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眼底漫开的甜蜜她曾经见过,姐姐就曾这样看着当今圣上。

“快坐,喝些热茶暖一暖。”夏云姒招呼他们,待得茶水端来,宁沅伸手接过,也是先递给了方氏,让她先喝。

这般看起来,这事十之八|九是差不多了。

正殿侧旁的厢房里,坐在镜前的少女心不在焉的梳着头,太子方才从不远处经过时的说笑声还留在脑海里。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一年长的宫女进了门,见她发髻尚未梳好,不由催道:“快一些,宫宴没多少时候就要开了。”

她蓦地回神,点点头,舒一口气,继续梳起头来。

那宫女走到她身后,拿了把梳子也帮她梳,见她神情不佳,轻声宽慰:“你不必怕,咱们皇上是个宽和的人,贵妃娘娘更会护着你。况且那些事……也是要等你来年到了及笄的年纪再说的,当下你不必多想。”

静双默了会儿,颔首:“我知道。姑姑放心,我不怕。”

这事没什么可怕的,被舒贵妃从尚服局带回来这么多年,她学尽了琴棋书画与诗词歌赋,宫中礼数更是不差。再加上这张脸,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讨九五之尊欢心的本事。

更何况贵妃还许她以一世荣华。

一世荣华这四个字,漫说民间,便是宫中的等闲之辈也得不到。她又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纵使在宫里的这些年有贵妃娇养着,她都忘不了当年的苦。这样的机会到了她面前,她自当抓住。

这一切她都想得明白,只是安静无人时,心里又总有些不甘。

当今圣上……

依着年纪算,比她的父亲还要年长一岁。

再往下数,他的长子比她大两岁、次子与她同龄,让她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

而且太子又……又那么风姿俊逸。

她与他已经几年没见了。上次见面时,他们年纪都还小,后来她就被带到了偏僻些的宫室居住,直至近两日才回来,几年都没再碰上过一面。

如今,她快及笄了,他比她长得快些,更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她读过那么多书,却觉得书中的俊美郎君都比不过他。

这在她心底更激起了许多不甘,让她时不时地在想,有没有别的路?

又过了约莫两刻,莺时亲自来叩了门,看了看她的妆容,欣赏地点点头:“可真是个美人儿。随我来吧,一会儿你在娘娘近前侍奉。”

静双福身,随着莺时入殿,入殿就又闻得太子笑音:“别动——”

她不禁抬眸,却见太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方家小姐,小心地伸手,将她发髻上不知从何处沾来的一缕松芝拈下,复又笑说:“好了。”

静双滞了滞,收回目光,上前问了安。

夏云姒正由宫人服侍着披上斗篷,继而微笑着向方氏伸手:“走吧。太子有他自己的步辇,你陪本宫坐。”

方氏点头应了声好,便随着夏云姒出去。静双沉默地跟着,脚下随着舒贵妃,目光却止不住地往太子那边飘。

一行人到含元殿时,殿中已十分热闹。

一声“舒贵妃驾到”灌进殿中,满座自是都离席见礼。皇帝今日也到得早了些,夏云姒行上九阶不由怔了怔,又含笑施礼:“臣妾来晚了。”

“不晚。”皇帝离席扶她,一攥她的手就笑说,“这么凉?看来要先喝盅热酒暖身了。”

说罢他便吩咐人去备酒来,夏云姒不由嗔怪地瞪他:“皇上今儿怎的张口就劝酒?可是想看臣妾在宫宴上出丑了?”

他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倒还真没看过你出丑。”

她又瞪他一眼,就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去自己席前落座了。这样的打情骂俏几年来都只有他们之间会有,方家姑娘随在她身边都看得脸红。

很快宴席开始,这样的宴席总是没什么意思,只能听尽场面话。倒是歌舞好看得很,连方氏也喜欢。

宁沅领着几个弟弟一道来向夏云姒敬酒时,方氏正与夏云姒夸当下这歌姬的歌喉格外好听,宁沅听见,即刻便说:“你若爱听,可常进宫来与姨母一道听。”

方氏美目流转,意有所指地低头:“那臣女又还是觉得宫外更有趣。”

“那我……”宁沅一句“那我得空去宫外找你”几乎已到嘴边,又反应过来这是宫宴上,慌忙噎住。

再看方氏,她眸中多了三分戏谑,分明是在成心逗他。他不由一怒,又无计可施,只好先仰首将杯中酒喝了。

这场面看得皇帝与夏云姒也笑,夏云姒更有意调侃起来:“不是来敬酒的?你倒自己先喝了。”

说着示意莺时给他添上一盅,莺时刚要去拿酒壶,却有一双手先她一步将酒壶拿了起来,步态盈盈地上前,为太子添满了酒。

莺时定睛一看,不禁蹙眉,却也不好明说什么。

宁沅与面前目光相触的一刹,觉出了一股含情脉脉的味道。

静双看一看他,但没有多言,守礼地退回桌边,仿佛一切都是就该如此。

却听皇帝随意般地笑问:“这丫头从前倒不曾见过,你身边新添的人?”

夏云姒似是愣了一下,看看静双,颔首回道:“算不得‘新添的’了,是臣妾进宫那年从尚服局救下的。可她从前年纪小,便也不好近前侍奉,近来才开始当差。”

说着轻轻一喟,颇露出些追忆之色:“倒是明年也该及笄了。臣妾想着好歹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好耽搁了她,还是早早托付出去为佳。”

两句话轻描淡写地点出了静双已到了该许嫁的年纪,引得皇帝不由更多看了静双两眼。

不过这一时半刻间,倒也没人那么心急地多说什么,此事便如同一寻常话题般草草过去了。夏云姒也全不在意一般,转而又给方氏夹了块点心:“这点心是本宫一直喜欢的,你尝尝合不合口。”

除夕宫宴照例要到子时过后才会散,但皇帝与舒贵妃照例早了一些退席,去椒房宫陪伴皇后同迎新年。

太子便被留在殿里与群臣宴饮了。皇帝离殿时他正与两位重臣对饮正酣,皇帝瞧瞧便也没扰他,夏云姒更不差他过来恭送一趟,二人就直接借醒酒先避去了后殿,又从后头走了。

倒是走出去一段,夏云姒才蓦然想起来:“……臣妾忘了一事。”

皇帝驻足:“怎么?”

她道:“今年是姐姐离世十五年,宁沅说有封信要臣妾烧给姐姐。方才匆忙出来,忘了找他要。”

言罢就吩咐小禄子:“快去找太子取一趟。”

小禄子刚要应声,旁边一纤秀身影倒已拎裙跑向含元殿:“奴婢去取。”

几人都一怔,皇帝失笑:“这丫头倒机灵。”

夏云姒淡看着静双的背影,没说话,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来。

好,好得很。

含元殿中,太子与两位重臣饮完酒,抬头见父皇和姨母已离开,便知方氏大概也要回府去了。

目光找寻一圈,他才在临近殿门处找到她的身影。她已将斗篷穿好,搭着侍婢的手正往外去。

他忙追了几步:“方姑娘。”

方氏回头,他笑说:“我送送你。”

方氏没有拒绝,二人就一并走向殿门,正想再说说话,却见一宫女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

这宫女规矩极好,虽是一路急赶,站稳福身却一点也不潦草。

方氏一瞧是舒贵妃跟前的人,怕是有事,就不敢耽搁,自也向太子福了福,便先告退了。

宁沅不由失落,看看静双,又只得定住气问:“怎么了?”

静双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轻轻回道:“娘娘说您有封写给皇后娘娘的信,她忘了同您要来,差奴婢来取。”

“哦……”宁沅喝酒喝得也忘了,听她一提才想起,忙从怀中一摸,取出来递给她。

“奴婢便告退了。”静双接过信。

宁沅点头,正欲提步回去,她微微仰起脸来:“殿下少喝一些,免得明日头疼。一会儿奴婢回去为殿下炖一盅醒酒汤。”

宁沅不由驻足,目光划回她的脸上。

她当真生得极美,殿中投出来的光晕照在她面上,愈发衬得她面容姣好。眼底的情愫也十分温柔,楚楚动人的,直落在人心房上。

“好,多谢你。”宁沅定住气,应了一句。

“奴婢告退。”静双再度福身,便不再有一句多言,毕恭毕敬地告了退。

宁沅淡看着她离开,淡看着那抹倩影在夜色中远去,视线一分分地冷下来。

转身回殿,他叫来近前侍奉的宦官:“你去禀我姨母一声,就说我明日一早有事见她。”

“明日一早?”那宦官不由相劝,“今晚都睡得晚,娘娘明早恐怕……”

按往年的例,舒贵妃娘娘大年初一都不愿早起。

太子却只摇头:“去就是了。”

静双不对劲,他得告诉姨母。

第155章 教训

元月初一,卯时还不到,皇帝便匆匆起身,去了元日大朝会。

彼时天还完全黑着,夏云姒昨日睡得又晚,毫无起床的意思,翻了个身就又睡得熟了。

然不过多时,莺时却进了屋,轻声唤道:“娘娘。”

夏云姒蹙蹙眉头,又闻莺时禀道:“太子殿下说有要事见您。”

夏云姒眼也不睁:“迟些再说。”

“殿下也要去元日大朝会了,迟些还要去东宫见人,这几日都会忙着。”莺时小心翼翼地说着,顿一顿声,又道,“殿下说要事,今日必要见到您。”

夏云姒无奈,不得不撑起身,显是带着三分床气。

知她情绪不好,宫人们服侍盥洗梳妆更衣便都小心翼翼的,手脚也格外麻利些。于是小两刻不到,夏云姒便已收拾妥当,着人请了宁沅进来。

“姨母。”宁沅向她一揖,接着便挥手屏退宫人。夏云姒打着哈欠淡淡看他:“一大早的,什么事?”

宁沅也知她惯爱睡懒觉的性子,堆着笑复又一揖:“搅扰姨母歇息了,罪过。”

夏云姒挑眉:“快说。”

接着抬手指了指旁边,示意他坐。

宁沅落了座,便不再废话,一五一十地将静双昨晚找他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待我回到东宫,醒酒汤还真熬好了。可她又不是东宫的人,这样的事何须她动手?”

语中一顿,他打量着夏云姒的神情:“我怕她存了异心,会对姨母不利,赶紧来同姨母说一声。”

这话说完,夏云姒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侧首看一看宁沅,她笑说:“你倒没为美色所惑?”

宁沅顿时面目通红,“姨母这是什么话!”

夏云姒笑出声,见他实在窘迫,又忙敛回去。

“罢了罢了。”她摇摇头,“姨母心中有数了,你放心吧。”

宁沅略微松一口气,又问:“姨母可是打算将她引荐给父皇?”

夏云姒没做隐瞒,点了头,又反问他:“你可会觉得姨母这样不妥?”

“怎会?”宁沅哑笑,沉默了会儿,轻声说,“父皇宠谁不是宠。”

父皇宠谁不是宠。近一年多来,父皇身边新欢不断,他也说不得什么,怎会反倒觉得姨母引荐静双不妥。

若真要论,倒不如说既然父皇总会有新宠,那宠旁人还不如宠姨母的人。

姨母这些年的荣宠不断他看见了,姨母的如履薄冰他也看见了。

夏云姒轻叹着颔首:“你体谅便好。”

静默须臾,又说:“元日大朝会快到时辰了,你快去吧。”

“诺。”宁沅离席一揖,也无需客套什么,这便告了退。

夏云姒径自又缓了会儿身,传了素晨进来。

素晨原也是她跟前近前侍奉的人,但自她进宫便担了教导静双的差事,不太在她跟前露脸了。

不过她自也没亏了素晨,早已寻了门好亲事给她,待得静双这事成了就可让她风光出嫁,去做一家主母。

所以眼下静双出了些意外,自然也要知会她一声才好。

夏云姒不急不缓地将来经过说给她听,素晨听至一半就已面色惨白,待她说完,便惶恐地跪了下去:“是奴婢教导无方……”

“快起来。”夏云姒伸手扶她,“人心难测,不关你的事。这事也不妨碍你出嫁,本宫只觉得该告诉你一声罢了。”

素晨的面色这才恢复了些,心有余悸地略怔了会儿,问她:“那可如何是好?”

“不急。”她笑笑,“她或许心有不甘这事,本宫原也料到了。”

静双到底是个娇养起来的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她不懂的。加上又正值十四五岁这个年纪,正是容易想入非非的时候,看见了年轻俊秀的皇子,不免会有别的念头。

正是为提防这一道,夏云姒才着意让她在皇帝与皇子跟前同时露脸,这样若她真有什么异心也好早早显出来,她们亦可早些设防。

在宫里下了这么多年“棋”,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还是要有的。

眼下静双改了路子,她也拿出另一套打算便是了。

让她意外的反倒是宁沅——她可真没料到宁沅会如此坦诚的来将事情说给他听,美色当前也无半点动摇。

这孩子,总比她所以为的更通透一些。

“你带了她这么多年,这事便还是你去办吧。”夏云姒淡声道。

素晨死死低着头,洗耳恭听。

夏云姒说:“送她做杂役去。私下里吩咐好,罚她可以,可不许留下伤、不能留下病,本宫还用得上她。”

“诺。”素晨忙是一福,干脆利落地告退,直奔静双的卧房。

这么多年下来,她与静双不是没有情分,但那情分哪里敌得过舒贵妃?

她的一切都是舒贵妃给的。舒贵妃能给过来,就能加倍讨回去。

——在宫里头,想明白这一点尤为重要。

静双就是心浮了,把这些都忘了。

这日静双便是被从被子里拖出来的,素晨没给她哭喊一声的工夫就让人堵了她的嘴,直接送去了永信宫北侧最不起眼的宫室,交给了那边的做杂役的姑姑。

静双自然想求素晨,可素晨半步都没停留,冷漠得就仿佛从来不认识她。

待得素晨离开,管事姑姑才将她嘴里塞着的帕子拿出来,示意宦官将她放开。可她也没来得及开口问一句什么,掌事姑姑就一掌掴了过来,又迎面啐了一口:“贱胚子,做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于是就这么片刻的工夫,静双的一切都没了。

她原本的住处不论是在永信宫中、还是在偏僻些的地方,都精致讲究。房中陈设样样价值不菲,妆奁中尽是她喜欢的首饰,衣柜里连旧衣裳都看不到。书架上有书、案头有上好的文房四宝,夏时置冰、冬日有炭,她没受过半分委屈。

就这么一朝间,住的地方就这般换成了二十几人一屋子的通铺。漫说首饰与新衣,就连沐浴更衣都是奢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