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与五皇子在三日后就到了行宫,皇帝没见叶氏,但让人将五皇子抱来看了一眼。

夏云姒那时恰好与宁沅一并觐见,也正好瞧上一瞧。

叶氏到底貌美,五皇子承继父母的长处,才刚满月不久已生得很好看了。宁沅扒在摇篮边看了他半天,夏云姒与皇帝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发觉他还在那里看着,便出言叫他:“宁沅?”

宁沅转过头,夏云姒问:“愣什么神呢?”

宁沅咂嘴:“五弟真好看,我在想六弟会长什么样子?”

夏云姒一哂:“你这就认定姨母要给你生个六弟了?添个四妹不好么?”

“……也好。”宁沅这样说着,却暗自鼓了鼓嘴,“但自然还是弟弟更好。”

在他眼里,到底还是弟弟更玩得到一起去。

而且姨母那日虽拿《郑伯克段于鄢》提点了他,可他回去凄惨地抄过十遍之后想了想,历史上分明也不乏和睦相处的天家兄弟携手开创盛世。

他明白姨母的用心良苦,却觉得后者更令人艳羡,他希望自己能有个那样弟弟。

——但这些话自都不能当着父皇的面说,他对此早已有了分寸。

便只一脸天真地道:“有个弟弟,来日就可以陪我一起骑马射箭习武。妹妹嘛……”他想一想,一叹,“好吧,我教妹妹读书认字作画也是很好的!”

皇帝不禁笑出声,朝他招手:“是个好哥哥。过来坐一会儿,让你五弟好好睡觉。”

宁沅这才终于离了摇篮,坐到了皇帝身边去。

云水阁里,才刚出月子的叶氏经了这两日的颠簸不免有些疲累,在宫女的搀扶下倚到床上,重重地吁了口气,倒仍眼角含笑。

倒是几个宫女都忧心忡忡,相互望了一望,橙花上前道:“娘子,咱们殿下……就这么让人抱走了,您也不发愁?”

“发愁?”叶姬嗤笑,摇一摇头,“发什么愁。皇上不喜欢我也好、嫌我身份不够高也罢,那到底是我的孩子。”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日后总归会是她的指望的。哪怕由宫人抚养难免与她不亲,但为着孝道,也总要为她尽一尽心。

这样就够了。她家中都可凭着这个皇子飞黄腾达,她也早晚可以登上主位、最终再安坐太妃之位,享一世荣华。

进宫求的,不也就是这些么?求一个流着她的血的皇子,领着她、领着她的娘家一起鱼跃龙门,自此她家里便也是实打实的达官显贵。

叶姬一想这些就神清气爽,至于孩子是否养在她身边,她并无那么在意。

况且她也不可能与皇帝去争,那还不如心安理得地听他的便是,何必庸人自扰。

但自然,她也还是要尽一尽做母亲的心的。

叶姬便吩咐橙花:“常让乳母抱他来见一见我,他还小呢,就这样住出去,也不知适不适应。”

这听着倒是句正常话。

橙花舒气应诺,又询问她:“您看……咱是不是也包些银子,好好打点打点那边的宫人?”

叶姬想了想,却摇头:“皇上素来看重孩子,他们不敢怠慢。”

她知道橙花是怕孩子受委屈,可宫里皇长子、皇次子与淑静公主都是这样养大的——他们的生母早都没了,没人这样打点却也没出事,可见宫人们不敢造次。

既如此,银子还不如留在手里,宫里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

就是有余钱用不完,也还可以送回家里。父亲在官场混得不容易,眼下凭着她是好走了些,可要使钱的地方也还很多。

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打点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又添了一个孩子,行宫里变得更热闹了些。

宁沅确是个好哥哥,夏云姒愈发清楚地发现,他在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上或许有些小算盘,但对他们的喜爱也都是真的。

因为他会在很多细微的小事上都想着他们。

譬如在吃到一道他们喜欢的点心时,他总会提起是谁喜欢的,这若不是平日里有心关照,哪里会记得这么多。

夏云姒便也乐得带他多与兄弟姐妹们走走,除了养在燕修容膝下的皇次子和他相处起来实在别扭,旁的几位二人都时常走动。

这日从和昭容处出来,宁沅心情好得一路蹦蹦跳跳,不好好走路。

正值酷暑,他跑上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衫,夏云姒也不管,在后头悠悠走着,笑看他傻开心。

这样傻开心的时候在他身上其实并不多见。她瞧得出来,这孩子心里的事已经不少了。

如果可以,她会很想多开导开导他,让他放下那些纷扰,开开心心地当个小孩。

可她不能。因为他是皇长子,他注定要带着天下最厚重的期望长大,越早懂事越好。

走着走着,经过一处园子。

行宫之中这样的园子颇多,多是山石林立、湖泊清澈,但又处处景致不同。

嫔妃们闲来无事都爱到这些地方走走,小孩子只会更感兴趣。宁沅目光一扫就朝着一处假山跑去了,夏云姒原不想管,却闻不远处一声尖叫。

“宁沅!”她下意识地唤他,那尚未跑远的身影猛地刹住,不明就里地回过身来。

夏云姒疾步上前,一壁将他揽住,一壁在昏暗的天色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睃小禄子:“去瞧瞧。”

小禄子躬身,然尚未离开多远,却见另一宦官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来,饶是天色昏昏也能看出他面无血色、腿脚发软。

冷不丁地瞧见跟前有高位宫妃模样的人,那宦官更索性直接扑倒跪地了:“娘娘!”

莺时即刻上前护到夏云姒跟前,喝那宦官:“毛手毛脚的慌什么呢!再冲撞了娘娘!”

“娘娘恕罪!”那宦官重重磕了个头,每个字都在打颤,“那……那边瞧着,是有人从山坡上摔下来了……好像……好像还有个孩子。”

夏云姒目光一凛。

举目看去,他所说的山坡在东边不远处,与宁沅感兴趣的假山遥遥相对。

那山坡她有印象,并不算高,从山脚处登至山顶的凉亭不过五十余级石阶。

但五十余级石阶若摔滚下来……

夏云姒轻轻吸着凉气:“你说有个孩子?”

那宦官双肩一紧:“是……”再叩首,紧张的声音渗出了哭腔,“下、下奴没敢走近了看,但……但宫里没旁的孩子,只怕是……是哪位皇子公主!”

这话说得周围一片死寂,被夏云姒揽着的宁沅更是一颤,失措地抓住她的胳膊:“姨母……”

夏云姒强定住气,将他搂了一搂:“你乖乖在此处待着,姨母去瞧瞧。”

说着示意小禄子将他护好,自己带了几名宫人,一道向那山坡行去。

方才那宦官的惊声尖叫惊动得并不止是她,这片刻工夫,已有许多在这方园子里打杂的宫人都围到了山前,却又都因看到了半山腰处的画面而止住了脚。

闻得背后有脚步声,他们回过头,认出是谁,皆匆匆下拜:“贵仪娘娘……”

夏云姒遥遥瞧了眼上头。

石阶在山坡侧面,五十余级石阶,每过十余有一小段平台,他们摔在第三个平台处,隔得远,看不清是谁。

她沉声问道:“去传太医和宫正司了么?”

“是……是,方才已有人去回话了,也有人去了顺妃娘娘处。但这边……”那宦官瑟缩着抬头,看了眼石阶那边,“下奴们身份卑微,不敢过去。”

夏云姒明白他的意思。

若此处有身份较高的宫人,去看也就去看了,如是人还没死,更能搭把手救人。

可位份这样低的宦官,去了就是在赌命——人没事他们自然有功,死了或也无过,但怕就怕原本尚未断气,恰在他们过去时没了气息,那可就说不清楚了,他们全得把命搭上。

夏云姒点点头:“你们不必跟着,本宫去看看。”

说罢她便向那石阶处绕去,莺时也很不安:“娘娘……”

她微微偏头:“你也不必跟着了,带着人四下瞧瞧,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

莺时应声止步,她抬眸又瞧了瞧,拎起裙摆,拾阶而上。

没什么可怕的,她心里自言自语着。

眼下尚不知究竟是有人失足还是有算计夹杂其中,但若是算计,她抢占先机看个究竟最为重要。

这背后的人必不是善人,她得好好瞧瞧,看能不能看出究竟是谁。

她用冷静压住了翻涌的心悸。

眼下已是暮色四合,石阶两侧又草木葱郁,倒还不如山脚侧边那里视线清晰。她一级级向上走,直至快登上第三处平台了,才止住脚。

——她看清了那孩子。

乳母是倒在第三处平台上的,但孩子从乳母怀中滚落出来,更往下了两级台阶,离她已不过几步远。

是五皇子。

他在襁褓里,看不出有什么伤处,似乎只是静静睡着。周围的景象则与之反差分明——乳母头上磕破了,鲜血直流。人显然已断了气,但眼睛仍大睁着,直勾勾的,恰看着眼前的孩子。

浓稠的血浆从她头边一低低溅落,滴在下面的石阶上。

出乎意料的画面将她的冷静倏然击溃。

她竭力克制情绪,心下力劝自己上前细看,心神却还是在一分接一分的涣散,将她的勇气彻底抽散。

终于,膝头一软,她跌坐在地上:“太医……”她头皮发麻,“太医……”

太医怎么还不来。

孩子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她脑海里乱作一团,翻来覆去地都是这两句话,却一句也说不完整。甚至慢慢的,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是以皇帝赶至时,听闻的便是贵仪娘娘听说有孩子出了事,就独自登上了石阶,到现在都没见人下来。

皇帝眉心一跳,疾步也登上山去,不多时就看到了那委顿在地的背影,不住地颤抖着,看上去纤瘦无力。

视线越过她肩头,他也看到了那可怖的血腥、那双直勾勾的眼睛。

“……阿姒!”他一喝,不受控制地又窜上两步,一把将她眼睛蒙住。

只觉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接着,整个人在他怀中瘫软下去:“孩子……”她声音嘶哑,好似两个字就已用尽了全部气力,接下来就只剩了抽噎。

他同样遍身都冷了,那画面让他不忍多看,狠狠别过头,仅存的理智让他将她紧紧抱住:“阿姒……阿姒别怕,朕在这里。”

“孩子……”她着实失了控,竭力地想恢复理智,脑中却仍一片空白。

她也辨不清自己到底在想眼前的五皇子还是自己腹中的孩子、亦或是已然平安长至十岁的宁沅,但总之,这一刻鲜见的恐惧吞噬了她。

上一次有这种恐惧,还是听闻姐姐命不久矣的时候。

后来姐姐真正离世时她都没再这么怕过,她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了这样的软弱。

可这孩子……

夏云姒脑中一阵阵嗡鸣,恍惚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已被人圈在怀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就一口朝眼前的肩头咬了下去。

极端的恐惧在施力间慢慢挥散,又过了会儿她才真正回过神,感觉眼前之人好似被咬得摒了息。

她发着懵抬头,看了他至少两息才辨认出来:“皇上?”

说着又下意识地要扭头看那边,他再度挡住她的眼睛:“别看了。”说着伸手架住她,“朕送你下去。”

她没再说什么,因为脑子委实反应不过来了。方才所见,实在触目惊心。

直至被送到山脚下,她深吸了口没有血腥味的空气,才勉强平复了些。

听到他声音沉沉:“快备轿,送贵仪回去,备安胎药给她,传太医请脉!”

小禄子与莺时都见惯了她的运筹帷幄,实在没料到她方才那般从容地上去,竟会是这样下来。

自知思虑不周、伺候不周,二人匆匆磕了个头,忙按旨去办事。

夏云姒很快便被扶进了软轿中,软轿周围漂亮的绸缎隔绝了外头昏暗的天色,她终于将神思一点点拢了回来。

“莺时。”她抬眸,看向陪坐在旁满面担忧的莺时,“可看到了什么可疑之人么?”

“倒没见到可疑之人。”莺时边说边抬手,从袖中取出一物,“但捡到了这个。”

第79章 混战

莺时摸出来的是块玉佩——准确说是半块。

“奴婢是在山坡后头捡到的,落在水池边。”莺时道。

夏云姒将它接过,玉佩水头一般,半圆边缘处断痕明显,花纹雕琢精细,外圈是宫中常见的祥云纹样,正当中是个福字,也不稀奇。

在下方很靠近断痕的地方挂着穗子,棕色的,上面有枚小小的平安结。

夏云姒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想寻出刻有名字的地方,却无果。

仅凭着这些想出个究竟就有些难了,更何况她当下还惊魂未定着,脑子很有些懵。

她回到玉竹轩时,被急传而至的太医已在殿中候着了。她腹中着实有些不适,所幸太医搭过脉后说并无大碍,她便喝了宫人端来的安胎药,靠在罗汉床的软枕上歇息。

她原想睡一会儿,却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乳母那双直勾勾的眼睛。

不多时听到珠帘碰撞,夏云姒抬了下眼皮,继而便要起身:“皇上……”

“好好歇着。”他沉着脸,进殿坐到罗汉床边,看着她叹气,“怎么这样冒失,你也还有着身孕,吓坏了怎么办?”

夏云姒静静垂眸。

因为直觉告诉她,假若这件事并非意外,那这个能对孩子下手的人恐怕在姐姐的事上也不干净。

她太想知道是谁了。

面上只轻轻一喟:“臣妾从未见过这样的血腥,更想不到会在行宫之中见到。听闻有人摔了,也想象不出是怎样的情景。”

这也不全是骗他。深宫内苑之中,一切都华丽美好——起码在表面上华丽美好,今日那一幕与平日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贺玄时锁眉:“你身边的宫人也不知劝着你些。”

“……不怪他们。”夏云姒忙道,唯恐他问当时宫人都去了哪里,及时转了话题,“五皇子怎么样了?”

他陷入沉默,她的心跳在沉默中又快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面色,嗓中发哑:“难不成……”

他握过她的手,声音十分无力:“这是宫中头一个夭折的孩子。”

语毕,便觉她的手猛然一颤。

他望向她,她竭力克制着情绪,薄唇却还是轻颤不止。

她心疼孩子,但也不止是心疼孩子。

这样的事,恶毒得令人触目惊心。对方又在暗处,让她无可遏制地在想若有一天那只黑手伸到她背后该怎么办。

“皇上……”她反握着他的手,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冰冷之至,“皇上会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