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咧嘴笑道:“小砚儿真乖,都坐吧,莫多礼了。”

他牵着文砚过来坐下,对潘氏恭敬地行了礼,才坐至文墨身边,问了几句身子上的话,又嗔怪她总是看闲书。

文芷看在眼中,暗想这皇帝姐夫对姐姐倒不是不错,可姐姐呢?她心下狐疑,这样想着,遂又往姐姐那儿看去。姐妹俩心有灵犀地对视片刻,虽心知肚明,但谁都没再提及过往之事。

几人其乐融融地用完午膳,说了会话,长青才下旨命人好生送他们回府,又道找着机会便来宫里坐坐,潘氏携两个小儿谢恩完才走了。

待送走家人,文墨又觉着累,懒懒得回暖阁,长青跟在后头,笑眯眯地跟她讨好处来了,文墨佯怒:“圣上,不用批折子么?”

长青大喇喇地躺下,叹道:“朕今日起决心要做个彻头彻尾的昏君,醉生梦死,缠绵花丛,人生快事也,省得外头那帮人白费去了口舌。”

文墨斜睨了他一眼,也不怕别人听去,点头附和道:“好啊,大周难得出个昏君,就被我碰上,真难得!不过,”她眼珠一转,“温柔乡,英雄冢,圣上答应我的西南之事呢,可不能言而无信!”

长青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抱歉道:“今年只怕不行,谢尘非一行还未回来,等前朝再安定些,朕带你一并出去。”

文墨一副嫌弃的表情:“圣上,游山玩水,劳民伤财,四处享乐,也是昏君的一部分!您这段数啊,还嫩了些!”

长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翻身欺了上来,眼睛灼亮:“墨儿,还是你懂我!以后…”以后,他不敢想,更不敢说,他想了半晌,才正色嗫嚅出了辛苦二字。

文墨狡黠一笑:“我懂,别人也懂,你不还有位青梅竹马呢,她难道猜不透?还有皇祖母看中的那位,算了算了,今年再使劲给皇上多进些新人来,这宫中才叫个热闹呢…等哪日啊,我看不明白你心思了,皇上,你就成了。”

他们难得如此敞开谈论这些,虽是点到为止,但大家心下都明了,长青虽安心,但亦惶惶不安,若真有这一日,他连同刚才那个以后,一并不敢再想了。

景祐五年的春日,凌丞相长女和王太傅幺女,同一天进了宫,叶眉立为淑妃,居皇宫东侧永华宫主位,瑶华立为宁妃,居皇宫东侧毓枚宫主位。

这一日,天朗气清,和风惠畅,是个很好的日子,文墨陪着长青在两仪殿见了二人。

凌叶眉盈盈一笑,上前道了个请求,文墨一滞,心下忽然便生出些颤抖之意,不知为何,她竟与殿下瑶华相视一眼,她从那人眼中亦看到了同样的意味。

第 56 章

“皇上,臣妾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说话之人,盈盈一笑,低福下了身子。两仪正殿前,两个妃子,一拜一立,静悄悄地,只待上座那人开口。

淑妃梳飞燕髻,发间一柄五彩流苏,宝石华光溢彩,富丽堂皇,显得就是她凌相长女的尊贵身份,身上着玫瑰紫团花纱裙,脱俗出尘,美丽倾城。

宁妃则是梳了个弯月鬟形髻,鬓间只余枚金凤展翅钗,端地是端庄贤淑,温婉大方,而一袭鹅黄色百褶裙,又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意思。

文墨不期然地与殿前的宁妃对视一眼,又飞快地别开目光,再往蟠龙宝座上的皇帝看去。

皇帝身子歪斜,单手支着下颌,懒懒靠在一旁,只愣愣盯着前方,是个面色怔忪的模样,也不接话,不知在想写什么。

她以扇掩面,唇角上挑,轻笑道:“恭喜陛下,得了两位佳人做伴,可莫要看痴了,淑妃妹妹正问话呢。”

长青听到文墨的声音,这才似回过神,偏过头来唬了她一眼,可文墨已收回目光,他只得略略尴尬轻咳一声,才复又回身道:“淑妃,你有何求,且说来听听。”

淑妃再福了福身,语带亲昵道:“皇帝哥哥,臣妾想住在崇嘉殿里,自皇上登基后,崇嘉殿一直空着,永华宫过于奢华,臣妾实在是惶恐不安,受之有愧。”

她言尽至此,一双杏眼含水,幽幽就往宝座望了过去。

崇嘉殿名目上是空着,实际上,皇帝在登基后,还常住过段日子,直到大婚之后,才渐渐空了出来。

皇帝“嗯”了一声,劝道:“朕知你心意,这崇嘉殿乃是个单院子,着实简陋了一些,只怕委屈你。”

淑妃低头浅笑,掩不住的羞赧之意:“皇帝哥哥,谈何委屈二字?臣妾对崇嘉殿总是…有许多的回忆。”

皇帝听闻此言,心中对过往亦颇有些感怀,不禁点了点头,方答应下来,淑妃这才欢天喜地的谢了恩。

他又说了些其他的话,如什么若有何需,只需告诉皇后之类的,便让他二人退下,只想留文墨下来,熟料文墨一道起身谢了恩,携二人去了雅韵斋。

她今天穿了条清亮的水青色长裙,长青在宝座上看着她每走一步,裙摆流动,就恍若踏在渺渺水云碧波之间。直至文墨出了两仪殿,拐了个弯,再也不见,他才讪讪收回目光,忍不住长叹一声。

至雅韵斋时,正好太皇太后刚念完经,出了大佛堂到后院之中,几人上前请安,她虚虚扶了扶,仍是像原来那样,一手搀着一个,转身进了正殿,只留文墨一人在后头,好似个外人。

文墨深吸了口气,雅韵斋离御花园近,空气中飘荡着些花香,杂糅在一起的淡淡清香味,让她一直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觉得好受些了,方移步跟上。

几人落了座,太皇太后就轻点淑妃的额头,笑道:“叶眉,进了宫,可万万不能再称呼什么哥哥妹妹你啊我的之类的话了,君臣有别,总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淑妃“呀”了一声,双手掩面,自知失言又忙起来欠了欠身,太皇太后忙摆手,又笑着看向文墨,一双精光的眸子,意味深深。

文墨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终撇过了头,她素日里与皇帝没大没小惯了,这也倒罢了,若是那个昏君之谈被传了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耳中听着他们三人之间,说着似乎极为熟稔的话,她插不上嘴,只得在心中对自己叮咛再三,以后这宫里,终究不一样了。

这幽静清冷的深宫之中,诸人心思向来各异,不过这一日,众人难得皆在等着一桩事情,那便是看皇帝会去哪个宫里。

皇后自大婚后一直专宠,至今大半年,而两个妃子的牌子由内务府早就做好,今日这番觐见完,亦是在可侍寝之列。

后宫之中,短暂停下的戏码,似乎又要敲锣开唱了。

好容易到了夜里,长青独自在两仪殿用过晚膳,就见小平子捧着个银盘进来,到他跟前一递,上头是两枚绿头牌,他随手翻了翻,狐疑道:“怎么不见皇后的呢?”

小平子呵呵一笑:“按祖制规矩,皇后不用这些,皇上您若想,自去就是了,那今夜里,可还是摆驾去咸安宫?”

这话,倒是提醒了长青昨夜某些缱绻缠绵的画面,他心头一热,正要命其摆驾,可紧接着二人欢好之后置气的情景又浮现了出来,他差点被踹下了床,以至于她今日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他稍稍一怔,不明白为何二人有那么多气要置,就连这属于他俩最后的单独一夜,也要辩个一二三四来,长青唇角扯出了个苦笑,摆手叹道:“罢了,还是回崇嘉殿吧。”

小平子看皇帝这无可奈何的模样,轻轻点道:“皇上,这崇嘉殿可是赏给了淑妃娘娘,您今晚可是要去——”

长青倒真快忘了这茬,他一愣,又伸手揉了揉胀痛不已的额间:“是了,快去。”趁他还没改主意!

小平子得了令,忙退下,就让人去崇嘉殿报信,以备迎圣驾。

夜已深,文墨斜靠在方枕上,翻过一页书,过了半晌,复又往窗外望去。荷香进来给她加了个暖炉,方劝道:“小姐,早些歇着吧。”

“嗯,可知皇上今夜去哪儿了?”文墨回过神,盯着手中这卷书,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待听荷香说是去了崇嘉殿后,她缓缓合上书,呆呆愣住片刻,复翻身坐起,双手振臂一叹:“宫里闷得慌,我出去转转。”

荷香见拦不住她,又不敢大声声张,遂急急忙忙要去拿灯。文墨摇摇头,唤了赵忠海进来伺候。最后,她披了件竹青色锦缎厚披风,手握着个暖炉,由赵忠海提着八角鎏金宫灯,出了宫门。

虽是春日,夜间仍凉,此刻萧萧冷风吹来,宫灯之中的烛火随之摇了摇,最后还是立住了形。

文墨四下看了看,不知该去何方,想到白天的花香,便说去御花园吧,这盏宫灯牵引着他们的方向,主仆二人沿着暗黑的甬道,一路往北。

太液池的柔柔清波,经月光一照,明晃晃的宛如银盘,文墨扶着池边栏杆,往里走去。

到了那杏林边子上,已能闻到杏花的清香,文墨静静在千步廊下站了会,才靠着廊沿坐下,又捶了捶腿,见赵忠海还立着,微微颔首,让他一道歇会,赵忠海忙摇头,连说不敢。

文墨见他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问道:“你是几岁进的宫?”赵忠海答是十岁,文墨接着又问了是哪儿人士、家中还有谁之类的话,赵忠海仍垂着脑袋,一一恭敬答了。

一时无话,文墨想了想,又道:“你来我宫这么久,竟都不曾问过,你之前都在哪儿当值了。”

“回娘娘,奴才原先在先帝跟前负责灯盏之职,后来先帝驾崩西去后,就留在两仪殿当值,一直到皇后进宫,承蒙娘娘提点,做了咸安宫的首领太监。”

文墨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如今这宫里来了好去处,你可愿去?”赵忠海忙跪下,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以表忠心。文墨便不再为难他,让他起来,又问:“咱们皇上还是皇子之时的事,你可知道些?捡些有趣的,说来听听。”

赵忠海挠头努力回忆了些,方讲出两三件出来,不过是贪嘴要吃东西,然后又着凉闹肚子之事,文墨听了,隐不住的笑意,可笑完了,她看着这丝绒夜幕,远处星星闪着光,像是有人在朝她俏皮的眨着眼,她叹了一声,终问道:“那他与凌相家的到底如何?”

在白天凌叶眉开口求那崇嘉殿时,文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他二人曾经在崇嘉殿相扶的身影,并肩而立,一对璧人,连她都会忍不住想要啧啧称赞的般配。

原先她毫不在意,就是在昨日,亦不放在心上,可待真正见上面了,才发觉那是一根刺,早已深深植进了心间。

若今夜皇帝去的是宁妃那儿,她大概还不大会在意,可偏偏是那个崇嘉殿!

文墨问出这话时,就知自己落了下乘,不禁反复扪心自问,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早有了心里准备,怎么还会如此狼狈?

皇帝虽然亲口说过那些情话,说他心里只有她,可他亦说过,人心不能试,他会不会就此…她惶惶然,心里如翻江倒海,怎么都平静不下来,那种孤海之中沉浮的窒息感又窜上心尖,手中的绢子在指尖打着圈的绞,或许,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求个什么答案。

赵忠海听了,亦是一惊,他想了想,正欲回答,就见皇后摆了摆手,他只好将要说之话又给咽了下去,静静垂首立在一旁。

过了许久,才听皇后吩咐了声回宫,他提起一旁的宫灯,复又引着往回走去,皇后的身影印在红墙之上,似有孤独了一分。

嫔妃皆按例要给皇后晨昏定省,翌日,文墨派人免了淑妃的问安,到时辰后,这咸安宫的西次室,亦只有宁妃一人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说道诗词歌赋上,才勉强聊了几句。

就听外头通传“淑妃娘娘来了”,文墨一怔,见她徐徐进了次室,脸上满是喜色,文墨忙让人给她看座,又道:“昨夜淑妃辛苦,今早不是免了你今日的问安么?”

淑妃由人搀着,袅袅上前,微微福了福方坐下,赧然一笑,露出点点娇媚来:“臣妾不敢。”

文墨一笑,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规矩这些都无妨,身子要紧,还望两位早日为皇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说罢,她自己倒是一滞,心里不免暗笑,这说辞倒有些耳熟。

是夜,皇帝还是留宿崇嘉殿,一连七夜,到最后太皇太后沉不住气,只好找文墨去雅韵斋,让她好好劝劝皇帝。

文墨苦笑,应道:“皇祖母,您对我说过,皇帝知道了一个人的好来,就不晓得旁人了,我如今说得话,皇上怎么可能会听呢?”

何况,她这些日子并没有见到皇帝,这个混蛋!

文墨咬牙切齿地出了雅韵斋,最后还是绕到了御花园中,她近日夜里常常来此,仿佛只有此处才能抚下心底莫名的恨意,又不停地以母仪天下、雨露均沾等词麻痹着自己,方浑噩至今,可只要想到还有几十年这样的光景,不免又心烦意乱的很。

她信步走去,就见前头那长葡萄藤架外,列着一队黄甲侍卫,心下好奇,却也一喜,遂问道:“可是皇上在此?”

侍卫们见皇后来了,忙跪下请安,当头一人应道:“启禀皇后,皇上和淑妃在里头…”说着,他又抬起头来,似有些难言之隐。

文墨心下一凛,举目四下望了望,绿叶随风沙沙翻动作响,其间窜出个人来,正是皇帝贴身伺候的平公公。

小平子暗道不好,慌忙上前行了礼,再看看里面,面露难色。

文墨再傻,也明白了这是何意,她抬头看了看天,面色变了几变,交握的双手紧紧攥着,眼眶一热终是泛了红,狠狠留下“胡闹”二字,甩开袖袍急促往回走去。

这一回,再无人追了上来,她近乎逃一般回了咸安宫,蜷缩在床榻之间,无声地流下了泪。

第 57 章

淑妃挽着皇帝从葡萄藤架下出来之时,就见小平子两手不停来回搓着,脚下不定,神色紧张,不由好笑道:“平公公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长青亦抬眼打量,疑道:“怎么了,可是前边有何要紧之事?”

小平子闷闷摇摇头,若是在这时候说出皇后二字,就怕淑妃该记恨上自己了,心想只待寻个机会,再跟皇帝说个明白。

可这一天,他竟未找到机会。

直到翌日,去崇文殿早朝的路上,小平子才吞吞吐吐地说了昨日皇后偶然撞破之事。

旒珠底下的脸色霎时泛了白,变了又变,心似被个什么东西,狠狠地用力揪做一团,却怎么都摊不平回到原来的模样,长青骇意顿生,他再怎么胡闹,也不想当着文墨的面,让她难堪!

因淑妃盛宠,长青又赏了凌仕诚许多东西,只差尊他国丈待遇了,所以凌派倒再未没给皇帝找什么麻烦事,只是凌相在朝中,端地架势越发大起来。

待下了朝,长青来不及换下朝服,便直奔去了咸安宫。

熟悉的菱花隔扇宫门大敞,殿前几株石榴,不过几日未见,就抽出鲜绿嫩芽,迎风招展,生机盎然勃发。

早有随侍唱喏,长青下了肩舆,快走几步,正殿之中齐刷刷跪了两排接驾诸人,却未见文墨的影子。以她的烈性子,他知她铁定是置了气,心中不免懊恼,此时只想赶忙赔罪,遂指着赵忠海问皇后现在何处。

赵忠海俯身一拜:“回禀皇上,赵太医在房中给皇后娘娘瞧病呢,如今正是那要紧关头,所以不便接驾。”

“什么紧要关头,怎么不来报?!”长青剜了他一眼,急急往东暖阁去,旒珠叮当,龙袍最下头的碧海纹样随之动作,宛如真得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他的身上。

就见那杏花纹屏风,这回换成了两道厚厚的冬日帷幔,挑在两旁,他未做多想,径直走了进去,却见床榻空空,不禁回身焦急问道:“皇后人呢,不是看病呢吗?”

追在后头的赵忠海一溜小跑,才喘着气应道:“昨日夜里,皇后娘娘说要搬去西暖阁住,奴才先前还未来得及禀明…”

长青一怔之下,再看那床榻之上,只余个蛟龙出海瓷枕,和一床龙凤呈祥合欢薄被。

他们婚床上,原本并排摆着两个瓷枕,一为蛟龙出海,一是凤凰于飞,可文墨总嫌瓷枕又硬又凉,她睡不惯,所以就换成了个锦缎软枕,图样是尘世间最为普通、亦是最甜蜜的花开并蒂,其中一朵,还是当时她亲自绣得。

而那床薄被,是先前二人一直合盖的,现在,却正好好地叠在了那儿。

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长青茫然四下望了望,才发觉整个暖阁之内空空荡荡,她常用的物什都没了,铜镜、梳妆台,连南窗下那盆白兰都不知所踪…

他心尖像被针狠狠扎了一记,再扎一记,不消片刻,疼意就渐渐弥漫上来,手脚都忍不住微颤。

长青复又匆忙往西边走去,眼前旒珠乱动,扰了视线,亦乱了心房。在他认知之中,为皇权做得所有一切都是值当的,可这一回,他不知自己走得这一步棋,究竟是对,还是错…

文墨她不是茗玉,不是叶眉,不是旁人,是他行过合卺之礼的发妻!

西暖阁在书房后头,经过书房时,长青抬头看了看匾额,原先他写得“戏文轩”三字竟亦被摘了下来,换成“养心”二字,落笔是不羁的狂放草书,看得出是文墨的字迹,两字如同恶兽扑来,面目狰狞,让人的心跟着一颤。

长青不做停留,继续往里,就见到与东边一模一样的厚厚朱红帐幔,此刻静静放了下来,形成宫中最常见的一道红墙,外头守着文墨贴身的几位婢女,早已低低拜下,他掀开帐幔径自走了进去。

荷香紧攥着手立在榻边,赵垂丹跪在蒲团之上,缓缓抽出一根细长银针,而放下的青纱帐,随风轻摆,一截白皙的手腕,时隐时现。

见皇帝来了,赵垂丹起身正欲请安,长青心下惶然,免了他的虚礼,只问他皇后如何。

豆大的汗珠从赵垂丹额头滴落,他伸手抹了抹,才回道:“皇后娘娘无碍,只是思虑太多,郁结过盛,微臣暂时将郁气疏导出来,往后时日,还需请娘娘务必多多放宽心些。”

这几句诊治的无心之言,句句都打到长青脸上,他面上如火烧一般烫,边听边瞟榻上之人,纱帐底下隐隐约约露出个人形,只能瞧个大概。

他提步上前,撩开纱帐,只见眼前之人双眼紧闭,血色全无,唇色惨白,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整个人蔫得没有一线生机。

长青坐到床帏边,捉住她露在外头的手,冰凉一片,他心下涌起些不详之意,忙唤了几声“墨儿”,见她没有丁点回应,复又摇着她肩膀喊了两声“临夏”,可她仍是反应全无!

长青慌张之下,只好抱她起来拥入在怀,轻轻拍了拍文墨的脸,见她双眸闭合,没了知觉,浑身冰凉,发丝无力垂荡,就像个…

他心下大惊,不敢再想,大声怒斥道:“赵垂丹!”若是文墨有事,他只怕会要了这些人的命!

赵垂丹被皇帝一吼,吓得赶紧跪下来,解释道:“皇后娘娘昨儿个折腾一夜,到方才才好了一些,如今只怕是昏睡过去了。”

“什么叫折腾了一夜?”长青不悦,目光扫过荷香,声音不怒自威,“究竟何事?皇后病得如此重,为何不来报?”

荷香亦跪了下来:“昨日小姐从外头回来后,就一人待在东暖阁内,约莫到了黄昏时分,便吩咐奴婢们将所有东西都搬来了西暖阁,然后打发所有人出去,将自己闷在房中。”

说到这儿,荷香偷偷抬眼打量了下皇帝脸色,见他面色不虞,又道:“夜里奴婢不放心,偷偷过来瞧了瞧,就见小姐晕了。”她指了指对面那张竹榻,“原本想着要来禀报皇上,结果小姐恰好醒过来,问明皇上的在处,便不让奴婢们扰了皇上和淑妃娘娘清梦,只着人去请宫直太医来。”

“所以,折腾到现在?”长青拥着文墨,低头凝视,止不住的心疼,又自责不已,她昨夜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听到他在别人床榻,又吩咐出那些话来了!

文墨性子固执又倔强,他吃过不少苦头,亦是再了解不过,病到这般地步还不愿来知会一声,她这回是存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了!

长青将她轻轻放平,伸手拨了拨粘在她脸颊上的几根发丝,又掖好被角,不知静静看了多久,才起身往外走去。

听闻皇后病重,太皇太后和淑、宁二妃皆赶至咸安宫,因皇帝下旨不得扰皇后养病,众人只得在次室等着消息。

太皇太后边拨弄着佛珠,口中边振振有词,不时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之类的话,宁妃安静地坐在太皇太后身边,一双眼睛只盯着地上,淑妃神色恍惚,怔怔看着那道厚重的红色帐幔。

长青略略跟皇祖母交代了几句,只说皇后旧疾犯了,不大好,他再看眼前面色各异的诸人,更觉心烦意乱,便让她们都先回吧。

待他人走后,太皇太后才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轻轻叹息:“皇帝,多好的东西,都得讲个节制,都得说个由头。”

长青诺诺应下,将他们送走,方回去换了身常服。

文墨昏睡至掌灯时分,脑中才有了些微意识,她只觉得胸膛之中缓不过气,郁在怀中,极其难受,正如昨夜哭到最后,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她喘不上又咽不下,就像是溺入水里,憋着,闷着,最后就窒息死了。

她蜷着身子,方觉得好了些,又止不住咳出几声,就听纱帐外有人脚步踢踏,一个人影挑起帐帘,关切问道:“墨儿,可是要喝水?”

她昏昏沉沉,天晕地旋之间隐约辨出是个男人的声音,这深宫之中的男人还能有谁?她眉头一蹙,心中郁结之气重又浮了上来,旋即阖上了眼睑。

长青先前窝在竹榻上看奏折,听到她咳嗽的动静,就赶忙汲着鞋过来,这会子见她不理自己,他赶紧坐下,好言道:“墨儿,可有哪儿难受,要不要再宣人来给你瞧瞧?”说罢,似乎才想到这回事,他忙宣太医,就见帐幔外有人应下,闪了进来,正是被留在咸安宫一整日的赵垂丹。

赵垂丹请完脉,再看了看青纱帐之中的人影,心中略有些踟蹰,只好轻咳一声,道:“皇后已无大碍,只脉象不平,仍需静养。”皇后早上昏厥前只交代出静养二字,他这样说,总是不会错的。

长青听到“无大碍”三字才放下心来,摆了摆手,才让他出了暖阁。

长青独自在床边坐着,见文墨一直蜷缩身子,黑发铺陈在锦被上,像是把打开的扇子,似睡得极沉,可睫毛簌簌出卖了她,他知她醒着,只是不想搭理他罢了,长青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墨儿,我给你赔罪,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只求别再置气了,气着身子如何是好?”

见她老样子,长青赌誓道:“这些时日,我就算在他人身旁,心里亦记挂着你,怕你着凉,怕你睡不好,我发过誓的,心里只有你一个,这话从不曾变过,若有违誓,叫我林长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发了如此重的誓,她却仍旧装睡,没其他法子,长青只好嗫嚅继续道:“我知你气昨日之事,我确实是糊涂又该死,我保证,不会再让你难堪了。”

听他提到昨日,文墨再也没法装下去了,她睁开双眸,冷冷笑道:“怎么,陛下还有如此好的兴致,想与臣妾分享昨日心得?哼,臣妾只怕伺候不好,还请陛下另找他人,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皇帝施恩,陛下何故来臣妾这儿讨不痛快?”

这顿夹枪带棒地刺话,长青一怔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本意根本就不是这些,可她就是有本事全部曲解掉,然后极尽尖酸刻薄之能地还回来!

他长长一叹:“墨儿,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不拿你与任何人比,你就是你,我们是夫妻啊。”

这一句,他只剩下个无可奈何之意了。

文墨撑起身子,如瀑黑发滑落到了一边,越发衬得脸发白,她深吸了口气,勉强高声道:“请恕臣妾病中无法起身恭送陛下,来人,送皇上。”

帐幔外刷刷进来一排人,长青见她这幅决绝的模样,总有种无能为力之感,她说过她都懂,可为何,她要这样逼他?

这夜,皇帝留宿毓枚宫。

翌日,皇后称疾,恭请太皇太后协理后宫,太皇太后自称年岁已高,又道宁妃宅心宽厚,遂托付其协理之权。

第 58 章

春日里,皇后的这一场大病,来得生猛,去得却极缓。

太医院里人尽皆知,那赵垂丹成了宫中皇后专用的一位,他每日必去咸安宫应卯请脉,试药施针,饶是如此,皇后的身子,就是没多大起色,时而好些,时而又差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