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苓蓦地停住,怔怔地看一看她:“几年不见,玉姐姐与我生分了?”

“不是生分。”含玉轻轻一叹,“你我在宫里的时间都不短了,都知道宫里最容易因为孩子惹出是非。”

可不是么?

当年佳惠皇后难产,牵出一连串疑点,当时就死了不少人;一年多后佳惠皇后因产后带下的病虚弱离世,又有数人被问罪。

贵妃亦是如此。

就连本就体弱多病的欣贵姬,生下淑静公主后撒手人寰,也累得好几个宫人被宫正司盘查了许久,都能全须全尾的走出来真是万幸。

这些事她们都知道,所以含玉这样一说,采苓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含玉看看她,又问了一次:“为什么在这里哭?”

采苓底下眼睫,抽噎道:“我就是……就是想找姐姐说说话。原本进了朝露轩,可莺时姑娘说姐姐不在,我就出来等了。”

这话听着,颇像是因昭妃那里规矩太严,束得她处处谨慎。

含玉叹了口气:“你大可在朝露轩里等我,我们宣仪娘子也说过要留你小坐呢。”

说着她转身就往回走,口中又道:“来吧,我们一起去宣仪娘子那儿。”

“……不!”采苓却急急地阻拦,含玉转过头,皱起黛眉,见她央求道,“我只是……只是想跟姐姐说说话,姐姐千万别同宣仪娘子讲。”

含玉更多了几分防心,眉头微挑:“为何?”

采苓死死低下头,用力地咬了好几下薄唇,呢喃低语:“宣仪娘子……许是好人,但到底与昭妃娘娘不睦。万一她知道了我的事,动些什么念头,昭妃娘娘不会放过我的。”

她这样说似乎也是个理儿。含玉是宫里头半主半仆的末等嫔妃,采苓说是晋到了正八品淑女算是个正经主子了,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在这人踩人的地方,就是夏宣仪想让她们不明不白的丧命都很容易,何况昭妃这样的掌权宫嫔?

可含玉还记得夏云姒的话,不肯与她多作独处,便道:“咱们各有各的顾虑,谁也不要为难谁。要么你与我一道去见宣仪娘子,我陪你说会儿话,你当着宣仪娘子的面不方便说心事我也可以陪你聊些别的让你开心一些;要么你便回去,咱们谁也不要开罪昭妃娘娘。”

她口气生硬,没有商量的余地。采苓滞在那儿懵了一会儿,到底点了头:“我跟姐姐去。”

含玉点点头,率先一步走出了这条狭小的小巷,将采苓请进了朝露轩。

她没带采苓去自己的房里,直接进了正屋。夏云姒正歪在罗汉床上读闲书,听见挑帘的动静抬起眼,不由一愣。

“娘子。”二人齐齐福身,含玉道,“奴婢方才去取月俸,在外头正好碰见她,便请进来说说话。”

“哦。”夏云姒应了声,招呼说,“那快坐吧,尚食局刚送来的糕点恰有你喜欢的桂花绿豆糕,你去端来,请苓淑女也尝尝。”

“诺。”含玉笑吟吟地一福,便折去墙边的矮柜中端了点心出来。

点心放到桌上,茶也沏好了,采苓还怔怔立在那儿。

含玉迟疑着唤她:“淑女娘子?”

采苓倏然回神,眼睛却红了,声音也含着哽咽:“宣仪娘子待人真好。”

夏云姒的目光再度从书页上离开,看一看她,眉心微皱:“怎么,你怀着身孕,昭妃娘娘还能待你不好么?”

采苓薄唇抿住,竭力地克制着情绪,最终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娘娘待臣妾很好。”

看着也应该是待她不错了。眼下与上次见面隔了不过几日,她气色已好了许多,整个人都丰润了一些,不像上次那样显得有些枯瘦,可见是在精心调养。

只不过眉目间仍有几许分明的愁绪,看起来倒比上次更加浓重了。

接着夏云姒又注意到她身边一个宫人也没带,可她位至淑女,与含玉的待遇已截然不同,身边该有两名宫女与一名宦官一并侍奉才是。

略作思量,夏云姒没有追根问底,只说场面话:“那就好,你好生安胎,等到孩子生下来,昭妃娘娘只会更关照你。”

说罢她就没再多言,自顾自地读书,由着含玉与采苓说话。

有她在,采苓自没说出什么,两个人只是闲话家常。小半个时辰下来,采苓的心情倒也好了不少,后来见天色渐晚就告了退。

夏云姒这才再度放下书:“含玉,你送她回去吧。”接着又当着采苓的面直截了当地吩咐,“莺时,你喊上小禄子一道去。随远一些,别扰她们叙旧,但若有什么事你们也机灵些,及时搭把手。”

她到底还是想听听采苓究竟怎么回事的,却又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这样的安排做下去倒可两全其美,采苓若明知她这般提防意外还敢贸然行事,那也太有胆识。

如此过了小两刻,含玉果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夏云姒犹在看书,含玉悄无声息地示意守在旁边的燕时与燕舞退出去,走到罗汉床边欠一欠身:“娘子。”

夏云姒淡声:“坐吧。”

含玉依言坐到床边,夏云姒睃了她一眼,瞧出她神色有些为难,便道:“苓淑女必同与你说了什么。你若想跟我说就说,若不想说,我也不逼你。”

她是好奇,但此事却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这事想来是关乎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她虽恨昭妃,却还没丧心病狂到要去拿孩子的安危算计。

所以她对这孩子也并没有太多兴趣。

含玉坐在床边踟蹰了半晌,终是打算说了:“苓淑女说……”她顿音措辞了一下,“苓淑女说昭妃娘娘近来对她着实还不错,只是她想着这孩子日后要落到昭妃手里,总是心下不甘。”

夏云姒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含玉。

沉吟半晌,喟叹摇头:“这你帮不了她,我也帮不了。”

含玉没说话。

夏云姒道:“你若来日生下孩子,我绝不会抢来养,可昭妃想要苓淑女的孩子,也不算是错的。”

如同含玉原是贵妃身边的侍婢一样,采苓本身也是昭妃的婢女。

推婢女去得宠,为的不就是这些么?

放在民间的人家也是差不多的规矩,有正经名分的侧室把妾侍的孩子抱来养、亦或是正房把侧室的孩子抱来养,那是夫家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说,若真为孩子的前程思量……”夏云姒啧了一声,“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昭妃能给他们的前程,苓淑女给不了他们。”

含玉点点头:“这些道理苓淑女也清楚。她自己也说,以她的身份便是没有昭妃娘娘,她也想为孩子寻个更尊贵的母妃。”

夏云姒不由觉得奇怪了:“那又为何说心下不甘?”

含玉颔首:“因此苓淑女觉得,昭妃娘娘也在图谋皇长子与皇次子。若有朝一日皇长子或皇次子养在昭妃膝下,她的孩子必定得不到重视。”

夏云姒轻吸一口气:“她想得倒是周全。”

含玉问她:“娘子可打算做些什么?”语气颇有些急切。

夏云姒瞧得出,含玉这是心软了,想帮采苓。其实采苓这样的处境,她听着也心下唏嘘。

只是这其中虚实难辨。

采苓和含玉都知道她与昭妃不对付,昭妃自己更清楚这点。

这样人人皆知的心思,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采苓这番话或许是真的不甘、是真的求助,但也或许一切都出自昭妃之手,是在给她下套呢?

如果不是,拉采苓过来倒是卸去昭妃助力的一个好法子。因为这孩子虽势必比不上姐姐所出的皇长子,也毕竟是龙子凤孙,总归会成为昭妃的一个依靠。

但如果是,她总不能落入昭妃的圈套,让昭妃反手给她一击。

“且先等等看吧。”夏云姒淡声道,“她若真有心为孩子的前程一搏,你我不帮她,她也自还会去求助旁人。”

说着忽地心念一动:“或者……”仔细想想,转而笑了,“你且先与她走动着也无妨,添个心眼就好。我改日去顺妃娘娘那里探探口风。”

含玉一愕:“顺妃娘娘?”

夏云姒点点头:“容我细想一想。”

她与顺妃不过在年后走动过两次,客客气气地聊过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算不得熟络。

不过宫里这些事要怎么办,原本也不是凭熟不熟络,是凭利害关系。

在顺妃与昭妃之间,二人瞧着井水不犯河水,但一方面昭妃忌惮着顺妃夺她宫权,另一方面,顺妃也未必真肯一直这样以资历更轻的昭妃为尊。

前些日子昭妃身子一时不爽,太后就提起要顺妃从旁协助她料理宫中事宜了——这真是太后一厢情愿,没有顺妃的煽风点火?未必。

那就正好。

采苓这颗走到她面前的棋子,是黑是白她不知道,就索性将棋盘一并推给顺妃。

且让她们更为势均力敌的棋手先博弈去。

第20章 抄经

探顺妃口风的事还需等待时机,为此专程跑一趟过于唐突刻意也不太合宜。

不过等待却不妨碍夏云姒先往皇帝心里埋一颗种子、添几分信任,免去后顾之忧。

往后的几日,夏云姒都没再去紫宸殿,既不去为皇帝念折子也不去问安。

几日之后,她让含玉代她去紫宸殿送了一份杏仁豆腐做宵夜,“无意”中和皇帝提起来,说她近来忙得很。

含玉说:

“宣仪娘子心慈,加上佳惠皇后、贵妃、欣贵姬皆因生子而离世,她近来一直紧张着苓淑女。”

“虽是不熟,也日日为苓淑女抄经祝祷呢,这才不得空来紫宸殿问安,只好遣奴婢来替她送东西。”

含玉回来时,樊应德便一并来了,奉旨为夏云姒送来一斛南珠。

南珠色泽明亮却不刺眼,颗颗都有山核桃大小。夏云姒却只扫了眼,一副抄经抄得清心寡欲的模样:“我是自己愿意为苓淑女祝祷,怎么好讨这样的赏?倒显得心不诚。”

“您这话说的。”樊应德赔着笑,“这南珠今晨才刚贡入宫中,您事先又不知情,哪有讨赏一说?佛祖在上,自知您心诚。”

夏云姒依旧不咸不淡的,随手捡出一颗递给樊应德:“那便多谢公公跑这一趟了。”

俗话说“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又是这样大的贡品南珠,宫中一年也就能得一斛,颗颗都价值连城。饶是樊应德身为御前红人见多了稀罕物件,也没见过嫔妃随手拿这样的东西赏人。

他好生滞了滞,觉得不好收,但看这位夏宣仪一副懒于多说话的模样,也只好收下,赶紧告退。

夏云姒静等樊应德退出去。又抄完了两行经,才唤了莺时进来:“点一点,瞧瞧有多少颗。”

莺时福身,立在旁边细细点了,回道:“共是一百三十二颗。”

夏云姒笔也未停:“拿两颗送给苓淑女去,当着她的面让太医验完,确定无恙你再走;五十颗奉与太后,另奉十颗给昭妃、十颗给许昭仪;周美人那边送五颗去。再挑两个漂亮的木匣,十颗、五颗各装一盒,余下的入库收着吧。”

莺时认真记下,福身应诺,一一去照办。

不一刻工夫就都办妥了,夏云姒要的那十五颗也装好重新送了回来。

夏云姒看过后点点头:“都先下去吧,我有话问含玉。”

莺时摆手,众人一福,便都无声地退了下去。

房门阖上,含玉上前了半步:“娘子请说。”

夏云姒却只将那盒装着五颗南珠的匣子推给她:“这你收着。”

纵使她一直待含玉不错,含玉也还是惊得退了半步,慌忙深福:“这怎么使得,娘子折煞奴婢了,这样的好东西奴婢也不敢用……”

夏云姒扶了她一把,抿起微笑:“好东西又何惧用不上呢?你瞧,以我当下的身份,其实也无处用这南珠,皇上不还是尽数赏了我?来日得封贵姬,便能镶到冠上了,一定好看。”说着她抬眼,笑意深深地望着含玉,“我若能,你便也能。”

含玉愕然,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

夏云姒轻松地又笑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真想一辈子在我身边当个采女?”说着又自顾自摇头,“可别,我还指着你能好好跟我走一路,日后也有人能多陪我说说话呢。”

自然要身份相当才能时常“说说话”。

含玉初时当她在试探、后来觉着只是在说场面话,听到此处讶然发觉她竟是认真的,神情愈发震惊。

夏云姒却很平淡,视线落回笔头上,悠悠地继续写下去:“收着吧,来日方长,总不能事事客气。这东西你爱摆着看还是爱拿在手里把玩我也不管,只有一样——若你要卖了换钱,记得大大方方地让莺时在档上补一笔,便算是我准了,免得让人说成你私下变卖宫中之物,拖你去挨板子。”

话音落下,她耳边清净了很久,含玉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声音带着轻颤:“奴婢记住了……多谢娘子。”

“嗯。”夏云姒点点头,含玉便也向外退去。这样的东西自要好好收着,她不得不先回一趟房。

随着她告退离开,夏云姒也又抄完了一篇,将笔撂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样“尽心尽力”地维系关系,劳心伤神在所难免,只是实在不得不为。

她知道含玉已在感念于她的真心相待,可后宫这个地方,又有多少关系是用真心就能维系得住的呢?

权、财、地位,那么多的诱惑,真心放在其中是最不值钱的。

所以她既然觉得这个人好用、又想长长久久地用下去,就要舍得下血本笼络。

别人昔日不给她的关照她要给,别人将来能给她的钱她要给。别人或许会许给她的高位,她亦要许给她。

唯有自己把该给的给了,才不必担心她会为蝇头小利所惑,这比日日疑神疑鬼的提防让人省心多了。

况且至少在当下看来,含玉的品行也不错,值得她这样费心。

翌日下午,夏云姒正盘坐在罗汉床上抄经的时候,小禄子疾步进了屋:“娘子,皇上来咱庆玉宫了,多半是来看您的。”

“知道了。”她纹丝未动,小禄子会意,直接安静无声地退了出去。

抄完这句,夏云姒暂且搁下笔,伸手将罗汉床边的窗户推开了些许。接着便又拿起笔,有条不紊地继续抄下去。

贺玄时迈过朝露轩的院门,便看到窗边那道的美影。

眼下春寒料峭,院中大多花草都还枯着,唯有窗边那棵迎春已绽出些许嫩黄,远远看去,那星星点点的嫩黄像是嵌在朱红窗框上。

窗框括出的她美得像画,颔首抄经的样子沉静美好,少了些她平日夺目的明媚,更像他记忆中珍藏的那个人。

他不由多欣赏了会儿,回过神又禁不住地心下叹气——他已是不知第多少回这样忍不住静静欣赏她,可他实在不该如此。

她是成了他的嫔妃,可她也始终是佳惠皇后的妹妹。他想佳惠皇后即便留下遗命要她进宫替她陪伴他,也终不是那样的意思。

可他愈发享受与她的相处了。

因为那层关系,她与他之间少了许多礼数,她又时时明艳动人,在这后宫之中就仿佛一片清汤寡水里突然盛开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嫣红花朵,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已不止一次地在想,如若她不是佳惠皇后的亲妹妹就好了。

表妹、堂妹,哪怕仍是亲妹却没有那样亲近的感情,他都不必这样为难。

但这为难,又似乎让这份相处变得更加可口了些。

定住心神,贺玄时信步走进堂屋,向右一拐,又若无其事地走进卧房。

她下意识地抬眼,一看他就笑了:“姐夫?”说着便忙不迭地要下床福身。

他快走两步将她阻住,她就不再执意见礼,眉眼弯弯地坐回榻桌前,问他:“姐夫怎的这时来了?”

“难得清闲了些,过来看看你。”他轻声道,说着扫一眼她手边已厚厚摞了一沓的纸页,又笑说,“你近来却忙。”

“唉。”夏云姒叹一口气,眉目间多了愁绪,“姐姐、贵妃、欣贵姬,都折在了生孩子上,臣妾真怕苓淑女也出什么事。”

他一哂:“难为你这样的性子还能静下心来抄经。”

她描绘精致的黛眉便挑起来,颇有不快地翻了下眼睛,又不服不忿地低下去:“抄一抄便静心了,臣妾又不是小孩子,时时都坐不住。”

就连耍小脾气都这样好看。

贺玄时不禁笑意更深,不再扰她,自顾自地拿了页经起来看。

只一定睛,他便愣住。

夏云姒清晰地感觉到案几对面气息凝滞,却只作未觉,仍一字字继续抄着。

他一定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字了,

他一定不会想到她能写出这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