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揽住她,她沉静地阖上眼睛,心底一片安然。

她可没有骗他,她就是事事都要算得明明白白。

忙了这么多年,也差不多快算完了。

覃西王就姑且留上几年,她等着与他再算一道。

数年以来,皇帝与覃西王都最是亲近。如今突然问罪于覃西王,朝堂都为之紧张了一阵,对于夏云姒的种种指摘倏然冷去。

覃西王很快被押解回京,女儿却是过了月余才被送到行宫来。

覃西王的女儿单名一个颖字,皇帝加封其为颖安公主。到了行宫,宫人就直接将她送去了宋淑仪那里,贤妃直接去瞧了瞧,回来后与夏云姒慨叹:“才不到五岁,哭得嗓子都哑了。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如今就为覃西王糊涂,她便要遭这与爹娘分离的罪,也是可怜。”

夏云姒轻哂:“可跟着那么个糊涂爹,只怕日后要更可怜呢。”

跟着她又问起来:“皇上月余前就下旨让公主进宫了,怎的这会儿才进来?可是王妃有什么不妥?”

贤妃摇头:“我问了问随公主过来的下人,说王妃没什么。她素来是个干练的人,知道事情没了斡旋余地便认了,带着府中妾室一道去了新宅子里,忙里忙外地打点家中事宜。倒是太后……舍不得覃西王这养子被圈禁,先将颖安公主接到了长乐宫去,与皇上磨了许久,见皇上当真不肯松口半分,才不得不将人送了过来。”

夏云姒笑一声:“呵。只顾舍不得覃西王被圈禁,怎的不想想我姐姐平白就丢了性命?”

想着这些,她总时时为姐姐不值。

姐姐生前是个多好的人呢?知书达理、孝顺父母,进了宫自然也孝顺太后这婆婆。

太后当时对她也是赞不绝口的,可如今到底人走茶凉,连公道话也不再为她说了。

夏家更是在虑及家中荣耀后不再去为她争什么,安安稳稳地坐享着荣华富贵,哪怕许多加封都是因为皇帝思念她才得来的。

可见有时候当个人人称道的好人,也没什么意思。

七月末,夏云姒平安诞下一女,圣心大悦,欲赐其凤印,形同副后,统领六宫。

——从贵仪到宸妃,如今若再赐个凤印,就已是皇帝第三次为她违了礼制。朝臣们自然反对,先前的争端也再次被摆到台面上,重臣皆道夏家势大、贵妃专宠,求皇帝为皇长子思虑,不可再行加封。

偏此时,夏蓼上疏请辞。

夏氏一族簪缨数载,多人官居要职,如今便是以夏蓼为首的。

其实夏蓼素来清醒,自知家中势力过大,早已退居到闲差上,不再有什么实权。然官职、人脉总还是实实在在放着的,朝堂之上他说一句话,众人总归还是要听一听。

如今他上疏请辞便仿佛一个暗示,暗示满朝夏家都将往后退上一退。

果不其然,月余之中便有五六个夏姓官员辞官。小公主尚不满百日,夏家数名权臣就已都只剩了个清闲爵位,连朝都不上了。

他们一退,夏云姒自可一进。

于是在小公主百日当天,新制的纯金凤印终是送进了明信宫中,内外命妇皆尽入宫,拜见新的六宫之主。

又过三日,皇帝下旨册礼皇长子贺宁沅为储君,入主东宫。

听闻那日覃西王数次差遣仆役至紫宸殿觐见,皆被拒之门外。

第148章 美酒

小公主按规矩是在百日时定下的封号,封号没从礼部拟定的封号中选,皇帝亲自写了个“灼华”,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寓意女子的绚烂美好。

夏云姒喜欢这封号,只是觉得当做名字来叫拗口了点,便想选个小字给她。结果她还没想出来,几个男孩子就有了主意,夏云姒听到他们私下里叫她“小桃”。

倒也不难听,她便也这样叫了。这两个字第一次同她嘴里说出口时三个男孩恰都在房中,屋里顿时冷了一下,然后宁汣小心翼翼地同她解释:“舒母妃,我们不是故意给妹妹起外号的……是大哥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几个月下来,夏云姒与宁汣的关系总有些微妙。宁汣与她不由自主地亲近起来,但有时仍是怕她。

毕竟他这个年纪,宫中的传言他或多或少听得懂了,挡也难以完全挡住。是以他自然听说过自己的养母德妃是因为舒贵妃而亡的,即便德妃对他算不得很好,这件事对这个年龄的小孩而言也依旧可怕。

夏云姒心底清楚这些,平日里就有意地对他多了两分宽容,见宁汣又紧张起来,她噙笑在他额上一敲:“很好听,日后便当小字叫了。”

宁汣舒气一哂,就扒回了摇篮边上,眼也不眨地望着小桃。望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舒母妃,妹妹要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吃点心?

夏云姒笑道:“那还要好些时候呢,怎的这样问?”

宁汣不无失落地撇嘴:“我奶娘做的牛乳糕好吃,宁沂也喜欢,我想妹妹也会喜欢。”

“妹妹自然会喜欢。”夏云姒搭着莺时的手站起身,踱到摇篮边坐下,“等她大一些,你带她一起吃。”

宁汣高兴起来,笑音清朗,但被宁沅一把捂住嘴:“嘘——”宁沅嫌弃地皱眉,“你别把她吵醒了。”

宁汣又忙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过了会儿,三个男孩子看够了妹妹,索性一道出去了。宁沂说想去东宫玩,宁沅板着脸让他好好读书,不许总想着玩,殿中随着他们的打闹声渐远而归于安寂。

夏云姒自顾自地又在摇篮边坐了会儿,望着眼前的女儿、再想想三个男孩,心绪五味杂陈。

今时今日这样的画面,是她在进宫之初不曾想过的。

她怀着仇恨而来,不仅对身为嫔妃的仇人不留情面,对皇帝更有颇多算计。皇帝待子女有素来都还不错,她那时就已早早想着,或许有朝一日皇子公主们都会视她为敌,连宁沅都未必体谅她多少。

现下事情倒比她想得好了不少,宁沅总是愿意站在她这一边的,宁汣也并不恨她。数算下来,倒只有燕妃抚育的皇次子与她永信宫仍不对付,却也无关紧要了。

这总归是个好事。她那时准备好了皇子公主来日都会恨她,便也准备好了迎接凄凉的晚景。

如今这般看来,指不准她还能善终呢。

如果能善终……

她心中不自觉地空了一下。

她从未认真地想过待这一切都办妥之后她还能做点什么,而且现下看来这终结来得会比她先前打算得更快。她很快就要面临截然不同的生活了,没有复仇、没有机关算尽,这般想来一时竟不知该干点什么好。

然后,一个人猝不及防地浮入她的脑海。

夏云姒怔了怔,想摇头摒开,嘴角却已在禁不住地勾起,化出一抹恬淡微笑。

不行,现在去想那些未免太早了。情爱之事乱人心神,她身在这样的身份和位置上,禁不住这样的搅扰。

况且她也还有正事尚未办完。

——宁沅确已入主东宫,可成了太子也并不意味着就能顺顺利利地登基为帝。夏家的退让固然将他推了上去,却也让他少了助力,他还需筑起一方势力,地位方能稳固。

——再者,她也还有账尚未算完。

当时德妃乍然挑出那样的真相令她心神不宁,一时之间连如何再与皇帝相处都不知。现下几个月过去,心情总归平复了不少,孩子也已生下了,覃西王更已被顺手除掉,一切于她而言都已回归本位,时机恰是正好。

只是这些日子皇帝忙着安排东宫的各样事宜,都顾不上翻牌子。

夏云姒心平气和地等着,足等了又有半个多月,小禄子喜气盈面地入殿一揖:“恭喜娘娘!皇上方才着人来回话,说今晚来咱们永信宫。算来皇上这都有近两个月顾不上后宫了,一来又还是头一个来看您,到底还是您最合圣意!”

莺时在旁边笑着一瞪他:“这还用你说么?快去让他们准备着,可别出了什么差错。”

小禄子嬉皮笑脸地躬身应了声“诺”就告了退,莺时含着笑,福身也道:“那奴婢也去盯一盯她们。皇上久不过来,底下人懈怠是免不了的,没人盯着怕不周全。”

夏云姒莞尔颔首,却示意她近前了些,压音说:“正好这两日也凉下来了。那酒,今晚热好了端来。”

莺时微怔,旋即会意,垂首深福:“诺。”

“那酒”,自是指覃西王昔日奉旨寻来的鹿血酒。

当时她有着身孕,讨这酒听来不过是逗个趣儿,时日一长他大约都忘了,但她可一直等着用这酒呢。

美酒一壶搭上她讨酒时妖娆而满怀欲|望的话,她必要他今晚欲罢不能。

他素来不是个沉溺于后宫的皇帝。但这样的事,总是将自己划在一个限度内才能不去沉溺,一旦那道限度被打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甜头,那就慢慢想克制也克制不住了。

当晚皇帝仍是忙到很晚才来。他哈欠连天的,她便也没急着与他多说话,示意宫人服侍他去沐浴更衣,待得他回来时,热好的鹿血酒已在案头。

鹿血酒和寻常的酒不一样。寻常美酒不论颜色,都大多颜色清透,鹿血酒却是昏沉猩红,放在白瓷盏里就像一杯子血。

皇帝乍看到这东西,皱了下眉。下意识地拿起来瞧了瞧,嗅得酒味,哑音失笑:“你还真留着这个?”

话音未落,玉臂已环至颈间,他不由微噎,侧首看去,便见她的明眸红唇已至眼前,笑靥妩媚,檀口含香。

她勾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都慵懒惬意的模样,身子轻松地往后坠着,惹得他忙将她腰身环住。

她碰碰他另一只手里的酒盅:“自然留着。臣妾可等了多时呢,只道出了月子就能用上,谁知姐夫今日才来?”说着又一睇,“快喝了。”

他眼眸微眯,眼底依稀有被她勾出来的欲|望。

这妖精,至今都会用那样的称呼来勾他的魂。她绵软娇柔地唤一声“姐夫”,他不知怎的就总会怦然心动,不能自已。

于是他将盏中似血的美酒一饮而尽,顺手将白瓷盏放回背后的榻桌上,却顾不上好好放稳,收回手时广袖一幅,酒盏就落了地,哗地碎成一片。

没有宫人进来多事,连这瓷盏碎裂声都变得动人。美酒的劲力很快涌上,令人热血沸腾,政务繁忙带来的疲乏被尽数扫去,他精力充沛地将她一把抱起,几步放到床上。

在他准备坐起褪去衣衫前,她一把将他领子拽住。含着笑,她手上理所当然地为他解起了衣带。

他只得又凑近了些,四目相对,她的笑容变得更加醉人,懒洋洋的话语更直接搔在心头:“一转眼又是近一载过去了,臣妾险些忘了姐夫原是怎样的生龙活虎……”

这话撩人而危险,但见他眉心一跳,手向下寻去,一把扯了她的裙带:“这就忘了?”他吻着她发出低笑,“那得好好让你记起来。”

在她带着惊喜的轻扬笑音中,床帐也落下来。二人皆钻进去,灯火昏黄里很快只余轻轻低喘与热汗淋漓。

然这轻轻低喘与热汗淋漓一夜间却反复了四五次之多,宫人们初时还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到了后来,莺时就将新拨过来的年轻丫头都打发了回去:“都去歇着吧,叫你们燕歌燕舞姐姐过来当值。”

这种动静让小姑娘听着到底脸红,一会儿也不好进去伺候娘娘了。

第二天,皇帝鲜见地晚起了足足两刻,大约连早朝的时辰都要耽误一会儿。

夏云姒更是直至日上三竿才爬起来,自顾自地捶着酸痛的腰庆幸今日不是初一十五要让嫔妃来问安的日子。

可真是“生龙活虎”。

她边想边在心下低笑,暗道这鹿血酒真不是凡物。从前叶氏送进来的酒虽神不知鬼不觉,算来也自有自己的厉害,比之这力道却是差得远了。

算来他也三十四岁了呢。男人不比女人到了三四十岁才在这方面更为旺盛,多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最为生猛,三十四五便渐渐不如从前了。

所以在这样的年纪靠着这种东西,自能尝到不一般的甜头。

饮鸩止渴的甜头也终究是甜头。

夏云姒紧锁着眉头又揉了会儿腰,觉得实在缓不过来,便又瘫了回去:“传医女来,帮我按一按。”

说着将被子裹进,柔软的被面触在身上也能让她舒服一些。

打了个哈欠,她又道:“皇上十之八|九今晚还要过来。你去御前知会一声,就说我今天累着了,若皇上提起,劳樊公公跟他提一提玉美人。”

莺时低眉顺眼道:“这个时候,皇上怕是眼里看不进别人去呢。”

“不打紧,他不愿去就不去,反正我今日没精神见他。”夏云姒说着已闭上眼睛。

这事不能由着他性子,非得按着她的步调才行。

以前是,以后如是。

第149章 过度

这年天冷得飞快,入了腊月更分外的冷。朝臣们早起上朝都冻得够呛,东宫里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徐明信在其中就算好的了,他从前到底是侍卫身份,现下在东宫里也还是武官,日日练武自然底子强些,抗冻。

于是上朝时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有位年过半百的文官在后头苦哈哈地追他,喊也喊了,被寒风一搅却听不着,追了半天才可算追得近了些:“徐大人?徐大人……”

徐明信回身一瞧,忙驻足:“赵大人。”

这一位是后宫瑞姬赵氏的堂叔赵勉,原也是户部官员,皇帝立了太子后拨他来做了东宫官,差事还差不多是户部那些差事。

徐明信素来对此人敬重,依年纪算又也算得长辈,便客客气气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心里想事呢,没注意您叫我。”

赵勉自不在意,与他一并继续往前走着,只是叹息:“我是想跟你说说……你听说朝中近来的风言风语没有?”

徐明信微怔。

赵勉又道:“你说这事……咱要不要跟太子殿下提提?”

徐明信蹙起眉头。

他知道赵勉说的是什么——皇上近来似乎身子不大好,入冬后就小病不断,早朝时也总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走神是常有的。

这原也没什么。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谁没个生病的时候?可不知怎的,渐渐却有传言翻起来,说皇上这般龙体欠安,是因为舒贵妃。

传言里说的有鼻子有眼儿,道舒贵妃为了寻欢作乐,哄着皇上喝那些个助兴的酒。日积月累下来,这才将皇上的身子搞坏了。

按理来说,这等传言不足为惧。深宫总是个让人好奇的地方,只要有这份好奇在,朝堂也好、街头坊间也罢,嚼嚼宫里的舌根都不稀奇,说什么的都有,胆子大些的甚至连皇帝的出身都敢拿出来编故事——先帝就一度被讹传说是宫女生下的。

可偏生皇上先前真着人寻过那样的酒。就在舒贵妃有孕之时,让当时还没落罪的覃西王寻的,那会儿就有人说是舒贵妃怂恿皇上下的旨。

里外里一瞧,这两道传言对上了。

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真有股妖妃祸国的味道。指不准会闹多大,说不清会不会牵涉太子。

徐明信心里知道,赵勉会这般提起来,也是因为担心太子。

可思来想去,他只能叹息道:“这怎么说?”

太子殿下,朝中盛传你姨母用酒弄得你父皇纵|欲过度。

——这话没法说啊?

再者,就算说了,又能让太子怎么办呢?

是以他这样一问,赵勉便也安静了,沉默地走向启政殿,脑子里一团浆糊。

启政殿里,宁沅上朝上得心神不宁。

这样的“早朝”有多重要,他心里清楚——东宫有比照朝廷官员而设的一班人马、也有自己的早朝,为的就是储君能日渐适应政务,以免来日承继大统时手足无措。

他理当日日都全力以赴,认真地学着这些,才能不辜负父皇、不辜负姨母、不辜负太傅。

但近来朝上的风言风语吧……

是个当晚辈的都要心神不宁。

是以待得早朝过去,他思来想去还是先和太傅告了假,道今天实在有要事要去永信宫,迟些再读书。

这太傅也是夏家人,算来是舒贵妃的叔辈。夏家前不久满门辞官,可太子太傅不能轻换,他就留了下来。

听闻太子“有要事要去永信宫”,他便猜到了什么事,也盼着这事能有个说法,自就由着太子去了。

宁沅向他一揖,这便风风火火地离了东宫,直奔永信宫去。

永信宫里,夏云姒难得地睡了个足足的觉,片刻前才刚起床,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乍闻太子来了,她怔了怔,锁起眉头:“这个时辰,早朝散了?不读书么?”

宁沂和宁汣正在一门之隔的内殿里用着早膳,周围也安静,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宁沂就大声起哄:“大哥哥想偷懒!”

“咝——”宁汣敲他额头,“别瞎说,吃你的。”

宁沂不吭声了,坏笑着啃一口豆沙包,眼睛转向正走进来的宁沅。

宁沅睇着他挑眉:“我可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