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姒却显不出喜悦,犹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多谢你了。”

和贵姬咬一咬唇:“姐姐好生养身子……日后再有了孩子,必能好好生下来的!”

夏云姒点点头:“嗯。”

和贵姬到底是心善,知道自己在此处这样哭哭啼啼地留着两边的宫人都要提心吊胆,不一刻便告辞走了。

而后的三日,各样滋补佳品不间断地往夏云姒房里送,夏云姒最初还肯收,后来不得不让人给她退回去,哭笑不得说:“干什么,我不过是坐个小月子,她可还正怀着呢。这把皇上太后赏的好东西尽数往我这儿拿的架势,她还想不想养胎了?”

也是这三日里,宫正司夜以继日地在审着案子。吉徽娥身边的宫人自是一个都逃不掉,那太医也被动了刑,但仍是没能审得太明白。

太医大约是真不知情,重刑之后仍指天发誓是自己绝未做半分亏心事;吉徽娥身边的宫人倒有吐口的,说吉徽娥确实找他们去弄过滑胎药,但并不知是如何下到的酒中,也的的确确没本事收买照料和贵姬的太医。

这可就奇了,单是没收买太医这一条就奇了。

——太医没被收买却愣验不出那般寻常的滑胎药,难不成那药当时真不在酒中,是后来变戏法变进去的?

至于吉徽娥本人,自然抵死不认。

让夏云姒有些出乎预料的事发生在第四日:和贵姬专程赶往清凉殿,请求皇帝动刑严审吉徽娥。

这听似理所当然,实则在宫里极是少见——宫里出事,不论多大的案子,大多时候都只审宫人而不动嫔妃。涉事的嫔妃最后打入冷宫也好、赐死也罢,在审理时都要留着颜面,落入宫正司遭罪的屈指可数。

更何况吉徽娥还是以番邦和亲的身份而来,事关两国和睦,皇帝更不曾想过动她。

和贵姬做的,便是打消皇帝这个念头,道皇嗣为重,若洛斯有所不满,自有她出面辩解,只求皇帝审出真相,给夏云姒一个解释。

这话是皇帝亲口告诉的夏云姒,显有为她宽心之意。

她听言木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了一个字:“哦。”

她近来都是这样,多数时候都恹恹的、淡淡的,像是失了魂。

他常能看到她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发愣,一愣就是半晌。平日的灵气仿佛都随着他们的孩子一道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一副华美却了无生机的皮囊。

这样的变化,令他愈发自责。

第67章 因果

夏云姒日日这样郁郁寡欢,常常大半日也不说一句话。然不知不觉中,皇帝在玉竹轩里待的时间却愈发长了。

她坐着小月子,他自无法翻她的牌子,只是成日地陪着她。后来索性连奏章也留在她这里看,玉竹轩不得不为他挪出一间厢房,充作书房。

终有一日,他晌午离开时她还恹恹的,乌发黑眸直衬得面色更显苍白。下午与朝臣议了大半日的政事,傍晚再去看她时,她竟笑吟吟的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欣喜,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用晚膳时,她的胃口亦好了不少,就着小炒吃了半碗米饭,还喝了一小碗汤。

他终于禁不住问:“你今日感觉好些?”

她微微一怔,倒是莺时在旁边福身笑道:“下午时皇长子殿下来了,陪着娘娘待了半晌工夫,娘娘心情便好了不少。”

“原是这样。”他恍悟点头,然一句话后,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此后数日,她都是这样。

宁沅不在,她就郁郁寡欢;宁沅课业不忙来看看她,她便有大半日的好心情。

这样分明的差异连宫人都看在眼里,皇帝心存愧疚对她更为在意,自更明白个中影响。

是以在她快出小月子的时候,皇帝去见了太后。

他长久的沉默,似在谨慎斟酌。太后追问了几遍,他才叹息着开口:“母后。”

顿一顿声,他道:“儿子想将宁沅交给阿姒抚养。”

太后显有一愣:“交给阿姒?”

皇帝黯淡点头:“阿姒素来喜欢孩子,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了孩子,近来一直闷闷不乐,唯有宁沅在时才好些。儿子便想……不如就将宁沅交给她,总好过让她这样一日日熬下去,熬坏了身子。”

太后略作忖度,点了点头:“她是阿妁的亲妹妹,宁沅交给她,哀家倒也放心。只是……”太后眉心微微蹙起,“宁沅到底是嫡长子,阿姒是嫔妃。过继给她,日后这身份多少尴尬。”

“这一点儿子想过了,不算过继,只是交给她养,与她做个伴。”皇帝轻声喟叹,“阿姒原也不争这些,宁沅接着叫她姨母便是。”

短暂的犹豫后,太后允了:“那便这样吧。哀家近来也担心她这般郁郁寡欢下去只怕连寿数都不会长,若是那样……唉,真不知要如何同阿妁交待。”

“是。”皇帝颔首。

更多的话,他终是没有同太后说。

他没法告诉太后那孩子的离去与他原也有几分关系。自从太医口中得知此事那日开始,这便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裹挟着越来越深的愧疚,挥之不去。

就这样,已在万安宫住了七年之久的皇长子被交给了窈充华夏氏。

旨意一下,阖宫哗然。

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好在,宁沅是开心的。

夏云姒自更开心,这一场算计,从一开始就是为将宁沅带到身边——要让皇帝将宁沅交给她、且又不疑她有半分算计,最好的办法自就是她半个字也不提想抚养宁沅,逼得他主动决定。

于是自宁沅住进玉竹轩那天起,她的身子终于一分分好了起来。

贺玄时可算松了口气。在某个悠闲的午后,她躺在床上小睡,通过半开的窗,听到他在窗外廊下叮嘱宁沅:“好好听你姨母的话,她对你的心不比你母后少,别让她伤心。”

宁沅认真地点头:“儿臣知道。”

幔帐中,夏云姒翻了个身,舒了口抑在心中已久的郁气。

一滴眼泪却顺着侧颊流下来,和小产那日一样,在软枕上洇出一片湿漉漉的圆。

她的孩子……

罢了,

她闭上眼。

一子换一子,这一局她并不亏。

又过两日,宫正司那边也结了案,道吉徽娥熬不住重刑,什么都招了。

皇帝拿到供状,便着人誊抄了一份交给夏云姒看。夏云姒认认真真地读完每一个字,心下直慨叹宫中斗争真是愈发的别出心裁。

昔日给她下毒,是将银炭挖空、将水银藏在炭中。

如今给和贵姬下药,是将药汁冻在冰块中央。所以吉徽娥给太医倒酒时,只融开外层的冰块什么也验不出来。但待得夏云姒喝时,药汁已渐渐融入酒里,自然致人小产。

除此之外,吉徽娥还招供说那药原不该那么快。她细细地算过分量,和贵姬若是饮下,怎么也要晚上入睡时才会发作。

夏云姒饮下去不久就有了反应,大约是因为胎像不稳所致。

“她算得倒细。”阅至此处,夏云姒啧声轻哂,“若和贵姬当真回房入睡时才发作,吉徽娥必已将余下的酒清理干净,满宫妃嫔所见也是太医验过那酒,道是无碍。她便自此脱了干系,纵有两分疑点,也不足以治罪了。”

莺时叹息:“是啊,想不到她竟能有这样深的心思。”

夏云姒抬眸:“皇上怎么说?”

“赐死是难免的了。”莺时垂眸,看了看屋外的阳光,“一会儿到了午时,阳气最剩,正好送她走。”

夏云姒勾唇轻笑:“去回皇上一声,就说我想独自见见她,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莺时有些犹豫,恐她走这一趟耗费心力,令刚养好些的身子再有些什么反复,却终是拗不过她。

事情禀进清凉殿,皇帝便准了——他近来都是这样,自责之下虽不曾明言过歉意,但说是对她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了。这样的小事,他自会依着她。

夏云姒便在午时之前赶去了宫正司,宫正司早先得了旨意,知她要独自见人,就都退了出去。

她踏进刑房,在昏暗中嗅着那股铁锈般的血气,不知不觉想起自己小产之时似也闻到了这样的味道。

她不禁下意识地屏息,左右四顾,终于缓缓适应了房中光线,看到了被缚在木架上的吉徽娥。

她原是个美人儿,身材极佳、舞跳得好,声音也动听。

可眼下遍体鳞伤、形容枯槁,再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光彩。

夏云姒欣赏着她的每一分惨状,悠悠然地坐在了离她不远的椅子上。

似是察觉到有人,那张脸缓缓地转过来一些,视线停到她面上,却过了许久才辨认出她是谁。

“是你……”嘶哑的声音,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又动了动,动得激烈了些,手脚上的镣铐发出些许轻响。

“我没想害你的孩子!”她绝望地辩解,“我……我不知道你有孕!我没想害你的孩子!”

“我知道。”夏云姒勾勒精致的朱唇挑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想害的是和贵姬的孩子。”

只因听到“和贵姬”三个字,吉徽娥的银牙便狠狠一咬。

夏云姒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你知道重刑审问你,是她的主意吧?若不然皇上顾及两国和睦,不会下这个手。”

吉徽娥顿时挣扎得更为猛烈:“那毒妇——”

“但你也不冤。”夏云姒扬音,笑容尽数敛去,“若我被身边人这样背叛,我只会比她更狠。你还有脸骂她是毒妇,一时听来竟不知是谁要害谁的孩子!”

吉徽娥嘶吼起来:“我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得皇上喜欢!她除却那公主的身份还有什么!我如何能忍!”

夏云姒啧了啧声。

愈是放纵自己作恶事的人,愈会为自己找理由。吉徽娥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欲与她争辩,只笑了笑:“不论怎么说,我多谢你。”

吉徽娥陡然怔住,不解地望着她。

“喝酒之时,我还真怕酒没问题——若没有那杯酒,我不知何时才能与和贵姬达成今日这般的交情。”她轻松而道,“如今可好,她、她腹中的孩子,乃至她背后的整个洛斯,来日都是宁沅的助力,我代宁沅谢你的恩情了。”

“你……”吉徽娥眼中沁出错愕,“你……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也在算计!你什么都知道!”

“嘘——”夏云姒竖指示意她噤声,面上露出小女孩与闺中密友说秘密般的促狭浅笑,“我是想让你走个明白才告诉你的,你最好让这话烂在肚子里。不然添上一道胡乱攀咬的罪名,你怕是连全尸也要没了。”

“你……你们蛇鼠一窝!”吉徽娥破口大骂,又狠狠啐了一口。

夏云姒笑意愈浓:“不甘心,是不是?”

“换做是我,我也不甘心。”她摇摇头,“原不过是失宠,留着位份不惹事,总还能好好活些年。如今可好,就为了这么一档子事,连命都要没了,还遭了这么多罪。”

吉徽娥骂得愈发的狠,大约是学得并不算太地道的汉语已不足以表达愤慨,她不管不顾地换了洛斯语来骂。

夏云姒听不懂,倒也无所谓,仍旧笑容悠然:“所以啊……我如果是你,就绝不白死,拼了命也会把背后指使我的人一起拖进阴曹地府去。”

吉徽娥骂声骤停,印着鞭痕的眉头皱起来,带着深深的茫然:“你说什么……”

夏云姒站起身,一步步地踱到她面前:“你告诉我——你仔细想想再告诉我。”

她慢条斯理地给吉徽娥理着早已在重刑中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衣衫:“仔仔细细地算清用药的分量、将药冻在冰中,以此瞒过太医的查验,倒让在场嫔妃都差点成了证明你清白的人证……这些精打细算的点子,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么?”

她其实差一点就做成了。

这样的筹谋,能是她这颗脑子想出来的?

夏云姒笑吟吟地打量着她,看着恍悟与悔恨同时在她脸上漫开。

“不……”她木讷地垂下头去,“不是的。”

“是我身边的宫女给我出的主意……”她说。

她从洛斯带来的侍婢、她最信任地人怂恿她说……宫里害人多么常见,只要不被人察觉,就说不上对与错。

是这句话让她动了心。

后来更多的主意也都是那侍婢出的。她被报复的快感蒙了心肠,竟全然没有去想,她为何会突然生出这许多主意。

“竟然是她……”她大睁着眼眸,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她从小就伴在我身边……连她母亲病故,都是我出钱帮她安葬的,她怎么能……”

夏云姒凝神,轻吸着冷气,退开了半步。

多么讽刺。吉徽娥背叛了一直信任她的和贵姬,如今却震惊于这样如出一辙的背叛。

反过来想,倒也公平了。因果在六道中轮回有什么意思?现世报偿才教人痛快。

南无阿弥陀佛。

她心下默念了句六字箴言。

她忽而分外渴求,渴求她所记着的仇与恨,也都能如愿现世报偿。

第68章 事宁

离开宫正司刑房,夏云姒就去查了那宫女的底细。

可惜,查不着了。

余下的宫人皆已在几日前就被皇帝下旨处死,当下只剩吉徽娥还留了条命在。

但果然,背后还另有高人。

她先前便觉贵妃周氏、昭妃苏氏,都未必是宫里最狠的角儿,因为在许多时候两个人的性子都显浅薄了些,那些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伎俩不一定出自她们之手。

这一回的也是这样。

只是,她要弄明白将吉徽娥推到前面这位,与昭妃背后那位是不是同一人。如是,那便与姐姐的死脱不开干系;如不是,那就是另一桩无关姐姐的宫闱斗争,她不想计较太多了。

这日晌午,日头最足的时候,吉徽娥被三尺白绫取走了性命。

在赐死之前,位份自是费了。只是皇帝念及两国情谊,许其尸首还乡,专派了一行宫人护送她回去。

然话虽这么说,她的尸首真回了洛斯,许还不如一口薄棺葬在大肃。

——在大肃,她害的只是天子宫嫔中较为得宠的一个。可在洛斯国王眼里,她可是意欲对他的亲妹妹动手。

是以此中是否还另有细枝末节的谋算出自和贵姬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夏云姒倒希望有,因为这到底是后宫,性子再好也难以让人人都喜欢,指不定哪日就要遭人毒手。若能睚眦必报一点,反教人多些许顾忌。

很快行宫之中慢慢转冷,厚重的暑意散了,山风就渐渐嚣张起来。刮在宫墙之间,总显得呜呜咽咽。

因着和贵姬月份渐大的缘故,皇帝没有急着返回宫中,以免让她受颠簸之苦。

随着这份来自于九五之尊的关怀,整个行宫似乎又再度归于了平静和睦。一如去年秋时采苓没了,众人在风波之后便又其乐融融起来,一切暗潮都消失不见。

不过会引起些议论的小事,总还是会有的。

大约是因为嫡长子已交由嫔妃抚养的缘故,原也已不受皇帝喜欢的皇次子宁汜亦很快有了去处,被带去了燕贵姬宫里。

这令后宫都有些诧异,因为燕贵姬虽一直以来风评不错,却并不爱出风头,皇帝也不太翻她的牌子。这么一号人,在宫里属于多数时候都让人想不起来的那种。

夏云姒倒不会想不起她,因为她与许昭仪还算交好。只是她也奇怪:“皇上怎的想起把皇次子给她了?”

“听闻是皇次子自己提的。”小禄子回话时同样露着费解,“也不知他二位是何时亲近起来的。听闻是中秋那天,皇次子私下求的太后。皇次子打从昭妃的事后在皇上面前都……您也知道,太后不免心疼他多些,便代他向皇上开了口,皇上准了。”

夏云姒点点头,一时没再过问。论身份论血脉,皇次子原也比不过宁沅。况且他生母又落了罪、他更因此伤过兄长、对嫡母不敬……这一桩桩一件件,始终都会是皇帝心里的刺。

倒是后来,她在某一日里忽又想起些久远的事——是她刚进宫的时候,那时昭妃暗中在宁沅的宵夜中下毒,毒到了淑静公主,想以此说服皇帝为孩子们寻找养母。她未免宁沅落入旁人之手,只得先行出手,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倒宫中许多嫔妃怕是都对宁沅有所图,让皇帝一时多了顾虑不好轻易将宁沅交与旁人。

当中便有那么个小插曲,说一位素来风评不错的嫔妃听闻此事后向皇帝进言,意欲抚养皇长子。但因为她先前对皇帝说的那番话,皇帝没准,反使这位嫔妃遭了训斥。

现下乍然回想起来,这人似乎就是……燕贵姬?

事情久远了些,当时又只是听了个热闹,不曾多么上心,现下想来也不太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