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笔他自然知道父亲说的什么,长叹一声。

文墨听了这话,身子一怔,潘氏看了她一眼,刚想开口,只听她问道:“哥哥,你们回金州时,庞将军他是被如何处置了?”

文笔便说了那个年后再审的消息,文墨嗯了一声,复又低下头,默默吃起饭来。

忽然想到那个盒子,文笔他忙拿了出来,只说是圣上赏赐给妹妹的。文墨也不应,荷香忙替她接了过来。

待回了房,来福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拱到文墨脚边,喵喵叫着。文墨抱起它,坐到案前,案上摊着一本册子,半边墨迹已经干了,另一半还空着。

“小姐,晚上可还写了?”荷香挑了挑烛火,问道。

文墨点点头:“先让人将暖炉烧旺些,今儿个还挺凉的。”

自季堂出事后,文墨虽混沌了好些日子,但亦平复下哀伤,只不过心头一直空空荡荡,怎么都无法填满。

她常常会做噩梦,梦里那人倒在血泊之中,她就站在那里,俯视着他,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每每噩梦醒来,她都似能听到那日他的厉啸声,宛若就在耳旁,心尖又是一颤。

牧秋见文墨整个人恍恍惚惚,上着课就不知神游去了哪里,便鼓励她将其西姜一行记录下来。文墨听了,亦觉得可行,遂才决定好好地整理完全。

如今,已坚持了大半个月,她每写完一篇,便给牧秋看一回,这样的回忆与文字,亦都能让她安心。

宁谧的夜晚,文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头见是母亲,忙又迎了上去:“娘,夜深了,还来后院做什么?”

潘氏脱下披风,由一旁的周妈妈接了过去,道:“睡前来看看,外头下雪了,怕你冻着呢。”

文墨推门,果然一片片雪落下来,圣洁又美好,她看呆了,直到周妈妈和上门,她才拍手笑道:“今年的第一场雪又下了,还真是不早不晚。”

潘氏早就知道了女儿的心思,这段日子,她亲眼看着她消沉在过去,又看着她一点点振作起来,直至此刻看见女儿展露笑颜,心下才有了些快慰,母女俩又说了些话,她方回了房。

文墨坐回案前,提笔,却正好是写到他们入明华府那日。

她笔尖轻颤,那个夜晚的记忆无法遏制地全都涌了上来,文墨深吸了口气,想要稳住心神,可是手仍然抖得厉害,像是要与她的心共鸣一样。

她低叹一声,最后终是放下笔。

荷香见此,也不开口问究竟为何,只是伺候她去了榻上,来福见状,又拱了过来。

文墨推开窗,这个夜,因白雪的降临,亮了许多。冷风吹来,有调皮的雪花飘进窗内,来福往她怀里钻了钻。荷香关上窗,嗔怪道:“小姐,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可怎么才好?”

文墨喟叹:“荷香,有你在真好。”又见桌上那封好的木盒,于是她走过去打开一看,竟是一幅小楷,字迹端正,写得正是她在西姜宫中做的那首诗。

文墨一笑又收进盒中,丢进了暖炉中,随着木炭化成飞烟,他知道她的字难看,所以故意气她来了。

剩下两个月,日子过得飞快,因为天气冷得厉害,文墨也不愿意出门,只有一次去秦府时,让兴儿将车赶去了城北,那条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人烟,门口更被贴了封条。

这是她回了金州之后,第一次来此,想起往常那些热闹日子,越发感慨浮华果然是空一场,文墨心酸难耐,回来又躺了半个多月。

这一躺,就过了年去。

过完年,长青下旨,改年号景祐,此为景祐元年,世人亦习惯称他为景祐帝。

第 29 章

景祐元年,还未出正月,长青就尝到了做皇帝的难处。

底下那帮大臣竟似约好了般,自过完年开始,便轮番上起折子。折中奏的,正是当今大周皇帝的终身大事,说来说去无非希望皇帝能尽快选秀立后立妃,充盈后宫。所谓皇室子嗣延续,才能福泽绵长。

长青做皇子时,于男女之事上,并未曾动过何念头,那时倒还好,也没人催他成亲,如今做了皇帝,就开始被臣子念叨,大婚之事成天被人挂在嘴边,不厌其烦。

他现在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去哪儿找什么妃嫔,还说什么册封皇后?哼,底下那帮人不就在打这个主意么?

长青心中烦闷,却又不得不装出个洗耳恭听的模样,在宝座上,隔着旒珠,一一扫过底下众人,看他们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只觉得仿佛又看了一场好戏。

现逢太平盛世,又因新年刚过,他们还真是闲得慌了吧,这样想着,长青心底便有了些盘算。

那帮大臣见皇帝每日上朝都这样听着,却并没什么实际动静,心中隐隐焦急。在这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之间,大周朝臣终于见识到了新皇帝的第一个绝招,就是耐性极佳。

他们却又不甘心第一场较量如此败下阵,遂开始往宫中走动起来。

那日,长青刚下朝,就见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候在崇文殿外。长青先回了两仪殿,换上身明黄便服,这才往雅韵斋去。

甫进殿门,就见案前堆着厚厚一沓画像,太皇太后正看得兴致勃勃,见皇帝来了,喜笑颜开地拉着他一起。长青满脸黑线,却又推辞不过。

这些画像,均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人家的闺房小姐,或身段摇曳,或姿容貌美。长青顺着皇祖母,装模作样地都扫了一眼。

没料到竟然还有那张家的慕青小姐,她一身粉红长衫,头簪海棠,颇有些娇俏的意思,但他瞟了瞟发间那朵海棠,眉头不禁轻皱,一旁伺候的李嬷嬷极有眼力劲的赶紧将这幅撤走。

紧接着的,是个蔚蓝襦裙的姑娘,双手交握,亭亭玉立,五官生得十分精致,一眼看去就是个倾国倾城的标致美人。长青嘴角微翘,隐着笑意,摇头道:“这画的,可不及真人半分。”

太皇太后抬头与李嬷嬷对视一眼,问道:“皇帝可是钟意凌相家的这位姑娘?”长青缄默,既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李嬷嬷笑着道:“老祖宗有所不知,听闻凌小姐的样貌在京城里头是一等一的好,性子也乖巧,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去年皇上身子不大好的时候,这位凌小姐可是进宫来瞧过好几回。”

太皇太后点点头:“这么说来,凌相家倒养了个好女儿,有空宣她进宫来瞧瞧。”

听着这番一唱一和,长青心里自然通透,他敛色站起,面似沉痛,语有哀悼:“皇祖母,父皇刚去,孙儿只想尽尽孝道,成婚这等大事暂不思量,亦望皇祖母成全。”他跪下行了个大礼,坚决之心甚定。

太皇太后一怔,未料他会如此这番,剩下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她赶忙伸手将长青扶起:“皇帝,我的好孙儿,这份孝心难能可贵,你父皇在天有灵,必也是极其动容的。”

翌日,长青上朝连下两道旨意,一则要在六月里开恩科,给这些无聊之人找些事忙忙,二则为尽哀思之城,将严苛遵守三年孝制,暂不考虑立后纳妃一事。

众人大惊,正有人要劝,徐之奎出列,复议道:“圣上孝心感天动地,老臣亦正有此意。”凌仕诚站最前面,他抬头看了眼宝座上那人,这位新皇还真不是容易摆布的。

到三月时,各地举子已经陆陆续续齐聚京师,好巧不巧地,正赶上三法司共审这种大事。此次审得,正是去年安国公那桩遗留案子,一时又惹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三月二十八日,受当今圣上钦命,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均派出掌印之人,齐聚刑部大堂,来审这怪案。

怎么个怪法?

去年六月里,有人匿名告发庞阙通敌叛国,当时便于其府搜出亲笔印章信函等证物,先皇一怒之下,便下旨抄了庞府,又派亲卫缉拿庞阙回京,可这紧要当口,偏偏先皇驾崩了!

若是没遇上这变故,自然是一鼓作气定了他的罪,如今怕是头都被斩了。

可去年新皇的那一句话,就将案子拖了整整半年光景,现在才下旨重新审理,却不知这位新帝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刑部尚书何博宁头戴乌纱,身着二品官服,面北高坐,在其左右两侧端坐的,则是大理寺卿张世信,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钱卜坤。

公堂内威严肃穆,森寒凛冽,连温度都比外头低了些。

寻常犯人若是到了此处,见此等阵仗,早就该面色慌张了,而此刻堂下跪着那人,却未失了自身的风度。

季堂今日一身囚衣,头发用木簪妥帖束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丝毫的慌张与错乱,也看不出被囚半年的痕迹。

堂上三人互看了一眼,何博宁先开口道:“庞阙,你可认罪?”

季堂摇头:“不知何罪之有?”何博宁让人将那些证物呈上前,道:“通敌叛国,这些便是在你书房内找到的证物,还作何解释?”

季堂看了几眼,仿得果然极为相像,他微笑道:“何大人,若真是证物,你以为,我会放在书房内,等着诸位搜来,再好栽赃予我?”他语出讥讽,似在嘲弄,何博宁脸色一红,不禁感慨真是棘手啊。

他没有办法,只好高声又道:“庞阙,长乐十六年,你手下一名副将被抓,罪名正是通敌叛国,被抓时人赃并获,当夜被人就走,至今杳无踪迹,如若不是你包庇在内,他逃得怎会如此顺利,对此,你又有何解释?”

思及此处,季堂面色一寒,凤目上挑,不禁冷哼:“雕虫小技,障人耳目罢了!何大人,你面前这些所谓证物,正是我那副将所伪。”

何博宁一愣,问道:“你可有证据?”

季堂看着他身后那碧海潮生的屏风,缓缓摇头,道:“没有,不过,若是我没估计错,此人此刻正在这祁州城内。大人若有本事,自然可以将他捉拿归案,与我当面对峙,也正好一并了结前年的案子,岂不两全其美?”

何博宁听了这番话,以为其在推卸狡辩,喝道:“大胆!”

季堂笑道:“何大人还不速速下令缉拿?我今日在公堂漏了他的踪迹,若是被有心之人得知,而大人又错失良机,那,后果就由大人自己担着吧。”

何博宁恼羞成怒,正要下令动刑,一旁的大理寺卿张世信轻咳一声,不大不小。何博宁一顿,便冷静下来,心中反复思量,道:“既然如此,我将奏起圣上裁夺,先将罪犯押入大牢,过后再审。”

这一回的共审,便这样草草了结,京城中等着看庞阙笑话的人,都不由得大失所望。

是夜,一个小黄门出宫,七饶八拐到了间宅子前叩门。一老者将其引进了里头隔间,隔间里是个书房模样,烛火昏暗,桌前坐一人,正是武易安。

他见这位小黄门,只觉得格外眼熟,复又再多看了几眼。这一瞧,便将此人从记忆中搜寻了出来,他不正是去年永安门前的那位么?

若是没记错,此人也应是在先皇身前专伺灯盏一职,印象中,似乎跟着赵福喜也姓了赵。

武易安虽满心疑问,但仍笑道:“今夜竟不知是故人前来。”

那小黄门微赧,拱手道:“不过都是替皇上跑腿罢了,大人客气,今日圣上坐卧难安,连夜便遣我出宫,给武大人送样东西。”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

武易安接扇,扇面只有一个字——覆,他细细思量,忽身子一颤,某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心中着实被惊到了。

何博宁写了道折子,详述审案细节及庞阙所言。当今圣上大惊,朱笔批道:“事关重大,慎而又慎!”

何博宁看着这八个字,眉头拧得越发紧了,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个拖字诀,将此事拖到上头那人给了明确意见,便也好作罢了。

但拖着不干活亦不是办法,他下令祁州全城搜捕,又动用了禁军,但祁州城那么大,要找个人谈何容易。

到了七月,真被人在个废旧民宅里找出了什么来。

何博宁看着那些凌乱字迹,再对比手里那些证物,不由冷汗涔涔,真真是一模一样!可再找这写字之人,却是一丝蛛丝马迹都翻不出来。

八月里,三法司第二次共审,查明那些信函皆为他人伪造,这桩长乐年间留下的悬案,最后被定了个不实之说。又过了几日,皇帝下旨,复庞阙安国公爵位,并柱国将军一职。

至此,这桩案子拖了一整年,这才做了个了解。

这日,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刑部大牢正门口停着辆马车,衙役们见惯了,知是来接出狱之人的,也不去管。

牢门缓缓打开,一身素衣之人负手信步而出,他举头四顾,似有茫然之色。祁州城,他已经多年未归,如今大路条条,却不知该去何方。

此时,一直停在旁边的那辆马车上,下来一老人,恭敬唤道:“四公子。”

季堂一愣,这个称谓已有经年未曾听人唤起了,他抬眼看向那人,满头银发,身形佝偻,一个名字在他嘴边,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开口。

那车上又下来一妇人,季堂微眯起眼,更加不敢相信,就那么定定站着。那女子上前,挽起他的胳膊:“四哥,我们回吧,娘在府里等着呢。”

季堂这才真的相信,眼前这人是他最疼爱的小妹,他们来接他回家了!

第 30 章

京城庞府是地地道道的,世代在朝为官。庞阙父亲庞盛同,在林云山入主东宫之时,官拜太子太傅,而待林云山即位后,再拜其为太傅。当时陛下钦赐一座府邸给庞家,就坐落在紧挨皇城的平康巷内,以昭圣宠。

庞盛同仅娶了一位妻子,育四子二女,其中三子皆在五寺六部历练,唯独四子庞阙愿意舞刀弄枪,师承高将军,长乐十年,官拜柱国将军。彼时,庞府圣眷极隆,到达极致。

官场如战场,一不留神,便是万丈深渊。

长乐十三年,庞太傅不知为何牵连上了谋逆案,当年祁州庞府被抄,家破人亡,这座宅子此后就一直空着。

今年的庞阙案平反后,圣上便又将府邸一并赐还给了他,又免了庞阙母亲和妹妹们的罪,以示圣恩。

季堂自车上下来,抬头就见到门檐上那道匾额。九年前,他领兵出征抗敌,父母兄长就是在这道门前,为他斟酒送行,至此他再未归家,真真是应了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年少时一幕幕飞快闪现,压抑许久的记忆齐齐涌上心头,季堂喉头上下蠕动,如今近乡情更怯,他一时竟不敢踏足进去。

似知道哥哥此时的心境,一直挽着季堂胳膊的小妹庞悦,扯扯他衣角:“四哥,进去吧,别让娘久等了。”

季堂侧过脸来,他离京时小妹将将十七,才订了亲,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可现在眉间眼梢已留下岁月风霜,再看原先的一双濯濯玉手,掌间布满老茧,已变得是粗糙不堪。

季堂眼眶禁不住湿润,心中懊悔更甚,这些年,他在金州锦衣玉食,却让至亲在祁州受苦!

许是空置久了的缘故,宅子大体模样没有变,就是有些破败相。沿门廊一直向前,庭院里的下人们都还在埋头打扫,见主子来了,皆垂手而立。

季堂看看这些面孔,都不认识,应是这些日子刚买回来的。

再往里走,拐了几个弯,就是庞府正厅,厅前一老夫人,满头银发,形容消瘦,由人搀着,颤颤巍巍,正焦急地向他们来得方向张望。

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那个温柔贤淑的模样,如今见了,竟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都不止!

季堂心中一震,唇角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心砰砰直跳,像战鼓擂擂,又似有阵阵巨浪高高卷起,又狠狠地拍下,到处奔腾,无处宣泄。

他再也无法抑制,撩起衣摆,快步上前,跪在那夫人面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其余人都拦他不住,自见到妹妹那刻起就隐忍的泪水,此时终于缓缓流下。

“娘——”他如泣如诉,如痴如梦。这个字,有多少年没有亲口唤过了;这个字,有多少年仅在梦中徘徊了。

那老夫人亦嚎啕大哭,伸手去扶他:“阙儿,娘亲以为,今生都再也见不着你了!”他们母子二人相拥,又哭了一场,惹得周围的人也默默掉泪。

季堂还住自己原先的院子,收拾得极为干净,竟连摆设都和走时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动,推开窗,正对着的仍是那几棵竹子,竹叶沙沙作响,他闭上双眸,像是听见了少年的舞剑声。

庞母特地命人准备艾叶,下人们烧好热水,伺候他沐浴,季堂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屏风后热气腾腾,季堂自顾褪下中衣,散下束发,热水的包裹让他浑身通体舒畅,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回想这一切,才真的觉得自己回家了,他心中忍不住喟叹,这样真好。

待洗完,早有人备好换洗衣物,是他钟爱的雪青色长衫,绣着精致的莲花纹。下人领着他去了厅内,已摆好菜肴,就等他一人。

席间只坐着母亲,小妹,还有五副空碗筷并酒盅,整齐列着,触目惊心!

季堂敛色问道:“雪儿呢?”庞雪是他另一个妹妹,小他三岁,他今日回来还未曾见到。

庞悦起身,手执酒壶缓缓移步,将酒盅一一斟满,说道:“这第一杯自然要先替父亲满上,第二杯轮到大哥,第三、第四杯,便是为远在南蛮的二哥三哥斟的,最后这一杯,是给长姐的。”

季堂一滞,刚刚那句话,他没法也不敢去揣摩其中深意,似乎这样子心底间还能有些期盼,他愣了会,再问道:“雪儿呢?”

“家里出事后,母亲、长姐和我,幸好只是被卖进官家为奴,十五年冬日,姐姐熬不住风寒,就去了,没怎么难受。”最后那个尾音低低轻叹,是诉不尽的哀伤。

那股熟悉的痛又从心底钻出来,季堂紧攥的手,捶在桌上,砰地一声,厅内候着的下人竟连喘息声都没了。

庞母拭了拭泪:“你们都下去吧,留我们娘仨说说话。”众人喏喏应了,鱼贯退下。

她握住季堂那只还在发颤的手,看着儿子低垂的脸上一派阴影,唇被死死咬着,没了血色,不禁叹气,复又语重心长道:“阙儿,咱们家的仇不能报,也报不了,可是,咱们庞家还有以后。”季堂抬起脸,看着母亲,他似乎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庞母握紧他的手:“庞府以后的重担可都在你一人身上,你这次有命回来,以后更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可再有任何差池。否则,娘再也承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酸呐,阙儿。”

两行灼灼热泪滚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古人诚不欺吾!

他在金州熬得住父亲大哥的噩耗,只斩断那道影照泄愤,也没留一滴泪,可如今亲眼见到母亲和妹妹,还有这家破人亡的惨状,却让他如何甘心的了!

“听闻阙儿你在金州时,纳了房妾,如何了?”虽说了那么多,庞母如今最关心的,还是儿子的终身大事,自王家那位去了之后,他一直没娶,直到前几年才有消息传回京,说庞阙终于纳妾了。

季堂一脸阴鹫:“别提她了,若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先帝安在我身边的一名细作。”

“细作,那四哥你怎会?啊——,莫非?”庞悦忽然想到了种可能性,与庞母对视一眼,吞下了后半句话。

想起那张脸,季堂面色倏然一变,那两人更加坚定了心中猜想,几人皆沉默不语。

过了半响,庞母才开口道:“阙儿,王家还有位姑娘,名瑶华,年方二八,正待嫁闺中。他家这些年顶了你父亲太傅一职,几个儿子又在朝中颇有权势…”

听了此话,季堂凤目上挑,疑道:“娘,你可是要我攀附他家?”不待回答,他又自顾摇头:“绝对不行!我早已答应了位姑娘,无论如何,定要娶她为妻。”语气异常坚定。这是他用生命下得誓言,他绝不会背弃。

季堂看向厅外,外面黑沉沉一片,只有灯笼在随风飘摇,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飘忽忐忑,但只要想到那人一颦一笑,他的心底,便会有一股暖意涌上来。

他忽然特别想回金州,他怀念她少女的清冽,她给他的温暖与快乐,他渴望看到她,想拥她入怀,然后好好地亲吻她。

庞母见儿子这副怔忪的模样,心底黯然叹气,也没再说什么。

翌日,季堂头戴乌纱幞头,身着一品团花绯色官袍,腰束玉带。他今日得上朝谢恩,所以难得穿这一次。

庞府门口早有人备好小轿,一路往含光门去。

大周规矩,早朝时文官由长乐门进,武官则由永安门进,季堂进了皇城,径自去了永安门旁的朝房内。

已有许多武将在其间候着,坐着闲聊,见庞阙来了,不由得一愣,等反应过来,又忙起身与他寒暄,季堂一一招呼了。

待轮到武易安时,季堂知此人是谁,也猜出他参与谋划过的那些事,心中虽有些膈应,但仍拱手道:“这次季堂似乎承了武大人的情?”

武易安哈哈大笑:“不敢不敢,都是陛下的情罢了。”众人似懂非懂,但都没有点破其中奥妙。

不多时,一小黄门领着他们在永安门前列队,季堂身居一品又是国公,自然站在第一个,他往文官那边望了望,相比起来,那边人数更多,武将稀稀拉拉,不成什么气候。

不知怎地,季堂忽然想起在西姜看到的文官吵架场面,心下忍不住发笑。

似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文官那边有几人也侧过脸来,有故人,也有些面生的,季堂勾起唇角,一一颔首。

那边其他人终于也注意到了这个动静,纷纷看他,见此人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武肃杀之气,不禁凛冽,庞家终于还是回来了,是要东山再起了么?

这一日,除了刑部尚书做了个三法司共审总结外,就没人上奏,众人抻着脖子就等看陛下对庞阙的态度。

果然不负众望,长青听完后点点头,似有歉意道:“安国公这些日子受惊了。”到现在,他没说受冤二字,只是顾忌先皇面子罢了。老子刚去,儿子就将他的事情全翻了,再怎么样说来,都不太好听。

季堂出列道:“为国尽忠,这些小事,算不得什么。”

长青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些关心体己之话,顺便让庞阙下朝后去两仪殿觐见,这才宣布退了朝。

皇帝走后,徐之奎走到季堂身边,拍拍他肩膀,季堂笑了笑:“徐老,一别数年,身体可好?”徐之奎只说不好不坏,又定下过几日请他去府里叙叙,便转身出殿。

文官排首第二位的王太傅,此时看着季堂,一时百感交集,季堂亲自上前见了礼,这二人差点成了翁婿,现在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凌仕诚上来,拱手道:“国公爷,为国尽忠,可敬可佩啊!”

季堂瞥了他一眼,终于记起此人,九年前他离京时,这人还只不过是个三品的吏部侍郎,如今居然拜为丞相,这番本事,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亦拱手客气道:“比不过凌相在朝廷为国操持,劳心劳力。”

待季堂来到两仪殿时,长青已换好常服,坐在案前,案上奉着几碟水果,他吩咐道:“给安国公赐坐。”忙有人拿了个软墩过来,季堂谢了恩,这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