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宫中嫔妃们——尤其是头次来此、从前在行宫之中未有过住处的嫔妃,多会在来前托人到尚宫局使一使银子,劳烦安排住所的女官选一处好住处给她们。

所谓的“好”,离皇帝的清凉殿近自然是最重要的。

而她从不曾在这样的事上费过心思,能住来这样的地方十之八|九是底下人循圣意办事。

夏云姒心下盘算得明白,面上却不表露什么,只衔着笑与吴庆搭话“公公瞧着官位不低,劳烦公公亲自来迎我了。”

在前引路的吴庆躬着身回了下头“娘子折煞下奴了。”说着笑意更深,“下奴分内之事,哪儿当得起娘子这样的话。况且下奴从前侍奉过皇后娘娘,自当来向娘子问个安。”

说话间朝天拱手,以向皇后在天之灵一表恭敬。

夏云姒浅怔“原是侍奉过姐姐的人?”旋即抿起笑意,“倒是缘分。小禄子,一会儿你请吴公公喝茶,取皇上新赏的明前龙井去。”

吴庆忙连连拱手道谢,一番轻松谈笑间便到了玉竹轩。玉竹轩地如其名,满院翠竹如玉,望一眼都教人心觉清凉。

夏云姒定神望了眼,回思从前,愈发清楚了那一位的心思,深深一笑“乍一瞧,倒让我想起宫中御书房后的竹林了。”

吴庆自不知个中意味,只回说“是。皇上与皇后娘娘都喜欢竹林,想来娘子或也喜欢?”

夏云姒轻哂“我自然喜欢。”说着步入月门,几个宫女宦官都上前见礼。

她从宫中过来身边的人没法个个随侍。除了含玉,便只挑了莺时、燕时、莺歌、燕舞四个跟着,行宫这边自要再另拨几人填上空缺。

夏云姒瞧瞧他们,和善地颔了颔首“都免礼了。天热,多劳你们在此等候多时。都跟小禄子喝茶去,今儿个不必侍奉了。”

这话一说,瞧着便是个好相与的主子。几人便都露出欣喜,谢恩告退,与吴庆一并随着小禄子往后院去。

夏云姒目送他们离开,才复又提步,缓缓地进了屋。

房中早已布置妥当,只有些从宫中带来的日常所需之物还需临时收拾。莺歌、燕舞当即手脚麻利地拾掇起来,燕时守去了门外,莺时与含玉在她跟前候着。

夏云姒坐到案边,接过茶来抿了一口“记得去查清底细。”

莺时欠身“娘子放心,奴婢心里有数。这几日也不会叫他们到跟前侍奉。”

百余丈外,清凉殿中。

清风徐徐吹进宽阔的大殿,珠帘摇曳,叮铃碰撞出一派凉爽。

这宁静祥和的气氛中,皇帝却显然心神不宁。

他已在殿中踱了半晌步子,不快,似只是随意散步,却眉心拧着,端是在斟酌什么。

樊应德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般的心神不宁近来常有。樊应德在其位谋其政,为主子仔细思量——很快便忆起,这情形是从那日给夏宣仪送去烧蓝首饰后开始的。

但给嫔妃添些首饰又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樊应德再做细想,估摸着是因为夏宣仪婉拒了皇上要她一并去皇陵的要求。

在樊应德看来,夏宣仪那般做法实在是不上道。

——皇上那是只想去祭拜皇后吗?

就算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只想去祭拜皇后,那也终究是为她添了一个在宫外伴驾的机会。

而且时日还不短,一天一夜,时刻为伴。

这样的机会如是给了旁人,指不定要如何欣喜。

这夏宣仪明明看上去也不是个蠢人,怎的就不识趣呢?

樊应德心中扼腕,却又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倒在心下为她寻了个由头,觉着大约是亲姐姐在她心里的分量到底比皇上更重些。

这也情有可原,姐妹情深嘛,应当的。

可他自己暗自寻了这由头让自己想通了不顶用,皇上明摆着是让她给噎着了。

也是。他是九五之尊,对谁动了心都能直接说,偏偏这夏宣仪中间隔了层发妻的缘故,不好直接表露心迹。

隐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寻了个由头可与她一并在外相处,她却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这换了谁不觉得懊恼?

除却懊恼,大抵还有几许患得患失。

宫里的女人,谁也不需皇上费尽心神的揣摩心思去讨好,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拿捏不住的,难免无措。

他现下大概是想去见夏宣仪的,只是刚被她拒绝过,便觉得再见她便要谨慎、免得惹她不快吧。

皇上可真是上心了。

樊应德心下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此时必得帮皇上铺个路搭个桥才是。

任凭皇上这样心烦意乱就是他的失职。

是以思量片刻,樊应德上前开了口“皇上。”

皇帝脚下一顿。

樊应德蕴起笑“颠簸了一路,皇上今儿大概也没心思看折子,不如请皇子公主们过来玩一会儿?这一路下来,皇子公主们大概也累得很,不知今晚有没有胃口好好用膳,与皇上在一块儿心情总能好些。”

贺玄时想想,摒开心里那些烦乱,喟叹着点头“去吧。”

樊应德就顺理成章地又添了一句“那下奴将夏宣仪一并请来?皇长子殿下与宣仪娘子亲近,却也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

话音落定,他就盯住了地面,一声都不再多出,只等着皇帝的反应。

面前安静了一会儿,安静到不太正常。

樊应德心里打起了鼓,后脊也开始禁不住地渗了凉汗。而且他还能感觉到不止是他自己在渗凉汗,殿中他的那些徒弟们定也都觉出了气氛不对,一个个都在一起渗汗。

须臾,终又听见皇帝吁了口气。

“你这人。”皇帝声音冷硬,“活得太精。”

说罢摇一摇头,举步路过他身前,径直向外走去。

樊应德不敢再贸然作声,低眉顺眼地跟上。

皇帝迈过殿门,却说“不必跟着了,朕去看看夏宣仪。”

樊应德忙刹住脚,一躬身,麻利地退回殿里。

贺玄时心下五味杂陈,边朝玉竹轩的方向走着,边无奈摇头。

他自以为按捺得住,他自以为至少在旁人眼里他没表露什么。

如今却连樊应德都瞧出来了。

樊应德虽然精明,但无风不起浪,若他当真毫无显露,樊应德自然不会那样想。

他着实愈发地按捺不住了。

夏云姒与众不同。

她或许不像旁的嫔妃那样处处乖顺、让他事事顺心,却就是让他魂牵梦萦。

后宫里的人那么多,从前的皇后像出水芙蓉,贵妃似枝上海棠,个个都清丽动人。但她……

贺玄时思来想去,觉得她像只漂亮的小白狐狸。

不像她们那样端庄贤惠,但更加灵动。

她好似也不在意他是否欣赏她,可以高高兴兴地自己玩乐,有时是自顾自地弹琵琶、有时是自顾自地看书,每每都是他撞上她美艳的影子,但她从不主动祈求他的陪伴。虽说时时到紫宸殿给他读折子,却也是循着自己的性子。爱来时来,不爱来时就不来了,并不见几分殷勤。

他却已被她的狐尾搔得一分分魂不守舍。

他初时也以为自己只拿她当个小妹妹看,幡然惊悟时,早已为她渐渐失了魂。

怨不得自古文人都爱写狐妖,狐狸这种东西瞧着便是精怪。

人似狐狸,更加惹人怜爱。

贺玄时一壁回味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壁已踱到了玉竹轩前。

那片如玉的翠竹映入眼帘,他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了她在竹屋中弹琵琶的模样。

真是个妖精。

他愈加思量,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服了她。

第28章窘迫

皇帝步入玉竹轩的月门,守在房门前的两名宫女便忙迎了上来,屈膝行礼。

莺歌颔首恭肃道:“皇上万安。宣仪娘子刚睡下了,奴婢去请她起身。”

皇帝想了一想,摇头:“让她睡吧。”

莺歌应了声诺,却见皇帝并未离开,反倒提步继续向屋中行去。她与燕舞对望一眼,皆是一怔,又只得无声地起身,立回原本的位置。

贺玄时信步踱入卧房,在莺时见礼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莺时会意,声音卡在喉咙里,躬着身退向外头,前去沏茶。

房间里再无旁人,贺玄时立在几步外望了望床上熟睡的人,想上前看她,又恐惊醒了她,踟蹰半晌,自顾自地坐去了桌边。

不一会儿工夫,香茶沏好呈进来,奉茶的却不是莺时了,是含玉。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夏云姒。

不知是不是迟迟不曾侍寝的缘故,她在这方面似乎有种别样的“分寸”,格外喜欢让含玉到他跟前侍奉。他到朝露轩见她时含玉倒未必次次都在,但隔三差五的,她总让含玉到紫宸殿给他送些东西,大多数时候她自己都不进殿。

旁人都不是这样的,就连昭妃也不是。昭妃虽将采苓荐给了他,却将采苓约束得极紧,更不曾让采苓单独去紫宸殿送东西。

这般一比,她这“分寸”就显得很大方。

他忽而又心神不宁起来,就像听说她不愿祭拜皇后时一样。当时他的头一个反应,是患得患失地想她是不是会觉得他不顾及皇后的心思、对他生出不满;现下,他又在想她如此“大方”,是不是因为毫不在意他。

这种感觉令贺玄时觉得奇妙。

——他似乎从未这样过,哪怕是对皇后。

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皇帝睇了眼含玉:“退下吧。”

他以为自己素来喜欢贤惠大度的女子,眼下细思她的大度,他却莫名恼火。

一点也不想多看到含玉。

含玉轻轻应一声诺,屈膝一福,便恭恭顺顺地退到了外头。

莺时也没有再进来,贺玄时兀自品着茶,将那股奇怪的懊恼压制下去,终究是没去搅扰夏云姒安睡。

放轻脚步,他无所事事地在她卧房里转着,走到书架前,信手抽了本书出来。

……《声律启蒙》?

他蹙起眉头,又觉得好笑。

她论学识不如佳惠皇后,可总归也是夏家的女儿,诗词歌!歌赋必定读过不少。《声律启蒙》顾名思义,乃是孩童初学生平仄声韵的启蒙读物,她拿来读无论如何都不对劲。

怀着三分不解两分好奇,贺玄时随手翻开书瞧了眼。

这一翻,便有纸页从书中落了下来。贺玄时俯身捡起,将纸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孩童稚嫩的字迹。

上面一组组写着并不复杂的对子,有些对得好,有些对得也不太合宜。旁边还有些红字的批注,是成人所写。

这不是宁沅的功课么?

他心底突然颤了一下。

她这样默默地关心宁沅,他都不知道,她没跟他提过半句。

是她自己觉得这样好好地做事情就好,还是因为她觉得他在皇子养母的事上一贯谨慎,唯恐惹他不快?

他竟让她有这种恐惧?

这一觉,夏云姒睡到了入夜时分。

醒来时颠簸的疲乏缓解了不少,饿劲儿倒上来了。她睁开眼醒了醒神,见床帐已放下来,透过帐子看到房中灯火通明。

“莺时。”她扬音唤了声,很快,听到向她疾行而来的细碎脚步与环佩玎?。

夏云姒浅打哈欠,边揭开床帐边道:“灯点得这样亮做什么,下次我若在睡,不点都……”

还差一个“可”字没道出来,房中情景映入眼帘,令她猛地将话咬住。

莺时也已赶到了床前,一把拉住床帐,将只穿着心衣与中裙的夏云姒挡了回去。

她何曾穿得这般“清凉”地与男子碰过面?胳膊与肩颈都露着。

夏云姒只觉一颗心在胸中跳得愈来愈快,让她虽知自己已被遮在帐中,还是有点乱了方寸,下意识地将衾被也盖回了身上。

勉强定住神,她故作从容地开口:“姐夫怎么……到这儿看折子来了?”

一片安静。透过这种安静,夏云姒便知他也陷入了与她一般的窘迫。

少顷,听到外面轻咳了声:“原想来看看你,见你睡着,就让人取了折子过来。”

复又静了会儿,他又说:“你先更衣,朕去外面等。”

说完就听到衣袍??轻微响起,每一缕都令她心底颤上一颤。

一股久违的女儿家羞赧涌上心头,让她手足无措——她以为自己手上早已沾过鲜血,断不会为这等小事无措,眼下却觉得无地自容。

直至听到房门关合的声音,夏云姒小心翼翼地再度揭开帐帘。

!先是揭了条缝,通过缝隙环顾四周一圈,她才敢完全露出脸来。

接着便瞪莺时:“怎的不说一声!”

莺时局促跪地:“起先是皇上不让奴婢们搅扰娘子。方才皇上再看折子,奴婢一时也不敢多说话。”

“……罢了。”夏云姒摇摇头,缓一口气。

宁心静气,她在莺时的服侍下更了衣,又仔仔细细地梳了妆,走出卧房时看到皇帝站在廊下,负手而立。

他穿了一袭月白色的直裾,背影颀长而不失威仪。面前的苍茫夜色与身后房中的暖黄灯火相互映衬,独将这道身影衬得夺目耀眼。

夏云姒行到他身后,福了福:“姐夫。”

贺玄时转过脸,强定心神:“免了。”

他脑海中着魔般地不住闪过方才那弹指一瞬的一幕,少女脖颈修长、肌肤白皙、玉臂柔美……让明明已有那许多嫔妃的他不知怎的就忽而走火入魔了。

这样的情绪令他愧疚难当。

他竭力地克制自己,越克制却反而想得愈发厉害。

就像中了让人上瘾的毒。

夏云姒低垂着眼帘,心乱之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打破沉寂,便索性等他先行开口。

良久之后,却见他蓦然转身,衣袍在掠出一声轻音,足下生风地向外行去。

夏云姒讶然抬眼的时候,他已走出月门,一个晃眼便不见了。

她兀自滞了一会儿,静听夏风轻拂竹叶的簌簌声响,心境终于一分分恢复如常。

静下神来,她便又有了那种狡黠的闲心,一点点解读皇帝适才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