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了口气,徐明义将手探入怀中,摸了摸,摸出一枚暗红的圆粒。

是枚未燃尽的香饵。

他当时心下有些猜测,便在下山时尝试着找寻,还真让他找着了。

覃西王,也真是走了一步好棋。

若不是她命大,此时大概早已死无全尸。而这个死法,饶是皇帝清楚熊是覃西王送来行宫的,也未必能怪到覃西王头上。

说来覃西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原也想过,在覃西王与她的争端上,他该两不相帮。

但到了这一步,不可能了。

只这一个局,覃西王都耐心地布了七年之久。后面还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她,连他都不清楚。

覃西王想要的始终都是她的命,这不是他能袖手旁观的时候。

徐明义起身寻了个锦盒,将香饵稳妥地收了进去。足睡了一觉,又叫了徐明信来:“你再去皇长子身边当值的时候,把这个交给贵妃娘娘。”

徐明信打开看了一眼:“这什么啊?”

徐明义道:“你跟她说,这是我在下山的路上捡到的。沿途应该还有数颗,只是都已烧尽,我只找到这一个。”

第146章 卦象

“在山路上拾到的?”夏云姒捏着那颗香饵忖度了半晌,却将它交回了徐明信手中,“你将它呈给皇上是。但莫提我,只说是你兄长让你呈过去的便可。”

徐明信怔怔:“……那臣如何禀话?”

夏云姒淡笑:“他让你如何禀给我,你就如何禀给皇上。”

徐明信听得更懵了,半晌都没告退,一脸费解地杵在那里。正好房里也没旁人,夏云姒就悠悠地问了他:“怎么了?”

徐明信语中隐带那么一点埋怨:“贵妃娘娘……您与臣的兄长在打什么哑谜?”

夏云姒笑了声:“没什么,放心去吧。”

徐明信终是不好多问,抱拳一揖便告了退。

待得他走后过了一会儿,夏云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是快娶妻的人了。

宁沅与她提过这事,说徐明信与一宫女情投意合。那宫女是和妃宫里的,和妃自然乐见其成,徐明义也没意见,婚事便已基本算定了下来。

所以徐明信近来行事很多了几分谨慎,不愿意往宫闱暗斗里掺和。宁沅也体谅他,跟他说等成了婚就不要当侍卫了,让他到兵部谋个官职,反正他哥哥也在兵部。

这样的想法,夏云姒也能理解。

虽则在朝为官同样会有各不相同的立场,一旦走错照样凶险,但那样的“立场”多是在明面上,与宫闱暗斗大不相同。

在暗处的斗争往往更容易让人死无全尸,徐明信想成家之后给家眷一个安稳,瞧着畏首畏尾,实是有担当的。

接着她便又想起了徐明义。

是她迟钝了。徐明信都到了成婚的年纪,徐明义比他年长好几岁,依旧未娶,她竟不曾想过缘由。

唉声一叹,夏云姒摇着头,唤了莺时进来:“帮本宫梳妆,本宫去清凉殿伴驾。”

莺时福身,折回外头一唤,宫女们即刻鱼贯而入,井井有条地在妆台前重新为她理了妆容。夏云姒对镜瞧了瞧,又在发髻上添了两支华贵些的钗子,这才着人备了步辇,往清凉殿去。

她让徐明信去禀话,是为不让皇帝觉得徐明义私下与她另有交往。但接下来可见要有一场大戏,她如何能不在场?

从玉竹轩到清凉殿不过片刻的距离。夏云姒走入殿门间,徐明信也不过刚禀完话退出来。

看见她来,徐明信忙驻足抱拳:“贵妃娘娘。”

接着张口刚要说话,却见她足下未停,已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内殿去了,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一入内殿,夏云姒便觉出殿中分外安静,氛围大不同于平日。

连樊应德都显得格外低眉顺眼,这样的情境常是在君心不悦是才能看见。

皇帝也确是沉着张脸,沉得可怕。

于是在离御案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她就停下脚来,带着几分迟疑打量他:“这是怎么了?皇上的脸色怎的这样难看?”

他抽神抬起头,望着她一喟,招手:“来坐。”

她便如常过去坐下,只仍以那副不解的样子瞧着他。想了想,她又说:“适才进来时与宁沅身边的侍卫碰了个照面。可是宁沅做错了什么,惹皇上不快了?”

接着就自顾自地劝他:“皇上别生气,宁沅今年也不过十三岁,犯错总免不了的,好好教着也就是了。”

便见他又是一叹,摇头:“宁沅很好。昨天担心了你大半日,今日又早起去读书,朕刚命人把他带来清凉殿补觉了。”

——这夏云姒倒真是刚知道。

下意识地瞧了眼寝殿,她将声音放低了些:“那是怎么了?”

皇帝沉然不言,神色瞧着却非不想同她说,欲言又止,更像不知如何同她说。

樊应德察言观色,在旁开口:“娘娘别急,皇上刚急召了覃西王和徐将军来。”

“覃西王?”她眉心一跳,这就起身要离开,“那臣妾便先告退了。”

他拉住了她的手。

她黛眉锁得更深:“皇上知道覃西王殿下从来不喜欢臣妾。”

“朕知道。”他神情淡淡的,将她的手一攥,“你坐。有些话,朕今天当面帮你问清楚。”

“问清楚?”她挂着满目的不明就里落座回去。不过多时,覃西王到了。

殿里更冷了一层,覃西王见礼间也觉出不对,维持着长揖的姿势睇了眼她、又看看皇帝:“皇兄?”

皇帝睃了眼樊应德,樊应德躬身行到覃西王面前,手中捧着一方白绢,白绢上只一枚香饵。

覃西王睇了眼,眸光微凝:“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皇帝审视着他,“是你自己先告诉朕,还是一会儿徐将军来替你说。”

寝殿中,不过多时,宁沅就被外面的禀话声扰醒了。

他定定神,先分辨出这是徐明义将军的声音,接着在一言一语中陷入惊诧。

他原以为昨天姨母所历的险事不过是一场意外,徐明义将军却在告诉父皇这非天灾而是人祸,且是一个自七年前就已开始布局的人祸。

七年前,那也就是姨母刚进宫不久的时候。

徐将军说那时他还在覃西王的封地上,与覃西王并肩御敌。一日他去王府议事,无意中看到府中侍从在驯熊,觉得有趣就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这一细看,就渐渐发现竟是以香驯的熊,他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驯兽之法,议罢正事就与覃西王提了起来,覃西王笑说:“哦,瞧着玄妙,其实也简单——他们每逢喂食时以熏香引诱那熊去觅食,熊还是幼熊,经年累月地这样过下来便会觉得跟着香味走到尽头就能找到食物。到时候,也就能让它去撕我想让它撕的人了。”

徐将军说:“彼时大肃尚在抗敌,臣只道殿下驯熊是为战场迎敌所用,不曾多想。后来战事过去,臣也将此事忘了,却不料今时今日竟能见这熊冲着贵妃娘娘来。”

覃西王冷言以对:“将军信口雌黄。”

徐将军充耳不闻,自顾自续道:“昨日臣忽而想起此事,觉得将那熊从山脚下引上山,只凭山上的熏香必定不够,故沿途找寻,便找到了那枚香饵。”

覃西王又说:“臣弟不识得那香饵。”

“但殿下总不能说不识得那熊。”徐明义淡声,朝皇帝拱手,“殿下对臣有知遇之恩,纵使在夏家一事上意见相左,臣也不必诬告殿下。此事只能说是贵妃娘娘吉人天相,有幸逃过一劫,更得这半枚香饵得以探明真相。”

宁沅听得心惊肉跳。

他知道覃西王借着立储一事挑起事端,想要姨母的命,却实在想不到覃西王会索性找头熊来撕了姨母。

这熊还是七年前就开始训的——若当时便已是准备好了要冲着姨母来,那积怨不可谓不深。

接着,外头安寂了半晌。宁沅竖着耳朵静等动静,越等越紧张。

终于,听到了覃西王的声音:“是臣弟所为。”

宁沅一滞,父皇的情绪也分明一滞,声音更带着愠意:“为何?朕早就想问你,究竟为何?舒贵妃从不曾开罪过你,如今腹中更还怀着朕的孩子,你何苦一定要她的命!”

覃西王沉默半晌道:“天象卦象不可小觑,皇兄却总不肯信,臣弟只得出此下策。”

“荒唐!”皇帝拍案而起,“本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之始便不重这些神鬼之说,你沉溺与此便也罢了,还敢拿它算计朕的贵妃与孩子!”

“皇兄!”覃西王上前了半步,牙关紧咬着与他对视了半晌,忿忿一叹,“臣弟原也只将信将疑,是以不过送了贵妃昭妃二人进宫,可皇兄想想,后来发生了什么?”

皇帝锁眉不语。

覃西王道:“天象道出佳惠皇后寿数不长,背后却有一小星日渐夺目、直至光芒压制紫微星——当时佳惠皇后分明还身体康健,并无早逝之相。”

后来却应和了天象。

覃西王道:“卦象卜出夏氏二女会祸乱朝纲——彼时皇兄与佳惠皇后才刚成婚,情投意合,舒贵妃更不过八岁,谁也不知舒贵妃日后竟也会入宫为妃。”

后来却应和了卦象。

“若这一切皆不可信,皇兄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么?”他摇着头,失声哑笑,“总不可能舒贵妃那般早慧,不过八岁便已爱慕皇兄、觊觎姐夫,是以让臣弟看出端倪;又或皇兄竟喜欢这八岁的孩童,让臣弟观出将来。”

宁沅呼吸一窒,坐起身来。

不行,不能让他说下去了。

神鬼之说虽是许多人都道不信,但其中泰半又不过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父皇或多或少也是如此。

覃西王迷信与此,从前虽让人觉得滑稽,如今这样一说,却着实是巧合太多了。

父皇信与不信都在一念之间,姨母的命也只在父皇一念之间。

宁沅一把揭开床帐,踩上鞋子。

身边的宦官忙要上前侍奉,但刚跪地伸手,他已趿拉着鞋跑向外面。

内殿之中,夏云姒一语不发地听完覃西王所言,冷淡开口:“姐姐身故恰是因为殿下送来的贵妃与昭妃,本宫进宫又是秉承姐姐的遗愿。今日的一切与其说是应和了天象卦象,倒不如说是事在人为——一切皆是殿下您一手促成。”

覃西王冷笑:“命数天定罢了。昔日的天象卦象臣皆详细记下、封存,贵妃娘娘不必在此强词夺理,混淆视听。”

“也不知是谁强词夺理!”寝殿的门被一把推开。

众人自都不免往那边看去,便见宁沅走了出来,面色铁青:“三叔今日若能用这样的话要了姨母的命,明日是不是就能故技重施要我父皇的命?”

第147章 清算

覃西王眉心微跳,一记眼风荡向宁沅。

他原也生得俊逸,横眉冷对自有一股清冽气质。身材较宁沅更高了许多,一时便是旁人瞧着都觉气势凌人。

宁沅却无分毫惧色,在几步外淡淡抬眸,静看着他:“我从前只知昔日的贵妃与昭妃皆是三叔送进来的,却不知三叔送她们进来就是为着母后。如此,我母后的命倒是折在三叔手里了,三叔如何还有脸在这里搬弄是非?”

覃西王轻嗤一声:“殿下年纪尚小,许多事自是看得简单。”

宁沅眼底含着股思念生母的哀伤,面色却寒得可怕:“那若说得不‘简单’一点,三叔今日说天象道夏氏二女祸乱朝纲,光芒直压过紫微星。来日是不是就可说紫微星光芒已然黯淡,江山易主也是命中天定?”

覃西王眼底一震,刚欲开口,宁沅抬手指向御座:“三叔如此步步为营,一头熊都能驯养七年之久,当真是冲我姨母来的,还是苦心孤诣地谋求这皇位、指摘夏氏一族不过计谋失败后的欲盖弥彰?!”

夏云姒轻吸口气,心下惊叹:干得漂亮。

这样的事,信与不信都不过一念之差,“宁可信其有”更是见惯不怪。唯有让皇帝觉得覃西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让皇帝觉得一旦他信了这番话,来日便连皇位也有可能动摇,才真能让兄弟生隙。

可这样的话由她说出总不免显得心思太深,非说不可也必要层层铺垫之后才好。

但宁沅不一样。

他是皇帝的嫡长子,这样的心思他是该有的,皇帝也会愿意看到他思量这些。

整个内殿都为之安静了一层,宁沅不做理会,仍只逼视着覃西王:“七年之前,我姨母初进宫,不过是个正六品才人。纵使人人皆知父皇顾念母后绝不会亏待她,也无人知晓她是否真能得宠——既如此,当真会有人这般费劲心思只为算计一个前路未卜的小小才人么?三叔觉得可说得通?”

可若是为算计皇位,就说得通了。

夏云姒淡泊垂眸,悠然地抿了口茶。

宁沅续道:“三叔又当真那么信天象卦象么?”

“若当真信,为何算不到那熊伤不到姨母?为何算不到香饵会被徐将军寻见?三叔连关乎自己成败的事情都算不准,国运大事偏还能这样轻巧信了?”

宁沅咄咄逼人,十三岁的孩子声音又稚气未脱,无形中会让人觉得这是童言无忌,也就又多了两分可信。

覃西王终有些急了,朝皇帝抱拳:“并非如此。皇兄,臣弟身边原有一能人,确是精于此道,便是昭妃苏氏的父亲。只是后来苏氏落了罪,她父亲便也很快亡故了,臣弟身边没了此人相助,故而……”

“哦,那此人昔年竟没能算到女儿进了宫会不得善终么?”夏云姒清清淡淡地开了口,语罢一声轻笑,“如此也可见是算得不准的,殿下还信?”

“你……”覃西王锁起眉,却没说出话。

在这一瞬之间,大约连他自己都有些动摇。

“三弟。”皇帝摇着头,深长叹息。

针锋相对的争执暂且收住,每个人都看向他。他靠向椅背,揉了会儿眉心,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疲惫而失望:“朕从未想过,竟是你害了朕的发妻。”

夏云姒心下缓缓吁气。

这一句话,就算定了覃西王的罪了。

到底还是姐姐的分量重些。这么多年下来,皇帝对她有几分真情、几分爱恋都已不再重要,要紧的是人前人后他都记挂她极了,他自己也一直沉溺于这样的“深情”。

“你不必再回封地了。”他目光有些空洞,望着远方,飘忽不定,“听闻你与王妃一直无子,来日朕会替你过继一个侄子,承继你的王位。你的女儿,朕会封她做公主。”

他的视线终于在覃西王面上落定,透出几许凛然:“这是看在咱们多年的兄弟情分上。”

“……皇兄?”覃西王不可置信地摇头,下意识地要上前,但被宫人挡住。

皇帝一字一顿地续道:“传旨,覃西王听信谗言、谋害后妃,着……圈禁京中王府。朕念手足之情,命户部另挑宅院供其妻妾居住,其女接入宫中,交由……”他凝神想了想,“交由宋淑仪抚育。”

“皇兄!”覃西王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断声一喝。

皇帝只摆手:“押他出去。”

即有宦官上前押他,他自然挣扎,然那些宦官也是练过武的,哪能由得他挣开。

“皇兄,夏氏一族必除不可!”夏云姒平静坐着,静听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否则舒贵妃居心叵测,五载之内天下便将易主……皇兄!”

夏云姒心弦微动,真想再往后听听,可大约是“善解人意”地宫人为不让这些大不敬的话继续流出便堵了他的嘴,这句话之后就一个字都再听不到了。

耳边传来一声沉叹,夏云姒侧首看去,皇帝神色之疲惫仿佛不眠不休地连读了三日折子。

宁沅上前了几步,温声宽慰:“父皇别难过……是三叔糊涂,铸成这般闹剧。”

夏云姒摇摇头,意有所指:“你父皇是难过你母后那样好的人,竟折在这样一场闹剧里。”

宁沅哑声,神色间亦是哀伤不已。她攥住皇帝的手,温言同宁沅说:“你再去睡一睡吧,姨母陪着你父皇。”

宁沅一揖,就告退回了房。这样的一劝一答一宽慰便又颇有一家人相处间的温馨了,在他这般难受之时最能令他感怀。

她轻语道:“臣妾会让父亲辞官、遣散门生,不让皇上为难。”

“不必。”他反握住她的手,“朕不信那些,并不为难。你姐姐已命丧于此,朕不能再让你因此委屈。”

“臣妾也不委屈。”她这般说着,语气中却有可见一斑的委屈,“臣妾要天下人都看到那天象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臣妾不是那样的人,姐姐更不是。”

“至于什么五载之内天下必将易主之言……”她苦笑了下,“臣妾只盼这五载之中覃西王殿下都能好好活着,莫要想不开自尽,这样五载之前便可光明正大地到他面前给他一巴掌了。”

他不由失笑:“可真是锱铢必较的脾气。”

她轻轻一哂,倚到他肩头:“臣妾心里就能装下这么一点儿事——皇上、姐姐、孩子们,再就是臣妾自己了。个个都对臣妾要紧,自然要锱铢必较,事事都算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