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皇后身边的婢女许氏侍驾,受封侍巾。

待得许氏进殿磕过头,夏云妁摒开一众宫人,从书柜的暗格中摸出一方册子,提笔蘸了朱砂,又划掉一行。

册子里写的工工整整,一件一件,皆是她要办到的事。许氏受封,她就又完成了一件。

其实她原本想过,或许该让许氏另行嫁人,不过仔细掂量一番便也作罢了。许氏这样的身份,真嫁出去也就是嫁个一般人家,比不得当太妃的荣华富贵。

上一世她在九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许氏当太妃后逍遥得很。直至临终,也不曾觉得自己这一世没有个好夫婿就有什么遗憾。

如此,许氏自然能自得其乐,她还是不要贸然给她改命,反倒让她赌一场为好。

同理还有贵妃身边的含玉。

含玉虽然一辈子无子无女,也不曾像许氏那样抚养旁人的孩子,但在皇帝驾崩后,她比许氏这贤太妃过得还要自在些。

阿姒在宫外给她置了个宅子,她享受着太妃的锦衣玉食,又兼有宫外的自在。或许是早些年在宫中过过苦日子、把她拘束得过了头,她出宫之后也悄悄地做了些“越界”的事情。

像阿姒那样再找个情投意合的男人过日子她倒是没有,但是平康坊青楼里的小倌儿,可有不少她都熟悉得很呢。

为着这个,她才暂时没动贵妃。

含玉上一世帮过阿姒的忙,她就想保含玉此生无忧,所以必须得等贵妃有孕、将含玉引荐上龙床才行。

不然在她眼里,贵妃的那个孩子真是压根不怀才好——那孩子真是可怜了一辈子,打小就被宫中的女人们算计着拿他谋权谋势,后来又被父亲打发去封地。饶是宁沅后来对他多有关照,他也还是一世都过得消沉,还不如不投生在帝王家。

至于原本会进后宫的其他女人,倒不必她多操心了。周妙也好、封了和妃的和亲公主也罢,身份放在那里,总不会嫁得多差,出了事亦有娘家撑腰。

贵妃现下应该已有些按捺不住了吧。

夏云妁暗自盘算着,心底一声轻笑。

她想拴住皇帝的心,比阿姒要容易的多。贺玄时对阿姒从前当真不是男女之情,阿姒能成事全靠精心算计。

她就不一样了,贺玄时爱她,至少在他自己眼里他爱她。

那么目下她有着孕,想让他多加陪伴,他如何能不理?哪怕他偶尔想去看看贵妃或是旁人,只消她表露出些落寞失神、言辞间委婉觉得他并不那么在意她,他就会想急于向她证明不是那样。

她便这样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这种感觉奇妙而畅快。她曾经那样失落于他的朝三暮四、伤心于他的见异思迁,而如今她不在意了,将对他的一切情感都抛之脑后,一举一动都只剩玩弄,好像突然获得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快意。

是因为她觉得报复到了他?

似乎是,但应该也不止是。

这种感觉更让人觉得像一种博弈,博弈本身就是令人心潮澎湃的,自然会有快意蔓生。

夏云妁细细品味着,手中悠闲地一页页翻着册子,目光落在了其中一行上。

这一行被她标了红,是重中之重,因为关乎阿姒的一世安稳。

她得让徐明义去宫中历练。

等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一些,她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去。否则以他现下的身份,只凭着一腔爱意可没办法娶阿姒过门。

又过不多日,就到了年关。夏云姒照例提前了两日入宫,陪姐姐一起过年。

因着刚刚撤换了一番宫人的缘故,这年过得格外有“焕然一新”之感,就连椒房宫都有许多生面孔,夏云姒一见到她们,就总禁不住地想姐姐到底怎么了。

除夕这日,皇帝在晌午时忙里偷闲到椒房宫与皇后一并用膳,彼时夏云姒正坐在窗边吃点心,猛地见到他,很是愣了一愣。

多年不见了,更何况他留给她最后的印象是那样的形容枯槁。

接着她起身见礼,皇帝一哂:“阿姒也在?”

口吻温和,端的就是她印象中那个既温柔又爱极了姐姐的好姐夫。

夏云妁笑笑:“都进宫待了两日了。”

“哦……”皇帝讪讪,“这几日实在是忙。朝中有急事要议,三弟又总入了京,总要拉朕去骑马打猎。一腔热情,朕还不好推却。”

刚坐回罗汉床上的夏云姒神情微变,正端茶给皇帝的夏云妁面色也稍稍一冷,旋即又笑道:“应当的。三弟平日都不在京里,难得走动,皇上也该好好款待。”

夏云妁说罢,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在嘴里!

可恨覃西王这罪魁祸首她现下竟不能动,因为他关乎几年后的一战。战事总是紧要的,一旦输了,不知要有多少人白白送命。

她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冒这个险,便只能姑且忍着。

不过覃西王那夜观天象,是在她成婚之日,也就是说当下这个时候覃西王已视她为敌了。

饶是暂且不能动他,她也得多加防备才是。

暗潮汹涌从不会浮于表面,这个年过得一团和气。

年初三,夏云姒才回了府,去向父亲和嫡母问安。她上一世和一众长辈就没太多感情,这回也一样,加之又是入宫陪伴皇后,他们自也不会怪她,寒暄几句就让她回房了。

夏云姒回到屋中,便开始掰着指头数这几日又发现的蹊跷地方。基本都是姐姐绵里藏针挡开算计的大事小情,桩桩件件,原本都没发生过。

“四小姐!”徐明义忽地进屋一唤,把她吓了一跳,冷不丁把自己的手指掰疼了,直吸了口冷气:“咝——”

徐明义定睛,忙连声赔不是,她抬眸瞧瞧:“你干嘛?”

徐明义往怀里一摸,笑吟吟地掏出个东西抛给她:“喏,你不是想吃这个?”

夏云姒伸手接住,打开纸包一瞧,原是包粽子糖。

这东西在苏杭常见,京里不太有。她偶然从苏杭来的商人手里买到过,之后就时常会想。

现下徐明义给她这个,却让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谢谢啊。”心不在焉地道着谢,她也往怀里摸了摸,拿了只小荷包给他,“大姐姐给你的。”

这是姐姐给她的,里面装着几枚用红线串着的铜钱,过年图个吉利。

但姐姐给了她两个,一个让她自己收着,另一个让她拿给徐明义。

——给她那个是原本就有、徐明义这包糖也是这天就出现过,可给徐明义的这个荷包,上一世可没有。

徐明义的神色也有点复杂:“怎么还有我的啊?”他挠头,“皇后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吩咐?”

——看看!连他都觉得不对劲!

夏云姒啧声:“没有,她没什么事吩咐。”

但她可能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事。

她快忍不住了,等姐姐平安生产之后,她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探一探,她到底怎么回事。

转眼就到了三月,皇后即将临盆,夏夫人奉旨入宫陪伴,夏云姒跟随在侧。

生产的时日与那一世一样,只是没了贵妃昭妃搅局,顺利了许多。清晨时胎动,晌午刚过就生了下来,婴孩的哭声很有劲力,是个健康的孩子。

产婆与宫人如夏云姒记忆中一样,满面欣喜地向皇帝道贺,又将孩子放去皇后身边。

夏云妁伸手请碰了碰他的小脸,便唤夏云姒:“阿姒,来看看,你当姨母了。”

另一世的另一个你,照顾了他许多年呢。

夏云姒坐到床边,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小外甥。

曾经她曾慨叹于一眨眼的工夫宁沅就长大了,现下却在想,一眨眼的工夫宁沅怎么又这么小了!

正这般想着,不远处珠帘碰撞,有宫娥挑了帘进来,行至皇帝身边福了福:“皇上,皇后娘娘给您炖的汤。”

夏云姒一滞,侧首看去,皇帝也是一滞,旋又失笑:“怎么生着孩子还给朕炖了汤?”

皇后温婉地也笑笑:“臣妾哪有那样的本事,是昨晚炖上的,炖了一夜炖透了,刚好这会子喝。”

夏云姒边听她说话,边不动声色地看她的神情。

在皇帝端起碗来饮汤的同时,她清楚地看到有寒涔涔的光泽从姐姐眼角溢出,又顷刻间被她掩去。

第167章 番外·妁姒双重生④

那一瞬间,夏云姒懵了。

先前的万般猜测都不及看到这一抹精光来得震撼,她的心跳加快,激动与惊恐并蒂而生,让她一时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在她此时年纪尚小,加上宁沅又在面前,她假作专心致志地逗着宁沅便是了,也没人觉得她不对劲。

不多时,有宫人来禀了话,说有几位大人入宫求见,皇帝不得不先行离开。夏云妁瞧了瞧,便将母亲也劝走了,母亲已在这里守了她几个时辰,也该歇歇。

这正合夏云姒的意。夏云姒静等他们走远,又看看夏云妁:“姐姐。”

“嗯。”

“我有话跟你说。”她小声道。

夏云妁会意,便让宫人都退了出去,待得殿门关合,衔笑问她:“什么事?还神秘兮兮的。”

夏云姒想了一想,仍是留了三分谨慎,慢条斯理道:“你说……小外甥起个什么名字好?”

就这事?

夏云妁一哂,刚要开口,就听她又说:“宁沅,好不好听?”

夏云姒说这话时心惊肉跳,待得说完,就觉周围都静了。

她抬起头,看到姐姐僵在那里。透过那煞白的面孔,她似乎能听到姐姐同样发慌的心跳。

是真的。

她深吸了口气:“姐姐你当真……”

“阿姒……”夏云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住摇头,“阿姒你……”

对视了半晌,夏云姒蓦地哭了。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不止是重逢的激动,更有一份别样的振奋填在其中。

那么多年里,她都一边紧咬着牙关帮姐姐讨公道,一边又怅然于姐姐终究是看不到这一切了。

现下她终于得知,姐姐原来都看到了。

所以姐姐如她一样撤换了宫人,如她一样学会了争宠固宠,甚至如她一样,开始“温柔体贴”地给皇帝奉汤。

“姐姐你怎么学我呢!”她又哭又笑地说了这么句话,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么一句。

视线透过迷蒙泪眼再看清姐姐时,就发现姐姐也在抹眼泪。

“不哭了。”夏云妁边拭泪边哄她,伸手攥住她的手,蓦地笑一声,“真没想到。”

是啊,这谁想得到。

夏云姒心情复杂之至,自顾自地抽噎了半晌,便又瞪她:“你不要在我和明义之间添乱!”

“怎么是添乱?”夏云妁锁着眉头,有点委屈,“我想让你好好嫁给他。”

“那也是以后的事啊。”夏云姒一脸地不快,“你过年时还给他备个压岁钱……他都傻了,我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如今还不是你妹夫呢,这些事你缓一缓,行不行?”

“行行行,听你的。你当过太妃你本事大了。”夏云妁一味地笑,眼眶还红着,一股宠溺倒已漫了出来。

夏云姒瞪她一眼,复又低头看看宁沅,同她说:“你看,宁沅可爱吧?”

夏云妁失笑:“刚生下他这会儿我还活着呢,我见过。”

“哦……”夏云姒恍悟,笑出声来,想了一想,又忽然提起,“你给我备的嫁妆我拿走了,你知道吗?”

夏云妁绷住脸:“我知道。你还在我灵前埋怨备得太多,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那本来就多嘛……”夏云姒小声嗫嚅。

那可是百余抬的嫁妆,还都用红漆木箱装着,若大大方方从宫里抬出来,百姓肯定要好奇这是谁从宫里出嫁。饶是她把它们都用布盖上了,也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个个都好奇这是哪一出。

“这回不让你用布盖着了。”夏云妁伸手帮她理了理鬓发,“这回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嫁进徐府当夫人去。”

夏云姒没脸没皮地又说:“现在可还没个徐府呢。”

“你这孩子……能不能好好聊天了!”夏云妁在她脸上一捏,“你放心吧,我一准儿都给你安排好。许氏、含玉,咱们一个都不委屈。还有在你身边跟了多年的那个小禄子,我查了查已然进宫了,便也着人寻了来。”

“还是姐姐心细。”夏云姒抿笑,把宁沅往挪到了枕头另一边,自己坐到床上,靠到了姐姐怀里。

无声了半晌,她一声长叹:“唉,真好啊……”

一切竟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肯定是老天觉得姐姐走那么早太可惜了。”她说。

夏云妁却摇头:“我倒觉得是老天觉得委屈你了。若没有我这些事,你怎么都该好好嫁人的。”

夏云姒便又是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浑不在意地摇摇头:“我才没什么委屈的,我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可值了。断气之时毫无遗憾,重来一次倒也不怕。”

不管不顾,有什么聊什么——上一辈子整整几十年,能让夏云姒这样的也不过就两个人,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徐明义。

重生回来,她和徐明义的感情暂且还没发展到那个份儿上,眼下能让她这样的也就只有姐姐了。

不知不觉的,两个人一聊就是一下午。聊得口干舌燥,还是没能把迟了几十年的家常话补完。

是以傍晚用膳时二人也没叫宫人进来侍奉,有的没的又说了好些。

夏云姒突然想起来:“哎……”

夏云妁:“嗯?”

“你给姐夫喝的那个汤……”她嘴角扯了扯,“肯定有问题吧?”

夏云妁冷笑一声:“不然呢,你觉得我还会有心思给他好好炖汤?”

“可你现在不能弄死他啊!”夏云姒道,“宁沅才刚出生,他现在驾崩了江山怎么办?总还得为百姓想想。”

还没说完,便见夏云妁抬起头来,一脸好笑地看她。

夏云姒梗了梗脖子:“干什么……”

“到底是当过太妃的人,都会顾全大局了。”夏云妁一脸的欣慰。

当年她在世的时候,阿姒还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呢。什么大局跟她都没关系,她不高兴了敢爬书上朝傅母扔鞋。

眼下听她这么说,她还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起了道理:“本来就是啊。姐,咱必须得让江山后继有人,不然一不小心就是千万条人命搭进去,这血债你我都背不起。”

“吃菜吃菜。”夏云妁从鱼腹上撕了块肉塞进她碗里,看她面色愈发着急,又笑,“好了。我现在给他做的那汤里,没添要他命的东西。”

夏云姒微怔:“那是……”

“姑且多拴着他一点罢了。”夏云妁的笑容有些发寒,“他的爱靠不住,我却又不得不多忍些时候,只好这样拴着他。”

“哦……”夏云姒放了心。

看来姐姐用的东西跟从前叶氏制的酒差不多,这倒也不错,总归是能让他念着她便是了。

若不然就算如今收拾了昭妃、日后收拾了贵妃又如何?总还会有新人填进来。她们还要等宁沅十几年,变数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