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去问了许昭仪,许昭仪锁眉想了半晌:“你这么一说,倒似乎还真是她。”

说着轻叹:“当时宁沅中毒,她想抚育宁沅,这没什么;当下与宁汜亲近了,也没什么。只是两件事放在一起……到怕她是有别的野心了。”

夏云姒点点头:“是。”

其实在宫里有野心原也没什么——没孩子的想有孩子、有孩子的想让孩子建功立业,这都理所当然。

怕只怕野心会一步步蔓生,达成了这一步,就想要更多。

“不必紧张太过,但也不得不防。”许昭仪这般道。

夏云姒抿唇:“皇子长大可建功立业,公主下嫁可拉拢朝臣。目下宫里在打淑静公主主意的,大概也已不是一位两位了。”

毕竟连两位皇子都有了去处,只剩一位公主在万安宫,可想而知皇帝容易松口。

那漫说是心存算计的,就是没有算计的人,谁不想有个孩子养在身边呢?

许昭仪长叹摇头:“宁汜不提了。淑静是个好孩子,实不该受这样的撕扯。”

夏云姒莞尔:“娘娘能这样想,便是当真心疼淑静了。”

宫里从来不缺这样的场面话,哪怕是在她与许昭仪这般的关系之间。

事实上说者清楚、听者亦明白,若真是全心全意为淑静好,哪里会是在说及这样的话题时才会想起她?

好在许昭仪终究不是恶人,位份又高,淑静由她带着,终归不至于受什么委屈。

是以在重阳时节,许昭仪如燕贵姬一般向太后开了口。皇帝与太后素来都是对许昭仪满意的,更念着佳惠皇后的那几分情分,翌日一早就下了旨意,将淑静公主归到了许昭仪膝下,其生母欣贵姬再行追封,为从二品昭媛,以示哀思。

夏云姒在她被接至许昭仪宫中当日带宁沅一道前去看望,粉雕玉砌般的小姑娘原正依偎在许昭仪怀里乖乖吃双皮奶,听到脚步转过头,见了哥哥便再坐不住,挣扎着从许昭仪腿上滑下来:“哥哥!”

“嘻,淑静!”宁沅蹲身把她揽住,淑静小嘴扁了一扁:“不住一起了!”

意思大约是以后不能和哥哥住一起了。

宁沅摸摸她的额头:“没关系,哥哥可以常来找你玩啊!”

夏云姒与许昭仪相视一望,心下俱是感慨万千。

对淑静,她们总归是算计多了些。可宁沅待淑静,或许亦有几许宫闱心计,但终究还是兄妹之情居多。

宫里头,大概也只有小孩子间还能有这样的美好了。

九月一转而过,到了月末,山中便已很冷了。

而后又翻过半个月,十一月中时,和贵姬终于在这个还算和暖的午后有了动静,太医与宫人们忙忙碌碌一下午,到傍晚时喜讯传来。

母子平安,母女也平安。

“哎……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好命数,这才进宫多久便生了,还一生就生个龙凤胎。”连顺妃提起这事都颇是惊叹,含笑思忖道,“和贵姬貌美,两个孩子必也都漂亮。便盼着他们能让两国更加和睦、为百姓谋福吧。”

紧跟着就是晋封的旨意,两个孩子平安降生,且又是龙凤胎、是少见的大吉征兆,令和贵姬直接从正四品晋至从二品昭容,位列九嫔。

在和贵姬刚出月子时,洛斯前来朝贺的使节便到了。使节为大肃带来了贡品无数,亦有许多珍宝献与和昭容,贺她顺利产子之喜。

使节觐见那天,夏云姒恰在清凉殿中伴驾。听说他要见人,她就懒在了寝殿中,吃着膳房新炖的红枣银耳羹暖身。

外面相谈甚欢,时有笑声荡进殿里,彰显两国和睦。

不过多时,却听那使节又道:“我们国王陛下还特意吩咐,说让我们面见窈充华娘娘,谢她对和昭容娘娘的百般相互,不知方便与否?”

寝殿中,夏云姒执着汤匙的手顿了顿,侧首看向殿门。

正殿中,贺玄时一哂,侧首吩咐樊应德:“去请充华来。”

于是一转眼,寝殿的门便开了,樊应德绕过屏风,躬身:“娘娘,洛斯使节想见您,皇上请您出去一趟。”

夏云姒看过去,面上写着费解:“见我做什么?”

樊应德赔着笑:“谢您从前对和昭容的恩。”

“那是我乐意,何必这样麻烦。”她边说边轻扯哈欠,倒是提步往外去了,只是脸上尽写着对这样的交往的不耐。

她自要不耐才好,就是到了使节面前也不能显得太过热情,否则倒教人一眼便看出她是要谋得什么。

十余日后送走使节,圣驾终于踏着渐近的年关,赶回了宫里。

空置了大半年的皇宫这才有了年味,一夜之间便热闹起来,春联窗花处处张贴。

夏云姒回来后便迁了宫,搬离庆玉宫,做了永信宫主位。

含玉与她一同迁了过来,周妙仍留在庆玉宫里与许昭仪同住。

她便也趁着过年写了两副春联,一副自己贴在延芳殿门口,一副写给含玉。

宁沅近来也不必读书,在她写对联时,他便无所事事地支着额头在旁边看。看到最后,他评价说:“姨母的字跟母后可真像。我看过母后留下的字,一模一样的。”

“姨母的字就是同她学的呢。”夏云姒莞尔,写罢手头的对联又取了张方纸,端端正正写了个福字,递给宁沅,“拿去贴在你的房门上。”

宁沅一哂:“好,但今年还有压岁钱吗?”

“有的!”夏云姒笑出声,宁沅正也一笑,小禄子忽而进了殿:“娘娘。”

夏云姒看过去:“怎么了?”

“这……锦华宫庶人苏氏,也不知突然着了什么魔。”小禄子眉头紧锁着,“打从圣驾回来便闹了起来,说有要事要禀,还说事关国运。皇上原不肯见,可太后耳根子软,许她出了锦华宫,现在正在紫宸殿上长跪以求面圣。昭仪娘娘怕是对您有所不利,差了人赶来知会。”

第69章 天象

夏云姒锁眉:“备轿,本宫去紫宸殿看看。”

宁沅立刻道:“我也去!”她看他,他又说,“她欺负姨母怎么办?我陪姨母一起去。”

夏云姒摇摇头:“这些事,与你是没有关系的。”

宁沅却也摇头,争辩说:“这些事,与我一直是有关系的。”

夏云姒一滞,宁沅低下眼帘,眉间藏着八|九岁的孩子不该有的深沉:“她害死了母后、也害过姨母,事情如何还能没关系?”

夏云姒无言以对,短暂的怔忪之后,倒觉是自己方才的想法可笑。

——当年事发之时,宁沅或许还小。可前年事情水落石出,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一切的丑恶,他们这些做大人的都放在他面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却还想他事不关己、无忧无虑,实在是痴心妄想。

夏云姒便吩咐小禄子:“去小厨房看看今天炖了什么汤,我给皇上送去。”

若她自己去,自可以大大方方承认就是听闻苏氏在才去的。可带着宁沅,还是寻个别的由头过去,而后“碰巧”遇上为好。

小禄子躬身告退,不一刻又提着食盒、拎着盛好的汤回了殿里。

夏云姒揭开盖子瞧了眼,是道清炖牛肉汤,炖足了时辰,闻来极鲜,冬日喝来暖身也好。

于是她就盛着暖轿,离了永信宫。一路都不由自主地在盘算,苏氏究竟为何要突然这样闹上一场。

离苏氏被废,一转眼也有一年多了吧。

宫里早已听不到“昭妃娘娘”这四个字,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似的。如今她这般跳出来,直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永信宫离紫宸殿也不远,不一刻的工夫,暖轿就落了轿。

莺时上前揭开轿帘,傍晚的昏暗之下,天地间矗立的大殿颇具苍凉的威严。

暖黄的光晕从四周围的窗户透出一圈,映照在殿前侍卫的轮廓上,衬得他们个个肃穆。

这样的恢宏里,苏氏跪在殿前的身影显得愈发凄惨。

夏云姒立在原地,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心下暗暗啧声。

啧啧,一年的光景,这就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从莺时手中接过食盒,她没让人跟着,牵着宁沅的手走向殿门。

行至苏氏身侧不远处,她停下了脚:“昭妃娘娘。”语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轻笑。

便见苏氏脊背直了直,也不曾回头,却从声音判断出了是谁,亦是一声冷笑:“窈姬。”

夏云姒勾唇,慢条斯理地与她说:“对不住,如今是窈充华了。”

苏氏这才嚯地回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也得以看清了这张脸。

果然是瘦成了一把骨头,寻不到半分从前的丰盈与神采,眼窝与两颊都深深地陷了下去。

整张脸都是惨白的,唯一的血色是眼中的血丝,细密地布着,森然中全是恨意。

夏云姒抿笑欣赏了她这副模样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娘娘这形容枯槁的模样,倒让本宫想起了姐姐临终前的凄惨。”语中一顿,她复又笑道,“凭着这个,本宫也得进去为娘娘带个话才是,便先不与娘娘叙旧了”

说罢便复又提步上前,经过苏氏身侧时,苏氏有那么一瞬地失控,张牙舞爪地想向她扑来。

然而到底是在佳惠皇后面前跪了一年多的人。每天几个时辰、一旬才可歇一天,这双腿早已半废了,估计连来紫宸殿门前都是被宫人抬过来的,又哪里还有力气伤到她。

就只闻得背后一声痛苦地低呼,夏云姒不回头也知她大概是跌在了地上。

她在外殿将汤交给了御前宫人,带着宁沅入得紫宸殿内殿。皇帝似是刚看完折子,姿态闲散地立在案前,信手练着字。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清他们,清朗一笑:“怎么一到来了?”

宁沅同时也正跑向他:“父皇!”

夏云姒款款笑道:“快过年了,今天刚写了春联。宁沅看了好奇,想来瞧瞧紫宸殿贴了什么,臣妾便带他过来一趟。”

语声刚落,就闻宁沅默契接话:“父皇怎的什么也没贴?再有几日就是除夕了。”

贺玄时轻喟:“还没顾上,容朕想想写什么。”

宁沅又道:“门上的福字也没贴!让姨母写给您吧,姨母的字与母后一模一样。”

“宁沅!”夏云姒不由小声喝他。逢上年关,素来都只有皇帝写了福字赐给各宫的,没有嫔妃写了福字贴到紫宸殿前的。

语罢,却觉目光明晰投至,她抬眸,恰与他的笑眼对视。

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觉得和暖:“说宁沅干什么,写个福字又不费你什么工夫。”

夏云姒讪讪低头:“……贴出去像什么样子。”

他仍是那样温柔的笑意:“朕贴在寝殿里,不让外人看。”

她美眸中情愫流转,当即道:“那皇上也要给臣妾写,臣妾贴在大门上,让人人看!”

他嗤笑着应下,这便着人去备洒金的红纸。还心情颇好地说要给她多写两个,让她爱贴何处贴何处、爱给谁看给谁看。

夏云姒自然高兴,揽着宁沅坐到宫人添来的椅子上,一壁欣赏他写字的模样,一壁迟疑道:“方才进来时,看到外头……”

他垂眸认真写字的神情中顿有两分不耐:“不必理她。”

她问:“那皇上就一直让她跪在外头么?人来人往的,也不像样子。倒不如问问她究竟要禀什么,然后让她回去便是。”

她很想知道,苏氏究竟要干什么。

却见皇帝一喟,目光在案头的奏章中一转,抽了张折了几折的纸递给她。

夏云姒下意识地接,拿到手里才发觉不是白纸,是白帛。

再定睛一瞧,白帛中透出些许红色,不由心惊:“血书?”

皇帝冷笑:“是因你的话,朕才没杀她。如今竟在年关搞出这样的东西,字里行间更恶语污蔑你与皇后,当初实不该留她一命。”

她静听着他话里清冷的狠意,手上翻开白帛。

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过年时是不能见人血的,不仅不能杀人,就是责罚宫人都要压到年后。血书一类带有威逼意味的东西,自更不合时宜。

苏氏此举确实令人咋舌。

翻开一看,白帛上的内容更令人触目惊心。

苏氏说,她的父亲是覃西王封地上钦天监的官员,早年曾夜观天象,发觉京城方向多有异动。

那一日,恰是皇帝与佳惠皇后大婚之日。

后来她父亲又以六爻之法卜卦,算得会有夏氏女祸乱朝纲,于大肃不利。

苏氏还道,这些缘由覃西王皆尽知道。也是因此送了她与贵妃周氏入宫,与佳惠皇后分宠。

最后她说,覃西王谨慎又忠心,从前对此不提一字,是想搜齐夏氏罪证再行告发,所以她也不敢妄言。

但如今皇帝将皇长子交给了夏云姒,她实在不敢再忍,求皇帝断不能让嫡长子再落入夏氏手中,否则天下终将易主。

这样的事,既荒唐又惊人。以血书写下,倒多了几分真。

夏云姒读罢,吸着凉气抬头:“皇上可要召覃西王前来一问?”

他刚又写罢一个福字,顿笔看她:“你竟不生气?”

“国运为重。”她黛眉微蹙,“若当真如此,漫说不许臣妾抚养宁沅是对的,便是皇上要杀臣妾,臣妾也绝无怨言。”

话声未落,宁沅猛地回头看她。

皇帝自也注意到宁沅的紧张,旋即一哂:“说什么胡话。”

说着搁笔伸手,他的拇指抚上她轻锁的眉头:“单是你有这份心,就不是会祸乱朝纲之人。”说着顿了顿,又摇头,“太|祖皇帝英明,早便不肯信这样的神鬼之说,朕更不会信这样的荤话,你放心便是。”

凝望他许久,她眉间那缕为国担忧的愁绪才缓缓舒开,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一哂,复又提笔去写下一个福字,她抿一抿唇:“那苏氏……”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皇帝口吻生硬,“一年多来让她日日跪在皇后灵前谢罪,如今还敢以血书污蔑皇后,朕看她还是跪少了。”

夏云姒心下掠起一抹快意。

他又说:“血书之事,朕会申斥三弟。”

她怔怔,露出茫然不解之色:“皇上何必?大过年的,大事化小也就是了。”

他摇摇头:“若真如她所言,三弟送她与贵妃进来便是冲着皇后去的……呵。”他一声冷笑。

神鬼之说他不信,三弟的心思却值得好好说说了。

他原也对此有所忌惮。

亲王往宫里送人倒不少见,本朝历来都有。可乾安元年八月三弟送来了贵妃周黛,时隔一年就又送来了昭妃苏玉菡,未免太殷勤了些。

夏云姒犹是那副不明个中深意的模样,只觉争端又要起来,神色恹恹:“皇上回护姐姐是应当的。可说到底是过年,臣妾求皇上别将话说得太狠,不然覃西王殿下只怕整个年关都无法安生。”

他不由一笑:“朕心里有数。”

说着将又写完的一个福字也放到一旁,提笔再写下一个。

深冬夜长,方才来时外面还不过是天色昏暗,眼下便已是全黑了。

夏云姒并不急着回去,怡然自得地等着他写罢福字,又给他出主意商量如何写要贴在紫宸殿外的春联。这样的相处温情无限,他们便都得以将血书之事抛至脑后,年节的愉悦将烦扰冲散。

很快到了用宵夜的时辰,尚寝局的人亦照例端了绿头牌过来。听说窈充华在殿中伴驾,便又都心领神会地告了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