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妃轻声喟叹:“臣妾一夜梦境不断,临近天明时才睡熟,整日都没什么精神。”

皇帝温声:“可是近日操劳宁沂的百日宴,太累了?一会儿散了宴,赶紧让太医瞧瞧。”

却见窈妃沉吟良久,启唇又说:“臣妾梦见了姐姐。”

她的声音并不高,却也算不得多低。起码离得近的几个主位宫嫔都听见了,俱是一愣。

她们下意识地看去,就见她抬眸望向皇帝,憔悴之间,神情有些恍惚:“那梦实在有些怪,臣妾想了一日,仍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清蹙起眉:“梦见什么了?”

夏云姒薄唇微抿:“臣妾梦见……臣妾在椒房宫中见到了姐姐,心中喜不自胜,便与她说了宁沂将要满月之事。姐姐也高兴,向臣妾道了贺,后来臣妾却注意到……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口吻幽幽,分明是熟悉的动听声音,却透出了一股别样的灵异之感。

最后落定的那一句,更令人后脊一凉。

——天下谁不知佳惠皇后只有一子,便是当今的皇长子宁沅?皇长子健健康康地就坐在这里,她托梦时所抱的孩子是谁?

又见窈妃深深一叹,颇有彻夜不得安寝带来的心力不支之态:“她与臣妾说,让臣妾安心照顾宁沂,说五皇子在她那里好好的,让臣妾和皇上都放心便是。”

这话愈加令人打哆嗦,五皇子都没了几个月了。

百日宴这样的场合自不宜提这些不吉利的事情,贺玄时一攥夏云姒的手:“不说这个了。”

可她神情愈发恍惚,对这句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又说下去:“她还说……还说五皇子与她一样,皆亡故于他人的算计,她自会好生照料。又道什么……那背主求荣以致五皇子惨死的人她已求神佛严惩了,贵妃昭妃也已堕入地狱。至于旁的……气数尚且未尽,她也没有法子,只让臣妾好生保护六皇子。”

“她还……给臣妾看了块玉牌。”她边说边比划起来,“圆形的,约是这样大的一块。当中是福字,周围是祥云的刻文,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说罢她再度看向皇帝,眸中的茫然比方才更加分明:“皇上您说,这是什么意思?她亡故于贵妃与昭妃的算计,这臣妾知道。可五皇子不是失足么,什么背主求荣?还有什么‘旁的’?那块玉又是什么意思?”

“阿姒!”他低低地喝了声,将她的话截住。

缓了口气,他又平和地解释了些:“宫正司也疑过那乳母为何抱着五皇子去那样的地方,大约便是她心怀不轨,却不料头上三尺有神明,当场让她给五皇子抵了命。至于那牌子……”他想了想,“福字、祥云,皆是大好的寓意,应是佳惠皇后在天有灵,在祝咱们宁沂平安吧。”

他这般说,就见她低了头,若有所思的神情中流露出委屈:“姐姐真小气,臣妾哪次去供奉她不是亲手备上数道她喜欢的菜和点心?如今宁沂又是她庶子又是她外甥,要过百日宴,她倒拿个玉佩给臣妾看一眼就完了。”

说着她懊恼地抿了口汤:“一会儿散了席,臣妾必要到她灵前与她说道说道去。”

“鬼故事”终于了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庄妃忙噙笑打岔:“窈妃妹妹这是给皇后娘娘出难题呢,天人两隔,她如何把那玉给妹妹?好在宫中好玉也不少,妹妹不如将那纹样画下来,着人打一块给咱们六皇子,也算是皇后娘娘与妹妹一同给孩子尽了心意。”

夏云姒释然而笑:“还是庄妃姐姐聪慧,这主意好。”

皇帝亦是一哂:“正好,年前宫中新得了几块上好的羊脂玉,都是难得一见的温润料子。你将纹样画下来,朕让人打玉佩给你。”

夏云姒欣然点头,又往他身边凑了一凑,环住他的胳膊,语气娇媚起来:“皇上适才说有好几块,对么?可够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各打一块来?姐姐从不偏心,必是希望孩子们个个都好的,臣妾不能独占了这份好意。”

皇帝笑笑:“大约也够,回头让樊应德去瞧瞧。”

这话题到此就以美好翻了篇,无人再多提那诡异的梦。待得回了延芳殿,夏云姒就一壁回忆着,一壁将那玉佩的模样一笔笔描绘出来。

祥云纹好描,宫中的祥云图案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八|九不离十。却是那个福字,她执着笔思量着,久久也没写下。

贺玄时注意到她的神情,倚在床上看着她笑:“怎么,莫不是提笔忘字,忘了福字怎么写?”

“臣妾岂有那样傻!”夏云姒嗔怪地瞪他,“只是想与梦见的那个福写得像些罢了,可那显不是姐姐的字形,臣妾也写不出,不知如何仿来才好。”

他不由笑道:“这样讲究?”说着替她想了想,“不如这样,让尚工局专为这些东西题字的宫人多写一些样式送来,你看着挑,选一个最像的。若不满意也可让他们再写,总归也不是着急的事。”

她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姐姐生前久在宫中,那字若不是她的,想来便该是尚工局中眼熟的字形让她记住了。”

她说着舒气,从案前起身踱到床边,千娇百媚地凑在他面前:“但皇上也要给宁沂写个字!”

他笑看她:“做什么?”

她娇声:“今日是宁沂的百日宴,姐姐的礼却是皇子公主们都有了,臣妾得给宁沂求个独一份的礼来,皇上要给的!”

他扑哧笑出声来。

其实宁沂百日宴,他哪里会不给礼?一早就都送到了永信宫。

不过她现下这样再求,他自然也不会拒绝,欣然道:“那朕想想,给他个什么字。”

说着仰头望着床帐,静静思索起来:“皇后给了个‘福’,朕给个‘仁’或者‘贤’吧,你看哪个字更好?”

夏云姒沉静垂眸:“给宁沂,贤字更好。仁字该给宁沅。”

他一怔,即懂了她的意思。

仁君贤王,她是不想宁沂越过宁沅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这样的心思,他不由睇视了她好一会儿,问:“你是怕两个孩子生隙,还是怕朕心里有什么?”

“都有。”夏云姒开诚布公,“臣妾怕两个孩子生隙,更怕皇上宠着臣妾日后便待宁沂更好一些。若是那样,姐姐在天之灵见了不知要多伤心,臣妾亦会难过。”

这样的话说来需谨慎,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提。

他是皇帝,日后自难免提防儿子们谋夺皇位。可只在孩子之间议一议皇位该当属谁,便非禁忌之谈。

这样的问题说到底总会放到明面上,他也不是爱那样自欺欺人的人。

果见他神色并无异样,略作沉吟,只吁了口气:“你多虑了。宁沅是嫡长子,又肯上进,朕心里有数。”

“这就好……”夏云姒柔柔弱弱地伏到他胸口上,“臣妾只盼孩子们都好好长大,日后兄友弟恭。”

“会的。”他手指轻拈着她柔顺的头发,她静静体味着他在这一刻每一分的情绪,唇畔溢起些许微不可寻的淡笑。

这样的她,必是令他满意而感动的。

不几日工夫,尚工局就送了写好的福字过来。厚厚一沓,足有几十个,个个不同。

夏云姒一页页翻去,还真找到一个十分相似的,或许与那块玉佩上的字恰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将这个字圈下来交给尚工局,又过不过几日,玉佩就皆尽打好,送到了各宫之中。

如她所料,贺玄时在体察她的心思之后,果然给宁沅也添了一块佩,是个“仁”字。

她要为宁沂的百日单独讨一份礼的事他也还记得,送了一尊小小的观音像过来。男戴观音女戴佛,镇在宁沂房中恰是合适。

几块玉佩送到她手里时她恰好无事,便盘坐在床上悠悠地把玩起来。

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温润细腻,远比从前同样花纹的那枚好得多,是价值连城之物。

莺时知道底细,在旁犹豫着劝:“娘娘,那福字的……会不会不太吉利?”

“有什么不吉利的。”夏云姒轻声嗤笑,“再大的错处也不过是人的错处。难不成为了那起子恶人,好端端的祥云纹和福字都不用了么?我看这东西就好得很,拿着给皇子公主们安枕正好,指不准还捎带着有五皇子对兄弟姐妹的一份情谊寄在里头呢。”

对了,皇帝在此事上还真没忘了五皇子。玉佩多打了一块,已连夜送进了五皇子的墓里。

五皇子在天之灵若对这如出一辙的东西不忌讳,这就是他父亲的一份心;若忌讳也正好,该找谁索命便找谁索命去。

夏云姒对这一切皆不心虚,但羊脂玉在手里把玩了半晌,她却忽而发笑。

——她不心虚,旁人可未必不心虚。

那一位与顺妃那样相熟。顺妃是掌权宫妃,宫正司在五皇子亡故之时寻得半块玉佩之事她必定知道。

顺妃倒未必过问那块玉佩什么样子,可仪婕妤心虚之下不免要问程愈,那块玉佩是什么模样,她十有八|九清楚得很。

如今再看到顺妃抚育的皇三子也得了同样的玉佩……

呵,这玉佩映在仪婕妤眼里,怕是要如同鬼魅般可怖了吧。

若她再与姐姐的死有半分干系,一壁看着玉佩、一壁想着百日宴上听得的梦境……

那战战兢兢的滋味,必定教人寝食难安。

日日被这种滋味逼得喘不过气,迟早要做出点什么来。

第85章 孩啼

春寒料峭,朱红的宫墙总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瞧来让人觉得寒凉得很。

琼华宫如英殿里,仪婕妤自打从顺妃处回来便独自坐在罗汉床边想事,以手支颐,一动不动。

她心里有一股蓬勃的恼恨,说不出、也说不得,直教人忍无可忍。

但在这股恼恨深处,她自己清楚,那是一股子恐惧在往上窜,让她心里又虚又慌,剪不断、理还乱。

那玉佩,她方才在顺妃处看见了

那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的,工匠巧思,还将福字阴刻仔细描了金,那点金色与白色相衬,瞧着并不刺眼,反让玉色显得更为温润。

顺妃瞧着喜欢,当即就吩咐宫女把玉佩放到三皇子枕下,给他安枕。她在旁边瞧着,却是遍体生寒。

只那一眼她就瞧出来了,这与宫正司识得的那半块是一样的。程愈凡事不敢瞒她,当时就将此事回禀了,后来另外半块佩又被和其他玉佩镶在一起,阴差阳错回到了程愈手里,程愈也拿给她看过。

是那一块,就是那一块。这赐予皇子公主的每一块佩,都是照着那块佩雕的。

有那么一瞬,她当真觉得是冤魂索命,佳惠皇后带着五皇子找她算账来了。

后来她慢慢冷静下来,又将这些子神鬼之说驱散。

她不信,她不信是冤魂索命——佳惠皇后离世已有十年,要索命早就索了,何必拖到此时!

再者,当日动手的可不是她,是贵妃与昭妃。皇后若能连她都察觉,那便真是在天之灵洞悉了一切,该当连那藏得更深的人也知道了才是,如何只找她一个?

她抚住了自己的惊慌,接着,却又激起了另一重恐惧。

——如若不是这场大戏不是佳惠皇后携五皇子索命算账,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夏云姒察觉到了。

夏云姒察觉到了她与五皇子的事有关,也察觉到了她与佳惠皇后的事有关。否则以夏云姒的性子,才不会多管闲事。

她终于还是察觉到了。

这是仪婕妤担心已久的事情——早在还在昭妃身边时,她就已心存这份不安。

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仪婕妤长声吁气,一丝丝凌意从眼见沁出来,不加掩饰的冷。

既是躲不过,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好了。宫里头这些事,不就这么点道理么?

她知道夏云姒得宠,更知道夏云姒从进宫之日起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就不同寻常,但宫里不明不白没了的人那么多,“不同寻常”的也不差她那一个。

从慕王后宅到天子后宫,她已浸淫这些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纵使夏云姒短短几年已身居妃位,她也并不必那样惧她。

“来人。”仪婕妤扬音唤人,在外候命的宫女立即挑了帘进来。

便见仪婕妤的眼风清凌凌地扫过去:“叫程愈来见我。”

那宫女莫名生畏,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极轻的应了声诺,就又退出了殿门。

不几日,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也叫春耕节,不论在宫中还是民间都是个大日子。皇帝一早就出去祭了农神,祈求风调雨顺、百姓丰收;后宫则人人都要尝一小碗龙须面,图个吉利。

祭祀仪程繁琐,皇帝回到宫中时已不早了,便也没去紫宸殿更衣,直接就到了永信宫延芳殿。

大约是相处得原也久了,添了孩子之后,二人相处间颇有了几分老夫老妻的滋味。但夏云姒心中有数,万不能真教他心中的感情转为“老夫老妻”。

他是皇帝,身边不缺如花美眷,又会在意多少老夫老妻的情分?

是以她近来有心不太依着他的随意,显得分外媚色撩人。

这日他一进殿,她便迎了上去,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儿,在他唇上留下柔柔一吻。

他不由低笑,就势揽住她的纤腰。呼吸间,又神色微凝:“好香。”

她颔首,笑容妩媚,执住他的手转身,脚步和笑意都轻快:“臣妾闲来无事,今日跟尚食局的宫女学做了龙须面呢,皇上尝尝看?”

她语调里颇有兴奋,更有小孩子邀功似的意味。不似旁的高位嫔妃那般端庄,却更有灵气。

皇帝含着笑,脚步闲闲地任由她牵到桌前。她按着他坐下,将那碗用碟子倒扣着的面打开,语声顿时被失落覆盖:“呀……”她垂头丧气,“放得久了些,都坨了,吃不得了。”

说罢就转身要走:“臣妾再去做一碗来,皇上等一等。”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她不由轻叫,脚下却不及反应,向后一央,倒在他腿上。

他拥住她一吻:“是你做的,坨了朕也吃。”

说罢就执箸,怡然自得地挑了面来。

夏云姒瞧了瞧,那面坨得倒不严重,便也由着他吃了。只在他怀里挣了挣,又伸手够那案上的小壶:“还有新的酒,皇上也尝尝?”

酒壶一拿进,他闻出来了。适才进殿时便嗅到的那股香味正是这酒,浓郁的玫瑰香,盈了满室。

他随口问:“什么时候酿的酒?不曾听你提过。”

她含笑摇头:“臣妾哪有这样的本事,酿一酿寻常的果酒、花酒也就罢了,这样的烈酒是酿不来的。这是叶贵姬刚着人送进宫的,各宫都有,说是二月二龙抬头,凑一凑热闹。”

垂眸莞尔,她执壶斟了一杯,送到皇帝口边:“臣妾早先温过了,现下喝着刚好。皇上尝尝看,解乏该是不错的。”

他忙了一日,喝些温酒确有解乏之效。加上又有玫瑰香袭面,嗅来更令四肢百骸都觉得舒缓。

他不疑有它,欣然饮了一盅。她边又倒酒,边听他笑叹:“叶氏性子不行,酒却是当真不错,无怪能靠着卖酒发家。”

“可不就是。后宫佳丽三千,各有各的好处么。”她语调妖娆起来,他听得挑眉:“又一股酸味,朕可没说什么。”

“哼。”她微微仰首,颇是娇嗔,“都多少时日了,皇上还记着她的酒。若来日她在庙中修好了性子,皇上必是要接她回来了!”

这促狭劲儿令他哭笑不得,环在她腰间的手一掐:“醋坛子成精!”摇摇头,却又道,“她是去为孩子祈福,朕又不是色中饿鬼,不会去扰她。再说……”

语中一顿,他声音放低了,凑到她耳边,语不传六耳地道:“朕就是色中饿鬼,不是也还有你这妖妃呢?”

“讨厌!”她一记粉拳打在他肩头,只引来他的笑声。接着面也不吃了,他将她一把抱起,便走向床榻。

后背触及床褥的一刹,她机敏地作势撑身想跑:“二月二龙抬头,臣妾自己还没来得及吃那龙须面讨个好彩头呢!皇上等等!”

自是被他一把抓回来箍住,四目相对,他笑意淡泊而颇有压制之感。她怔怔与他相望,双颊一分分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最终羞赧低头。

他着实微不可寻的,比平日略添了几分“兴致”……

她边想着,边探手摸上他的腰带。

这份好处,从前只有叶氏尝得着。如今,换作阖宫唯她能有了。

一夜的缠绵悱恻,接下来几日他却颇为忙碌,忙得顾不上踏足后宫,与她也只顾得上同用一两顿午膳。

夏云姒乐得盛宠,也乐得偶尔偷闲,虚度几日时光。得空时便又常与庄妃、和昭容她们走动起来,说一说孩子、聊一聊宫中趣事,倒也有趣。

和昭容的一双儿女是年末的生辰,但目下过了年关便已算三岁了。按着大肃的规矩,皇子公主至三岁时便要从开年起开始“学习”了——自接触文房四宝开始,初时自也不拘他们如何握笔、去写什么,蘸着墨画一画、玩一玩,熟悉一二。

这一点不难,但除此之外却还要开始接触诗词歌赋。自《声律启蒙》与《笠翁对韵》开始,由乳母念给他们听,也会念些唐诗宋词,让他们慢慢浸染其中。

和昭容近来一提这个就头疼:“明明是刚满两岁不久,却要算作三岁来学,足足亏了一年。我瞧他们什么都听不懂,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庄妃好笑:“慢慢来就是了,又不求他们尽快学出什么,你着什么急?”

夏云姒也说:“就是的,哪怕来年还学这些皇上也不会说什么,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