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换成郑太医也好。

夏云姒便没说什么,提裙入了殿。

从迈过外殿门槛起,每走一步,她的心跳都变得更快。

姐姐还活着——这五个字奢侈到不真切。

寝殿里,夏云妁听宫人禀说“四小姐到了”的一刹,几是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疾步向外迎去。

是以夏云姒正心神不宁地往前走着,忽见珠帘背后人影一晃,一人揭帘出来,不及她反应就蹲身将她拥住。

夏云姒深吸气,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谁:“……姐姐?”

夏云妁嗯了声。

夏云姒方才就已乱作一团的心绪被搅得更乱了。方才她还能止不住地想象见面的一刹该是怎样,现在却一点反应都做不出。

“姐姐……”她哑了又哑,才问出一句,“姐姐怎么了?”

“没事。”夏云妁终于缓下心神,定住气,松开她笑了笑,“一个多月没进宫,姐姐想你了。”

几十年都只能在天上看着你,却不能跟你说话,姐姐想你了。

夏云妁想。

我也想你了,很想很想。

夏云姒想。

咬一咬唇,夏云姒把泪意忍回去,做得一派轻松:“那我以后常进宫来陪姐姐便是。”

“嗯。”夏云妁同样一派轻松,起身牵着她的手进寝殿,又道,“姐姐告诉你件喜事。”

夏云姒的心弦一下绷紧了。侧过首,她的目光落在夏云妁的小腹上,果然,听到她说:“姐姐有喜了,两个月了。”

上辈子的这一刻,夏云姒喜出望外。可现下就算盼着再见到宁沅,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好在她曾在宫中虚与委蛇那么多年,知道如何做得一派开心:“真的?”她双眸一亮。

夏云妁点头笑笑:“等着孩子生下来,你就当姨母了呢。”

等这孩子生下来,江山便后继有人。若有可能的话,就让贺玄时早些归西吧——比上一世更早一些。她早早地当上太后,谁也别想在她手底下翻出花来。

夏云妁这般想着。

她离世时对贺玄时虽然有恨,但也尚存爱意。可之后的这么多年下来,看着阿姒的辛苦、看着贺玄时的朝三暮四与自欺欺人,再多的爱意也早已消磨殆尽。

那个男人……怎么能自欺欺人地觉得他爱她呢?她虚弱之时并不需他亲自照顾,他都能那样在私心里盼着她早些离世。

多么讽刺。

他爱的从来都只是他自己,她何苦再为他顾念旧情。

至于对这江山与百姓,她诞下下一位明君,便是对得住这江山与百姓了。

面前,夏云姒小心地伸手,一如当年一样,摸了摸她尚自平坦的小腹。

唉……待得宁沅平安生下来,若有办法,就将贵妃、昭妃、顺妃、覃西王,连带皇帝一起早早送走吧。

快刀斩乱麻,轻省又让人安心,省得惹出那么多事端来。

第165章 番外·妁姒双重生②

进了寝殿,夏云妁就把夏云姒推到妆台前,饶有兴味地给她梳了半个时辰的头发。

夏云姒觉得有点诡异。虽然在府里时,姐姐也常这样给她梳头,但她确信原本的这一天里绝对没这档子事儿,姐姐这条叫她进宫就是为了告诉她有孕的喜讯的。

但她倒也很享受于此,这样的姐妹相处,她怀念了很多年了。

身后,夏云妁给她绾着发髻,心里一片柔软。

这是她亲妹妹啊,又实实在在地在她面前了,再也不是她只能在天上看着她了。

她可以给她梳头发、给她做新衣服,看到好看的珠宝首饰就让人给她收到嫁妆里去。就像当年一样。

这一回,她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嫁出去,绝不让她在十五年后才将嫁妆从椒房宫拉走。

“梳好了。”簪上发钗,夏云妁对着镜子怡然一笑。

夏云姒舒气,仰头看她:“姐姐别累着。”

“这有什么累的?”夏云妁拉着她站起身,二人一并坐到罗汉床上去。说了没两句话,就有女官挑了帘进来,与夏云妁禀说:“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夏云妁淡淡颔首:“请她进来吧。”

夏云姒眉心一搐。

她记得今日贵妃来是要干什么。贵妃这是刚从皇帝口中听闻了皇后有孕的事,特来道喜,“顺便”假借劝皇后安心养胎的名义,提出协理六宫。

姐姐性子温婉,也想好好生下这一胎,便允了她,还向她道谢。可依着后来的事看,若贵妃得不到这份权,姐姐可能也不会那么惨。

是以当贵妃进来见礼的时候,夏云姒如临大敌。心弦紧紧绷着,每一根神经都在想如何才能将贵妃挡回去,不让姐姐给她这份权。

然后,贵妃便如她记忆中一般开口了,喜气迎面,看起来真心实意:“后宫的姐妹们都盼着有个孩子,但皇后娘娘有孕才是最大的喜事。不论是长子还是长女,都是最尊贵的,日后若臣妾们有了,也可让他们跟着长兄长姐学,当个好孩子。”

皇后笑道:“这话说的,谁有孕都一样,都是大喜。目下的一众嫔妃里,皇上待你最好,你也赶紧有个好消息才是,跟本宫的孩子一起长大,也好做个伴。”

夏云姒听得心如死灰——姐姐这话,也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接下来便是一番双方互捧的过程,都和上一世里如初一辙,每一句话都让她更加窒息,心里不知不觉已将反驳贵妃的话酝酿了二百遍。

终于,贵妃面露忧色,幽幽一叹:“唉,只是……方才臣妾去紫宸殿,说起宫中事务繁多,皇上也颇为忧虑,怕扰了娘娘安胎。”

——下一句话就该是正题了,贵妃会满脸为难地说:“臣妾便提起可让太后帮忙操持些时日,皇上又顾念太后的年纪,不肯搅扰,只说让臣妾协助一二。臣妾在皇上那边……只得领命了,可臣妾从不曾打理过这些事,也不知皇后娘娘放不放心让臣妾管。”

夏云姒一边这样回忆着,一边就听贵妃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正想开口打个岔让姐姐别轻易答应,却听姐姐一笑:“那皇上确是难为你了。”

夏云姒:“?”

夏云妁抿了口花茶,又和气道:“不妨事,本宫现下月份还小,精力也尚可,后宫这些寻常事务还忙得过来。若来日本宫承受不住,自会与皇上商量如何是好,贵妃妹妹不必担惊受怕。”

夏云姒:“??”

她心情复杂地看去,只见贵妃笑容僵在脸上,像是吃了个苍蝇。

贵妃必定是觉得意外的,不仅贵妃,就连她也意外得很。在她的印象里,姐姐是将端庄大气写在脸上也揣在心里的人,这样绵里藏针的话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刻薄阴险的味道,姐姐绝不会说。

但姐姐目下就这么说了,堵得贵妃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是以贵妃几是强行换了个话题来说,二人又闲话了些家常,贵妃就告了退。

“……姐姐?”夏云姒在贵妃离开后不住地看她,夏云妁察觉了她的不安,朝她笑了笑:“没事,你别担心,姐姐觉得自己能承得住,便是真承得住。”

“哦……”夏云姒点一点头。

其实她不安不是这个,而是有一个猜测在她心底漫开——姐姐会不会也是重活的?

若真是那样该多好。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常在姐姐灵前说话,也不知她能不能听见。若现在的她就是从前的那个她,她就亲口把一切都说给她听。

她要告诉她,姐姐你的遗愿我都办妥了。

宁沅很好,我后来也过得很好。

这点有些吓人的猜测将夏云姒的心神搅乱了,傍晚在回府的路上,她都一直在想这件事。

最终,她还是先将这些猜测都压了下去。

不能提,现下一个字都不能提。万一不是那么回事,她这样问一定会吓到姐姐。姐姐正有着孕呢,现下怎样的大事都没有让她平安生产重要。

她总不能让她姐姐因为她,再在孕中出一次险事。

回到夏府时,她的心绪便已平复下来。门口的小厮提着灯,一路送她往里走,到了自己的院门口,她看到徐明义迎了出来:“四小姐。”

夏云姒脚下一滞。

这是她重新活过来后第一次见到他。

其实她睁眼那天就找他来着,可正碰上他有事回了家,一连数日都不在,她想也是白想。

眼下可算是见着了。

听他叫了几十年的“阿姒”后又听到这声“四小姐”,她一时不太适应。

轻轻咳嗽一声,她神色如常地往院子里走:“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徐明义说。

他说着顿了顿,再开口时,她发觉他的口吻变得小心了些:“你心情不好?”

哦。

她这才想起来,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她脾气还差得很,尤其是对他。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一点好语气都不肯给他,如果他再硬要过来劝她什么,那她不嘲他砸东西就不错了。

想想真是命运弄人。她此时对一个待她好的人这样恶劣,几年后却要去一个她恨的男人面前虚与委蛇,给那个男人一切温柔。

“唉……”夏云姒想得一声哀叹。

徐明义这会儿怕极了她不高兴,但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了两步:“怎么了?”他轻声轻语地询问,“谁欺负你了?”

夏云姒摇摇头:“没有。”

接着冲他笑了笑:“大姐姐有喜了。”

“啊?”徐明义一愣,旋即也笑起来,“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了,今天刚知道。”夏云姒看看他,忽而想起他刚赶路回来,便脱口问,“你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

“啊?”徐明义更愣了。

夏云姒窒息。

咳嗽一声,她道:“……我是说如果你饿了,让厨房给你做点吃的。”说完就闷头进了卧房。

说错话了,她现在不该跟他这么说。

但两个人相伴几十年,时间长到起初对他们口诛笔伐的群臣后来都默认了,还生了俩孩子,这种话说得太顺口,一不留神就冒了出来。

夏云姒坐到床边,红着脸自顾自抱过了枕头。

有些想法,让她觉得真难为情。

——她想早点嫁给他。

她想在正当时的年纪,风风光光地嫁给他。而不是像上一世那样,即便到了最后满朝文武都默认了,他们也终是不能夫妻相称。

他真的对她好了一辈子。

没能与他好好行一场婚礼,终究是件憾事。

但是……罢了。

她摇摇头。

终究是要先确保姐姐平安才能想这些。

和姐姐的性命相比,她在宫中的十年算不得什么,与他终有遗憾也算不得什么。

椒房宫中,皇帝在傍晚时推掉了一切事情,来与皇后一道用膳。

这件事在原本的这一日里,让夏云妁无比感动。

当下她却心如止水了,与他用着膳、闲话着家常,却觉得他陌生得很。

趁着喝汤的工夫,她凝神回忆了会儿,便忆起在上一世的今天、以及有孕时的许多日子里,她都怕委屈了他,“善解人意”地推他去宠贵妃昭妃。

现在可算了吧,好人不长命。贵妃昭妃当下应是已经在琢磨如何算计她了,她想法子让她们赶紧露出马脚才是,何必那么贤良淑德。

她便抿起笑,大大方方地开了口:“皇上近来政务繁忙,臣妾也有几日没见着皇上了,今晚皇上留下么?”

“自然。”他当即点头答应,“你有孕辛苦,朕日后必定多抽空来陪你。”

他如她所料的一样答应了,毕竟在他自己的眼里,他那么爱她。

她那时也是这样相信的。

甚至现下看着他这样的不假思索,她都依旧要信了。

她心里不禁好奇,想知道在这一刻里他到底爱不爱她,又或者是不是真的爱过她,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过是自我感动与自欺欺人?

但是,也罢了。

如果这份爱意会那么轻易的被摧毁,那哪怕这一刻他是真心的,这份真心也一文不值。

阿姒与徐明义那样的感情才是真的呢。

他们一起承受众臣的压力,在阿姒头一次怀上徐明义的孩子的时候,群臣激愤到连宁沅都险些承受不住。

那时徐明义背着阿姒求见过宁沅,跟宁沅说若当真扛不住就杀他泄愤,保阿姒一个人平安就是;而阿姒也背着徐明义见过宁沅,说若实在不行,她就自己一死平息众怒,让宁沅千万保住徐明义。

他们是互相喜欢对方这个人,而贺玄时……

夏云妁一壁抿着汤,一壁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他喜欢的,该是那个完美的她,那个能让他满意的她。

那归根结底,他在意的其实也就是他自己的心思罢了。

她再为他动半分情,就让老天降个雷劈死她。

“哦,对了……”夏云妁忽而回神般地笑了笑,“臣妾方才闲来无事,给皇上炖了盅汤。有些日子不做了,皇上尝尝还合不合口。”

第166章 番外·妁姒双重生③

接下来的三两个月,夏云姒频繁往返于皇宫与夏府之间,越过越觉诡异。

夏云妁先是无意中抓到了有宫人行窃,接着便牵出一桩上下串通的大案。就连太后与皇帝都为之震动,于是夏云妁自然而然地撤换了六尚局与宫正司的宫人,与她上一世的手法如出一辙——把各处行宫的调到宫里来,将宫中的遣到各处行宫去。

而后,昭妃又因不敬皇后而落罪。此时皇帝正“一心一意”地疼爱孕中的发妻,自不会为昭妃多说话,依皇后的意思将她位降美人,绿头牌撤了也就撤了。

这牌子一撤,又降了位份,能否再想起来便要两说。

紧接着又很快入冬,昭美人染了风寒,久治不愈,后来连带着身边服侍的几个宫人也都染了疾。

皇后恐病症传开,下旨命昭美人先去行宫休养。这自是为宫中安危考虑,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唯独夏云姒觉得,这很不对劲。

原本的这会儿,可没有昭妃染病的事。眼下昭美人这病到底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必定有鬼。

那怀疑姐姐是否也是重活一回的念头愈发清晰地在心头萦绕,可她又一次次压制下来。一则是姐姐有孕不能受惊,二则单看昭妃的处境,似乎也不足以说明什么。

——贵妃与顺妃都还安安稳稳的呢。若姐姐当真也是重新来过,岂有只盯着昭妃,却不理贵妃顺妃的道理?饶是顺妃身在行宫不好发落,她也该把贵妃先办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