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周遭还是黄土丘陵,先是植被开始逐渐发生变化,然后山形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变换着姿态,宛若一部地质连续剧的开场,有条不紊地铺垫,徐徐展开剧情。当我们渡过一条小溪后,剧情突然来了一个大拐弯,风格大变。

望着茫茫山色,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作“层林尽染”了。尽管山麓到山尖的植被都已泛黄,但黄与黄之间却仍有微妙差异,有青黄,有金黄,有绯黄,有明黄,有鹅黄,它们交织在一起,层叠繁复而不纷乱,比最高明的画家还要天才。

黄土高原的粗砾和尘土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山风,以及草木清香。如果是平常,这样的景色也还好——但我们在西北丘原已经穿行了两天,陡然换了一个频道,视觉冲击格外地大。

应劭说过:“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旁有崩落者,声闻数百里,故曰坻颓。”又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称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过,上有清水四注而下。”足见陇山之险峻。

越是险峻的山区,景色越是壮美。我们一路追逐着美景,如痴如醉,不时停车驻足远眺。走走停停了一个多小时,这一群浪漫的文青才回到现实世界,悲伤地发现,我们迷路了……

从恭门镇出发之后,我们的注意力全在景色上,再没关注路标,只要前面有路就尽情开过去。结果到了现在,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四个人掏出手机,面面相觑,别说3G,就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无法判断当前位置。四个人拼命回忆了半天,也只能确定肯定路过了马鹿乡,再往后就全没记住了。这条路车极少,连老乡的拖拉机都几乎没有。

都说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强大的意志力。我们四个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却是想象力。没两分钟,我们已经为自己想出了七、八个结局,比如:“四具饿殍倒毙深山,有关部门提醒自驾游客注意安全”;“四人寻路未果,路遇度假村与女服务员春风一夜醒来发现置身废墟之间”;“四人为争抢车上唯一一包饼干自相残杀,分成五个派系勾心斗角,友情和道德在利益下崩坏”……根本收不住。

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朝前走了。我安慰大家说:“既然修了路,那么一定能通到城镇。到了城镇,还怕没办法吗?”

于是车子继续朝前开去,油还够,这是唯一能安慰我们的事。

又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个小转弯。我们转过去之后,司机一个紧急刹车,口中大叫:“我靠!不会真遇见鬼了吧?”我们一阵紧张,纷纷探出头去朝前看,然后全部变成了风中的石像。

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一片草原。

其坂九回的险峻陇山里,怎么冒出一片草原来?

而且这草原太美了,美得简直不真实。碧空若洗,绿草如茵,全无一丝杂质。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岸凹凸起伏,一看就没经过任何修饰。原上有一块块状如牛马的黑色卧石,远处小山树林满布,林子一铺到山麓边缘就停下来,站成整齐的一条线,和草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怎么说呢,就连我的摄影技术,都能拍出几张瑞士风景明信片来。

我们忍不住开始担心其中一个结局会变成真的——我们被狐狸精迷住,把荒郊野岭当成了瑞士度假村,一会儿就有狐狸变的大姑娘过来,带着我们去花差花差。

“怎么办?”我问。其他三个人一拍胸脯:“怕什么,继续朝前走啊!万一真有狐狸精出来,我先挑!”

听完他们的保证,我眯起眼睛,仔细地朝前方看去。还好,这片草原还不是那种辽阔无垠的,而是一片狭长地带。两侧山峰壁立,牢牢把这片草原锁在当中。

车子前行,一会儿便看到路旁有两根铁门柱子,上书二字:“关山”。造型说古朴不古朴,说现代不现代,透着一股《无人区》里野店的味道。

再往前走,远处似乎影影绰绰有人和马的踪迹。等我们凑近了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人,埋了大半截身子,几乎只剩一个人头;那马,也埋了全部身子,就剩一个马头在上头。虽然都是雕像吧,但突然毫无铺垫地来这么一出,还没解释,着实有点恐怖。

忽然铜雀高兴地喊道,说手机有信号了。同时斯库里喊,前头有人家了!

前头不是人家,而是一片风景区。有国内任何一个风景区的标准配备:真人CS基地、XX美食,XX度假村,XX骑马租赁,还有五、六对盛装的新郎新娘和摄影师。一条木栏围出的路向草原深入,那里有十来个水泥质地的蒙古包。广告牌上画着一个蒙古牧民,旁边是一行宋体字:“关山草原,欧式风情”。

铜雀的检索很快也出来了。原来这里真叫关山草原,是关山中的一片低谷草原地带。此地古称汧邑,是秦代养马之地。汉代在向西北扩张之前,也仰赖此地出马。说这里像瑞士,不算夸张,地貌和气候与中欧阿尔卑斯相仿,外号却叫作小天山。

这么说来,那个半埋的石人像,大概是秦非子吧?

山腹之中,居然藏着一个小小的草原,大自然可真是奇妙。

这里感觉还不错,没沾染多少旅游地的恶俗味道,民风尚算淳朴。我们开过风景区后,前头有一个木头杆子拦住的小关卡,守关的大哥说进这个风景区要收门票。我们解释说是从张家川过来的,穿行而已,不是来旅游,大哥很爽快地一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我查了一下GPS,忽然有点脸红。关山草原这个地方,远在长宁驿的东南方向,离我们最初规划的关陇大道北线和中线根本是南辕北辙,离南线也跑偏了不知多少。我估计我们一路光顾着观景,过了长宁驿本该折向东方的,结果却奔南而来了。

不过错有错的好处,若非如此,我们恐怕还见识不到山中草原的奇景。

关山草原一过,我们又一头扎进深山里去。景色依然壮丽,但道路变得好走多了,想来是因为这里是一处重要的旅游区,所以路况起码能容大巴车进出。我们走过半路,看到一块大石,上面刻着这里的本名——“热死荒梁”。

………

真是一个充满了鬼故事意味的好名字啊。

我们非常庆幸是从张家川穿过来的,先经历了黄土洗礼,再看此处水草丰茂,由俭入奢,美不胜收。倘若我们从陇县过来,过眼皆是绿黄秋景,再看草原恐怕就没那么震撼了。

日暮前后,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杀出陇山,抵达了东侧的陇县。这里距离宝鸡不过八十几公里,全程都是高速。我们遂不做停留,直奔宝鸡而去。开了足足一天山区小道,平均时速连五十都到不了,现在换了高速,这一路的酣畅淋漓,不必细表。最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我们终于进入了魏国抵御蜀汉入侵的核心要塞——陈仓。

在酒店住下以后,当地有朋友赶过来接待。我满怀期待地问他,这附近有哪些著名的三国古迹?朋友仰天长笑,然后一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

“三国古迹?那么新的东西,我们宝鸡一般不太关注。”

我一听大怒,转念一想,立刻怂了。

人家说得没错。宝鸡还缺古物么?石鼓、何尊、铜浮屠、八重宝函、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大克鼎、盠青铜方彝、墙盘、逨盘、胡簋、折觥、秦公镈、五祀卫鼎及晚清四大国宝(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盘、虢季子白盘)……随便挑一件出来,都能让人顶礼膜拜,真犯不上跟三国较劲。

朋友见我神色颓丧,说:“你也不必太伤心。你不是想考察诸葛亮北伐吗?我有一计,请君细听。这里有宝成铁路,走的路线恰好是陈仓故道,从大散关穿越秦岭直到略阳,是诸葛亮二次北伐的路线。我建议你明天早上赶最早一班火车,坐到秦岭深处的秦岭站,再换车回来。陈仓故道的虚实,就能摸个大概啦。”

于是,在宝鸡,我们的自驾游计划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我弃汽登火,开始了一段奇妙的火车旅程。

第十四站 秦岭

秦岭横贯东西,厚覆南北,以其博大浩瀚的绵绵山岭,和淮河组成了中国最为重要的一条地理气候分界线,号称中华祖脉。即便我们的视角缩小到诸葛亮北伐这么一个专题,秦岭仍旧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这一系列北伐战争,全部都围绕着秦岭而进行,所以如果要称其为秦岭战争,亦无不可。

对诸葛亮和蜀汉来说,秦岭的意义是双方面的,一方面保障了国家的存续,另外一方面却阻挠了北伐的进行。在诸葛亮心目中,秦岭这个地方,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可惜的是,我们这次考察的主要目标是祁山一线,所以只在汉中的秦岭南麓横掠而过,还没有真正深入秦岭考察。

这个遗憾一直到了宝鸡,才终于得偿所愿。宝鸡古称陈仓,南靠秦岭崇山峻岭,看守着秦岭两条通道的北出口——陈仓故道和褒斜道。当地朋友建议我乘坐火车,走陈仓故道深入秦岭,然后再折回来。他说虽然这条路也通汽车,不过正在修高速,路不太好走,而且坐火车你可以看到用别的交通方式都看不到的壮景。

于是在抵达宝鸡的次日,我顾不得流连于青铜器博物馆,直接去了火车站。迎着微熹的晨光,我登上最早一班火车,握紧手里的相机,心中一阵激动。那种心情,和小学春游前差不多。

我的计划是,乘坐火车到秦岭站——大概是在凤县的黄牛铺镇——然后下车,搭乘反向火车再回宝鸡,时间凑巧的话,费不了多少时间。

火车缓缓移动,很快驶过两岸白雾升起的渭水,朝南方而去。远处的秦岭微茫可见,山势连绵几乎看不到一点间隙,让人怀疑火车会不会一头撞到这堵天然大墙上去。我把身子靠在座位上,打算先吃点东西,调整一下状态,以便一会儿尽情欣赏秦岭奇景。可我刚打了几个呵欠,车窗外的景色已经发生了变化。一过任家湾,高楼大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陡坡宽岭,不时有树枝从上头垂挂下来,敲击车厢。

居然这么快就进入秦岭了!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火车走的这条铁路叫作宝成线,从宝鸡到成都,路线和古代的陈仓古道几乎一致。这是秦岭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它的天然形势给了人类五条谷道和七十二个峪口,从古至今的人们,都必须乖乖地按照它规划的路线前进。地理环境岿然不动,时间却在不断叠加,沉积出层层叠叠的历史层次,让古人和今人有着奇妙的交错。

这一条路叫作陈仓故道,也叫散关故道,是秦岭最西侧的一条路(严格来说,祁山道在秦岭西侧,但不在秦岭范围内),北边起点是陈仓,也就是今天的宝鸡。它向南延伸至大散关,在宝鸡西南的大散岭上。陆游有诗“铁马秋风大散关”,说的就是这里。过了大散关,就是嘉陵江的东部源头。接下来的路,基本上随着嘉陵江的奔流前进,走凤县、两当县、徽县抵达略阳。到了略阳,再从广元入蜀。

之所以称其为“故道”,是因为嘉陵江在这里的起源水流,叫“故道水”,秦代在这里设县名故道,因此才得名。不过话说回来,秦代都管这里叫故道,可见这水得历史悠久到什么地步。

和这条路有关的最有名的典故,是刘邦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初刘邦封为汉中王,派人在褒斜道修筑栈道,同时悄悄派兵从这一条故道前进,绕到陈仓,从此冲出汉中的狭小地域,有了与项羽争霸的基础。这条路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跟其他几条道相比,故道虽然绕得有点远,但路况好走得多。所以从秦代开始,这就作为一条干道存在,设有大量驿站和栈道。到了前三国时期,曹操讨伐汉中张鲁,就是从故道杀进汉中。后来他退却之时,唯恐此道被蜀兵利用,又将其毁弃。

从曹魏的角度来说,秦岭五道里面,只有故道最容易通行。把故道堵塞,就关上了一半大门,北方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其实他们有点想多了。

诸葛亮从来没考虑过走故道。

在和平时期,故道是一条很方便的道路。但是对锐意北伐的诸葛亮来说,这条路宛如鸡肋一般。

诸葛亮的整个北伐,就两个战略目标:要么绕到陇西地区,徐图缓进;要么东出长安,闪电偷袭。故道北方出口是陈仓,恰好在陇西和长安的连接线正中间。

这是个非常尴尬的位置。陈仓向西,是陇山、秦岭之间的陈仓狭道,大军难以通行,无法对陇西产生什么军事压力,更无法阻挠关陇道的通行。陈仓向东,距离长安还有三百多里路,沿途都是军事重镇,且有渭水横贯其中。你从陈仓冒头,人家在长安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这意味着它既不能对陇西产生什么威胁,也够不着长安,任何一个目标都无法完成。

所以攻克陈仓对蜀军来说,不是胜利,而是一个大负担。

尽管如此,诸葛亮还是走了一次故道,这就是整个北伐战争中最离奇的一战——二次北伐。

这次北伐充满了矛盾的气息。首先它发动的时间就异常诡异——公元228年的冬天,距离第一次北伐退兵相隔只有大半年。

蜀国国力贫弱,战争又是最消耗物资的行动。诸葛亮每次北伐,都要攒一阵粮食,才敢动弹。而这时蜀汉新败,士气和后勤都处于最虚弱之时,又是最糟糕的冬季。种种迹象都表明,当下根本不是个好时机。

可诸葛亮不但发兵,而且还不走寻常路。他选择了故道进兵,直指陈仓。陈仓名字里带一个“仓”字,其实只是一个小要塞,根本没有多少积储。就算打下来,也解决不了蜀军的后勤问题。刚才也分析过了,从战略意义考虑,陈仓对蜀汉意义非常有限。

以乏粮孤军在冬天跨越秦岭去攻打一个鸡肋般的要塞,诸葛亮吃错药了?

有意思的是,诸葛亮的敌人们,偏偏还就预料到了他的这一次举动。

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难道他们也吃错药了?

曹魏的大将军曹真在第一次北伐结束后,就预言说诸葛亮在祁山吃了败仗,肯定得走故道,所以派了郝昭和王生守陈仓城,准备在门口堵死蜀军。事实证明,曹真真是料敌如神,不光算准了诸葛亮的出兵,而且还算准了他攻不下陈仓城。

诸葛亮抵达陈仓城之后,派了郝昭的老乡靳详去说降。郝昭明确表示,没戏。诸葛亮这会儿却仿佛忘了兵贵神速,居然派靳详又去劝降了一次,自然又遭拒绝。接下来双方在陈仓城演了二十多天的华丽大戏。诸葛亮用云梯,郝昭就放火箭;诸葛亮用冲车,郝昭就用石磨;诸葛亮玩井阑,郝昭就修重墙;诸葛亮挖地道,郝昭也挖,过程炫丽,声势浩大。持续了二十多天,陈仓城屹立不倒。

诸葛亮明知道费曜、张郃的援军在纷纷赶来,却似乎一点都不急,与其说在攻城,倒不如说在练兵。

更神的是张郃。

魏明帝听说诸葛亮又来了,赶紧召唤张郃过来,给了他三万兵马,包括虎贲、武卫两营精锐,赶去救援。出发之前,魏明帝忧心忡忡地说:“等将军赶到,陈仓早丢了吧?”没想到张郃一挥手:“陛下您放心。诸葛亮年初那次北……呃,是入寇,已经把几年的粮食储备折腾光了。这次他来,根本没多少粮食。我估计不用等到我抵达,他就撤了。”

结果正如张郃意料的那样,蜀汉在陈仓城下顿兵二十多天,未能前进一步。没等张郃赶到,诸葛亮粮食吃尽,很干脆地撤兵了。当然,他也不算白来,撤退时伏杀了追击的魏将王双。

远在河南的张郃都知道蜀军粮食不够,诸葛亮自己会不清楚?

这场战争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场不情愿的演习。无论是诸葛亮还是张郃,似乎都拿着同一个剧本,照本宣科、敷衍了事地演了一阵,匆匆退兵谢幕,显得颇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