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便坐去了罗汉床另一侧,莺时又添了张绣墩来给含玉。夏云姒的目光在她二人间一荡,见她们都一副含笑的模样,不禁好奇:“怎么了?宫中宴席千篇一律,你们今儿还能玩出花儿来不成?”

周妙摇摇头:“我和玉姐姐是没那个本事,光顾着看旁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她有意卖关子,夏云姒也乐得听听这些趣事,一时也没了心情喝汤,放下碗催她:“快说来听听,别吊我胃口。”

周妙便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开了席,歌舞一起,便又见了剑舞。此番剑舞却非群舞,只一人舞剑而已,脸上蒙着纱,舞罢将纱揭下,才见原是唐美人。”

“酒过三巡,行了酒令。众人旗鼓相当,唯一人文思绝佳、篇篇精彩,姐姐可猜猜是谁?”

夏云姒想想:“宫里当属沐才人文采最好,只是生性清高不愿将文采示人,唯行酒令轮到时不得不显露才华……自当是她了?”

“偏还就不是她!”周妙嗤声而笑,“是仪贵姬。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去学这个,又或索性着人来为她写了几篇一一备下,才有如今独占鳌头。”

“这还没完呢。”含玉接了话去,“久不得圣意方婕妤从一开始便侍奉在太后身侧,体贴温婉,倒哄得太后开心得很,连皇上也不得不赞她。”

这可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实漫说这位方婕妤,就是唐兰芝许多人也已不太记得了。

宫里就是这样。如花美人开时自然娇艳惹人怜,可一旦凋落便悄无声息,再无人会多看一眼。

只不过现下看来,已经凋了的花也是不甘心的,总想再开一开。

“也不知怎么就突然都动了这个筋。”含玉含着浅笑,思量着道,“我在宫中的年头不短了,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争奇斗艳。皇上兴致倒高,太后看着也高兴。”

“这不稀奇。”夏云姒抿唇,“从前贵妃也好、昭妃也罢,都是既掌权又要宠的,谁敢与她们争宠难免要日子不好过。如今贵妃没了、昭妃也被废为庶人,掌权的顺妃娘娘无心争宠,恰好让底下有了一争高下的机会,自是人人都想翻出些花来。至于皇上和太后……”

她笑看含玉:“——若你是女皇,看着阖宫美男子为博你一笑使尽浑身解数,你欢不欢喜?若你是太后,瞧着儿媳们又才貌双全又体贴孝顺,你高不高兴?”

含玉扑哧一声:“快别说了!”

周妙也听得笑了一阵,屏住后又抬起眼,愈发神秘兮兮:“那姐姐猜猜,今儿个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夏云姒想到剑舞之事,问她:“唐兰芝么?”

周妙摇头:“没有,这些各显神通的皇上一个都没翻——他翻了宋充华的牌子。”

“宋充华?”夏云姒微微讶然。

这便是那位曾被贵妃昭妃推出来挡箭的了。姐姐保了她一命,可她形同被废,在宫中苦熬了多年。

此番昭妃之事败露她才得以沉冤昭雪,皇帝便复了她正四品姬的位子,后又以太后的名义下旨晋她为从三品充华,以示安抚。

不过这足足六年,她过得显然不好,这些日子她都只在自己宫中将养着,谁也不肯见。

今日,该是她第一次再度露脸。

第57章 交心

过几日再去向顺妃问安时,夏云姒见到了充华宋氏。

在如今的一众嫔妃中她位份算高的了,上面只有顺妃与许昭仪两人,往下低一品的贵姬倒有好几位。

可她一朝间到了这样的高位上,倒也并不张扬,瞧着性子淡淡的,衣着也朴素,发髻上甚至寻不到几样金饰,以银簪银钗居多。

问安时先前与苏氏交好的几位嫔妃见了她多有些尴尬,她也只做不理,静静听着顺妃的话。

顺妃一如既往地笑意端庄,温声与她说:“从前的贵妃周氏、昭妃苏氏心思险恶,让你受了委屈。如今得以沉冤昭雪,日后自会苦尽甘来,你也不要总想着过去。”

宋充华和顺地颔首:“诺,臣妾明白。”

顺妃又笑道:“宫里的姐妹们你那日在百日宴上也都再见过了,只是去年新入宫的几位大约还认不全。”说罢便一睇几人,“来给充华见个礼。”

几人便齐齐离席起身,各自报上名号,一并向宋充华问安。

宋氏的目光先投向了唐兰芝,抿唇笑道:“苏氏被废,唐美人是迁去与我同住的那一位了。这些日子我病着也不曾多见,百日宴上那曲剑舞倒真令人过目难忘。等一会儿回去,美人去我那儿坐坐。”

唐兰芝瞧着有些忐忑,不敢多言,只应声诺。

宋氏便不再说什么了,让她们都起了身,这令满座宫嫔都有些意外。

——谁都知她昔日是为佳惠皇后所救才能活到沉冤昭雪的这一日,以为她无论如何也要同夏云姒客气两句,谁知她竟一句话也无?

连顺妃也怔了怔,意有所指地又添了句:“这位是窈姬夏氏,佳惠皇后的本家四妹。”

宋充华也只向她颔了颔首:“幸会。”

夏云姒抿唇笑笑,倒也不以为意。

皇宫这个地方,本就容易教人心灰意冷。宋氏蒙冤六年,眼下纵使平反也不愿意再多与人打交道,也不足为奇。

她若记得佳惠皇后的恩来谢她,自然是好;可她不愿多表示什么,也未必就不好。

这一番温馨和睦的相见后,众人很快便散了。庆玉宫四人结伴而行,眼瞧着快到时,让樊应德带人拦了下来。

“昭仪娘娘安好、诸位娘子安好。”樊应德笑意盈面地问了安,又上前了半步,“窈姬娘子,太后今儿特传了一众太医到紫宸殿诊脉,皇上念着您身子也未大好,请您一道去让瞧瞧,看是否让太医调调方子。”

话音一落,就见周妙掩唇而笑:“姐姐快去,莫让皇上等。”

夏云姒听出她的打趣,面上微红,朝她们颔一颔首:“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就随着樊应德走了,叫了莺时同行。

不一刻后到了紫宸殿,太医已为贺玄时诊过,正仔仔细细地向他禀话。贺玄时端坐案前,以手支颐地阖目静听,眉目疏朗的模样清隽却不怒自威。

夏云姒没有开口,抿着浅笑径直绕到他身后。禀话的太医抬眸瞧了她一眼,语中不觉轻顿,她好似未觉,缓缓地伏向他的肩头:“皇上有没有在听太医禀话,莫不是偷偷睡了?”

娇软的声音使他一栗,他蓦地睁眼,一把将她的手捉住,含笑低斥:“属你最没个正经,不怕让人看笑话!”

夏云姒也笑一声,转而敛住,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去几步开外的椅子上端坐下来。

太医向皇帝禀完了话,便来为她诊脉,诊过后自又是一番禀话。而后夏云姒向莺时递了个眼色,莺时便会意地与太医一道离开了。

按着宫规,宫人身体不适自不能让太医这般会诊,可此番累得莺时一起中毒,夏云姒到底心疼,每每总央太医顺便为她瞧瞧。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自然就没有旁人会多嘴。

这般看来,得宠也算确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夏云姒在他们离开后挪去了御案边坐,照例寻了本闲书来读。

他们这般相伴已有些时日,他很是乐在其中,即便后来连翻她的牌子都频繁起来,也没有对这一点失去兴致。

她想在他自己心里,他是享受与嫔妃交心的。

只是,后宫嫔妃有多少真的敢与他交心呢?他亦没有多少真心能交给她们。

在见他显出乏意时,她便又拿了奏章来替他读,读到第三本,翻开一看便是眉眼一弯:“徐将军要回来了?”

下一刹,折子被从她手中抽走,转而拍在她额上:“徐明义回来,你便这样开心?”

夏云姒揉揉额头,美目不满地望着他:“臣妾与徐将军自幼相识,他回来臣妾自然开心。”

他眉宇轻挑:“自幼相识,你怎的不说青梅竹马?”

夏云姒露出讶色,把握着分寸,以一种意外又好笑的神情打量起他来:“皇上这是……吃醋了不成?”

一记眼风扫来,却见她衔笑起了身,搂住他的脖子,语声娇软得发腻:“那臣妾以后再不提他了,皇上别与臣妾计较!”

他局促一咳,外强中干道:“谁吃醋了?朕岂是那样小气的人。”

她复娇笑两声:“反正皇上不高兴,臣妾便再不提了,也不见了!”

他又淡声:“谁说朕不高兴了。”说着语中一顿,自顾自地翻开折子扫了眼,“哦,他三日后抵京,你到时过来,与朕一道见见。”

不容置喙的生硬口吻,却并无真正的恼意。夏云姒不惧,又低低笑了笑他,才应道:“诺,那到时臣妾就死死缠着皇上。”

他觑她:“做什么?”

“让皇上放心呀!”她端一副似玩笑又似认真的口吻,“让皇上知道臣妾究竟最在意谁。”

他轻轻地吸一口气,笑意在眼中缱绻散开,在她唇上留下轻轻一吻:“朕自然明白的你的心意。”语中微顿,他又释然道,“你与徐将军交好,也没什么。儿时没有男女大防拘着,谁还没有几个旧友呢?也是难得的情谊。”

说罢他便继续读起了奏章,夏云姒仍揽着他的脖子,姿态看起来无限亲昵,只是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眼底划过了一抹不着痕迹的凌色。

是了,她与他之间始终是一场博弈。她要一直与他博下去,让他既觉得在她心里分量很重,又觉得她并不好拿捏。

唯有这样他才会在意、会珍惜,一心相许是一文不值的。

三日后,徐明义如期抵京。这日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扫也扫不尽。

夏云姒乘着暖轿去紫宸殿,轿夫们走得小心翼翼,原先不过一刻的路程行了将近三刻,连轿顶都积出一层雪来。

轿帘揭开时,却恰逢徐明义也刚到紫宸殿前。他下意识地看过来,她隔着几丈微微一滞,搭着莺时的手缓步下轿。

他犹是一身甲胄,在漫天大雪中却显得莫名柔和。

行至她跟前,他抱拳:“窈姬娘子。”

夏云姒浅浅欠身:“徐将军。”

轿夫们很快抬着轿子走了,莺时也退开了几步,夏云姒微微仰头,细细打量他的每一分面容。

几个月不见,他眉目间似乎又添了几分昂然斗志。这是武将该有的英姿,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她莞然而笑:“几个月不见,徐将军风姿更胜当初。”说着她抬手,为他轻轻扫去肩头薄雪。

他侧首看了眼紫宸殿,殿门就正对着他们,令他不觉一笑:“你似乎很喜欢当着皇上的面做这样的事。”

夏云姒稍稍一怔,抬头平静道:“皇上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你反倒很在意么?”

“不。”他犹望着紫宸殿,笑了一声,才看向她,“我觉得你在拿我争宠。”

她直是一震,窒息地看着他,心里尽是被看穿心事的慌张。

他睇着她的神情,笑意更甚:“我说对了?”

夏云姒不言,他又道:“自佳惠皇后没了之后,你就愈发的会算计了。”

她垂眸压音:“我要为姐姐报仇。”

“我知道。”徐明义凝视着她,“可现下看来,你却不是能狠到极处的人。贵妃亡故那日你说的话,你当真做得到么?”

她淡漠地一睃他:“你如何觉得我不能狠到极处?”

“你若真能狠到极处。”他嗤笑出声,“又何故利用我争宠还要编得那么有分寸?分明是原本的故事更能令皇上在意。”

夏云姒沉默垂眸。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生辰那日,她当众绘声绘色地讲出的他的“儿时趣事”,其实七分真三分假。

醉酒是真的,躺在房上不肯下来也是真的。只是,当时并不是在姐姐的院子里,而是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姐姐当时也并不在。

这样说自能引得皇帝更加在意,却多少会对他不好。

唯有让姐姐夹在中间做个料理事务的“家长”,这才更像一场他们两个小孩子间的胡闹。

是,如是这样说,她是不够狠。不仅是对他,对许昭仪、对莺时、对含玉,甚至对小禄子,她都并不只是无情利用。

“我不能说将军说得错了。”她抿唇浅笑,“可将军怕是一开始就看错了我。”

他目光微微凝滞,带着三分不解两分探究,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这条路固然需要心狠,可我从一开始也并非只想凭心狠成事。”言毕,她不再与他多言,也并不给他追问的机会,气定神闲地向着殿门行去。

这宫里狠到极处的人多了去了。若靠狠就能笑到最后,未免也太容易。

她要的,是极善极恶。对待她好的人好到极致,对待她不好的人无半分手软。

这样做,当下或有惊险之处。

可等她到了更高的位子上,便有无尽的好处了。

她边想边迈过殿门,那象征着至高地位的一袭玄色转向她,一笑:“来了?”

第58章 和亲

夏云姒笑吟吟地福了一福,便去旁边落座。徐明义很快也进了殿,抱拳行礼。

紫宸殿的大门开着,内外殿间的门也开着,方才他们交谈的画面皇帝势必看见了,却没问什么,只向徐明义道:“你上的折子朕看了,他们还算有诚意。这几个月朕与兵部、户部反复议过,出兵征战确是劳民伤财,不值当的,此事便罢了。”

“皇上圣明。”徐明义再度抱拳。

皇帝又说:“此番你辛苦了,各样边关细由,等过两日再来议定便是。”

“诺。”徐明义应下,语声铿锵有力。正要道告退,却听皇帝说:“阿姒,你若想与徐将军叙叙旧,就去侧殿叙。”

徐明义浅怔,自有些意外,看向夏云姒,她只恹恹的摇头:“不去。这一路走来冷得很,侧殿不如内殿暖和,臣妾就在这里猫着喝热茶才舒服。”

贺玄时哭笑不得,摇头:“你这性子……”说罢吩咐樊应德,“去,看看御膳房今日熬了什么汤,上两盏来,让窈姬和徐将军都暖暖身。”

待得品完这一盏汤,徐明义就告了退。夏云姒自顾自地闲闲坐着,直至他下了旨传出去,她才知宫里又添了几位美人儿。

还是因为年中时覃西王封地战事四起的缘故。

那场战事原是内乱,当地民风彪悍,有胆大者听了算命的胡言,揭竿而起,起兵谋反。

可若只是这样,覃西王不至于打得那样辛苦,这一战也不至于拖那么久。

后来越闹越大、闹得满朝关注,实是因为叛军将外族洛斯勾结了来,里应外合之下这才愈发难打。

后来覃西王督战有方,叛乱被弭平,敌军为首的将领却趁乱逃去了关外,到洛斯安享荣华去了。

朝廷自然不愿此事就这样算了,逼着洛斯交人。然洛斯觉得战败已是丢人,再这样被大肃逼着交人更是颜面尽失,扬言宁可再战也绝不背叛盟友。

这样的狠话放出来就不好改口。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

此事与洛斯而言,其实自不是真想再战;于贺玄时来说,亦不想再打一仗。

不论盛世还是乱世,战事一起总归劳民伤财。

所以很快双方便各退了一步,前后脚提出和谈。

和谈中,国力弱些的洛斯先表明了姿态,道与叛军勾结攻打大肃是他们不对,愿献上和亲公主与黄金,自此与大肃结姻结友。但请大肃皇帝莫要再追究他们收留那叛军将领之事了,权当留几分颜面。

这样的说辞,似是要求大肃“让步”,可实际上大肃所得更多,洛斯所求当真只是“面子”。再加上数年以来大肃也无时不刻不担心洛斯虎视眈眈,能结姻结友保得几十年和平自是好事。

贺玄时便允了,由兵部、户部、与鸿胪寺同去商议具体事宜,定下来后派徐明义走了一趟,迎和亲公主入塞。

不过,他也是见到徐明义接到人后上的折子,才知洛斯竟一口气进献了三位美人。

一位是当今洛斯国王的亲妹妹,另外两位则是贵族之女。

由此可见,洛斯是真的很怕大肃动兵。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呢?

贺玄时心下好笑,这些蛮夷之地有时脾气上头,确是有失分寸。

他将这三人都封了个不高不低的位子,那国王的妹妹封了从四品姬,赐封号“和”,以示盼望两国和平之心。

另外两人则都封了从五品美人,原不想赐封号,但看看名字竟都有四五字之长,实在难记,就随手写了“吉”与“如”两个喜庆的封号来。

旨意递给樊应德,樊应德躬身询问:“今晚是否传哪位新晋的娘子……”

皇帝一睃夏云姒,笑说:“新晋的不必了,窈姬留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