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四川境内走的路线,大致是沿广汉、德阳、绵阳、剑阁到广元出川。选择这条路线,也是有讲究的。因为这条道不是修了G108才有的,而是一条古蜀道,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有了。当时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金牛道。

金牛道的南端起点是成都,一路向北穿过川北平原,直到广元出川,再经宁强、勉县到汉中。这是古代蜀中北连陕秦的一条干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金牛道自修建之日起,就是川中最重要的一条道路。川北的重要枢纽城市,基本上都是沿金牛道走向建起来的。到了三国时代,诸葛亮锐意北伐,屯兵汉中,后方必须得从成都平原源源不断地进行补给,金牛道更成了蜀汉生死攸关的一条生命线。

所以我们重走北伐路,从四川入陕时必得沿金牛道而行,才能追蹑丞相足迹。当然,古金牛道和G108肯定不是完全重合,但两者的地形走势大体是一样的。

我们今天走在金牛道上的第一站,是离成都最近的广汉,只有区区三十公里距离,斯库里刚刚来得及打出第十个饱嗝,我们就到了。

广汉有三星堆遗址,不过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在后汉三国时期,这里有另外一个赫赫有名的名字——雒城。

此地早在秦代就有,因雒水流过而名雒县,后来汉代把今广汉市和德阳一带统划为广汉郡,郡治雒城,就在今广汉市。

雒城虽然跟北伐关系不大,但对蜀汉开国有着特别的意义。建安十八年,刘备从川北一路南下,向成都进发。刘璋先派兵在涪城(今绵阳市)阻击,结果一败涂地,一路败退到雒城。刘璋的儿子刘循是个好样的,居然在此死守一年,期间还干成了一件大事:射杀了凤雏庞统。就是在这雒城之下。

G108恰好穿广汉而过,我看着市里静谧祥和的景色,想象着当年杀声震天的雒城内外,有种微微的激动。旅游的意义,恰好就在于此,让你站在和古人同样的位置,回溯千年,如同那些事就发生在身旁。

广汉不大,我们也没有停留的计划,我们的车朝城外开去,很快开过一座大桥。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GPS定位了一下,意外地发现旁边还有另外一座桥,叫作金雁大桥。这名字听起来是如此熟悉,我觉得在哪里听过,而且一定很重要。赶紧回忆了一下,猛地一拍巴掌,金雁桥啊!这是张任的金雁桥啊!

在《三国演义》里,庞统中了张任埋伏,死于落凤坡。然后刘备急忙调诸葛亮入川。诸葛亮在雒城外的金雁桥前设计,调动了黄忠、严颜、赵云、张飞、魏延五员大将层层设伏,这才活捉张任,拿下雒城。

正史里自然是没有这些故事,不过广汉这里,居然还真有一座金雁古桥。可见罗贯中写这一段,也并非信口开河,着实做了一些考据工作。我拿起电话来问当地朋友,问他这可是传说中的金雁桥?朋友苦笑着回答:“在广汉金雁桥有四个,从上游往下数分别有新金雁大桥、金雁湖大桥、老金雁大桥、大件路金雁桥,全都叫‘金雁桥’,平时说起来很容易混淆。你走的G108那里也叫坪桥,旁边那个金雁大桥是新修的,还有金雁湖大桥是因为靠近金雁公园得名,至于老桥可不在这里,在金广,不过我们广汉最有名的可不是金雁桥,而是闸门桥……”

我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车子在继续前行,可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们今天的第一个停车考察的目标,是庞统祠墓。而庞统祠墓的位置,是在德阳北边的罗江县白马区,据说是当年庞统战死之处,距广汉还有四十公里。《三国志》里说庞统“进围雒县,统率众攻城,为流矢所中,卒。”为什么在雒县攻城的庞统,却战死在了罗江呢?

我带着这个不解,继续北上,希望抵达庞统祠堂后能够找到答案。

我们从G108上了北京大道,然后转上G5,一路“猪突猛进”,在德阳以北大约十五公里处下了高速。前方是一个丁字路口,路牌显示向左是庞统祠墓的方向,标示很明显。我们再往前走了一段时间,路况慢慢发生了变化。农屋低矮,道路狭窄且走向七转八弯,忽东忽西。两侧农家院一路看到都是贵妃枣、贵妃鸡之类的广告牌,院子背后就是连绵的小山包。我们只走了十几分钟,就身陷群山之间。

我们知道庞统祠墓是在山区,所以早早架起了导航仪。可导航仪在这里头似乎失灵了。这里有一个人生教训:导航仪这玩意儿,和人一样,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车里自带了一个,我们每个人又在手机里分别装了一个,牌子都不一样,结果给我们导出来的方向都不同,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导航仪们自己先打起来了……比如说,有一个导航仪让我们往南开,可庞统祠明明在北边;另外一个导航仪说往北走吧,可北边并没有可以直通的路。

我们开着开着,不知不觉居然进了山,开始走起盘山道来。山峦起伏,拐弯比直路多,四面山势不高,但角度刁钻,浓郁的绿植把你前进的视线遮挡地严严实实。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刚才那一路过来,全是坦荡平原,无险可守。只有这里才有崎岖山势,换了我是刘循和张任要伏击庞统,肯定会让部队前突到这里来,有地利之倚,断然不能让他杀到城下。

不过在解决庞统之前,我们得先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很想问路,可是做不到——沿途房屋挺多,可是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就像鬼屋一般。我们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很久,慢慢发现车子居然开始爬坡上山了,这绝对有问题!我们惊慌地慢慢把车子倒出来,调头离开,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小水坝边上。

忽然同伴激动地挥舞手臂,我们随他指示看去,看到对面一个老大爷开着辆小摩托徐徐过来。我们拦住老大爷,问他庞统祠堂在哪里。老大爷挺热情,用浓重的川音说:“你们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宝峰寺,再往前一直走到毛屎垭口,就离白马关不远喽。”

“您说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

“毛屎垭口。”老大爷重复了一句。

我们都沉默了,忽然黄二通大喊:“没错!导航仪上有这个地名!”我们凑过去一看,还真有这么个地方。老大爷乐呵呵地一挥手,走了。

老大爷说得没错,我们过了宝峰寺,果然很快抵达毛屎垭口,在那里看到了白马关的指示牌。那感觉,真像是久旱逢甘露啊!我们四个眼泪哗哗的,从来没觉得“毛屎”二字如此动人。在垭口边上还有一个自行车越野俱乐部,几个全副装备的骑手在路边看着我们,好像看着一群白痴。

接下来的路就很好走了,都是坦荡大道,我们一口气开到了白马关前。白马关是一座挺标准的古代关楼,城楼不高,但修缮得很好,既干净又有点古朴凝重的味道,对面立一座石制牌坊,上书三字:“挂镜台。”关楼与牌坊之间有一片青石板广场,安静无人。时值阴天,云层低沉暗翳,配着关楼“白马关”几个苏轼所书斑驳大字,颇有几分忧郁寂寥的气氛。庞统祠墓,就在关楼之后。

我们过了城楼,请了一位解说员。听了解说,我才知道这个关楼大有来头,属于剑南五关——金牛道上从北到南一共有五道关隘:葭萌关、剑门关、涪城关、江油关和白马关,这里是最后一道。

而白马关这个名字的来历,也帮我澄清了一个关于三国的疑团。《三国演义》里写到落凤坡这段,说刘备上阵前把自己的白马换给庞统,结果张任以为骑白马的是刘备,下令万箭齐发,可怜庞统不及出闪,死在了落凤坡。我一直以为,白马关这个名字,是后人根据《三国演义》改的。今日方知,这里本不叫白马关,而叫绵竹关,因为古绵竹城就在附近。后来隋代改为鹿头关。一直到了唐末,王建借刘邦骑白马的典故,改为白马关。

我又现场查了一下元代的《三国志平话》,里面并没有白马落凤坡这段情节,书中庞统打雒城,是被刘璋的侄子刘珍直接射死在城下。也就是说,落凤坡这段故事,肯定是罗贯中根据这个关名原创出来的。有些资料说王建是根据庞统换马的事才改此关名,显然是弄反了因果。

这一路上,在广汉看到了金雁桥,在德阳看到了白马关,这些小地名小细节都出现在了《三国演义》里,可见罗贯中是真下了功夫搜集资料。能在这里看到《三国演义》的演进过程,倒真是意外之喜。

一进关门,旁边堆着好几副拒马栏,当是新造,再往前走,眼前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古道,两侧修起供步行用的木质栈道,外夹石垒的胸墙。古道由平石砌成,裂痕斑斑可见,其上青苔鲜明,古意盎然,就是沿途插的旗帜有点倒胃口。导游说这就是金牛古道的遗迹,还让我们去看路面,上头还有一道浅浅的车辙痕,说这里就是当年诸葛亮用木牛流马运粮时留下的痕迹。不过我对此略存疑,要在石面上留出这么清晰且不间断的车辙痕迹,得需要大量独轮车精确地沿同一个车辙印反复碾压才行。独轮车又不是火车,行走轨迹能做到如此精准么?

尽管我对车辙有疑问,不过这条金牛古道肯定是真迹无疑。站在道旁闭上眼睛,我能想象无数民夫在金牛道上挥汗如雨地推车行进,前后都望不到尽头,绵延如蚁行。后勤官员一脸严肃地督促着,不时看着天色,唯恐耽搁了运抵的时间。我们尽管还未踏入北伐的主战场,但已经能感受到战争的脉动。

可惜古道只保存了这么一截,很快就走到头来。前方是一个清代石牌坊,毁于“文革”,转过角去,就来到了翠柏掩映下的庞统祠。庞统祠的正门涂成了赭色,颜色发暗,门楣未做修饰,隐隐透着股阴郁的气质。这可以理解,诸葛亮功虽未成,好歹名就;庞统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典范,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无从诉说,就连祠堂都沾染上了这种情绪。

大门正中挂的是“汉靖侯庞统祠”。区区六个字,蕴含的信息量却很大。

“汉”字写得很准确。三国景区和影视剧最经常犯的错误,就是让蜀国在旗号和文书上带着“蜀”字。蜀汉虽然偏安一隅,可自认汉室正统,绝不会打出“蜀”的旗号,把自己降格为割据势力。只能称“汉”,汉丞相诸葛亮,汉靖侯庞统,汉昭烈帝刘备,等等。

“靖”是庞统的谥号。《谥法解》里说,柔德安觽曰靖;恭己鲜言曰靖;宽乐令终曰靖。这三个解释里,大概只有第二个比较符合庞统“雅好人流、经学思谋”“少时朴钝”的风格。陈寿认为庞统的才能,堪比荀彧,可他什么都没干就中途战死,只落得“恭己鲜言”。

这么一个类似“他人还蛮不错”的评价,真是太委屈了。

而且这个谥号,是在景耀三年才被刘禅追加的,距庞统战死已经过去足足四十六年。刘备生前,只给法正一个人颁了谥号,庞统虽然为刘备尽心尽力战死沙场,可也未获谥号,或许刘备对他如此轻易就阵亡,也隐隐怀有愤懑之情吧——不过想想关羽、张飞死后也没得谥,全都要等景耀三年追授谥号,庞统心里可能稍微平衡一点。

匾额两侧,左悬“高风亮节”,右悬“双忠并烈”,中柱有一副对联:“凤落龙飞森森古柏山光旧,车尘马迹荡荡征途庙貌新。”内侧还有一对:“功盖三分管乐当年诚小许,才非百里云霄终古并高名。”中门还有一对:“僧开栋宇传名士,天遗风云护此祠。”

说实话,这三副对子写得都一般,不是说文采不好,而是缺少感情。比起武侯祠里那些楹联中蕴藏的炽热情绪,这些对子显得冷静而客观。

而且我觉得吧……庞统泉下看到这样的对联,也不会高兴:给我写对联就写吧,偏偏老把诸葛亮的成功扯进来干吗啊?什么凤落龙飞,什么功盖三分,诚心刺激我么?

这是我逛古迹祠堂墓庙的一种方式,看楹联。因为各种客观原因,现在的绝大多数古迹都是后人新修,真正的遗迹早就湮灭无闻——但楹联不会。楹联是文字,文字的功能是传递信息,即使联柱本身是新镌的,但文字中蕴藏的信息却依然是古人所留。换言之,整个祠堂古迹里,楹联最能让访古者无限接近那个时代。比如这次我在成都武侯祠看到赵藩的“攻心联”,真正的原联被收藏在馆内,现在挂出来的只是复制品,但这丝毫不损“攻心联”本身要传递的信息和情绪。我看着复制品,仍旧感觉自己在和赵藩对话。

比起武侯祠,庞统祠要显得窄小破落许多。一进门,旁边立有一棵参天古柏,据说庞统祠是张飞所建,这柏树也是张飞亲手所植。本来左右各有一棵,右边一棵已然枯死,左边一棵经过抢救,给它加上一个铁架子,至今仍是郁郁葱葱。旁边有个老头,在跟同行者解说:“这叫龙凤柏,柏树象征国家栋梁,一棵枯萎象征庞统早亡,一棵郁郁葱葱象征诸葛亮独力持国。”庞统若是活过来,听见不免要撇撇嘴。

前方是二师殿,里面放的是卧龙和凤雏,估计是新造的,总觉得庞统的眼神有种龙凤呈祥的微妙感。说起来,诸葛亮的二姐嫁给了庞统的哥哥,他们俩应该算是亲戚。

二师殿配的楹联非常棒,可称得上是全祠最高水平:“造物忌多才,龙凤岂容归一主;先生如不逝,江山未必竟三分。”对庞统的评价,已经接近巅峰。上联是天妒英才,下联是扭转乾坤。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郭嘉。在初版《三国演义》里,郭嘉去世之后,罗贯中有这么一首诗赞曰:“虽然三分天注定,神机妙算亦可图。倘若当年奉孝在,岂容西蜀与东吴。”后来毛氏父子觉得这诗水准太差,对郭嘉拔得过高,就给删了。不知这副对联作者的灵感是否来源于此。

二师殿后,即是正殿。正殿是典型的硬山顶,五开间,其中左右两间比中三间略低,看起来如同一只凤凰伏低翅膀一样。庞统号“凤雏”,如此设计也算巧思了。有人说凤雏这个名字太娘娘腔,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凤凰其实是一种神鸟的两种称谓,雄性为凤,雌性为凰,所以才有“凤求凰”这样的风雅说法。凤雏那是标准的男子汉,最起码也是个小鲜肉。反而是后世流传讹误,搞出什么龙凤呈祥、龙凤合鸾之类的,才是地地道道的“搅基”……

正殿名为“栖凤”,配有两副楹联:一则“从古大才非百里,至今有庙祀双江”;二则“真儒者不徒文章名世,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这两副对子,写得比正门好太多了,尤其是第二副,没有沉醉于惋惜嗟叹,而是用一个巧妙的角度,把庞统未建功业早逝的遗憾转化成了理想主义正能量,一个真儒者,一个大丈夫,评价殊高。

这些对联本身还有个小故事。在“文革”初期,罗江县委书记宣布要对庞统祠采取“革命”行动,派人用白灰把这些对联都涂起来,上书毛主席语录。有主席箴言护体,整个“文革”期间没人敢动这里。等到“文革”结束,把白灰重新刮掉,这几副对联重见天日,遂得以保全。

在东西两庑的碑廊里,还立有许多石碑,多是历代游人在此留下的笔墨。年代久远,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有些可惜。

从祠堂后墙的耳门走出去,稍微一转,后面即是庞统墓。墓呈圆形,墓顶为石雕镂空宝顶,下压八角凤尾,如同八条棱角,让整个坟头看起来如同被一顶将军铁盔盖住,寸草不生,在古坟中算是独树一帜。前方竖一通石碑:“汉靖侯庞士元之墓”,乃是康熙四十八年所立。在墓旁还有两个木制的马亭,一名“白马”,一名“胭脂”,其中一亭里搁了匹造型略显奇特的白色木马。一看就知道是《三国演义》流行之后,后人附会放了匹白马陪祀。我扒着栅栏仔细看了半天,那匹白马眼下没泪槽,额边也没生白点,可见不是的卢。真不知道放置者是考据精详,还是单纯不知道。马身上还有红绳捆缚,那红绳看着簇新。问了导游才知道,罗江当地有说法,凡是家中子弟不好好学习的,家长就会在这里拿红绳缚住马腿,百试百灵——原来庞统还有这种功能。

导游说手摸墓顶石雕角檐三下,再摸自己头顶并绕墓三圈,会免灾除病,许愿会显灵,男左转、女右转。我对这种讨游客喜的手段不感冒,婉言谢绝,只想站在庞统墓前安静地多待一会儿。眼睛看着墓碑,脑子里的思绪却飞到了当年的雒城。有时候思考的地点真的很重要,当你身临其境,会引发彼时此地的玄妙共鸣,在这种状态下揣摩史事,有种微醺的爽快感。

想想看,当年雒城下的一场大战,射死庞统,引发了严重的后果。刘备本来的计划,是以庞统为辅翼直下成都。结果雒城难攻不落,他只好调动诸葛亮、张飞、赵云溯江西上,配合围攻。而庞统的意外身亡,让诸葛亮不得不提前离开荆州,进入川中。因为诸葛亮的离开,荆州无人能制衡关羽,以致大意覆亡。关羽败亡,又引发了刘备伐吴,夷陵一场火烧光了蜀汉的家底和刘备的寿数,让蜀汉的国运彻底改变……雒城确实可以称为蜀汉命运的十字路口,那一箭不止夺去了庞统的命数,也彻底扰动了整个历史进程,让命运掀起滔天巨浪,裹挟着诸葛亮等人朝着历史的另外一个方向汹涌奔流而去,无人能够阻拦。

当然啦,这样的推断足够浪漫,却严谨不足。但庞统之死,确实对蜀汉未来发展有着特别重大的影响。而我现在站的地方,就是这重大命运的转折之地。

可惜导游很快打破了我的幻想。她告诉我们,这里的庞统墓只是个衣冠冢,真正的庞统墓在白马关后两公里的山中,那里是庞统真正战死的落凤坡原址,因为掉落了庞统血衣,所以又叫庞统血墓。

我心生怀疑,落凤坡是罗贯中的提法,正史里可从来没有这么一说。三国景点最恼人的一点,就是正史、演义掺和到一起,把三国演义的情节拿出来生造个遗迹,得意扬扬地宣称是三国所留。所以逛三国古迹,必须地时时留心分辨才行。

我们又匆匆去看了旁边的张飞殿,里面一尊面目狰狞的泥像,手持丈八蛇矛,整体乏善可陈。我们随便一看,然后离开白马关,前往探访那传说中的庞统血墓。

白马关这一带已经被开发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位于山中,但附近有好几个宽阔的高级会所和休闲步道。我们沿着山路开了一阵,开始下起小雨来。蒙蒙细雨之中,车子不知不觉开进一个村子。这里叫凤雏村,但村落里的建筑青砖黛瓦,翘檐飞挑,有几分徽派风格,墙色非常新。我们死活找不到血墓的方位,只得下车询问。

村民告诉我们,这里原来有三个村,白马村、七里村和凤鸣村,2007年为了配合白马关景区,合并成了凤雏村。后来汶川大地震后,这里又建起了一系列仿古建筑,如今叫作倒湾古镇。我们问庞统血墓怎么走,村民遥指远处说:“你们朝那里走,很快会看到路边有片水泥地,开进去,不远就是。”

我们依言而行,果然很快在路右边看到一片突兀的水泥平地,不似有路。我们尝试着往里开,发现水泥平地另外一端,就没柏油路了,而是一条土路,两侧茅草足有半人来高,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车往里开了一段,左边的草堆出现了一个缺口,远处隐隐可见古碑。我连忙大喊说到了!黄二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中。可两侧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他只能一咬牙,把车别到旁边的草丛里。

我没顾上管停车的事,跳下车就跑了过去。远处是一片幽静的空地,碑身隐约可见。走近一看,居然碑旁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拿着手持渔鼓、简板,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声音浑浊嘶哑,在细雨旧碑映衬下却别有一番韵味,让人想起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的胡琴。同行者说这叫道情,也叫竹琴,是川中曲艺的一种。我听了一阵,虽不明其意,却觉得颇能对应心中怀古幽思。这里人迹罕至,极少有人拜访。老人端坐于此自顾说唱,旁若无人,简板起落,不知又带着怎样一番心境。

老人旁边那块碑上写的是“汉靖侯庞凤雏先生尽忠处”,是清代同治七年罗江知县所立,旁边还写了许多小字。因为光线原因,看不清字。

再往里走,还有一块半埋在枯草中的石碑,上书“落凤坡”三字。远处有庞统血墓,比白马关的墓要简陋得多,再往高处看一片石垒严整,据说是张飞点将台,诸葛瞻父子死节也在这里。

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太对劲。落凤坡是罗贯中杜撰,说刘备埋庞统于此,未免于史无征。现有资料全自清代,不足为凭。不过民间传说既然如此,也没必要深究,权当是寄托哀思之情,也是文化的一部分。罗江这里还传说农历正月二十六是庞统生日,要举办盛大庙会。这同样也是史无明载,后人附会而已,但相传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已成文化,起源的真伪已不重要。陆游路过庞统祠墓时写过一首《鹿头关过庞士元庙》,其中有两句:“英雄今古恨,父老岁时思。”可见那时已有父老每年祭奠追思庞统,这就已经足够了。

离开庞统血墓,我们继续北上。开始时沿途还能看到山势连绵,一过罗江县城,地势便开阔起来。我拜访庞统祠墓前的那个疑问,忽然有了答案。

广汉-德阳的地形非常特别。成都以北,龙门山脉以东,广元以南,是一片狭长的盆地平原。但就在广汉-德阳东南一侧,隆起一条龙泉山脉,和金牛道恰好在德阳交会。白马镇正在这交会点上,成为成都平原北方的最后一道屏障。任何从北方来的来犯之敌,必须要在这儿面对守军最顽强的狙击。所谓剑门五关的最后一关,绝非浪得虚名。唐朝杜甫曾做《鹿头山》:“鹿头何亭亭,是日慰饥渴。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最后两句,一语道破了白马关附近的山河要旨。过了白马关,就是“险阻尽”“原野阔”的平坦地形了。

雒城遗址在今天的广汉外东顺城路,号称“蜀省之要衢,通京之孔道”,换句话说,附近根本无险可拒。刘循、张任不能守在雒城,把敌人放进平原。当刘备南下之时,他们一定会率部北上,顶在白马关。这里山势起伏险峻,易设伏兵。千年之后我们开车用GPS都差点迷路,庞统当年在此中流矢而死,不足为奇。

顺便说一句,这次出游,人文景观的拜访还在其次,我最想看的,是山河形胜大势。很多时候,后人光看史书中的文字记载,往往不明就里,不知道当时古人为何如此决策。倘若这一次未访白马关,没看到鹿头山与金牛古道之间的地理关系,对史书上记载的“刘备攻雒城”一事,恐怕也就不会深思了。

今天虽然距诸葛北伐已经过去近两千年,但在地质变迁的时间尺度上几乎只是一瞬间,大体未变。能站在古人观察的位置,直观地看到山河形胜,才能真正设身处地去代入古人思考,明白他们种种决定背后的考量。纸上谈兵终觉浅,查考史事还是得躬行啊。

所以这次的游记,二分之一的篇幅会记录历程,二分之一结合地理做做史事分析,伤春悲秋、慷慨感叹也有,但不会多,四字一句的景物描写也会有,但尽量少。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剑阁。但在车子重新开上高速时,斯库里的脸色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捂着肚子,意识到接下来的四十公里,恐怕将会变成他的修罗场……

第三站 蜀汉的伊谢尔伦——剑阁

我们在罗江拜过庞统祠墓,沿G5北上,下一个目标,是剑阁。虽然途中还有重镇绵阳,绵阳还有蒋琬墓可以参观,但时间关系,我们只好忍痛放弃,直奔广元——殊不知,这个决定几乎让我们同伴中的一人万劫不复:斯库里。

斯库里在参观庞统墓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我们开车离开白马关,穿过罗江县,他也没有任何异状。偏偏当我们一上高速,他的脸色开始产生变化。其他三个人兴致正高,没理睬,继续高谈阔论。可当车刚过绵阳,我们觉得不对劲了。斯库里嗓门大、谈兴浓,平时都是他作为聊天的中坚力量,怎么现在如此安静?我们朝他看去,看到他平静地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眼神望着窗外略显茫然,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仿佛一座平静的大山。

我们问他怎么了,他开始摇头。过了一小会儿,他颤抖着想要把香烟点着,可连打几下打火机都失败。他叹息一声,反问我们:“最近的高速服务区在哪里?”我查了一下,我们刚刚开过绵阳,下一个服务区是江油的新安服务区。斯库里皱皱眉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宇宙战舰舰长,在舰桥向他的船员发出一连串指令:“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多远?”

“40公里。”铜雀拿着GPS导航飞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