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次子不领情,他只得好好待妹妹和三弟。

如若有朝一日他与皇次子间注定要有一场不睦,旁的兄弟姐妹站在哪边,总是要紧的。

这孩子才八岁。

夏云姒心下轻喟,又觉他既已懂了,倒不妨再多说一些,便道:“那等和贵姬的孩子生下,你也要好好待他,别嫌弃他有洛斯血脉。”

宁沅认真地点点头:“这我知道。”

说话间已回到楼下,二人便都止了声。嫔妃们已各自入席,不过船还没划起来,和贵姬正笑容满面地招呼大家:“坐吧,都坐。我们边吃边等还没来的,免得闷得慌。”

如美人遥遥拿她逗趣:“什么‘免得闷得慌’,怕不是娘娘又饿了?”

和贵姬瞪她:“你怎么这样!都说看破不说破,你非要说出来!”

许昭仪边笑边打圆场:“好了好了,和贵姬肚子里怀着孩子,胃口大些也是有的。咱们客随主便。”

众人便在哄笑声中各自入席,宫人们陆陆续续开始上菜,谈笑间又有几位迟了的嫔妃先后上了船,刚落座就被起着哄说来得晚了罚酒三杯。

酒都是果酒,没什么劲力,迟来的便也没有不给面子的,都依言喝了。

夏云姒只静静等着,终于,吉徽娥也上了船来。

只在她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满船的燕语莺声便都静了一静。

和贵姬性子好、出身也高,加上还是洛斯人,在许多事上于旁人都无甚威胁,最多不过分几分圣宠,皇帝又并不是很宠她。

——所以满宫嫔妃都乐得与她交好。在与吉徽娥的不快上,更几乎阖宫都站在和贵姬那一边。

吉徽娥当即便被满屋子人横眉冷对,性子直些的周妙更直接嗤笑出声:“不久前还在恶语诅咒贵姬娘娘腹中皇嗣,今日来又是想做什么?”

可不就是?她脸上十余日前被太妃赏得耳光都还没大好呢,隔着脂粉都能隐约瞧出些指印。

吉徽娥却并未说什么,低眉顺眼地低着头,行到和贵姬的席位前,敛裙跪下,伏地便拜。

和贵姬冷然瞧着她,她拜后也未起身,犹自黯淡地垂着首:“从前是臣妾不好,让荣华富贵迷了心窍,今日特来谢罪。”说罢睇了眼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会意,端着托盘上前。

托盘中有只长颈的青釉壶,吉徽娥续道:“臣妾专门酿了贵姬娘娘素日爱喝的葡萄酒,用的是洛斯的葡萄,娘娘……”

和贵姬轻笑:“我哪里敢喝你的酒?”

夏云姒亦淡淡垂眸,不觉有些失望。

这吉徽娥若蠢到直接在酒里下毒,一会儿太医一验就能知道,她原有的算盘还打不成了。

却听吉徽娥说:“娘娘怕臣妾害您?”接着竟主动道,“那请太医验过便是。”

在座不少嫔妃都不由蹙起眉头,打量着她,不知她这究竟是哪出。

吉徽娥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免有些窘迫,哑了哑,解释说:“臣妾绝无那个心,太妃赏的巴掌把臣妾打得清醒了。自小到大,娘娘都待臣妾不薄,臣妾该与娘娘结伴而行的,不该叫旁的东西蒙了眼睛。”

说罢,她殷殷切切地望着和贵姬。

这瞧着倒有几分真了。

和贵姬略作思量,示意随时候命的太医上了前。吉徽娥面露喜色,当即起身,亲手为太医倒酒。

冰块伴着琼浆落入青釉碗中,但是玎珰轻响就听着清凉。那太医也欣喜,细细尝过碗中美酒后又看了看那酒壶,大约是怕酒壶有玄妙,倒给自己的酒与一会儿倒给和贵姬的会不一样。

一切都查稳妥了,才听太医沉稳回道:“娘娘,这酒确无异样。娘娘身在孕中,莫饮太多便是,与寻常果酒一般饮上三五杯无妨。”

和贵姬颔首:“有劳太医了。”

吉徽娥露出喜色:“那臣妾斟给娘娘!”

眉目之间,竟有些喜极而泣之意。

夏云姒在此时开了口:“慢着。”

吉徽娥怔然回头,夏云姒定定地看着她:“不是信不过太医,只是和贵姬腹中有孕,实在不能掉以轻心——我只问你一句,这酒我若要喝,你敢给我喝么?”

短暂的一愣,吉徽娥即道:“自然!那臣妾先斟给窈姬娘子……”

殷勤无比的话,倒比太医的验证更令一众嫔妃安心。

方才太医验过时,在座宫嫔中其实不乏有疑心重些的对这结果存个疑影。

一是怕太医被人收买,二也担心太医时刻记挂龙胎,反而导致验酒时着意在验里面是否有损伤胎儿的药,反倒忽略了致命的剧毒。

夏云姒这样一问,打消了她们这般的疑虑。

——这样的话,也就她问才能有足够的力度。

她是佳惠皇后的亲妹妹、皇帝的新宠,背后更有整个夏家。

不论吉徽娥是否与她也有过节,敢以一剂剧毒将她毒死在这儿,就是以洛斯人的身份开罪夏家、乃至整个大肃。到时没准儿会再度两国交兵都未可知,与寻常的汉人嫔妃与夏云姒相争的分量可不一样。

所以她敢给夏云姒喝这酒,多少证明这酒也绝不存在会取人性命的剧毒。

夏云姒从她手中接过酒,她又热情地询问顺妃:“顺妃娘娘可要尝一尝?这酒清甜,夏日喝来最为舒服。”

顺妃略作忖度,含笑点了头:“有劳了。”

这般坦坦荡荡地邀众人同饮,让她看上去愈发可信了些。

很快,顺妃率先抿了口酒,夏云姒与和贵姬倒没急着喝。

吉徽娥也不催,怀着歉意看一看和贵姬,嗫嚅道:“臣妾会求得娘娘再度信任的……”

和贵姬仍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便吩咐宫人带她入席。而后传了歌舞来,缓解这被吉徽娥冲得多少有些僵硬的气氛。

歌舞升至高|潮时,宴席上又其乐融融了。

夏云姒一壁赏舞,一壁端起酒盏轻晃着思量,静听尚未融尽的冰块在盏中撞出轻响。

这酒……倒真是喝了也无妨。

若真没有猫腻,那就当寻常品个美酒罢了。

反正她原本打算也不是算计吉徽娥,只是吉徽娥前些日子硬往前撞,让她觉得不如一举多得好了。

眼下吉徽娥若真回心转意,她另寻机会达成原本的计也并不难。

她这般想着,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刚一喝,余光便扫见不远处的和贵姬露出诧异,看了她一眼,又不好让宫人来拦。

和贵姬还是信不过吉徽娥的,也没有多深的心思,一时没想到夏家意味着什么。

是以即便吉徽娥给夏云姒奉了酒她也还是没打算喝,见顺妃接过便喝心里直道了一声“佩服”,更没料到夏云姒竟也会喝。

夏云姒只做未觉,细细一品,觉着这酒确实清甜可口,索性一饮而尽。

浅淡的酒香伴着清凉一并入腹,凉意又慢慢散去。

她观着歌舞,心下已然在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另寻个时机,让这孩子恰到好处地没了……

腹中倏然一痛。

夏云姒不自禁地窒息,手下意识地碰了下小腹,然那痛感已瞬间烟消云散,似乎只是受了凉的寻常腹痛。

不久,却又是一阵。

远比方才那一下来的猛烈,似从腹中深处某个位置挥散而出,蔓延向四面八方。

夏云姒很快已吃不住,身子一软,栽向桌面。

“娘子?!”莺时骇然上前,周遭嫔妃也都是一惊。宴上很快乱了,歌舞皆尽停下,夏云姒在恍惚中看着歌舞姬们仓惶告退。

“窈姬姐姐?窈姬姐姐!”和贵姬手足无措地上前查看,许昭仪等几位与她相熟的嫔妃也围到近处。

宁沅亦赶了过来,攥住她已在发冷的手:“姨母您怎么了!”

突然,女子的尖叫声乍然响起:“怎么有血!”是周妙的声音,“姐姐出事了……快传太医!”

第66章 失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夏云姒痛得昏天黑地、头眼阵阵发白。

这很可笑,她好像什么都料到了——料到了吉徽娥当真出了手该如何做、不出手又该如何做,想好了之后如何一步步攻下皇帝的防心、拿到她想要的,甚至想明白了若因此胎伤了身子,日后再也没办法有孕,该如何开解自己……

却独独忽略了滑胎时会有多疼。

船宴自此中断,众人手忙脚乱地送她回玉竹轩。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搀扶,妃嫔们大多也跟着。

小禄子反应迅速,下了船便直奔清凉殿,向皇帝回话。是以夏云姒刚躺到玉竹轩的床上,就听珠帘被撩得猛一阵响动:“阿姒?!”

继而掀起的便是一阵问安声。

但她也只听到了这里,神思便再支撑不住,深深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一个念头想让她拼力地睁眼看看四周,却也没能办到。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渐明。屋中安寂无声,透着一股子凄意。

夏云姒懵然睁眼滞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微微一动,伏在床边地人醒了过来。

“阿姒。”皇帝骤松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感觉如何?”

她也以同样目不转睛的神色回看着他,满目茫然地询问:“出什么事了?”

他眼底轻颤,别过了头。

她不解,又问:“怎么了?”

皇帝深深地吁气:“阿姒……孩子还会有的。”

“……什么?”她满是费解,似乎全然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他无声地看着她,她怔一怔,道:“是和贵姬的孩子出了事?”

“不。”他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愈发艰难,“是你的。”

只一瞬间,她眼底被错愕填满。

“你……”皇帝如鲠在喉,“你原是有孕了。吉徽娥的那酒……”

“不可能……”她打断了他的话,失措在她语中迅速升腾,令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臣妾还来着月事,怎么……怎么可能就有孕了!”

“有孕之初,原也是会有月事的。”他无力地向她解释,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忙把她扶住,“阿姒,你冷静一点。”

“不可能!”她嗓音嘶哑,“不可能……”下一声,忽而虚弱下去。

她跌在他膝头,仿佛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就那样耷拉在那里,连抽噎都是无声的。

“不可能……”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贺玄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他知道,她一直是喜欢孩子的。她曾为采苓的孩子抄经祈福,在和贵姬有身孕后也常去探望。宁沅一直与她亲近不说,宫人说淑静公主也爱和她玩。

现下,他却要亲口告诉她,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来过,没能以母亲的身份给他一丁点关爱。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怎么会呢……”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有了些力气,便从他膝头挣开,缩回被子里,紧紧地缩成一团。

贺玄时只觉心都被攥紧了。

“阿姒。”他苍白地宽慰她,“你还会再有孩子的,会有的。”

“怎么就这样没了呢……”她自言自语地继续呢喃着,泪如雨下。

然后他听到她又说:“都是我的错……”

“不是。”他脱口而出的否认,语罢,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她阖上了眼睛,很安静,唯独眼泪还在继续流着。一滴滴落到绣纹精致的软枕上,逐渐洇出一个湿漉漉的圆。

他很久都没敢开口,小心地、迟疑地再试着唤她的时候,她已没了反应,只余平稳的呼吸。

又睡过去了,

她现在太虚了。

贺玄时长声而叹,就这样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

直至宫人进来再三催促他该上朝了,他才不得不从玉竹轩离开,回了清凉殿去。

静听他的脚不离开之声与珠帘碰撞之响,夏云姒一把撩开被子,冷声而唤:“莺时。”

莺时应声入内:“娘娘……您可还好么?”

夏云姒听出她的称呼改变,微挑了下眉:“我还好。怎么,晋位份了?”

莺时颔首:“是,皇上下旨晋您做了从三品充华,以慰失子之痛。”

夏云姒淡泊一笑,只又问:“太医回过话了?”

莺时点头:“都是按您吩咐的回的,您放心。”

夏云姒点了点头。

郑太医依照先前的安排回过话便好,这是最才是其中最紧要的一环。

她需要透过太医的口告诉他,这孩子这样轻易地没了不止是因为她没有察觉,也不止是因为吉徽娥的酒,而是因为他近来还常召她侍寝,才致使胎像这般不稳。

——诚然女人有孕两三个月都还没有察觉的很多,亦不免有许多再这期间都照样在行夫妻之实,他也必会拿这个安慰自己。但太医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原因所在,那份愧疚到底是消不去的。

他有所愧疚,才能助她成事。

夏云姒长吁口气,又道:“那酒到底怎么回事?”

莺时摇头:“宫正司还在查。当下……确是从娘娘的酒盏、和贵姬的酒盏、与顺妃娘娘的酒盏之中都验出了滑胎药,就连吉徽娥酒壶中未倒尽的酒里也有。顺妃娘娘没有孕事喝了无妨,您与和贵姬若喝,必定滑胎。可是……”

莺时越想越不明白:“当时她斟酒之前,确是请太医验过的呀。若说太医被吉徽娥收买,瞧着也不像,这般明显的事情摆明了要掉脑袋,太医也不是傻的。”

最后莺时又一叹:“真是蹊跷。”

是蹊跷。她能理解吉徽娥敢给她和顺妃喝酒是因觉得她们两个都没有身孕,喝也不打紧。可若药真就下在酒中,和贵姬喝了岂不是也要当场发作?

当场发作,吉徽娥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这也傻得太过头了。

夏云姒一边沉吟,一边着人备了膳来服侍盥洗。坐到妆台前梳妆之时,小禄子进了屋来,到她跟前就磕头:“娘娘,和贵姬来了,正在外头……跪地谢罪,不肯起来。”

夏云姒沉息:“让她快进来。就说我也刚小产,别让我出去请她。”

小禄子又磕了个头,赶紧退出去照办。这话果然奏效,和贵姬很快就被请进了屋,只是已哭成了个泪人。

夏云姒生怕她再跪,忙递了个眼色,示意宫人直接搀她去罗汉床边坐,面上苦笑道:“你谢什么罪,又不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和贵姬泣不成声,“我怎么就真让姐姐为我尝了那酒!让姐姐的孩子为我的孩子抵了命!”

夏云姒转回脸,对着镜子,淡然摇头:“你不必这样想。人各有命,原是我与这孩子缘分不到,和谁也没有关系。”

她很少这样恹恹,颇有身心俱疲之相,让人听了愈发愧疚。

和贵姬果然愧意更甚,然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抽噎着沉默了半晌,便道:“我这孩子若平安降生……便也是姐姐的孩子,日后皇上对他的恩赏也好、洛斯对他的顾念也罢,有他一份便有姐姐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