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也不说正事,只捻起一颗鲜黄油亮的杏子,放在鼻端闻了闻,清香甘冽,咬上一口,汁水如蜜,他食指大动,接连又吞下几颗,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是极为满足。季堂也不打扰,只是看着。

紧接着又有人伺候他漱了嘴,一套下来,长青这才开口,面色真挚,好似请教:“国公爷,可知这是什么?”他的指尖轻点在那鲜嫩的杏上,相映成趣。

这一幕,竟与当年有些相似,季堂心底虽唏嘘,但仍恭敬答道:“陛下,可是那平丘七月杏?”

长青笑说:“朕没其他什么爱好,唯独嗜吃,安国公当年就对上了朕的脾性,朕果然没看错人呢。”他摊摊手,似有遗憾:“可惜啊,今年落了空,所以,这些不是七月杏。”

自那年后,季堂年年会遣快马入京,只为送七月杏。他从那时起,就在打这位二殿下的主意。

修文势必与他作对,无忧锋芒太露,只有当时的二殿下韬光养晦,可以一试。站在二殿下身后,是他的一步隐棋,可事实证明,他确实没赌错。

如今长青这样说了,季堂心里自然明白是何意,于是拱手道:“陛下,臣欲速回金州,正想与陛下请辞——”

长青摆手:“不急,如今瑞王在那儿,你去了,反倒唐突。”

先帝在时,季堂要避让锋芒,所以将兵权慢慢挪给了修文,现在改朝换代,到这位新皇帝时,又要他去争,可一山不容二虎,他的心腹只怕早被除得七七八八,季堂自然也知道其中关键。

长青抿唇,酒窝显了出来,带着些孩子气:“过完年,朕会下旨将他们通通召回,届时再去,亦不迟。”

季堂谢了恩,又陪着说了会话,这才想告辞退下,熟料长青紧接着又说了一番话,让他着实惊到了:“听闻安国公曾与王太傅故千金有婚约,如今他家小女初长成,倒与安国公般配的很呢。”

季堂心底一瞬间思量百转千回,终跪下道:“不瞒陛下,臣已有婚约在身。”

长青笑意盈盈,问道:“哪家姑娘得了国公青睐?朕也好成全这美事一桩。”

“正是平丘知府文远如的长女,文墨。”季堂垂首应道。

长青看着案上那几颗鲜脆欲滴的杏子,再看向面前跪着的那人,轻笑道:“国公,不瞒你说,文远如家还真不行,朕不会答应此桩婚事。若你一意孤行,那后面会发生什么,朕就难保了。”

季堂猛地抬头,似有不解,喃喃问道:“为何?”

长青笑意更盛,眉头舒展,酒窝越发深了:“国公这么聪明,还需要朕说清楚么?”

他呵呵笑道:“据朕所知,文远如长子是我那大哥心腹,他妹妹怎么逃得过这层关系?安国公,你如今是朕的重臣,朕怎可放心,对吧?何况,国公一家刚刚团聚,老夫人又身体年迈,朕很好奇,国公会怎么选呢?”

季堂脸色倏地发白,眼中那团眸光慢慢黯淡,他怎地忘了,事情会变成个死结?!

第 31 章

这个瞬间,季堂心中有无数念头闪过,思绪万千,又都百转千回,无从抉择。

现在,这一切,就像个牢笼,黑暗暗地混沌一片,他自以为找到了出口,没想到,往前走就是条死路。一边是整个家族命运,母亲昨夜刚刚托付到他手中,一边却又是心爱的姑娘,还等着他回去娶她。怎么选择,只怕都是个错。

季堂脸色变了几回,权衡再三,终俯下身子,恳求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长青估摸了几种情况,不知他会挑中哪个。

季堂复又郑重地拜了一拜,脸色凝重:“臣跪求陛下能赦免我大哥妻儿。”

长青一愣,他不曾料及这人会提此要求,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待慢慢思量,就明白了其中用意,他不禁啧啧摇头,道:“国公,你家牵扯的那桩案子,本该株连九族,当年先皇如此安排,已是格外开恩,就算去年的大赦天下,又岂是能说免就免的?”季堂目光黯淡,心底寒到极致。

“不过,”案前那人话锋一转,“既然国公有此打算,朕不过就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长青轻叩案桌,开口道:“你二哥家的纪元,可以赦免。”

季堂重重谢了恩,自宫中退下,一路走到含光门外,庞府的小轿正候着,直到上了轿,帘子慢慢落下,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无论以后怎样,他为庞家保下条血脉,也算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轿外晴空朗朗,人声鼎沸,季堂掀起帘子一角,怔怔看着这个市井之地,烟火气扑面而来,盛夏暑气刚过,这时候还未入秋,他却忍不住发寒,世间热闹至此,他虽一身华贵官服,却真真是孤寂到了极点。

一生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何?

季堂叹了口气,阖上双眸,那个纤长的身影映入脑海,他忍了这么久,在这一方狭小安静的天地里,终于无声地唤出了那两个字。

千里之外,金州。

庞阙案第二次共审的结果已传回平丘知府衙门,文远如看着公文上的一字一句,此刻冷汗泠泠,有些后怕,去年正是他带人抄了庞府,虽然是奉命行事,但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官场瞬息万变,果然还是明哲保身四字最佳,现在可是甩都甩不掉了!

远如心头隐隐有些懊恼,不敢怠慢,忙命人放了大牢中的众庞家奴仆,又派人撤了庞府大门上的封条。

文墨这些日子醉心于修订她的那本西姜见闻,最后还是从牧秋那儿得到的这个消息。

她看到先生那张眉飞色舞的脸时,就有种奇异感觉,待亲耳听闻时,只觉得心跳得甚快,有些不大敢相信。牧秋只好又复述了一遍,她才似确认般,问:“先生,你不会骗我吧?”

牧秋出门时听见了消息,便一路奔至私塾,他从来都是整洁的模样,现在倒好,发髻微乱,气喘吁吁,但又难得见他笑得如此开怀,整个人眉眼舒展,面颊红润,他笑道:“先生何时骗过你?”

文墨整整忐忑了一年光景,噩梦不计其数,如今这个安好的消息突至,竟不知该做何反应,此刻也只知咧着嘴,憨憨傻笑,那双眼弯成新月,明媚如花。

过了片刻,她双手合十,面朝窗外虔诚一拜,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牧秋跟着,亦拜了拜,感谢上苍,让那人平安。

此后,文墨她一门心思盼季堂能回金州,可等来等去,都不曾见他回来,不由得泄气,却又心焦,只担心他在外面又有什么其他的麻烦缠身。

十月里,城北庞府终于有位嬷嬷来文府,找的正是大小姐。文墨心中一喜,他果然还是惦念着她的!

那位嬷嬷到了后院,拿出封好的信笺,只说是国公吩咐,务必亲自交给墨小姐手中。文墨谢过了她,仔细接过来,又寒暄几句,才命荷香将她好生送出府去。

待人都退了下去,她急匆匆地拆开信笺,里面洋洋洒洒,文墨从没见过季堂的字,这么看来,与他本人倒是挺般配的,还未念信,她已经又止不住咧嘴傻笑了。

“临夏,展信安。吾已平安,切勿惦念。”于心底将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出来,幻想是季堂在耳边轻声低吟,不知怎地,文墨两颊红得发烫,又极为欢愉。

“家事国事甚多,无法速归金州见面,抱歉。”果然是了,他这么忙。

“还有一事,藏于心中,欲与小姐说明。”文墨一怔,原先还歪在软榻上的身子,慢慢坐正,心中不安慢慢溢出来,忽然就不敢往下看了。

“吾心意已决,此生不再娶妻,恐误小姐终身,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小姐切勿为念…”

文墨傻了,她只觉得自己突然不识字一般,脑中一片空白,复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这短短几行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每次到那一句时,就不敢再看。

怎么可能会忘呢?

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呢?

心里难受地没了法子,她只得蜷起身子,将信笺捂在怀中,整个世界,只剩耳中的嗡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文墨又一点点攀坐起来,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去京城,要和他当面说个明白,书上说,习武之人最重诺言,他怎会背信弃义?

这一切于她,根本不信!

说来也巧,过了正月,文远如的调令到了金州,平丘知府调任祁州府尹。

这道旨意,倒算升迁了,祁州乃大周京城,自古以来单设一府,祁州府尹为正三品,比他现在这个四品知府,又高了些品级。

出乎意外,一同到得还有文笔的调令,由金州大营参将调任祁州南城兵马指挥,父子二人相视一眼,顿时又觉得有些不大妙。

修文亦接太妃懿旨,念儿心切,盼其归京团聚,又写替他订了门婚事,已拟开春后成亲。

要去京城了,文墨这些日子紧绷的心,终缓了口气。

可真的要离开金州,却总有舍不得的人,舍不得事,而文墨几人最不舍的,就是一直相伴的牧秋先生,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他们便越发难受。

牧秋这日照例来文府,他已听闻了文知府的调令,此次特地来辞去西席先生一职的,熟料刚说了后会有期这四字,底下三人小脸便皱成一团,文芷上前拉着先生衣袖,大声哭了出来,文砚用手偷偷抹着眼睛。

文墨深恶痛绝这别离带来的哀伤,她想了想,开口问道:“先生,临夏记得,你曾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出去看看,不是吗?”

牧秋哑然,她接着又劝道:“先生固守金州,何时才能成行?不如此次与我们一道,人生难得有此等畅快机会,等到了京城,你且看一看,若是不喜欢,回来便是,如何?”

文芷停下了抽噎,呆呆望着先生,手上还紧攥着他的袖口,文砚也在看他,满脸殷切。

这番话其实说到了牧秋心坎里,他终于同意与文府一道进京,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命运,也因这席话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二月里,文氏一家收拾完行囊,并李牧秋一人,又一次踏上了那条来路。

只不过这一回除多了位李牧秋外,还有那几只小猫儿,原本说想送人,可两姊妹都不舍得,遂一并带上了,结果闹了一路,到京城都没停歇。

三月底恰逢远如母亲大寿,一家人紧赶慢赶,总算在这之前,到了京城。远如提前送了信回来,这日,他两位哥哥早早在明德门前等着,一家人见了,高高兴兴往文家老宅去。

文芷挑开车帘,看那祁州城门如此高大,忍不住地夸赞,又猛戳一旁发呆的长姐,让她一起看。文墨此刻心中思绪翻飞,只要想到那人在京城,她的心便会陡然一紧,哪儿还有心情去看这些。

文远如一家回了老宅,一一见礼,几个同辈的凑在一起,很快便混熟,待用过饭,一家人才去了祁州府尹的宅邸去。牧秋本想住客栈,可推辞不过文氏夫妇的盛情邀请,只好也跟着他们一道,暂住在这里。

刚落脚,文远如又带几个孩子去京城里逛了逛,还有那出了名的长街,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东西,让几个人直看花了眼,果然这种繁华,是临清、金州都无法比拟的。

文墨虽看的高兴,但总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心底总是记挂着那件事。

又过了几日,她终于沉不住气,与牧秋商量之后,两人乔装出门而去。这里不比金州,文墨虽穿了男装,但走到哪儿,都有些战战巍巍,总有股不自在。

牧秋早打探了庞府位置,二人到了那里,牧秋递了拜帖,门房只说国公不在,便打发二人回了。此行无疾而终,文墨郁郁寡欢,和牧秋一道回了家。

她越想越不服气,第二日,便一人偷跑出来,到了庞府门房,那小厮仍摆摆手,只说国公不在。看着那紧闭的大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真累,为何要见一面,如此难呢?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慢慢推开,一个瘦瘦的小男孩探出身来,他看了看文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问:“你是来找我四叔的?”

四叔?文墨摇头:“我是来找安国公的。”

“安国公就是我四叔。”那小家伙颇为得意,正是庞阙二哥唯一的血脉,庞纪元。

文墨似看到个救星,问道:“那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小家伙瞥了她一眼,怀疑道:“你是谁啊?每日里那么多闲杂人等都说要见四叔,他个个都见,岂不是忙死了?”

“你对他说,我叫临夏,他会见的。”文墨如实说,小家伙还是摇头:“万一你是冒充的呢?”

文墨想了想,摘下手上的镯子,恋恋不舍地给他:“你把这个给他,他会见我的。”

那小家伙拿过玉镯,又对着阳光照了照,瘪瘪嘴:“成色一般,贿赂我还不够呢!”

两人正说着话,一顶官轿停住庞府门口,轿帘掀开,下来一人,正是季堂。他见纪元在门口胡闹戏谑,高声道:“元儿,不好好念书,怎么出来贪玩?”

纪元素来怕他,赶紧将玉镯递回道文墨手上,小声道:“四叔回来,我先走了。”说着,一溜烟跑回府去。

文墨背对他站着,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却不敢转过身去,她害怕,一见面,强撑着自己到这里的梦又要醒了。

季堂正要踱步上前,见门口站着那人,整个人僵在那儿,垂着脑袋,手里还托着个东西,一动不动。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人背影,忽然就不敢再上前了。

他的记忆中,有个人被欺负后,就是这幅模样。

文墨眨眨眼,将泪水忍了回去,方转过身,抿起嘴角,浅浅一笑。

眼前这人,不正是他朝思暮想,却又不敢触碰的那个存在?此刻,就这样活生生站在面前,季堂脑中轰的一声,只能喃喃唤了声“临夏”。

文墨眼眶水汽氤氲,她笑了笑,拱手道:“国公,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故人?”

这一路,千山万水,她终是见着了他。

第 32 章

同一日,长青下朝至千秋殿,看了会奏章,皇祖母身边的人就来了,只说请皇帝过去呢,长青问她何事,那人笑笑不答。

还未到他们跟前,远远地,长青就听见了一大群女人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很是刺耳,他脸色不由一变。

前头开道的小太监唱喏,众人见皇帝来了,忙齐齐行礼,长青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他看着那群女人,不禁头皮发麻,自去年下旨要守孝三年后,太皇太后倒是不逼他选妃立后,但仍是时不时地来这样一出,说到底,还是要折腾他罢了。

待诸人坐好,长青眉头微蹙,只扫了一眼,不期然地就见到了凌叶眉。

她生的本就极美,今日一袭大红衣裳,这美得就越加浓烈热情了。见皇帝看了过来,她以团扇掩面,与他对视一笑。

皇帝对其他人都冷淡,唯独这位凌小姐,是不一样的,众人见了,当下了然。

太皇太后爱热闹,今日请诸位命妇及各府小姐,于御花园中办了个所谓的赏花诗会。那帮人憋着劲地舞文弄墨,长青看得兴致缺缺。

一旁的妙阳察言观色,遂提议道:“皇兄,听闻金州李牧秋李先生云游到了京城,此人文采翩然,何不择日请他来宫中讲学?”

李牧秋?

长青记起了那位生得极白的男子,那年他在金州,亦见过此人两回,可因缘际会,未曾多做相交,这样想来,倒也是极好的,他点点头,便允了这事。

妙阳拍手道:“那便请文家的墨姐姐一道进宫吧,她也到京城了呢。”

文墨?又是这个名字!

长青不经意间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将几年前的那人细细思索了一番,很是狐疑,此人普普通通,字还写得难看,又牙尖嘴利,却到底有何本事,让妙阳至今念念不忘,更让庞阙立下盟誓,不再娶妻?

长青忽然就好奇起来。

而此时文墨在哪儿?

季堂正与她杵在庞府正门前,相顾无言。

眼前这人头戴儒巾,身着暗灰直缀,明显看出身量又高了些,相别一年多,原先微微圆润的脸颊瘦成了鹅蛋模样,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

可再打眼仔细瞧去,和原来又无二致,巾下掩映的鬓发依旧乌黑,那双柳叶眉眼仍是清澄明亮,灵灵有神,鼻若琼瑶,唇似涂朱,还是他爱着的模样,唯独记忆中明媚笑颜,此时却隔着疏离,隐着哀伤。

季堂心底裹着说不出地酸涩,这一步一步,结成死扣,虽是圣命难违,但自己何尝不是个推手?他暗暗叹气,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才将人往府里引。

这座府邸比金州的庞府还要大,文墨不敢乱看,只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

不知拐了几个弯,绕过几个廊子,前面那人过了道月门,进了座无人庭院,穿过前庭,他又径直推门入室,文墨却脚下一滞,反倒踟蹰起来。

季堂摘下乌纱,复又探出身来,脸色微赧:“临夏,我换身衣裳。”他刚下朝,此时还是一品官服加身。

文墨大窘,庆幸没跟着进去,她点点头,背过身去,在前庭闲逛。

前庭开阔,种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冠如云,郁郁葱葱,院中有一空心竹架搭起的引桥,不知从何处引来一泓清水,汩汩流淌之间,恰滴在黑玉石围成的潭中,真是极尽风雅之至。

待听到衣服悉索之声,她才转过身来,季堂已换上常服,很少见他穿烟灰色圆领盘扣长衫,倒衬得人英姿勃发。

季堂上前,正要请她进堂内,却见她手中握着个东西,打眼一瞧,竟是他送的那个翡翠玉镯。想到刚才门前那幕,季堂试探着问:“你是来送还镯子的?”

不知为何,说这话时,他心底的苦涩之意更浓,原先以为这只镯子她留在身边,也好做个念想,殊不知,她亟不可待地就要还过来。不过也对,自己这样混账,还指望她能原谅?

听了这番酸溜溜的话,文墨噗嗤一笑,露出皓齿:“今日前来,门房说你不在,正好碰上刚才那男孩。他说要个证物,才给我通传。为了见国公一面,临夏思来想去,就只好摘下这个。料想,你见着它,我就能见上你了。”

她起初还说得眉飞色舞,可思及此行来历,那张小脸便慢慢垮了下去。季堂看着听着,怎能不发现她的变化,心中又有了些疼。

文墨举起镯子,在太阳底下看了看,方将它递至季堂面前:“如此说来,倒是该物归原主才合适,国公刚刚那话极有道理。”

季堂推辞不迭:“你若愿意,还是留着吧。”

“留着做什么,睹物思人么?还是提醒自己,有人背信弃义,不守诺言?”文墨窝着许久的气,此时正好借题发挥,她斜睨一眼,眸子圆睁,气势骇人。

只这一眼,季堂便尴尬得手足无措,他恨自己的口不择言,他有许多话儿欲对她明,可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才能说个清楚,真真是尝到了有话难言的苦楚。

最后,季堂也只得认命,叹道:“不错,我背信弃义,终是负了你。”那枚玉镯还举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拿,却不料被攥得极紧,他轻扯了几次,都拿不下来。

文墨低低地垂下头,身子簌簌发抖,眼泪如珠串一样落下,砸在地上,惊起尘埃。

季堂手忙脚乱,慌乱无章:“临夏,我——”他想拥她入怀,可是却又不敢再造次,只好走近几步,拍拍她的肩膀。

文墨挣脱开他的手,反击道:“你什么,国公莫说自己有难言之隐?”

从来两人争辩,季堂都是甘拜下风的那位,这次亦然,他作了个揖,俯身赔罪道:“我还真有难言之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否原谅则个?”

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文墨恨恨地拭去泪痕:“那我倒要洗耳恭听,若是你胡编乱造,只为了始乱终弃,我,我就和你没完!”这副含着泪珠咬牙切齿的模样,映在对面那人眼里,心底又多了几分难。

季堂将她迎进堂内。

正中摆一张紫檀木案桌,桌上一雕花金炉,正点着淡淡清香,左手是几架子的书,列得整整齐齐,右手边,则立着一张梅兰花样的屏风,屏风后头,靠窗位置安置了袭软榻,软榻对面,是个衣柜。

两人盘坐于案桌两侧,轻烟袅袅,香气袭人。

季堂将原委和盘托出,从他能猜测到的十几年前先帝的布局,到现在与新皇的暗地交易,这一环扣一环的阴谋算计,还有现实中的无奈与责任,通通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文墨。

文墨怔忪,这些动人心魄,九死一生,都不是她能想象得。她像是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中,只能艰难地呼吸,用力地喘息,她不敢打断,唯静静听着,她知道,眼前这人经历可怕,他将所有埋在心里,却在今天告诉了她。

直到最后,季堂不说话时,她终问出心中疑惑:“为何?既然我父兄与你算做对立,你这样坦白,不怕我告密么?”

季堂宠溺着摇摇头:“我信你。”这世间,除了你,还有何人可信?

文墨面色一红,自己在心中梳理一遍,方开口道:“所以,皇帝让你娶王家小姐,你不愿意,才决定终身不娶,以此搪塞?”

季堂喝了口茶,笑道:“不对。皇帝根本不愿我与王家结亲,他不想看见我与任何势力捆在一起。因为我将要执掌兵权,所以势必做个孤臣,如此这样,我才能忠心于他,我们庞家才能依附于他,算得上各取所需吧。”

这话他说得轻巧,可文墨听了,心尖却止不住地颤栗,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脊背窜起。到了这会儿,她第一次对何谓身不由己有了些体会,这四字虽易写,可唯有身在其中,才能真的能明白其间的绝望。

季堂浅笑:“或许日后,皇帝会赐我与某位公主结亲,这样于我他都有利。可我早就答应了你,今生若不能兑现诺言,那我还有何面目苟活?所以,我才在祖先面前立下重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再娶他人。”

文墨身子一震,他竟为她做到了这个地步!

抬眼望去,两人相视,他的眸子深不见底,独独映出她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