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烦躁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刚想点燃,面前一个“禁止吸烟”的告示牌提醒了他,这里是医院。

他悻悻地收起烟和打火机,对着楼梯道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他只是想确认,紫乔是否真的失忆,不是他多想,以他对紫乔的认知,她绝对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装失忆,博同情,拖延时间,成为他永远甩不掉的包袱……这些他全想到了。他原本期待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结果是,他失望了。

如果还是两三个月前的紫乔,刚才……不会拒绝他。

可笑的是,他会这样愤怒的原因并不是紫乔打了他一记耳光,而是她真的失忆了。他宁可她还像以前那样和他撒娇,和他生气,但事实是她真的失忆了……

结婚,离婚,自杀,破相,失忆……这就是他强求的结果。

他紧握着双拳,举起,狠狠地砸在洁白的墙壁上。

愧疚、自责、不安,所有负面情绪全数涌上他的心头。

紫乔从小就被曾家收养,名义上是他的妹妹。她乖巧懂事,惹全家人怜爱,被视为掌上明珠。后来,父亲去世,母亲病危,为了让母亲安心离开,完成她老人家的心愿,他答应娶紫乔,并且自以为这场协议下的婚姻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当他提出协议离婚时,紫乔却反悔了。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如果她真出了什么意外,他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医生说救她的人幸好是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抢救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不觉得自己错了,直到接到医院的电话,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早在答应母亲要娶紫乔的时候就错了。

傍晚时分。

曾紫乔觉得头很昏沉,打算躺下休息,这时,曾梓敖推门进来。

她挑着眉,直视他,蓦然想起之前他的异常举动,不禁脸微微泛红,垂下眼眉笑了笑,随即又看向他。

曾梓敖立在门边,没有走过来,见她满面绯红,也明了她想到了什么。他也觉得尴尬,做了这么久的兄妹,那样不合常理的举动似乎是第一次。

两人就这样远远地对视着。

长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曾梓敖无奈率先打破了僵局,“你还好吗?除了头有些疼之外,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曾紫乔轻轻摇了摇头,依旧微笑着看着他。许久,她才开口,“刚才有个护士说……你是我老公?”

他先是一怔,然后点了点头,“嗯。”

垂下眼眉,他不禁自责,心中莫名惆怅起来。如果不是他向她提出离婚,也许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离婚、破相、失忆,一个女人一生之中遇到的致命打击,她都占全了。

“……好像感情不是很好。”她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她的话一出口,曾梓敖的脸色立即由白变青,更加暗沉。他快速走到床边,执起她的手,轻声说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他意图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很久?”他抬起头,直视她的眼底,幽黑的双眸中写满了担忧。

“哦,那比较幸运,还能醒来。”她的左手轻轻抚着右手背上针孔留下的痕迹,那一块皮肤又青又肿。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郑重地对她说:“小乔,你放心,这辈子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无论是他的妹妹也好,妻子也好,这辈子她都是他的责任。

她愣愣地看着他,接着嗤笑出声,觉得这个承诺好可笑。许久,她止了笑声,抬眼问他:“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说你还要留院观察两天,到时候拆了线,就可以出院了。”他说。

她摸了摸额头缠着的厚厚纱布,感觉还有些痛。

“别用手碰。”他连忙伸手拉住她摸着纱布的左手,见她错愕地望着自己,不禁尴尬,倏然收回手,声音也沉了下来,“医生交代不能乱摸,碰裂了伤口就麻烦了。”

“哦……”她怔怔地应了一声,不由失笑,“碰一下就裂,纸糊的吗?”

曾梓敖深紧蹙眉,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关于伤口愈合之后会留下疤痕的事。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病房内寂静得只听到两人沉沉的呼吸声。

突然,一阵悠扬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曾梓敖摸出手机,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挂断,但不过十几秒,铃声再度响起。他正要再次挂断的时候,曾紫乔浅浅一笑,说:“我的头还有些昏沉,想再睡一会儿。”

“你睡吧,我看着你。”曾梓敖依旧掐断了铃声。

曾紫乔没有理会他,躺下便闭上了眼。

曾梓敖替她盖好被子,在她的病床前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出了病房。

他回复完打来的电话,做了工作部署,再次回到病房。此时曾紫乔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睡梦中的她双眉紧蹙,脸色苍白吓人,下巴似乎更尖细了。

他深叹一口气,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她。

「02,离婚协议」

三天过得很快,一晃便到了出院的日子。

这三天,曾梓敖除了白天工作时间,晚上都陪在曾紫乔的身边。曾紫乔大致了解了她与曾梓敖的关系,一对做了长达二十年的兄妹,在某一天,因为母命,突然成了一对夫妻。

曾梓敖办完出院手续,便载着曾紫乔回到城西的住处。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回过这里,这套房子是他回国之后买下的,装修好了,便一直住在里面,直到父亲出事,他才搬回家里。后来母亲病重,在母亲的要求下,他将这套房子简单装修,作为婚后新居。好像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留宿在外,很少回到这里,有时候是办公室,有时候是旧居。

立在门外,他找了许久,才找到那把近乎陌生的钥匙,开了门。

刚入家门,满屋的狼藉让他禁不住停下了脚步,眉头深紧蹙起。

原本应该静静摆放在桌上的花瓶,此时已粉身碎骨,碎片溅得满屋都是。百合花失去了水分,花叶也渐渐失去了鲜艳的光泽。桌椅早已背离了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倾倒在地。但凡能够被随手拿起的物品,如今都被摔得七零八碎。

立在他身后的曾紫乔,跟着进了门,望见眼前的一切,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错愕,接着失笑出声,“呵呵,看来被我猜中了,感情真的不是很好。哦?”尾音微微上扬,似在讽刺。

她弯下身,捡起脚下被揉成一团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当“离婚协议”几个字映入眼帘时,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曾梓敖紧锁眉心,抿着嘴唇,望见她这种略带嘲讽的表情,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很是难受。

他迈进屋内,仔细地看了每一个房间,然后拨了一通电话,让公司的保洁人员过来好好清理一番。

曾紫乔则趁机将楼上楼下的房间一一欣赏了一遍。

看到琴室里的钢琴,她忍不住以手指轻敲了几下琴键,钢琴发出几声清清脆脆的单音,她觉得很有意思,又顽皮地用手指在黑琴键上来回滑动,在指尖与琴键的触碰下,成串的音符迅速跳跃起来。

玩了一会儿,她盖上琴盖,进了隔壁的主卧室,打开与之相连的更衣室,满屋子的衣服让她错愕,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那些漂亮的服饰,就像是对待自己最心爱的珍品一般,就怕力道大了,破坏了这些衣服的美感。

对面挂着的一排全是考究的男士西装和衬衣,熨烫得整整齐齐,柜子中间一格格整齐地摆放着各色款式的领带。

手触摸过这一切,她的心口处微微一阵收缩,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抬手轻按太阳穴的瞬间,目光刚好落在一旁又大又亮的更衣镜上,一眼就看到自己额前缠着的白色纱布。她伸出手,拉下一缕头发遮挡,然后又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那块白白的纱布。反复几次,最后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块纱布,眉骨上方露出一道清晰且丑陋的疤痕。

她凝视着那道疤痕,脑中浮现起出院时,医生在给她的伤口上药时说的话,“曾小姐,有件事要和你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的伤口愈合之后可能会留下疤痕。”

说白一点,就是破相。

医生说完,她感觉自己一直挂着笑容的脸皮有些僵硬。

这时,曾梓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小乔,你听我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医生也许是怕她想不开,又劝慰道:“不用太担心,过段时间,去一趟我们十七楼的整形科,一切都没问题的。”

医生和曾梓敖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她没太在意,回过神的时候,两人有打算送她去心理科的架势。

她微笑着说:“还好,我觉得这道疤痕也不是太难看,你们不觉得它长得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吗?”

两人怔怔地望着她好一会儿。

许久,曾梓敖声音有些发颤,“小乔,你还好吧?”

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苍白憔悴,眉骨上方那道肉红色的丑陋疤痕,以及像蜈蚣脚般交织的羊肠线,只有将额前的头发打碎才能遮住,她颤着手将纱布重新粘在额头上,无力地撑着一旁的台面。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事情已经这样,怎样都回不去了,如果不这样说,难不成再去跳一次护城河,求河神大爷把她的脸皮还回来?

保洁人员来了之后,除了中午用餐之外,曾紫乔进了主卧室之后就不曾出来,直到整个房子被清理干净,就差主卧室没打扫,曾梓敖不得不上楼敲门。

他的手刚抬起,恰巧,门打开了。

曾紫乔见他立在门外,先是一惊,随即笑盈盈地对他说:“我刚好要找你哦。”

曾紫乔清澈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愫。面对这样陌生的她,曾梓敖不禁一阵恍惚。

“那个,曾先生,这份离婚协议上写着结婚时所买的房子、车子、存款、首饰等等全部归‘曾紫乔’——也就是我所有,嗯,还有每个月曾先生会按时付我一笔生活费。是不是只要我在上面签字,这份协议就开始生效,你就会按这份协议执行?”她扬着手中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是她刚才一进门时就捡到的离婚协议。

曾先生?

小乔虽然从小就排斥叫他哥哥,私下里总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陌生地叫他一声“曾先生”。

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但还是解释说:“两个多月前是这个意思。”

可是现在她出了意外,这份协议也应该要收回了。

他刚要伸手取回离婚协议,却意外地听到她说:“好,我马上签,你等一下。”她的语调异常轻快。

她回房内找了一支笔,迅速签上了名,然后递给了倚在门边的他。

他怔怔地接过离婚协议,看着“曾紫乔”三个娟秀的字,脑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忆起两三个月前的某夜,他拿出结婚时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小乔漂亮如晨星般的双眸,哀怨地凝视着他,“我嫁给你,不是为了要离婚,你知道的。”

那晚,他带着一身的烦躁,去酒吧里喝了一夜的酒。

此后,他下意识地避开小乔,避免谈此事,希望通过时间冲淡一切,也许某日小乔自己想明白了,他和她是不可能的。他可以允许自己欣赏她,当女人那样来欣赏,但他没办法跨越兄妹那道鸿沟,成为一个染指妹妹的禽兽。

现在,一场意外,她失去了记忆,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这让他有一种负罪感。

前几天,杨律师提及离婚的事究竟怎么处理,因为没了主意,他才将此事顺水推舟地委托给经验丰富的杨律师,可是他忘了,小乔一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偏激,走上自杀这条路。

母亲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她,如果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实在愧对长眠于九泉之下的父母。

虽然小乔捡回了一条命,但失忆却是不争的事实。上午她得知自己破相,那种难过的表情,直到现在还印在他的脑海中。最让他觉得难受的是,她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歇斯底里地发泄,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对他说,那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手中的离婚协议像烙铁一般烫伤了他,他捏着这几张满是褶皱的纸,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巨石,透不过气来。

他从未想过以这样的方式离婚。

曾紫乔见他脸色暗沉,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禁担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曾先生,你该不是反悔了吧?不同意这条件离婚?”

回过神,他抬眸看她,背着光,朦胧温暖的灯光下,有那么一瞬,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微微动了动喉结,他一脸认真地问她:“为什么又同意签字?”也许这个问题问一个失忆的人很蠢,但他想知道她现在的想法。

她先是挑了挑眉,然后垂眸失笑,纤长如扇的眼睫随着那笑意颤动。

之后,她抬起头,敛了笑意,声音十分平静,“曾先生,那我就实话实说吧。如果你爱过曾经那个我,就不会提出离婚。你看我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不像是对一个至爱的人应有的表现。你找钥匙开门的时间,久到我以为你走错门。我虽然撞了脑袋,但只是失忆,还不至于白痴。虽然你不承认我们的关系……不好,但是就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这样的婚姻,任谁都没法相信是桩美满的婚姻。虽然现在的我,不能够真切地了解当初那个我的感受,今天签了这个字,也许有一天,我恢复原本的记忆会后悔,也许不会后悔,但现在的我,不想勉强,只想过全新的生活,不想活在过去那些不愉快的阴影之中。守着一桩名存实亡的婚姻,与一份高额的离婚分割财产相比,我想……白痴也会选择后者。”

曾梓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失忆之后的她不再孤僻、冷漠,但对他却多了一层疏离。虽然他心底多少有些难过,但失忆对她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至少她现在比从前乐观、爱笑。

心中压着的巨石移开了一丝缝隙,他稍稍地松了一口气,抬眸看了一眼墙角的落地钟,淡淡一笑,“晚餐时间到了,想吃什么?”

“散伙饭?”她笑了笑,“那是要好好敲你一顿。”

狭长深邃的黑眸微眯,他的眼中升起一抹无奈,原先猜想她不会愿意出去吃饭,因为额头上还缠着纱布,讲究仪容的小乔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出门的。很意外,她欣然接受,但“散伙饭”这三个字听着着实让人郁闷。

他紧抿薄唇,沉默了几秒,问道:“想去哪里吃?”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嗤笑道:“对一个失忆的人,你竟然还有期待?”

失忆后的紫乔变化太多,让他一时间无法适应。听到这样的冷笑话,他不禁失笑。

“你一定会恢复记忆的。”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底。

曾紫乔漂亮的双眸闪动着,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唇边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

「03,最后的晚餐」

走出家门,两人等电梯的时候,碰上了住在楼上的邻居秋姨。

“哎呀,小乔,你这额头——”秋姨一想到女孩子最在意的就是容貌,就算是出了意外也绝不能提这事,就赶紧又转了话题,“前几天你教我的那个冬瓜鲜荷叶煲老鸭汤,我们全家吃了都赞不绝口呢。十五楼的七婶前天晚上去你家想请教你,结果你不在家。这几天都没见着你人影,把我们急坏了,你没出什么事吧?”

秋姨从见到曾紫乔的那一刻,就一直拉着她的手,曾梓敖被迫往旁边移动了一下。

曾梓敖凝视着微笑如风的紫乔,他不知她竟然还会煲汤,还以为她那种有点孤僻的性格,只有袁润之一个朋友,很难想象,她会和邻居们混得这么熟。

他突然发现,对紫乔的一切认知仅限于自己大四去美国之前。

曾紫乔抬眸,刚好对上曾梓敖探究的视线,只是一秒,便错开,对秋姨浅浅一笑,“哦,不小心撞伤的,没事的。”

“哎,你一个人一定要小心啦。”秋姨一脸心疼,突然看见身旁立着的曾梓敖,觉得有些眼熟,但还是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他是谁?你男朋友?”

“呃……”曾紫乔一时间不知要如何介绍曾梓敖,如果说是老公,刚才她已经签了离婚协议。

避免尴尬,曾梓敖接口道:“我是她老公。”其实,他也挺郁闷的,好歹他在这里也住过一段时间,但悲剧的是,早出晚归,邻居都不认识几个。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结婚照上的那个。”秋姨非常气愤,“长得还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这么不负责任。”

老一辈的人就是热心,但这教训起人来就没完没了。

曾梓敖英俊的脸庞顿时沉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僵硬。他咬着牙在心里反击:拜托,大婶,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负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