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几步远的木门忽而被拍响,更惊得夏云姒周身凝固。

所幸,外面传来的是人声:“娘娘?娘娘!”是莺时的声音,急得快哭了。

咫尺之遥的罢了,门闩亦就在那里。夏云姒却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棕熊。

她从前听说动物在面临天敌时都会露出畏惧,那分畏惧会顷刻之间让两方分出强弱,令强者毫无顾虑地扑去撕咬。而若没有这份畏惧,许多时候便意味着双方势均力敌,哪一方都要多两分小心。

她于是强撑着一分气力,眼底逼出冷酷来,与那棕熊对视着。

棕熊徘徊着向前挪动,面目狰狞、呼吸听着也危险,却可见几分小心。

夏云姒亦动了动,扶着扶手站起身,只觉腿都在抖。

目光一划,她又稍往旁挪了半步,探手握住果碟中削水果用的小刀。这小刀虽短小得大约连熊皮也难刺破,此时却能给她些许安心,总比没有强。

熊又往前了几步。

门外的声音也添了几个,夏云姒听到莺时几近崩溃的哭声:“娘娘没动静……”

又有宦官喊:“快撞门!”

她心下一松,想着撞开门便好了——然而下一瞬,撞门声响起的刹那,棕熊却忽而受惊般周身肌肉紧绷,咆哮着向她扑来!

“吼!”巨吼声裹挟疾风扑来,似乎震得外面的树都颤了。

“啊——”夏云姒慌不择路地闪避,推去椅子试图阻挡棕熊。

“啪!”做工上佳的红木椅在棕熊掌下碎裂。

“咣——”撞门声又响了一次。

房门露出些许的松动迹象,夏云姒怔怔看着,更浓烈的绝望却翻腾而上。

方才的闪避之间她离那门远了,熊却离得更近。

大概是出不去了。

想不到机关算尽这么多年,最后竟死在一头突如其来的熊手里。

熊再度徘徊着前进,她方才脱口而出的尖叫声让它察觉了优劣,这回的逼近少了许多迟疑。

夏云姒一步步地后退,心里知道这无济于事的周旋持续不了太久。

——她退不了多远就是后头设有温泉的院子了,这房间虽没有后墙、与院子直接相连,却修得比院子略高一截。房间一侧有石阶供人走动,可她不在那一侧,再退几步就到了边缘,一脚踏下去少说也有三两尺高。

她有着身孕,无论如何都是吃不住这一下的,估计下一瞬就要化为棕熊的口中食粮。

很快,边缘处就这样到了,她僵硬地定住了脚。

棕熊也定住,喘着粗气打量她,似乎在判断局面。

没过太久,它悍然腾起,再度直扑而来!

夏云姒闭上眼睛向后倒去,耳边却忽而疾风呼啸,一股力道将她往前一揽又向旁推去。她惊然睁眼间,只见一道人影正拔剑劈去!

那棕熊反应也快,倏然扭头避让,却仍被一箭劈在脸侧,嚎叫着急退数步。

徐明义站稳身子,仍举剑指着棕熊,脚下步步后退至夏云姒身侧。

他不敢分神,不得不与棕熊对视着,只将手伸向她。

夏云姒抬起头。那一息间她恍惚至极——明明还深处险境,却仿佛置身云端,连腹中隐隐传来的不适都淡去了些许,她只觉周围一片光明。

一袭银甲的他又似乎比这光明更亮一点儿,吸引了她的一切注意。

她终是没有让自己多沉溺在这样的怔忪之中,将手递进他的手里,借力站起身来。

棕熊再度喘起粗气,脸颊一侧的毛发被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凝在一起,看起来更为凶悍。

它的脚蹬着地,随时准备着再度袭击。

徐明义小声问她:“能跑吗?”

她的目光正梭巡四周,听言微滞,道:“……等一下。”

徐明义锁眉,连一直盯在棕熊面上的视线都不禁微挪,睇了她一眼。

夏云姒向侧旁伸脚,将那方才在混乱中被打翻在地的寝衣蹭到跟前,又拾起来。

在他的满目不解中,她撩起衣袖,小刀一划而过,嫣红的鲜血顿时溢出。

“你干什么!”徐明义一喝,棕熊与此同时再度袭来。夏云姒匆匆将涌出的鲜血用寝衣一擦,反手向棕熊掷去。

“跑!”她一拽徐明义,徐明义反应迅速,揽住她回身跃下高台,提步向竹林奔去。

越过他的肩头,她看到扑面而至的血腥气姑且拖住了棕熊的脚步,寝衣被撕至粉碎。

他是顺着棕熊在竹林间破开的那条小道过来的,小道难行,却半步也停不得。

马也就停在小道外,他扶着她上马,自己也刚翻身上去,就见熊已跌撞追来,撞得竹林簌簌作响。

匆忙扬鞭,骏马疾驰而出,一时也无暇仔细挑路,就向看起来草木更为丰茂、更易让人藏身的东侧驰去。

疾驰颠簸,令人反胃。夏云姒却一路都没吭声,一点声响也无,直至他在一处山洞前将马勒住。

他回首看看,确定熊不曾追来,才看向她。

四目一对,她低下羽睫。

他不知怎的起了一股莫名的兴致,毫无掩饰地睇了她好一会儿:“四小姐,可还好么?”

她抬起眼睛,声音分外淡漠:“多谢将军。”

他反倒笑了,好似早已料到她会这样,无奈地摇摇头,又一睃那山洞:“这地方看着还安全,你进去歇一歇,我回行宫去报信。”

夏云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在灿烂阳光下依旧显得黑漆漆的山洞,面色一僵。

接着便听他笑意更深了些:“又或者等着人找过来也可——免得你害怕。”笑音里带着分明的计谋得逞的意味。

她不自禁地暗瞪,一语不发地撑身就要下马。他也不作声,先一步翻下马去,又伸手扶她。

进了山洞,他挑了处平整些的地方扶她坐,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神情有些复杂:“……如何了?”

夏云姒的面色早已惨白,气力倒还尚可:“还好。”

顿了顿,又说:“五个多月,胎已稳了,我胎像也一直尚可。”

是以现下虽有些不适,但也不是忍不得。况且就算忍不得也没别的法子——在这荒郊野岭里头,让她自己留着、着徐明义回去报信,她是决计不敢的。

旁的不说,那头熊指不准还在觅食呢。万一他不在时它寻了过来,她和孩子就得一起变成它的腹中餐。

她于是不□□心地看了他一眼:“你别走。就是要去报信……也晚些再说吧。”

他笑起来,背后洞口投进来的阳光照得这笑容格外明朗:“放心,我不会把你扔下。”

想了想又道:“你先歇一会儿?”

她点点头。虽然并无太多不适,但已筋疲力竭也是真的。他这句话一问,那种疲惫更席卷上来,她连舒适与否都顾不上了,就地躺到土地上,眼睛撑不住地下坠。

“……一点都不像个贵妃。”沉沉入睡间,她听到他的低声揶揄。接着脑袋便被抬起,有柔软的东西垫过来,让她舒服了些。

她于是在睡梦中昏昏想起,儿时他曾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宁可赖在树上也不肯下来乖乖写功课的时候。

他先劝她来着,劝不下来就露了嫌弃,冲她大声嚷嚷:“你一点都不像个大家闺秀!”

而后他就生气地走了。等她下树回房时……却发现他已经帮她把功课写了个七七八八。

这养精蓄锐的一觉不知不觉竟睡了很长时间。夏云姒再睁开眼,天都全黑了。

璀璨星辰点缀在夜幕上,他坐在璀璨之下,面前生着篝火,肉香味隐隐飘来。

夏云姒鬼使神差地欣赏了会儿才撑起身,这才看到自己枕着的原是他的披风。

她将披风捡起来,掸干净土,走到外面递给他:“……谢谢。”

他循声看了一眼,继而应是看到她气色好了些,舒气一笑。

他将披风接过去,披回银甲上,接着将篝火上架着的木签拿下来一支:“吃点东西?”

篝火上共是两支木签,一支上串着两只山鸡,没有腿,他递给她的这一支上则是四只鸡腿。

夏云姒抿了抿唇:“有着孕,太医不让我乱吃。等回行宫再说吧。”

他没说什么,却也没动那几个鸡腿,将它架回篝火上,自己拿了另一支木签上的烤鸡来吃。

这鸡可想而知没什么味道,但被烤得焦黄喷香,倒也令人食指大动。

夏云姒沉默地在旁边坐着,维持着仪态万千的模样,胃口却并不肯与她配合,不多时低低咕哝起来,端是在向她讨食。

她初时还能假作不理,可他很不给面子。

——她腹中咕哝一次,他就低低地笑一声。

不轻不重,也不说话,又含着显而易见的戏谑。

她禁不住他这么笑,怨愤地起身回山洞去。

他的笑音一下子更猛了,朗声而道:“四小姐真不吃?”

她一听就在生气:“不吃!”

他又笑道:“那我可都吃了。”

话音未落,一物从山洞的漆黑中凌空飞来,直砸向他。

他偏头开避,东西掉在地上。定睛一瞧,是她的绣鞋。

第144章 重见

吃完手头这一小块鸡肉,徐明义拾起绣鞋,也走进洞里。

他下意识地看她方才睡觉的位置,却没看见她的人影,视线适应了一下黑暗才发现她在山洞更深些的位置,坐在一块大石上,盘坐着正瞪她。

“胆子还越来越大。”他嗤笑着边摇头边走过去,她轻哼着别过头。

待得他走到近前,她伸手去够他手里的鞋子,他的手却一避。

她锁眉抬头,和他目光对上。

他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睇视了她一会儿,撩了下碍事的披风,单膝跪地:“来。”一手托着绣鞋,一手伸向她。

夏云姒僵住了,十分费解而无措地看了他半晌,分明的感觉在她心底弥漫开,她却不能承认。

她只得绷住脸:“你别闹。我是皇上的贵妃,便是四下无人也开不得这种玩笑。”

可他没动,眼睫抬起,静静看着她。

她长声吸气,思绪无可遏制地被扯拽回数年之前,笑闹的画面涌入脑中,令她愈发慌了阵脚。

“……你是认真的。”

这么多年来,她常会在不经意间回想那天的事情,又一次次地刻意地告诉自己:他是说笑而已。

那时贵妃周氏刚离世不久,他在某一日突然走进她的书房:“四小姐,我想去投军。”

她当时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书,恶补文韬武略,于是很迟钝地反应了半晌才抽出两分神思。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了好一会儿,看出他神情认真,终于慢吞吞地点头:“好……”

其实她心里当时怵得很,怕他死在战场上,只是说不出拦他的话——她总不能将他一辈子困在夏家做仆役。

他给她的回应也简单,只短促地笑了下:“我知道你会答应。”

说罢却弯下腰,还往前凑了凑,近近地看着她。

笑容依旧挂在他脸上,只是多了三分狡黠、两分不怀好意。夏云姒与他相处得久了,知道他挂上这副笑容时嘴里等她的一定不是好话,十之八|九是要拿她寻开心。

她便往后缩了缩脖子:“怎么了?”

“商量个事嘛。”他顿了顿,口吻慢下来,“若我从军这阵子你改主意不想进宫了,我又恰好立了战功封将归来——”

他又顿声,带着几分明显的卖关子的意味:“那你嫁给我可好?”

两人在安静中对视了那么一息,她一把抄起案头写废的草纸,团成团就砸了过去!

他跑得飞快。跑出房门,她就听到了他爽朗的大笑。

——看,他果然又拿她寻开心!

当时她正沉溺在复仇的快意中,收拾了贵妃就只一心想着如何尽快进宫开始下一步,加之又与徐明义太熟,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相互捉弄倒已是家常便饭,事情就想当然地这么过去了。

直至他离开夏府,她才突然鬼使神差地想了下:他会不会是当真的呢?

他会不会是当真的呢?

这疑问在她心底埋了许多年,并不足以令她困扰,只是会时不常地跳出来扰她一下。

她也并不想真正求得答案,可眼下,答案就这么冲到了她眼前。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当然是认真的。”

“你……”她不住地摇头,他眉心微挑:“你不信?”

“不,不是……”她还是不住地摇头。

她不是不信,只是不知道怎么接受。

万千情绪突然而然地一齐涌上心头,让她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又在某一瞬里,她忽地难过极了,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难过。

等到再开口时,她才发觉自己竟莫名哽咽起来:“你何必告诉我呢……”

激愤、委屈令她猝不及防地陷入崩溃——他明明就说了那么两句话而已,她就这样无可控制地崩溃了。

她狠狠地推他:“徐明义!”原该凶狠的口气被哽咽缠得软了下去,“我早就进宫了,位至贵妃、孩子都已要生第二个,你何苦告诉我这些!”

她双目猩红地骂着他,一副恨不能将时光扭转回去片刻,让他把这些都咽回去的模样。

她甚至有些恨,恨他在这个早已不可能的时候,这样唐突地向她展现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就算是个傻子,都能轻而易举地想到那至少比在宫中轻松一些。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就算帝王的怀疑与盛怒逼至眼前,她都能将三分真七分假掺着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给他喂下去,游刃有余地将危险化为乌有。

但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逼得她哭出来,她再不肯看他一眼,死盯着地,自顾自地抹眼泪。

良久,听得一声长叹。

“因为我怕我这辈子也就只有这几个时辰能和你独自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