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先彻底不提自己有孕了吧。

让他在这孩子已然离去时才恍然惊觉他曾经来过,虽少了些感情的牵绊,惊异之下却也更令人痛苦。

这年的暑气来得迟些,待得端午过去、到了五月中旬,圣驾才启程前往行宫避暑。

和贵姬近来害喜愈发厉害,夏云姒倒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是因在暗中用药调养,还是这伴着毒性长大的孩子已愈发虚弱、不足以让她有所反应了。

皇帝自是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带她去湖上泛舟,享受短暂的惬意。

湖上景致虽美,白日里却晒。夏云姒便会瞧准轻舟划过荷叶的时机折一片荷叶下来,而后悠悠躺倒,将荷叶盖在脸上遮阳。

荷叶清香浅淡,有那么短暂的弹指一瞬里,她鬼使神差地在想不知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喜欢这个味道。

下一瞬他伸手将荷叶拿开,她又衔着娇笑抬眸瞪去:“好晒,还我!”

他笑一声,依言将荷叶盖回她脸上。而后隔着荷叶,她听到些细微的动静,不过片刻那荷叶又再度被揭开,她正要再瞪,他掖了颗莲子到她嘴里。

莲子是剥了皮的,也取了心,吃来清甜可口。

她这才没再发火,撑身坐起,看看他手里正剥的下一个,又看看他嘴角的那一点点火泡:“莲心去火的,皇上别扔,臣妾拿回去攒起来,熬粥给皇上吃!”

他倏然皱眉,抬头费解地抬头看了她两眼:“亏你想得出来……”

人家拿莲子熬粥都是专门把莲子心剃了,没听说过专门拿莲心熬粥的,那得多苦。

偏她还一本正经:“苦是苦点,可顶用呀!吃上一碗,明早嘴角那点泡便下去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嘴上还在上火的事,不禁欣慰于她还记得。

但莲心熬粥……还是算了。

他将刚剥出来的两枚莲心放到她手心里:“饶朕一命,粥免了。煮一杯水,朕喝,行不行?”

她美眸微翻,答应得十分勉强:“也行吧!”

说话间小舟绕过了湖上小岛,岛的另一边有一凉亭,亭檐才刚入眼,悦耳的银铃声已然传来。

夏云姒下意识地看去,随着小舟缓缓转过,女子倩影映入眼帘。

银铃在汉人女子身上是不多见的,不论是衣着还是首饰上都不常有。然亭中女子所着也并不是胡服,而是一身淡绿的清丽襦裙,只腕上有着银铃的手镯与面上坠着金铃的面纱乃是异域格调。

这样的搭配应是格格不入,却莫名被她穿出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

妖娆妩媚的乐声中,她翩然起舞,并非大肃宫中常见的乐舞、也不似覃西王先前备来的剑舞,动时多了三分别样的活泼,静时亦掺两分不同寻常的婀娜。

隔得这样远,一时看不清是谁。

但宫中的外族女子不过三人,和贵姬身怀有孕不可能在此处起舞邀宠,想来不是如美人便是吉经娥了。

夏云姒暗自忖度着,侧首看看贺玄时,见他一时看得出神,便先他一步开口:“真好看,可惜看不清楚。皇上一会儿传她去清凉殿好不好?臣妾想好好看看这舞。”

这话正中他的下怀,他局促一咳,拉回视线:“朕一会儿要看折子,要看舞你传她去玉竹轩看。”

明明都看得痴了,又何必还要这般硬撑呢?

夏云姒心下好笑,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自己看有什么意思?要不臣妾等等,傍晚皇上没事了,我们再一道观舞!”

第64章 打脸

夏云姒竭力地软磨硬泡,颇有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直至磨得他点了头。

反正他都已看得满目欣赏,便早晚会见那人的。若是如美人,多半这一两日就要来见;若是吉经娥,或许碍于先前的事一时不想见她,可她必定再寻机多加“偶遇”两三回,迟早会让他动摇。

那便还不如她来开这个口,占据几分主动。

是以用完午膳,趁着午后小歇时,他就着人去传了那人过来。御前宫人何等机灵,早已打听清了是谁,不过一刻就将人传了来。

是吉经娥。

夏云姒见到是她,未作掩饰的面色一冷,淡淡地垂下眼帘。

欢天喜地地进了殿来的吉经娥亦是脸上一僵,见礼间不无几分窘迫。

她自然窘迫,动用这样的争宠手段后得了召见,谁能想到屋里还有个别的女人呢?

尤其还是个先前有过过节的女人。

贺玄时也还记得先前的事情,亦不喜这样没规矩又过于蠢笨的女子,不由眉宇微皱。

刚欲开口,却听夏云姒先笑道:“今儿和皇上同游湖上,偶然得见经娥在亭中起舞。那舞从前不曾见过,且离得远又看不清,便请经娥来再舞上一曲吧。”

吉经娥的面色愈发难看。

虽然那舞本来就是跳来邀宠的,可皇帝喜欢才叫邀宠,眼下这窈姬张口说要她跳,是拿她当什么了?

贺玄时侧首看看夏云姒,原想劝她说算了,但见她满面的期待便又咽了回去,也向吉经娥说:“是,舞不错。窈姬磨了朕许久说想再看一遍,你便再跳来瞧瞧吧。”

吉经娥一时满目错愕,面上羞怒更甚,却又不敢发作,怔怔地滞在那里。

夏云姒心下玩味地想,吉经娥现下心里应该很难过吧。

不论她对皇帝说不说得上是真心,精心谋划了这样一场,便总是希望被珍惜的。皇帝却只依着旁人的话要求她跳来看,这就是将她的心意往地上踩。

可偏偏话都说到这儿了,这舞她今天非跳不可。

不得不说,这吉经娥虽是可恨,但生得着实好看,流露出两分委屈的样子连她瞧着都有点不忍,无奈皇帝的心思没在吉经娥身上,也未顾及这份情绪。

夏云姒饶有兴味地轻啧一声,略带着半分轻佻逗弄她说:“突然邀你来倒是我唐突了。不然这样好不好?你好好地跳上一曲,除夕那日的事我便不同你计较了。”说着睇一眼皇帝,口吻娇嗔起来,“我一会儿央皇上赏你。”

吉经娥自听得出她的羞辱,然皇帝淡然不语,她终是不敢说什么,终是咬一咬牙,示意宫人去传了乐师。

这一舞也不过小半刻就跳完了,舞是真好,贺玄时却莫名觉得身边这适才便在有意赌气的小美人更加有趣。

是以整支舞他都看得心不在焉,待得一舞终了就挥退了吉经娥,一把将夏云姒拢进了怀里:“离除夕几个月了,还记着仇跟她较劲?心眼愈发小了。”

她脸上毫无惧色,反倒衔起笑来,垂眸轻声:“皇上看出来了?”说着又娇笑一声,信手从榻桌上拣了颗葡萄喂到他口中,“臣妾气不过她那样欺负和贵姬罢了,皇上生臣妾的气么?”

身娇体软的美人卧在怀里、还柔言轻语地说着话,他如何生得起起来?

她明眸望着他,辨出他的情绪,竟还胆子更大了,抬手拍拍他的脸:“若不生气,皇上就要帮臣妾赏她,臣妾适才都夸下海口了呢。”

他低笑着俯身吻她:“说吧,怎么赏?”

夏云姒眼波流转,在他唇上轻轻一咬:“晋她一例位份,可好?”

他微微眯眼,笑意变得促狭:“这么刻薄,可真不是什么贤惠姑娘。”

她望着他眨眼:“那皇上不喜欢了么?”

语声上挑,挑动心弦,挑得他再度深吻而下,许久都不舍得将她放开。

从除夕便失宠的吉经娥为晋一例成了徽娥,消息一夜间就传遍了行宫。

与之一同散开的是晋位的原因。

就连洒扫宫道的粗使宫人一时间就在窃窃私语,说吉徽娥可真是惨,失宠近半年,皇上再没翻过她一次牌子,大约早忘了她是谁。末了被窈姬娘子当舞姬一般传了去,跳了支舞让窈姬高兴了,便晋了位份。

“说是晋位,其实是打她的脸吧!”

“倒还帮和贵姬出了一口恶气,宫里头还没见过这般以下犯上的人呢!”

在有心的推波助澜下,这样的话被津津乐道了几日都未消散。

而后,却听闻吉徽娥当真被“打了脸”,还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被罚跪了半个时辰。

这却是出乎夏云姒意料之外的,她听闻后也不由一怔:“怎么回事?”

小禄子笑叹一声:“嗨,吉徽娥着实是脑子不灵光,听得宫人议论气得紧,发落了宫人便是,偏要编排您与和贵姬,听闻还大骂和贵姬生下的孩子也……不会是什么好的。恰巧碰上一位太妃路过,哪里听得了这般诅咒皇嗣的事情,当即让人赏了二十个嘴巴,叫跪在那儿思过呢。”

夏云姒轻笑:“罚得不冤。”

小禄子又道:“二十个嘴巴,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肿了。再者那条道恰是鹅卵石道,修建时工匠精挑细选的鹅卵石,镶得漂亮,跪半个时辰可就不好受了。”

“若好受,哪拘得住她那张没边儿的嘴呢?”夏云姒淡声,略作思量,又道,“不过这般闹上一场,她怕是更要视和贵姬为眼中钉了。”

“是。”小禄子躬身,“下奴听闻吉徽娥骂出的话里,便有指摘和贵姬在皇上耳边吹阴风的意思。瞧着是不敢太怨您,便索性都怪到和贵姬身上。”

“可见也是个没本事的。”夏云姒摇摇头。

可有时偏是这样没本事的,反让人小觑不得。因为没本事才心思更浅,做事更不计后果,就如疯狗咬人一般反教人难以防备。

她循循地沉了口气:“和贵姬有着身孕呢,你们暗中把吉徽娥盯住。她身边的宫人但凡出入行宫,我一应都要知道。”

“诺,这个好办,您放心。”小禄子应下就告了退,夏云姒自顾自地又思量了会儿,觉得倒也不必担忧太多。

说到底,吉徽娥不比贵妃昭妃与覃西王有牵连、又都出自宦官人家,多少有些根基。

吉徽娥是从洛斯远嫁而来的,在京中毫无势力可言,又性子浅薄,在宫里应是也培养不出什么亲信帮她办事。盯住行宫的出入记档,应是足以察觉异样了。

不出时日,果真就寻出了些端倪。

她身边的宦官有去帮她买点心的、有去附近的集上帮她淘新鲜玩意儿的,这都稀松平常。只有个宫女的出入记录耐人寻味——每两日出去一次,说是去附近的集上走走,回来的时间也大抵对得上这路程,只是每次出入都是两手空空,什么也不见买。

这般爱去集上闲逛的宫女,岂有次次都空手而归的道理?就是莺时这样不爱买东西的偶尔出了门,也多少会买些有趣的小物回来。

更何况这人还有个拗口的名字,一瞧就是吉徽娥从洛斯带来的人。

所以虽没有实证,但此事若没问题,夏云姒半点都不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倒又白捡了个便宜。

她原本并未想着要用这孩子将吉徽娥算计进来,只想让皇帝难过一场、以此谋得她想要的便好。

无奈吉徽娥偏在这个时候自己往外跳。

既如此,找个机会收拾了吉徽娥、顺便博得和贵姬的愧疚与信赖,倒也不妨碍她原本让皇帝难过的打算。

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这机会最好来得快一点儿。

这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若等到四五个月,滑胎伤身与否还可另说,慢慢地显了形不好再瞒便首先是个麻烦。

可干着急也没用,夏云姒这阵子便分外信起了神佛,日日都会在佛前跪上两刻、念一念经,祈求佛祖给她个机会,让她心想事成。

小半个月后,佛祖还真显了灵。

这日她正虔诚礼佛,莺时进了屋,挥退旁人,在她身边也跪下,压音道:“和贵姬近来总觉得烦闷,皇上便赐她一席船宴解闷儿,和贵姬邀了各宫嫔妃同往,刚传了人来请您。”

夏云姒点点头:“什么时候?”

莺时道:“就今日傍晚。”

她便又问:“吉徽娥可去么?”

“若您先前所想没错。”莺时抿一抿唇,“大概必是要寻一套说辞前去的。”

夏云姒微微笑了笑,偏首示意莺时退下,而后面朝着那尊慈祥又威严的金佛,五体投地地叩拜下去。

佛祖在上,信女夏云姒,一会儿要去害人了。

这人不似昭妃,与我姐姐的事并无什么关系,算来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点愧悔。

所以这笔账要怎么记随您的意,待得入了阿鼻地狱、抑或转世轮回之时,也随您要我怎么还。

但求您莫要慈悲为怀,乱发善心挡了我路。

您若非挡我的路,明儿个我就将您的金身撤了,换太乙真人来供上。

漫天神佛都等着香火供奉,谁帮我我信谁。

你们都不帮我,我就都不供了,还不必担心死后下地狱了呢。

满怀戏谑地将这番话念完,她又磕了几个头,倒还算磕得虔诚。

站起身,她还端端正正地敬了三炷香。

轻声吁气,夏云姒默念着“阿弥陀佛”,转身离开了供佛的厢房。

船宴,从氛围上来说,也算是纸醉金迷了。

正合她喜欢的妖娆的妆,也衬这一场大戏。

第65章 船宴

暮色四合,星辰点点。湖上游船,灯火璀璨。

和贵姬有孕比夏云姒要早月余,又从得知有孕起便在好生将养,此时小腹已微微隆起,人也显得比从前丰盈。

夏云姒登上船时,顺妃正拉着和贵姬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宁汣的生母怀他时难受得寝食难安,你瞧着倒还不错。这样好,想来生时也能少受些苦。”

和贵姬抿唇笑道:“许是因为三皇子是男孩子,所以闹些呢。臣妾盼着这一胎是个小公主……”说着一抬眼注意到夏云姒,忙起身迎她,“窈姬姐姐。”

夏云姒也正开口笑言:“若是个小公主,必与你一样貌美。到时怕是阖宫嫔妃见了,都要忍不住地从库里挑好料子给她裁新衣服呢。”

说罢二人相互见了一礼。和贵姬自有孕后虽已比她高了半品,然二人关系甚笃,平礼相见也就了了。

夏云姒又朝顺妃福了一福,问她:“娘娘没带三皇子出来走走?”

顺妃指指上头:“在楼上与哥哥姐姐们玩呢。这孩子,打从会爬就闲不住,这两日渐渐能走了,愈发显得淘了。”

顺妃说这话时少了几分掌事宫妃素日的威严,也是温柔无限。

夏云姒笑道:“孩子淘些才聪明呢。”说着向和贵姬颔一颔首,“我去看看宁沅。”

和贵姬莞尔:“那就劳姐姐喊孩子们下来吧,时辰不早,咱也该开席了。可他们玩在兴头上,怕是乳母叫不下来呢。”

这个好说,夏云姒应下来便穿过游船,从另一侧的楼梯上了楼去。

几个孩子都站在船边,宁沅揽着妹妹和三弟,正指着岸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猜那是哪一处宫室。

皇次子宁汜则独自站在离他们远些的地方,一言不发地自己看着远处,身形瞧着有些孤单。

夏云姒唤了一声,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回过头,宁沅旋即一笑:“姨母。”说着上前,朝她一揖。

夏云姒弯腰一敲他额头:“到了行宫就玩野了是不是?好几日都没见到你。”

“……我近来在教妹妹写字呢。”他揉揉额头,夏云姒听言一哂:“那便罢了。”又看看淑静公主与宁汣,道,“底下快开席了,一道下去吧。”

宁沅点头:“好。”

说罢转过头,有意叫了皇次子一声:“二弟,一同下去吧!”

没有回音,宁汜连头都没回一下,视他为无物。

宁沅暗自扯了下嘴角,隐有几许无奈,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随夏云姒一并下楼。

乳母见状便迎了上来,淑静公主与三皇子都还小,船上楼梯又陡,得抱下去。

夏云姒有意与宁沅迟了一步,下楼时趁着无人,压音问他:“你一直在这般维系与宁汜的关系么?”

宁沅点点头,走了两步,又说:“但他不领情,我也没办法,只得好好待妹妹和三弟了。”

他说这话时正低头看着台阶,然夏云姒看着他的神情,仍品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