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你怎么样,能动吗?”孔综和随行的护卫飞快下马,跪在他的身边,无措地伸着两手,不敢碰他。满脸血迹,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

马晔想宽慰这个外号“小孔明”的孔先生,他一向沉着冷静,怎么能失控呢?“孔先生,我不会有事,老天就是闭上眼,也不会让我有事。”

听到他吐词清晰,孔综松了口气,“公子,我已让护卫砍出一条路,一会让马车进来,我们回楼外楼可好?”

“不,我想躺会儿,只是些皮肉伤,不要担心。这是哪里?”

“洛阳近郊一处山林,在洛河边上,离洛阳只几十里,靠皇陵很近。”

奔了大半日,还离洛阳这么近,呵,天意,他与洛阳有缘呀!“孔先生,拉我一把,我想到洛河边遥看几眼皇陵。”

“公子!”孔综犹豫一下,托起他的后背,身后血红一片,他不禁失声惊叫,“不行,公子,孔综必须送你回楼外楼。”

“去洛河。”额上冷汗直冒,语音却坚决无比。

“公子,天色已傍黑,很不安全,你的身体。。。。。。。”孔综闭上眼,有点说不下去。

“瞎了,瘫了,又如何,还是能活,照样看日升日落,你担心什么,不会出人命的。”他撑着挪动步子,每一步他都疼得直抽气,但他固执地往前挪动。

护卫们看他那样,也不敢拦阻,纷纷让开,一路血迹,直到洛河。

涛涛的洛河奔涌东流,风大浪急,马晔抬起头,看到远处山头上隐隐几座陵墓在余晖中,“那树木矮小的必是娘亲的墓,”他指着山头,“树还没有长大,草还没绿,一个人呆在里面,很伤悲吧!”

“公子!”孔综急得跺脚打转,“此时不是抒发感慨之时,洛阳城中多少人盯着我们,我们有许多事要做,公子,回去吧!”

“不,你们先回去吧!”他索性一下坐在地上,血迹斑斑的长衫散了开来。

“公子!”孔综一筹莫展,看看天,看看一派闲适的马晔,他聪明盖世,也敌不过一个失去常态,不合常理的人。

马晔淡然地看着河水,象位能随意看穿生死的高人。

孔综一咬牙,“好好保护公子,把马匹掩好。”他低声叮嘱,不再耽搁半刻,轻巧地跃上马朝洛阳城飞奔而去,心中暗自庆幸此处与洛阳城并不远,楼外楼还有一位能左右公子身心的人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秋月升上天空,秋蚊临死猖狂,成群结对在草丛中飞来飞去,护卫们忍不住频频走动来躲闪,而那个满身血味的人则坐着一动不动。

护卫好心地上前帮他掸蚊,他手一挥,把人推得远远,坐在黑暗中,不发出一丝声息。

马蹄“得得”,轻轻地停下,护卫惊喜地转过头,季千姿转巧地从马车上跳下,星眸急促找寻,当发现那个坐立的身影时,她低声和孔综说了几句,孔综点头,挥手,所有的护卫全退到刚才的山林之中。

河岸上,只留下她和他。

她盈盈一笑,拉过他的长衫铺在地上,挨着他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打开,清清凉凉的味弥漫开来,她用手指抹了些,涂在手背上,只听到蚊虫嗡嗡叫着,不是飞远,便是晕落在草地。

“以前,在积云山上,对月弹琴,蚊蝇也很多,没办法伸手,师太让我到山中采一种驱蚊草,回来做成药膏,涂在手背上,蚊蝇就不敢再来了。”她忽略心底沉沉的不舍,慢条斯理盖上盒盖,目光转向月光下的洛河,“农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如,铅华弗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休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洛神赋!”他被她清雅的吟咏所感,转过头来。

“是呀,这是外公子建公的诗句,流传很广,可惜我忘了许多,儿时娘亲常在我耳边轻诵,还和爹爹对诵,虽然不能理解,但听着好象很美。”她轻快地一笑,“记得,有一天我刚睡着,娘亲和爹爹在灯下说起这首诗,说民间都在传说外公写这首诗是喜欢魏文帝的甄洛贵嫔,借洛河神女暗喻心中之情,其实不是,外公比洛贵嫔小十岁呢,没有可能,但是仰慕到是真的,洛贵嫔饱读诗书,聪慧异常,又非常美丽。”

“当初,呵,好象是献帝操爱慕于她,但一看到文帝丕为她神魂颠倒,则摆出为人父的姿态,让她嫁与文帝,可惜没得善终,最后被毒死。但是她不后悔,在她最美丽的时候与文帝相遇,得到他的宠爱,她过了十多年幸福的生活,作为后宫女子应该很幸福。而我娘亲,魏国公主舍权贵,嫁给了爹爹,一个性格刚烈的读书人,则幸福一生。虽然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没有选择,但心中有彼此,我想就是幸福,不管长与短。你说呢,大哥?”

马晔卸下冷漠的神色,怔怔看着她。

夜色中,她莞尔一笑,“怜爱一个人,痛惜一个人,不一定要以痛还痛,以血还血,心中默契感受,无语千言,我觉得那种境界也不错。”

“她很可怜,也很无助。”他终于愿意开口了,血肉模糊的面容抖索着。

“你很幸福吗?你不可怜,你不无助,你比她痛少吗?”她面无表情,冷声问,“你又有什么选择,你情愿一切是这样的局面,然后卧薪尝胆,艰难地想东山再起?大哥,你没有必要愧疚,无权选择,就只能坦然面对,不然又如何,你现在这样,可以换来她什么?也许她已平静,也许她已黯然接受这样的安排,你的出现对她来讲不如刀口上撒盐,可能,她更情愿你不在这人世,不要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你。。。。。。”他震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从她口中说出这样严厉却又冷酷的话,但却又无奈地承认她讲的很对。“你怎知她已接受,也许她曾反抗过,换成你又能如何?”他恼羞地脱口而出,疲惫地想赶走心中的无助。

心就这样被撞疼了,疼得她举手轻抚住胸口,“大哥,你讲的对,她可能有我们许多不知道的考量。可能因为人是不同的,我身子里流着爹爹的血,换成我,我不会让任何故事再延续,我会舍,舍去生命,舍去容颜,舍去四肢,虽然那样会带给别人许许多多的灾难,但我仍会选择离开。我的家人宁愿欣慰有我这样的女儿,也不愿踩着我的耻辱苟且活着。”

“季千姿!”马晔突地抬手,“啪”一掌,打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的痛。

他愕然地看着自已的手,不能置信他打了她。她温柔一笑,回过头冲山林喊道,“孔先生,回去喽!”

“大哥,话讲的很难听,但让你把胸中的郁气理出来了,人就清醒了,回去我帮你上药,好了后,可要好好帮我种药哦!”她象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俏皮的话语轻快无比。

“千姿!”他抓住她的手,柔软的不盈一握。是清醒了,清醒的明白似画是株弱柳,千姿是棵高杨,其实今天心中所激愤的不正是气似画不疼惜自已,软弱到任人欺凌,他只是说不出,说不出呀!

为了遮掩自已的心情,他失手打了他捧在掌心,发誓要好好照顾的千姿。

那样的似画让人不舍又让人可怜,也让他心累。

这样的千姿让人惭愧让人敬慕,也让他心折。

“对不起。”他抚摸她的脸,黑暗中看不清什么样,但他又气又恼,力度一定不轻。

“没有关系啦,我皮厚着呢!”她笑着扶着他走向路边的马车,掀开轿帘,伴着他一同跨入车内。

“谢谢小姐。”孔综感激地不停作着揖。

“孔先生多礼了吧,我是妹妹,为大哥做这些是应该的。”她笑语盈盈。

妹妹?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身子,他觉得浑身上下连心都疼得厉害,不得不倚着车身半躺了下来。

她体贴地把手放在他头下,一边还轻按住他的额头,减缓马车行驶中的摇晃带来的眩晕。

“千姿,不要!”他抓住放在额头上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象害怕她会走开,“你怎么会象有双千里眼,大哥什么心事都瞒不了。”

“没有吧,大哥,我猜中你什么心事了?”她佯装不解,“大哥做的事我不太懂,也就不问,我呀,书读不好,女红做不好,如果有一点长处,就是会弹点琴,要是爹爹在世,一定会说,把这丫头扔了,一定不是我稽康所生,怎么又蠢又笨又丑。”

“呵,”他淡笑,脸皮扯得疼,要是他能有这样的女儿,十个儿子也不换。

这样的女儿????他这这样的想法惊了一路。

马车缓缓进了楼外楼的后院,钱卫和伙计还有郎中早等着了。

“大哥,我医术太烂,还是让别的先生来吧。我去洗把脸哦!”她轻轻挣开他的手,低着头,钻过人丛,上了楼。

他拉不住,人影遮住了芳踪,他突然害怕好象会再也看不到她似的。

“公子,你不要乱动。”楼里的郎中按住马晔不住抬起的头,这样真的不好上药。伤口太多,后背骨头还有些裂开,幸好没什么大碍。

“千姿说过来的,钱卫你去看看,她怎么还没来?”

“丫头说,小姐沐浴过,就在房内诵经,晚上让公子好好休息,明早再来。”

“哦!”绵长的惆怅。

隔天清晨,小睡一会的人又抬起头,推开身边守夜的孔综,“去看看千姿起来没有?”

揉揉惺忪的眼,孔综转了一圈,回到房内,“小姐今日起得早,说去找阮公子到稽宅附近的小溪钓鱼去。”

寒眸眯成一条线,跌睡到床上,碰到伤背,好疼!

第二十二章,秋深几重 下

季千姿没有回稽宅,而是去了山府,哥哥和山叔上朝去了,山夫人走亲戚,府中就山月和家仆在。

山月圆圆的脸微有点清瘦,笑眼也不弯了,坐在房中,绣着稽绍的一双鞋面,看见千姿进来,欢喜地迎上前。

“月姐姐,陪我去街上转转可好?”季千姿戴了个大大的纱帽,看不到神情。

“就我们俩呀?”山月有点迟疑,但又怕千姿失望,想了想,“我们找阮大哥一起去,可以吗?”

季千姿有点吃不消阮湛之半玩笑半当真的话,知道山月担心二人在外不安全,只得点点头。

同样花木葱笼,阮府不似稽宅的僻静与幽深,更多是高雅与清致。不安地坐在厅堂,听山月和阮夫人絮絮说着家常。迎面的假山与湖石间,不时有艳丽的女子经过,阮湛之红袖添香知已多,醉卧青楼美人窠,想必那些是他知已中的之一之二。

季千姿扁扁嘴,反正别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世间三妻四妾虽是常事,她却非常厌恶,人心只有一颗,真心对真心,她认为那样才象俗语中讲的白头到老。太多的头挤在一块,任谁看了,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珍惜的。

阮大哥风流才子,相貌又俊,知音多,她不评定。

“小千姿,月儿,久等啦!”阮湛之微笑着从后堂出来,“昨晚宿醉,起晚了。”

“阮大哥,你这样的教职,可是误人子弟。”山月打趣道。

“无关,无关,我对他们通常要求不高,能识字就可,读太多书不是好事。”阮湛之俊逸的脸庞绽开如稚童般灿烂的笑脸,“千姿是第一次来阮府,喜欢吗,要不我带你转转?”

“不了,我和山月想去街上转转,不知大哥方便同行吗?”她的声音毫无涟漪,甚至有点冷。但阮湛之喜欢的就是这种与众不同,“当然有,逛书市,衣铺,还是游洛河?”

提起洛河就想让人叹息,“昨晚琴断了两根弦,我想去下琴室,然后听山月姐的吧!”

“我要去衣铺,去绸缎坊,游洛河就不必了,河上的花舫,是阮大哥爱去的,我们可不爱。”山月歪着头,笑着说。

“乱说什么。”他担忧地看了千姿一眼,可惜遮得太严。“那么,我们去吧!”忙催了走,怕再呆下去,山月这丫头会把他的情事卖得精光。

她才不会在意呢,文人多爱青楼,弹丝竹,听小曲,附弄风雅,那都是别人的事。

“我们在这家吃饭吧!”阮湛之指着街边一间清雅的酒楼说。逛了大半天洛阳城,腿都走酸了,山月到是收获不少,左一包又一包全扔在马车上,千姿就两根琴弦,话也很少。

“嗯,让千姿尝尝洛阳的地道小吃,与楼外楼有什么区别。”山月兴奋地抢着上楼。

靠窗的好位全满了,三人只得在中间找了张桌。

邻桌是位长相普通的老人正一边慢悠悠地品着酒,一边在和同桌的几个人谈着闲话。

“听说那楼外楼的主人是位年岁不大的男子,风度翩翩,与朝中大臣们均都交好,不偏不袒,煞是怪异。”

同桌一人听到这里,插嘴笑道:“老伯,你见过那位主人?”

那老人微醺,点点头,“我曾在有幸到楼外楼小酌,那菜和酒,这洛阳城中寻不到第二家。那天,我出来时,刚好看到楼外楼的掌柜送客,虽是夜晚,却看得出他风仪俊美,举止大气,毫无商者的俗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