚乱地扯着面纸给他,颤着声音问他:“怎么了,思成?”

他呛咳着,脸涨得通红,手无力地挥了挥,淡淡地说:“没事的,我最近肠胃不好,前些日子酒喝多了……”

尧雨迅速地跑进卫生间,眼泪汹涌而出,她拧开水龙头,捧着水浇脸,反手拭去,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别慌,别慌,别让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明了。她擦干脸,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镇定啊尧雨,你得镇定!她拿了拖布走出来,轻轻地责备,“你啊,畅胃不好还喝什么酒!”

声音嘶哑得连她自己也吃惊。

佟思成叹了口气,轻声说:“嗯,以后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