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光线昏暗,他的口吻听上去格外的沉。

一直以来,她都并不知晓他的心意,至少是不确定他的心意,他自己却一直清楚得很。

所以从温泉将她救出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并非完全没有机会直接将她送回行宫,只是私心打败了他,跟他说:抓住这个机会。

就这一个机会,借着躲避猛兽将她带远些,和她独自待一会儿。

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姒。”他将鞋放在她身边,抬手抚过她的脸。

他从来没带着这样的深情碰过她。

儿时他倒曾不止一次地趁她不备往她脸上抹一弧墨汁,作为她坏脾气的报复——若那时他就能知道有朝一日他们会走到这样不可逆转的境地,他大概连在抹墨汁时都会温柔一点。

夏云姒的心扑扑跳着,怔然和他对视,没再有任何不快,更没有抗拒。

他说得对,他们可能这辈子也就只有这片刻的独处时光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直至他收了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夏云姒又独坐在石头上木了会儿,长吁出一口气来。

踩上鞋子,她也走向洞外,走向那团明亮的篝火。

“明义。”她唤了声,他没回头:“嗯?”

她抿一抿唇,声音重新变得冷静:“我正有大事要办,成与不成,或许关乎我们两个往后的半生,你肯帮我么?”

这回,他转过头来。

温泉所在的狭小院落,皇帝已在后头被毁做一团的房中枯坐了三个时辰,却无人敢劝上一句。

在皇帝跟前放着的,是舒贵妃沾了血的寝衣。

三个时辰前,急禀传入行宫,皇帝扔下一切政务匆匆赶来,试图阻挡的覃西王还因此挨了迎面一拳。

但赶来时终是为时已晚,守在院外的十余个侍卫或死或伤,断手断臂在外头散了一地。

熊已经不见了,但舒贵妃也不见了。有人禀说看到徐将军救了舒贵妃走、当时在外撞门的宫人们也说听到似乎有人闯来救人,皇帝的面色才又缓和了些。

而后自是散了人出去搜,之后,便是足足三个时辰。

每个人都眼看着皇帝的面色一分比一分沉了下来。确实,虽说有徐将军护着,听来似乎安全了些。可这毕竟已是深夜,舒贵妃一个怀孕的女人身处深山密林之中、或还有头体格健壮的熊追着,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

直至一刻之前,提心吊胆的宫人们才终于略微松了口气,同时心神又被另一种紧张占据。

——那头熊被捕到了。

舒贵妃生死未卜,这头熊自是要被剖腹一看究竟。每个人便都这么等着,盼着那被急召而来的仵作能瞧出个好消息,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仵作在外战栗着开了口:“……皇上。”

皇帝倏然扭头,双目都是猩红的:“进来!”

仵作几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屋,瑟缩着叩首:“皇……皇上……”

皇帝眸光一沉:“说。”

仵作吞了口口水:“熊……熊腹中碎肉很多,难以分辨。但但但……但臣挑拣了些许大块的骸骨辨认,都不太像女子的骸骨……”

这话其实模棱两可得很——“难以分辨”“不太像”,没有哪句说得实在。

皇帝却目光一亮:“也就是说贵妃或许无恙?”

仵作更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或许……或许是吧。”

事情似乎至此就突然起了奇妙的转机,这话刚说完,又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进屋来:“皇上!”

皇帝抬眼,那宦官叩首道:“东边……东边现了些烟雾,许是贵妃娘娘!”

“你这混账!”樊应德心惊肉跳地一巴掌抽过去,“什么‘许是’!不探清楚就敢来禀!

耳边却疾风一划——皇帝已大步流星地向外去了。

是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策马东行,天色正迅速地由暗转明,那抹烟雾也在晨光熹微中愈发清晰。

在日头完全顶至不远处的山峰上时,烟雾的起点终于也进入了视线。

皇帝匆匆下马,篝火前坐着的人已有些疲惫了,刚迟钝地抬头,已被他拎起来:“徐将军!”

徐明义蓦地回神,忙退开半步,抱拳跪地:“皇上。”

接着便听皇帝声音带了轻颤:“……舒贵妃呢?”

徐明义道:“贵妃娘娘安好。”

说着退开了些,牵引着他的视线看向山洞。

他走进去,怕吓着她,脚步放得很缓。

走近一些,他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蜷缩在一块平地上闭着眼睛,逃命让她看上去有些狼狈,脸上也挂着泪痕。

她到底还是察觉到了动静,一下子醒了,警惕地猛看过来。

“阿姒。”他上前两步,小心地扶起她的肩头,“你怎么样?”

她怔怔的,好似还未从恐惧中缓来。回过神的刹那,她就猛地哭了,不管不顾地撞进他怀里:“皇上!”

她从不曾哭得这样厉害过,嚎啕着在他怀中蹭:“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阿姒……”皇帝就连声音都显而易见地带着心疼,温柔地抱着她,一下下为她抚着后背,”别怕,别怕。朕来了,朕在这里。“

徐明义的脚步停在了洞外。

啧,不愧是四小姐。

如果不是御前宫人就在周围,他都想笑一下了。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根本就没有那么怕——或许身处熊前时确是怕了的,但她从不是会让自己沉溺在恐惧中的人,在他带她逃开时,她就已慢慢缓过来了。

可她的反应偏就这样快,机敏地抓住一切机会去博圣心。

这女人……

徐明义心下怅然一叹。

皇帝被她吃得死死的,一点也不奇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第145章 愿者

皇帝小心地扶舒贵妃起身,舒贵妃却半分使不上力气,站不起来。

宫人们刚要上前帮忙,皇帝已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吻了一吻:“别怕,朕带你回去。”

她轻轻地嗯了声,双臂紧环住皇帝的脖颈。后怕、依恋,尽在其中。

一时间似乎没人顾得上徐明义了,终究还是樊应德这掌事宦官做事最周全,上前拱了拱手:“将军辛苦。”

徐明义顶着两眼乌青与满目血丝,摆着手扯了个哈欠:“先回去睡了,告辞。”端得一副事不关己的平淡口吻。

片刻之后,舒贵妃回了行宫,行宫之中便一下热闹起来。

与舒贵妃交好的几位自是都立刻赶去了玉竹轩,旁的嫔妃也陆陆续续都去了,一表关心。其中亦不乏有心存嫉妒之人更在意舒贵妃的肚子,想瞧瞧孩子是不是已然没了,到了玉竹轩一瞧,却见舒贵妃安然躺在榻上,隆起的小腹仍在那里。

太医禀话说,舒贵妃虽受了惊,也确实动了些胎气,但无大碍,让众人不必担心。

可真是好福气……

不免有人暗地里咬牙切齿起来,只是圣驾就在跟前,她们面上除却关切与担忧什么也不能有。

然圣驾其实也顾不上她们的神情,满眼都只有舒贵妃一人。

夏云姒抽噎着,哭得眼眶红红的,声音更是委屈:“臣妾逃出来的时候……不经意瞧了一眼,就见四周围都是受伤的侍卫。还……还有好多血,断手断腿的……”

说着就闭上眼睛,打着寒颤攥紧被子。

“不怕了。”皇帝温和地拥住她,半开玩笑地宽慰,“那熊已经没了,不怕了。朕回头着人将熊皮做个毯子给你。”

“臣妾才不要那样的毯子!”她更猛烈地战栗了下,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空洞。

皇帝忙改口:“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有两名侍卫身故了,朕让人把这头熊祭到他们灵前去,你看好不好?”

嫔妃们看得别扭又堵心。

她们都不曾被皇帝这样哄过,偏生舒贵妃被这样哄着还敢反驳,一点都不客气;皇帝又不生气,还更和软地接着哄她。

这回舒贵妃可算满意了,浅锁着黛眉,点一点头:“臣妾还有件事……皇上得帮臣妾。”

皇帝即道:“你说。”

她望着他说:“此番虽说是猛兽伤人,但会死伤这么多,也都是因为臣妾——若非臣妾在温泉中,他们大可以各自逃了便是,那熊也未必抓得到哪一个。便求皇上替臣妾好生赏过死者伤者,否则这笔血债便是神佛不记到臣妾头上,臣妾自己也要记到自己头上的。”

“应当的。”皇帝点头,叫来樊应德,“死伤侍卫家中皆赏黄金百两,你亲自带人去办。”

屋里好一片窒息声——黄金百两,即便放在皇宫之中也不是个小数目,许多嫔妃积攒一生也未必能攒出这样多的钱来。

只见舒贵妃笑了笑:“谢皇上。”

皇帝便也释然而笑了,屋中氛围都为之一暖。

几千两黄金花出去,就为换舒贵妃一笑。

有嫔妃恨得后牙都要咬碎。

夏云姒又在恍然间忽而想起来:“对了……”

皇帝:“嗯?”

她边回忆边说:“昨儿个徐将军救臣妾到那山洞处,怕臣妾受不了更多颠簸,不敢直接送回行宫,也不敢将臣妾独自扔下自己回来禀话,就让臣妾在山洞中歇着,他守在了外面——臣妾半夜里醒过一回,见他在外头坐着;方才皇上到时,他仍是在外头坐着,这莫不是一夜都没睡?那着实是辛苦他了,求皇上代臣妾谢他。”

话音落下,席间即有人小声刻薄:“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里同处一夜……贵妃娘娘竟还有底气对皇上说这样的话?”

夏云姒眉心一跳,心中已禁不住笑了。

这番话她已在心底盘算了许久,却非捱到这时才说出来,就是因其中分寸必要拿捏妥当。

徐明义到底救了她,她绝口不提是奇怪的,只会教人觉得在刻意避着什么;可他们又是故交,张口闭口地提及亦有所不妥——眼下这实实在在的“孤男寡女共处之后”,与她昔年有意地提提旧识交情激一激皇帝的心意看大不相同。

所以她才将话压到了现在,将获救之后的依恋与余悸都先给了皇帝,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有个救命恩人不曾谢过,最为妥当自然。

皇帝便是原本心中真有两分芥蒂,见她这样也该消了。

她精打细算说出来的话,岂能被旁人的一句话就截了胡?

果然,她还没说什么,皇帝便一记眼风先扫了过去:“谁说的?”

满屋如花美眷都神情一滞,自有人下意识地看向说话的那边,那人顿时面色发白,坐在绣墩上僵了僵,离席下拜。

——倒是个也有些本事的,强撑着没慌,沉着叩首道:“皇上容禀,臣妾别无他意。只是贵妃娘娘乃是后宫妃嫔,徐将军却是外臣,如此相处一夜……总是不太妥当的。”

夏云姒只安静地听着。

这位与她也算熟悉,姓姜,是与她同一年进的宫。

算来姜氏比她还小一岁呢,只是从来也没得过宠,熬了这么些年也才只是个才人,与她进宫之初的位份相同。

此番还能随来行宫,不过是因她念着姜氏的资历给了两分面子,眼下姜氏也可说是恩将仇报了。

夏云姒含着苦笑徐徐一叹:“才人妹妹说得倒也不错,这事是有所不妥。”

说罢又看向皇帝,明眸之中含情脉脉:“臣妾当时身陷困境,没有更周全的法子,但不妥也确是不妥了。臣妾知道皇上信得过臣妾,可毕竟有六宫这许多姐妹看着,皇上还是秉公决断吧。”

一句“臣妾知道皇上信得过臣妾”已将他与旁人分出亲疏,后面的“秉公决断”听来便成了为他着想的委曲求全。

他攥着她的手摇头:“你与徐明义的做法,已是此事里最为周全的做法,朕知道。”

“可这事……”她有些局促地一睇旁边众人。

贤妃即刻将话接了过去:“其实六宫嫔妃都是自家姐妹,自然都体谅娘娘当时的难处,娘娘实在不需这样委屈自己。”说着美眸清凌凌地划过,在姜才人面上一荡,又收回来,“至于那么一个两个爱搬弄是非的,娘娘只当没听见就是了。”

夏云姒不说话,低着头,手抚着被面,神情间颇有为难之色。

皇帝将她的手攥住,含着淡笑打趣她:“朕看贤妃说得不错,你这是有着身孕,分外容易多思?”说着睇向姜氏,目光顷刻间已冷下去,“退下,莫再来贵妃面前碍眼。”

姜氏怔然,抬起头还要再说什么,周妙瞪过去:“还不退下?贵妃姐姐能平安回来已属不易,你就这样看不得她好么?”

倒是她说话更管用一些,因为姜氏是她宫里的嫔妃,若惹得她不快了,日后指不准要有多少被穿小鞋的时候。

姜氏只得匆匆叩了个首,瑟缩着告退了。在她退出房门时,夏云姒隐隐听到那么一声抽噎——想想也是,被这样当众斥出去,换做谁都是要委屈难过的。

只可惜,皇帝没心思听,难过也是白难过了。

山下宅中,见徐明义回来,徐明信可算松了口气:“可回来了……我等了一夜,还当你被熊拍死了。”

徐明义觑着他笑了下:“你可真是我亲弟。”

徐明信又问:“贵妃娘娘如何了?皇长子也担心了一夜。”

徐明义道:“贵妃娘娘无碍,已回行宫了。”

徐明信这才彻底放心,见他疲色满面,遂不再扰他,离开房间由他歇着。

徐明义瘫到床上,闭了会儿眼睛,却睡不着。

复又睁开眼,他盯着床帐愣了会儿神,忽地笑了。

啧,四小姐……

他何尝不知她在利用他?

最初时是借着与他的情分去激皇帝,博得圣心。如今又因清楚了他的心思便拉他入伙,助她完成大事。

他很佩服她。在昨晚那样的情境下,她前一刻还在心惊肉跳、还在情绪起伏得不知如何反应,后一刻便冷静地走向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帮她。

她必定清楚,他拒绝不了她。

其实……

他笑了声。

她其实大可不必拿“他们的后半生”为饵,他原本也是拒绝不了她的。

他是愿者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