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淑女到底在昭妃娘娘身边侍奉多年,顺妃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委屈了她不是?颇要花些心神加以关照。”说着她沉沉叹息,“可姐夫此番让顺妃娘娘协理六宫,昭妃娘娘大约是有些委屈的,这些日子都称病不出,不爱见人。”

“她不见人,六宫事宜就都压在了顺妃娘娘身上。苓淑女又日日这样闹着,顺妃娘娘分身乏术,难免疲惫。”

“所以……臣妾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眸光流转,语气明快,“姐夫去看一看苓淑女,便解了顺妃娘娘的窘境。若不然……”顿声蹙眉,她想一想,又道,“若不然去宽慰昭妃娘娘一番也是好的。她能出面分担一些六宫中事,顺妃娘娘也不至于这般为难了。”

说完她便望着他,明眸清亮,含着浅笑,一副自感出了个好主意,只等他做个选择的样子。

实际上当然没那么简单。

采苓不懂事闹脾气还是小事,昭妃对他心存怨怼是紧要的。

后宫妃嫔面对皇帝,自当顺应那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没人能对皇帝心存怨怼。

素日装得温良贤淑的昭妃,在皇帝面前必是百依百顺。

那就由她来把昭妃的这份怨怼端到他面前,悄无声息地给昭妃补上一刀。

她静静等着,目不转睛地细观这张清隽俊朗的脸上的每一分神情变化。

他最终轻笑出声“自己身边的人在皇后忌日闹出这样一场大戏,她还委屈上了。”

夏云姒垂眸不语,听到他又说“樊应德。”

樊应德应声上前,皇帝淡声“去问问昭妃身子如何了,若实在不适,难以料理宫中事务,朕便请太后出面,执掌宫权。”

樊应德道了声“诺”。

他又说“还有,去永明宫,告诉顺妃……”说着手指轻敲了下案面,又自顾自地摇了头,“传旨,淑女采苓降正九品采女。你去告诉她,朕原本念着孩子并不想严惩,此番是她自己不识趣。若再这样不懂礼数,她就到冷宫安胎去。”

冷宫,

这份震慑是够了。

采苓显然高估了腹中孩子的作用,断想不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

淑女降到采女也正是“刚刚好”。虽然看似只差了一品,但淑女是正经妃嫔,采女算是半主半仆。降到采女的位置上,着人来紫宸殿禀话一类的事她就是做不成了,依身份算又成了顺妃的仆婢,想再扒上昭妃也难。

临近晌午时,他看折子看得很累了。又拿起一本,翻了一下,便随手递到夏云姒手中。

她如常地翻开来看,定睛间却不由一怔。

是覃西王为将士们请功的折子。

她来紫宸殿读奏章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碰到与那场叛乱有关的本。虽只是请功,当属平乱后的例行公事,却也不同于那些禀奏日常政务的奏折了。

第26章烧蓝

紫宸殿内殿中安安静静, 除却夏宣仪读奏章的婉转女音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她直至傍晚时才离开,殿中随着那抹婀娜背影的消失进入彻底的安寂。

皇帝读了一整日的奏章,终于得以歇歇, 便出了殿, 也不往别处去,只在四周围转着。

虽只是这样闲散踱步,心情却看起来很好。

樊应德无声地随在旁边, 一边小心候命, 一边一心二用地盘算方才的事。

这位夏家四小姐是个能人。

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就让皇上对昭妃生了不满。

其实在他看来,昭妃哪里是心存怨怼呢?更多的大约是觉得在苓采女的事上被皇上打了脸、丢了人,这才闭门不出,好将那些看笑话的隔绝开来。

夏宣仪却偏往心存怨怼上带。那般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辞, 皇上纵使不信, 也不会觉得她是有意设计什么。

况且, 皇上还真就听了她的。

是信任她么?

算是。

有佳惠皇后的那一层关系在, 皇上自然对她多几许亲近与信任,不会觉得她在算计。

但也不全是。

他在旁边看了这么多时日,愈发清楚皇上对这位夏家四小姐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姐夫对妻妹的感情了,只余一张薄薄窗纸还迟迟无人捅破。

有着这忍而不发的感情在,他自然看夏氏事事都好。

所以说到底,他哪里是真觉得昭妃有什么错, 只是循着自己那份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 纵容了自己更想纵容的人。

就像从前在佳惠皇后与贵妃之间, 他慢慢偏向了贵妃一样。

到底是九五之尊,对发妻那样的一往情深也不妨碍他宠爱贵妃——那昭妃一个寻常宠妃,又如何能碍着他疼爱妻妹呢?

这后宫,真是一刻也不会消停。

“樊应德。”

出神间,樊应德听到唤声,慌忙上前半步,恭敬应话“皇上。”

立在殿檐下的皇帝凝望着天边的晚霞,却显然心不在焉,饶有兴味地笑道“夏宣仪爱穿宝蓝色,可搭的首饰却少。朕记得覃西王这趟入宫奉了几套点翠首饰进来?你给她送过去吧。”

樊应德一个哆嗦。

点翠难得,宫中又自佳惠皇后起便崇尚节俭,即便是高位宫嫔,宫里也寻不到几件点翠首饰。

可听皇上这意思,是要将那几套皆尽赏了夏宣仪去?那加起来可足有几十件之多了。

樊应德无所谓皇帝宠谁,反正他只忠于皇帝这一个主子。

心里暗啧两声,就躬身应道“诺,下奴这就去。”

“等等。”皇帝却忽而又转了主意,蹙眉想想,摇了头,“罢了。”

他忽地想起,佳惠皇后最不喜欢的就是点翠。她说点翠杀生太多,那样好看的翠羽还是长在林间翠鸟身上最好。

姐妹两个虽然性子截然不同,但到底是在一个府里长大,在这些事上的看法怕还是差不多的。

送她东西,总得顾及她的心思。

他便改口道“让工匠好生做几套烧蓝的首饰送过去。”

樊应德微微一怔,遂又躬身“诺。”

他知道皇帝这是想到了什么。

皇帝想到佳惠皇后并不稀奇,这些年他总是在想她。

要紧的是,他在禁不住地仔细揣摩夏宣仪的心思了。

放在目下的后宫里,这才真是大事。

锦华宫皎月殿里,昭妃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御前来问话的人,一张笑脸就拉了下来。

冷着脸在殿门口站了半晌,她嚯地转身回到内殿,抓起茶盏,愤然掷向地上。

碎瓷四溅,原本陪在旁边同昭妃说话的仪贵姬心下暗自啧了啧声。

——这些日子,昭妃都摔了不知几只瓷盏了。

不,准确地说,打从夏氏进宫开始,皎月殿里就时不常地要摔些东西。瓷盏最多,其次是瓷瓶瓷罐。

仪贵姬原是贵妃提拔起来的,和昭妃一度不对付。后来贵妃人走茶凉,她失了宠,这才不得不低下头来投奔昭妃。

如此改投新主,仪贵姬心下虽然感激昭妃肯帮她,也多有点难言的不甘,平日里常会争一争口舌之快。

但见昭妃现下气成这样,她也不敢乱说话。

由着昭妃缓了几口气,仪贵姬上前两步,堆起笑容“娘娘别生气。”

“如何能不生气。”昭妃声音恨恨,“本宫如何能不生气!”

胸口复又几经起伏,愈发地咬牙切齿“本宫伴驾这么多年,如今病都病不得了吗!这就要撤了本宫的宫权交给太后去!”

“皇上这也……这也不过是问问。”仪贵姬的笑容维持得颇为艰难,“您看您说身子不要紧,御前的人不就客客气气地走了?或许……或许皇上只是关心您的身子,怕您累着呢。”

话音未落,昭妃的目光清凌凌地睃过“你们都当本宫好糊弄么!”

仪贵姬忙闭了口。

“还不是为着那个夏氏!”昭妃银牙紧咬,“从皇上让她平白无故晋她位份,本宫就知这事不对。如今可好,折子让她读了、紫宸殿也由着她进出了,皇上眼里可还有我们吗!”

“那……”仪贵姬绞尽脑汁地继续宽慰她,“说到底是为了佳惠皇后,皇上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

“死人做什么数!”昭妃断声一喝。

仪贵姬倒吸凉气,面色发白地盯了她半晌“娘娘慎言啊……”

昭妃到底意识到了自己失言,闭口静了须臾,转向罗汉床,带着余怒忿忿落座“如今夏氏还未正经承宠就上蹿下跳的不肯安生,宫权一半归了顺妃,采苓的孩子也归了顺妃。待得来日承了宠,我们一个个怕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娘娘这话实在是言重了。”仪贵姬苦笑,说着又忽而一愣,呼吸也滞了滞“莫不是……”

她心惊肉跳地打量着昭妃“娘娘觉得她知道了……佳惠皇后的事?”

“不可能!”昭妃断然否认,声嘶力竭之下却反显得外强中干。

定一定神,又强作镇定“不可能。”

再缓一息,声音愈发冷静“再说,贵妃都没了,那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是佳惠皇后自己身子不中用才致难产,怪不得别人。”

“……是。”仪贵姬只得勉勉强强地应一声,应得心不在焉。

昭妃这带着心虚的答法,让她听着更心虚了。

往后的月余,宫里好生平静。

昭妃不再闭门不出,嫔妃们便照例日日去晨省昏定。只是她兴致仍然不高,有时恹恹地同众人说几句话,有时索性让大家问个安便走,一副懒得招惹是非的模样。

顺妃的永明宫里,采苓在位降采女后也消停了,再不敢惹事。回到这个半主半仆的位子上,似乎让她整个人都谨慎起来,每日总要到顺妃跟前问个安,生怕顺妃对她有什么不满。

顺妃自不至于苛待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只嘱咐她好好安胎,主仆之间也算相处得宜。

紫宸殿里,皇帝近来政务格外繁忙,月余里只翻了四次牌子。两次是周妙,一次是含玉,还有一次是在夏云姒的旁敲侧击下翻了许昭仪。

宫里的局面便一下翻了个个儿,昭妃那边偃旗息鼓,庆玉宫这边水涨船高。

到了四月末,夏云姒见着了皇帝吩咐工匠专为她赶制的烧蓝首饰。

夏家不缺好东西,她又有嫡出的大姐姐亲自带在身边,姐姐有的东西都会一应给她备一份,打小就什么都见过。

但近百件烧蓝首饰由十余个宦官一并呈进来、端在面前,放眼望去还是颇为壮观。

夏云姒拿起一支钗子在手里把玩,樊应德笑容满面地在旁边禀话“皇上念着您爱穿宝蓝衣裳,能压得住宝蓝的首饰却少,便特地着人赶制了出来。原是想给您覃西王送进来的点翠的,后来想起佳惠皇后最不喜点翠,怕您也不喜欢,就改成了烧蓝。”

“是,我不喜欢点翠。”这决定倒着实让夏云姒觉着舒心,呢喃道,“翠羽还是长在林间翠鸟身上最好看。”

她自问不是什么善人,但那样残害无辜生灵的事姐姐既不喜欢,她便也不喜欢。

回过神,她注意到樊应德似乎还有话说,就抿起笑“公公可还有事?公公请说。”

“您太客气了。”樊应德躬一躬身,“是这样,今年这天热得早,太后前儿个提出去行宫避暑的事,皇上说这便准备过去。这去行宫的路啊,稍微绕个弯便可往皇陵走一趟,皇上想着皇后忌日那天您也没能跟去陵前祭拜,便说若您想顺路去一趟,他就陪着您一道去瞧瞧。”

夏云姒将那根钗子放回面前宦官捧着的托盘中,平淡地想了想“我从前跟姐姐去过行宫。从宫中过去,大约是两天一夜的行程?”

樊应德笑应“是。”

夏云姒徐徐道“若折一趟皇陵,这‘稍微’绕个弯,便要多行一天一夜,远比单独往返一趟皇陵还要累人。圣驾出行,又要有那么多宫人侍卫随时,让那么多跟着颠簸劳累,姐姐在天之灵要怪我的。”

“那……”樊应德的神色不由一僵,大有些为难,“娘子您在意佳惠皇后,皇上自也是在意的,断没有让皇后娘娘不快之意。”

言下之意——这话他不好回,总不好去指摘皇上思虑不周。

夏云姒抿起笑,美眸流转,旋即换了一番更为委婉的说辞“就有劳公公转告皇上,目下暑气渐重,旅途颠簸难免教人身心俱疲。姐姐心慈,无论是劳动圣驾还是劳动这许多宫人侍卫承受暑热,她势必都不忍心,请皇上不必为了我这样大费周章。我心里存着姐姐,在宫中悼念还是赶去陵前便都没什么两样。”

说着放轻了几分声,语中也添了些许温存“他念着我与姐姐,我们也都明白,去与不去便同样没什么两样。”

樊应德松下气,有条不紊地拱手应说“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呵,她自然要思虑周全。

皇陵与行宫说来虽都在京城北边,却一处在西北、一处在东北,相距甚远。

他这是拿她对姐姐的情分讨好她。

这是圣恩隆宠,她如是答应了,倒时自要记他的好、要千恩万谢。

同时,这途中亦不失为一个他与她独处的机会。

虽则在宫中他们也时常独处,但换个环境、换到圣驾马车那样狭小的地方,总归是不一样的。

饶是他压制着心思依旧不对她做什么,也仍会有许多暧昧滋生。

她不怕这些暧昧滋生,也知道迟早会有那一步。

但她要自己掌控这些步调,不能由他着反客为主。

让他轻易得了逞,事情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27章狐狸

六日之后, 圣驾启程前往京城北侧的行宫避暑。

后宫皆尽随驾,太后、太妃自也同去,华盖、幡旗浩浩荡荡地在路上铺开,京中百姓山呼万岁,声势颇是浩大。

夏云姒坐在车中,视线穿过在颠簸中不住轻掀的车帘,忽而格外庆幸自己并未答应与皇帝同去皇陵。

——若是答应了,她与皇帝必是单独离开。虽然只消有圣驾在就必有一大班人马随着, 百姓也势必前呼后拥,但论声势必定比当下要差得远了。

眼下的这样满城沸腾,才真能教人体会到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究竟是何等的震撼。

她记得他刚登基时,头次以新帝的身份祭拜先祖,街面上也是这样的沸腾。

姐姐当时与他同坐在御辇之上接受万民叩拜,不知是怎样的心境。

总有一日,宁沅也会迎来这样的一天。

夏云姒这般设想着,总觉得奇妙。

她不知自己到时会是怎样的心境, 就像自己无法设想姐姐当时的心境。

但她还是期待着那一天, 因为那一天的到来总归意味着一切旧怨尘埃落定。尘归尘,土归土。

喧嚣吵闹便这样持续了一路,直至马车驶出京城, 将一切繁华抛至脑后。

京外其实也没什么山野的味道, 瞧着是比京中荒凉些, 但也有人家散落。正值初夏, 两旁田野抽出绿苗。

圣驾必经的御道已早早地清过了道, 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出现,静静地欣赏这样的翠绿便也舒适,令人心中安宁。

夏云姒于是一看就是大半日。晚上安睡一夜,翌日又看了一整天。

夜色再度降临时就到了行宫,嫔妃们陆陆续续由宫人服侍着下了车,由行宫内早已守候着的宫人们请入各自的居所。

来迎夏云姒的是位三十出头的宦官,穿着绣纹繁复的官衣。他身材微微发福,堆起笑来倒是喜庆。朝夏云姒一揖,他道“下奴吴庆,特来迎娘子。娘子住玉竹轩,离皇上的清凉殿很近。”

行宫避暑的门道夏云姒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这里不像宫中有那许多规矩,住所安排上也有颇多斡旋余地。

这些事皇帝自己不太过问,昭妃或许为自己人安排一二,余下的就都交给尚宫局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