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须臾变化之间,倏尔就到了炎炎夏日之际。

天祁山麓间,早年建有一座皇帝行宫,因武帝怕凉,从未去过,空置经年,极为可惜,景祐帝偶尔听闻后,倒是合了他心意。

当今天子素来畏热,今夏,阖宫上下便预备着去那行宫避暑。

这次乃是景祐帝登基后的头一回出宫常住,所以宫里宫外要预备下的东西极多,繁琐烦心之事不少,皇后勉强撑着身子主持了几桩,到底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又在一日晨醒时分,通通麻烦给了正协理后宫的宁妃,只道让宁妃再辛苦些时日。

宁妃忙起身谢恩,也不推脱,应道:“替皇后分忧,谈何辛苦?”

一旁喝茶的淑妃听二人言谈来去,噗嗤一声,轻摇手中团扇,一时间香风细细,比之室内那盆蕙兰毫不逊色:“皇后和宁妃都是辛苦之人,只有我整日里无所事事,闲得发慌,现今听了,倒是真不好意思了。”

皇后抿唇淡然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茶盏。宁妃亦浅笑,接道:“淑妃过谦,伺候皇帝乃是头等大事,淑妃夜夜辛劳,我可是自问不如。”

淑妃故作恼意,红着脸娇嗔道:“宁妃又取笑我了,皇后可要替臣妾做主!”说完这话,三人皆微微一笑,一团和乐之气。

“不过,”淑妃凝住笑,眼眶之中雾气氤氲,泛起水波,是个楚楚动人之色,她抽出绢子拭了拭,叹道:“宫外总有些不知情的人,还说我妖媚惑主,我真是…有空难言,倒不知是哪些宵小费心在背后作怪!”

淑妃盛宠之后,宫外就起了这些蜚短流长之言,传到宫中,她今日便借着这机会,点了出来。

宁妃脸上还挂着的笑,到这时,亦止住了,室内气氛陡然尴尬起来,皇后终于开口安抚道:“淑妃且宽心,不过是坊间的一些胡话罢了,你的爱君之心,皇上怕是再清楚不过了。”

淑妃起来福了福身,谢过皇后,又说自己头痛,便施施然告退了,皇后也不留她,只留宁妃商量好皇帝出宫一事,这日的晨醒才算完了。

淑妃有皇帝恩宠,心气极高,宁妃有太皇太后撑腰,笑里藏刀,算得上是一场不停锣的好戏码。

每日晨昏定省,都会来上这样相似的一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文墨也看惯了。

她早先称疾,提出要让出后宫协理之权时,并没有去请示皇帝,而直接恭请了太皇太后,文墨怕得又防得,就是皇帝一股脑地全部赐给淑妃,如今引他二人相斗,她这个皇后亦好抽身出来,安稳度些时日。

如今看来,效果不差!

文墨于次室内歇了会,正欲回书房,就见宜兰进来通传,说那明义宫的阿茹姑娘来了。咸安宫中,现时常来走动的,除了那两位妃子外,就称得上阿茹了。

阿茹梳两条长辫子,甩在身后,随着步子,一摇一晃,手上托着个红木雕花漆盒,请完安后,打开漆盒,赧笑道:“娘娘,阿茹又做了些吃的,您尝尝?”

文墨也不客气,捻起个贴瓜片,又与阿茹聊了会家常之话,就听外头有人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墨姐姐”,文墨心中一动,宜兰闪身进来,讪笑通传道:“启禀娘娘,妙阳公主和归之先生来了。”

“快请快请!”文墨欣喜不已,忙不迭地赶紧宣二人进来,自除夕家宴后,她已许久未见到他俩了。

阿茹听闻有贵客到,便起身要告辞,文墨也不勉强阿茹,她这身份在宫中总有些尴尬,只让她空了再来玩。

妙阳是人未到,声就先到了,只见她绕过屏风,又唤了声“墨姐姐”,才亲昵地搂住文墨胳膊,牧秋迟了一步,一脸的无可奈何,作了个揖:“见过皇后,妙阳僭越胡闹了!”

文墨上前虚扶,欠了欠身,道:“先生,你这是要折煞我了,师徒之间怎还要行礼了?徒儿愧不敢当!”

妙阳拍手笑道:“咦,这样说来,墨姐姐,我岂不是你师娘?”

牧秋唬了她一眼,妙阳眨眨眼,只当充耳未闻,文墨见他二人这般,倒有了些艳羡。

“墨姐姐,刚刚从你宫里头出去那位梳长辫子之人,装束奇怪,莫非又是皇帝哥哥的新欢?”妙阳不待说完,自己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满脸鄙夷,她一贯是站在文墨这边的,提到皇帝恩宠他人,便没多大好脸色。

阿茹是皇宫里最神秘的一个姑娘,偏偏礼亲王将她还护得极好,没多少人见过,所以文墨听了她这番话,也不拆穿,只笑了笑,掩饰道:“莫胡说了,她是个普通宫女,妙阳和先生,今日来,所谓何事?”

妙阳“啊”了一声,吐了吐舌头,挠头道:“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来是想求墨姐姐一事。”

“何事?”文墨不觉好奇。

妙阳长叹一声:“还不是我那三哥哥,他老大不小了还未成婚,府里连个知冷暖的人都没有,京里不知多少好姑娘眼巴巴盼着,所以我这次来,想请好姐姐劝皇帝哥哥给三哥哥指个婚。”

“和亲王原先也这样个模样,现在好端端地,怎么想出个赐婚之事了?”文墨又问道。

妙阳支支吾吾才道出原委,原来无忧近日跟个烟花女子好上了,惹出些荒唐事,现在闹着要娶回王府里。他俩母妃前几年驾鹤西去了,太皇太后又专心向佛,现在更是没人拦得住无忧,妙阳想来想去,便进宫想办法了。

文墨摇头叹息,暗想此事怕是难了,无忧往昔心事,她曾略知一二,那倚树莞笑的绝色女子,是他心头上的一块疤,痴心空付,要好,谈何容易?

绕来绕去,总离不开个情字罢了!

耐不过妙阳哀求之下,文墨应承下来,说是见着皇帝时跟他提上一句。

其实,她现在难得和皇帝心平气和地说上话,一见面,二人又会吵个半晌,再冷战大半个时辰,皇帝就会被她气得甩袖袍走人,连好好说话的功夫都是少之又少了。

荷香看在眼里,早劝过好几回,只让小姐性子莫太别扭,服个软,认个错,也就过了,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再者,瞧皇帝就算是回回来这儿受了气,下次还肯再来,就是对小姐迁就有意的。

文墨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要她留他,真是难上加难了!

他走,她怎会不难受?!可原先两人置气,他会耐心哄着她,可现在他有了旁的去处,便再没这份心思了,旁人是他的解语花,而她,只怕前世今生都是朵刺猬花!

不料,今日的咸安宫,还真是破天荒地热闹!

文墨刚午憩过,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就见青纱帐外坐着个人,隐约能看到顶上金冠,冠中央镶着颗硕大的宝石,奢华耀眼至极,她恍惚之下,只好眯上眼。

纱帐随风轻轻柔柔摆动,蹭到那人身上,纠缠之间不肯离开,他伸手拨了一下,可那青纱帐还是前仆后继地腻到他身上,几厢来回之间,他忍无可忍,终于将纱帐拢在了手中。

经他这样一动,帐幔便被扯开了,透过此处空隙,就见床榻之人已醒过来,此刻,正眯着眼,上下打量他这幅滑稽的模样。

长青窘迫之间手一松,得了自由的纱帐,复又随风轻舞,挡住两人视线之间,像是最薄的一层羽翼。

二人互相看了半晌,文墨才撑起身子,狐疑道:“怎么…”她刚说了两个字,就听对面那人急急止道:“你别说话。”

长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文墨一愣,只好不再多言,她靠坐起来,长青拿起个软枕,替她垫在身后。

文墨不期他会如此,眼角余光之中,那明黄的衣袍忙忙碌碌,她一怔就是个呆若木鸡的样子。长青又替她拉高薄被,掖了掖,那道衣摆略过她单薄的中衣,文墨终于不自在地瞥过眼去,不再看他。

“朕去千秋殿,顺道进来看看,墨儿,你身子不好就再歇会吧,朕先走了。”长青见她偏过头,忙解释道,又往外走去。

文墨听他又在外头不知交代了什么,又有小黄门唱喏“皇帝起驾”,才扭过身来,见青纱帐外空空无人,好像自己又发了一场梦。

忽然想到无忧那事,不由苦笑,自己这下,可连话都没法说了!

待宫里宫外一切备齐了,钦天监挑了个好日子,皇城之中承天门内驶出一列车队,车舆数十辆,两边为黄甲侍卫,浩浩荡荡地往天祁行宫去。

行宫沿山麓而建,并不算太大,可是楼阁高下错落,轩窗掩映,绿径通幽,实在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不想折腾,皇帝只带了一后两妃出宫。皇帝居抚元正宫,皇后挑了个靠花园的落香居,而淑妃住在离抚元宫最近的畅心殿,宁妃则是最远的一座流霞殿。

文墨刚歇下小半个时辰,外头便擦黑了,她用过晚膳之后,就与荷香去隔壁花园里头散步消食。

天祁行宫的花园子极漂亮,正中央是个花池,如今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绿色的莲叶,托起一枚枚笔挺的荷花,或红,或粉,还有白,像是一把把宝剑,冲天尖啸,有着最傲的骨。

沿曲桥往里,到了个小亭子,文墨正巧就遇到了无所事事的宁妃,倚在栏杆上,手里端着个小盒子,偶尔丢了几粒鱼食下去,引得红鲤扑腾。

宁妃见到皇后来了,忙恭敬请了安,两人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又难得有雅兴地对了几句诗,正巧说到“尘中一朵娇俏开”时,宁妃忽然似想到个事情,道:“听闻谢尘非谢大人回来了,明日皇上要在行宫赐宴呢。”

文墨心下不知此话用意,面上却仍莞尔笑道:“谢大人有功,应该的,只怕皇上还要重赏呢。”

宁妃点点头,感慨了一声:“日子真快!”

这话倒是真的,日子是快,算来算去,谢尘非出京也有两年了!

第 59 章

正如宁妃所言,翌日夜里,天祁行宫前朝大摆筵席,为得就是替谢尘非一行接风洗尘。

朝中诸臣悉数出席,唯独凌仕诚称病,西南之事,本就是他手下之人惹出来的祸害,拖拖拉拉了两年多,这事到最后皇帝没有深究,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还真脱不了干系!如今啪啪地被打脸,他自然还是要避一避风头。

因席间不见凌相,长青的心情好了许多,推杯换盏之间,众人的酒越饮越多起来,待喝到高兴之处,长青便说要重赏,念及谢尘非现乃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便说要擢升为工部右侍郎。

群臣面面相觑,暗道皇帝真是喝多了,工部右侍郎好好地呢,怎么又提一个人来?这当下却没人敢提,只有徐之奎一人拱手起来,挑了皇帝这个刺。

长青恍然大悟的模样,他拧了拧眉心,摇头晃脑一番,自顾嘲笑喝多了,又问道:“那现在六部里,哪里还缺个侍郎?”

待得知兵部正好缺人,长青一拍桌子,便当场下旨,将谢尘非调任成兵部右侍郎,而其余随行诸人或多或少也都赏了。

得了赏的众人忙上前谢恩,这你来我往之间,诸人又多喝了几杯,尤其是那谢尘非,又被灌了许多,眼红的,眼热的,纷纷上前敬,他倒是来者不拒,一一饮去,到最后了,还是个面目澄明的样子,乐得皇帝当场赐了他个诨号——千杯不倒翁!

散席后,只因要细问西南之事,皇帝特意留下谢尘非,君臣二人一路回了抚元宫。

谢尘非虽喝了许多酒,但言谈之间还是有条不紊,他详述这两年间的疏灾之法,直到最后,才连带着提及驻西南道大将军严宏出兵镇压流民一事。

关于流民犯乱,严宏早前已在加急奏折中禀明,长青倒不期谢尘非今日会提出来。君臣二人于此又畅谈一番,待夜雾浓至宫门快下钥之际,长青才唤人进来送他出去。

长青喝多了酒,只觉得口干舌燥,昏昏沉沉,他勉强端坐案前,一手支腮,又待要唤人进来,就见小平子托着银盘进来,上头是个西瓜纹路的瓷碗:“皇上,淑妃娘娘知您喝多了酒,遂特意命人送些解酒的汤来。”

瓷碗青绿,羹汤晶莹剔透,里面缀着些新鲜果仁粒,而最上面则晃晃悠悠飘着几枚粉白的花瓣碎叶,煞是好看,闻上去,就泛起莲花独特的清香来。

长青舀了一匙,入口清爽,他的五脏六腑一瞬间都凉了下来,浑身上下舒展开来,身上蕴着的那股酒味,透过绸衫,散得越发远了。

他啧啧赞道:“这几枚碎瓣用得最好,可是现摘的?”皇帝甫一问完,就听棱窗外有人应道:“是了,陛下。”声音柔柔,极为熨帖。

长青放下汤匙,起身走了出去,就见清冷月光之下,一人着粉色裙衫,双手交握,亭亭玉立,像朵含苞欲放的俏荷,又似蟾宫中飘然而至的仙子。

他心头一热,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长青缓缓伸出手,素净的指尖上,落满透亮的清辉。

淑妃款款上前,只款款福身,悦笑道:“陛下,可又是将臣妾认成什么人了?”一如当初,那漫天炫目金乌之境的回现。

长青面上一烧,讪讪收回手:“淑妃又说笑了,朕看痴了,只当是仙子下凡。”旋即他又岔开问起那几瓣碎叶之事。

淑妃指了指园子方向,回道:“园子里荷花开得正好,今日新鲜摘了且让陛下尝尝,亦有清热解暑之用”,说着,她又眼含秋波,看了皇帝一眼,“皇上可要去畅心殿坐坐?臣妾还备了些。”

长青经她一说,只惦念起那花那人来,摇头道:“今日酒多了些,淑妃先回吧,明日朕再去看你。”得了皇帝明日的许诺,淑妃才似欢天喜地的走了。

待那身影出了抚元宫门,消失不见,他心里头隐隐才泛起道失落来,想到心尖上那道粉色身影,便长长叹了一声。

小平子候在一旁,见皇帝这般模样,早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意,遂拍马屁道:“皇上可要去园子里转转?过了园子,便是皇后的落香居,听闻那儿布置得极雅致呢,今儿早上奴才见到小赵公公,他还正命人摘些睡莲回院中将养着。”

长青听闻此言,回身唬了他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地牵起丝笑意来:“你小子,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了!”。

话分两头,且说行宫依山而建,上下错落,羊肠小道极多,那谢尘非跟在内侍身后,偏偏他喝多之后酒劲到这时才涌了上来,便不大能辨清方向,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直至最后被带到个林子一样的地方,他才警觉起来,大声喝了一句:“这是去哪儿!”

前头那人听他大喝,吓得登时撒腿就跑,谢尘非心知不妙,忙追了上去,就见那人七拐八绕地,滚到一高石之后,待谢尘非翻了过去,早就没了踪影,此人显然对行宫地形极为熟悉。

谢尘非心下大骇,这酒意便醒了一半。

他辨了下方位,刚才沿途追了些时候,不见侍卫,而周围又是一片黢黑竹林,两排竹子互相搭在一起,形成道拱门。

眼前只得这一条路,谢尘非顺此道而前,过了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园子,掩映在夜幕之下,他也识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得信步走去,见水榭旁有座亭子,亭中稍暗,隐隐有个人影依在栏杆之上。

谢尘非这会儿只想出去,此刻见了人,心弦一松,上前快走几步,待到亭外才收住脚步,他双手抱拳正要开口,就见亭中之人听见悉悉索索地脚步声,亦回过头来。

二人视线相接,借着清辉分辨,俱是一愣,好巧不巧,正是两年前的故人!

文墨习惯在夜间来花园之中散心,没想到这回竟碰到个外人,她眉头微蹙,不由疑道:“谢大人,你这是?”

谢尘非亦奇怪,他离京两年,并未再听到任何关于文墨的消息,此时他正色拱手道:“文小姐,刚刚有个内侍带我绕了半日,最后不知踪影,我穿过那条竹径,就恰好遇上小姐了…”

谢尘非话说至此,自己已反应过来,这深宫之中出现的女人,怎么可能再称小姐呢?他为了避嫌,忙往后又退了两步。

文墨却是脸色煞白,这孤男寡女半夜见面,瓜田李下,周围又没有旁人,已是说不清了,更何况他二人之前在京中就闹出个极大的风波来,落在他人眼里,只怕又有舌根要嚼了!

谢尘非赶忙低头,拱手抱歉道:“娘娘,尘非唐突。”说罢,他转身欲走,就见一行人抬着肩撵沿着水榭另一侧过来,而肩撵之上,歪着身子做昏沉之状的,正是皇帝,此时,皇帝亦看到了他们俩,不由扶正了身子,那两道眉便拧了起来。

他顿住脚步,愣住那里,吓得酒意全无,登时就跪了下来,宫闱之事从来都是有口难辩!

文墨此时亦见到皇帝一行,脸色变了变,情知不妙,只怕今日着了别人的道!她扭头看了看曲桥来路,替她去拿披风的品梅至今未归,她心中突突两下,一时间翻起多个念头,双手忍不住攥了攥,方直直跪下。

后宫嫔妃若被定成与男人私通之罪,可是个死字!

长青见他二人这幅双双下跪的模样,命人停住肩撵,自顾踱步下来,目光在她和谢尘非之间来回扫视端详,不发一言。

小平子并身后一帮内监侍卫亦是愣住,就见皇帝双唇紧抿,敛眉怒色,寒气阵阵,他们便心知不妥,这算是捉到奸了么?

“怎么回事?”过了半晌,长青终于开口,声音中自有帝王的威严在,不待回答,他又紧接着问道:“谢尘非,你不是出宫了么,为何还在宫中?”

谢尘非叩了个头,战战兢兢将先前之事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皇帝冷着张脸听完,哼了一声,下令:“就是翻遍整座行宫,都要将那个内监给朕揪出来,竟有人恶意至此,诬陷皇后和忠良,着实可恨!”

文墨一直跪着,心中七上八下,听皇帝说了这话,才缓缓松了口气,皇帝这时在众人面前定下这内监罪名,便是要将她和谢尘非从此时中摘脱开来。

谢尘非亦听得明白,赶紧谢主龙恩,他身上冷汗涔涔,此刻脚步无力,强撑着随人出得宫去。

皇帝复又摆了摆手,交代道:“今日之事,若被朕听到有什么闲言碎语,定饶不了你们!”他身后之人身子皆是一颤,迅速退下,各自忙碌开来,花园里仅留帝后二人。

长青踱步上前扶文墨起来,见她额首低垂,浑身簌簌战栗不安,他便借着酒意,不消分说搂她入怀,调侃道:“皇后,朕还信不过你么?那谢尘非是何人,怎比得过朕不是?”

文墨扑哧一笑,那股颤意才消下去些,她靠在他胸膛处,心中繁乱异常,今日若皇帝不信她,若再有他人挑唆,或者…她只怕就百口莫辩了。

文墨心念一转,复幽幽抬起头来,眸子氤氲,两行泪就挂了下来,哽咽嗫嚅道:“陛下,有人害我。”

长青手忙脚乱地替她抹了泪,又捉住她的手,愤愤道:“墨儿,你受委屈了,朕定会好生护着你的!”

文墨没有再说话,她垂下头,又靠在长青胸前,月光挥洒之间,脸上埋下许多阴影。

文墨原本以为可以抽出身来,至少能过得安稳一些,可千算万算,才发现只要在这宫里,只要在这个位置之上,终究是逃不过一劫的,那些人所要的,无非就是将她拉下来,然后取而代之罢了。

他们会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今日利用谢尘非,不过是借着原先他们二人在京城之中的风波,想要引皇帝怀疑,而他日会是什么,又会是谁,文墨不敢再想。

她在宫中最大的胜算,至始至终,便是身旁这个人!

长青拥着她,这样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伴着莲叶的清香,让他很安心,他喃喃道:“朕信你。”

是了,她和谢尘非,怎么可能?!

这一夜,落香居里安谧一片,经过这个插曲,难得二人没争锋相对,长青籍着酒力赖着不肯再走,文墨一叹,便让人伺候他先安寝,自己却倒在湘妃竹榻上看些闲书。

说是看书,其实,她一字都看不进去,今日这事,实在太巧,巧得她心惊,一来,她自己宫中不干净,二来,皇帝已将今夜前前后后之事皆告诉了她,可谓淑妃用一碗解酒羹,几片破花瓣,便引得皇帝自己想来花园里,自己撞到此事,除了那个小黄门,还真是没什么遗漏的。

文墨长叹,只怕那小黄门,也要性命不保了,这后宫之事,查来查去,不就那样么?倒是自己宫中,得好好查上一查!

她偏头看向纱帐里那个酣睡之人,心下着实有些骇然,她与谢尘非之事闹得虽大,但两者清白,就算说破天去,她亦问心无愧,若今日之人不是谢尘非,而是…只怕她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

这样迷迷糊糊想着,文墨便歪在竹榻上睡着了,一酣睡床榻,一卧寝竹榻,倒也相安无事。

落香居里二人好眠,但另外两座殿里却陡然不一样。

流霞殿内,宁妃听人禀报完今日之事,嗤笑道:“凌家那位就是笨,若皇上真信他俩之事,怎么会在那种风口浪尖,还硬要立她为后?这不是自取其辱么?想借着谢尘非来耍滑头,未免也太傻了些。”

她的贴身婢女芙蓉,在一旁扇着扇子,此时应道:“是了,听闻今晚上皇上可是宿在了落香居里,这可是无形恩宠,只怕那位要歇上好长一阵子了。”

宁妃拨了拨鬓发,轻笑道:“由着她折腾,咱们坐山观虎斗就是,谁先心急,谁就输了一着。”

如宁妃所料,畅心殿里,此时只点了几盏幽幽烛火,淑妃坐在铜镜前,握着把檀木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待听闻皇后丝毫未受责难,皇帝更是宿在落香居里,她手上的劲没使好,生生扯下来几根头发来,不禁疼地嘶了一声。

她抬头看着窗外,那太阴之光,虽亮却冷,清清淡淡的模样,她不由得想到进宫前父亲交代的那番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皇帝对凌府有碍,但他俩自小一般长大,从小到大皇帝对她的情谊不似装出来的模样,进宫后若是盛宠,则务必见机行事,除后自立,保住凌府。

这两条,于她可谓难上加难,今日一环扣一环之下,皇帝对皇后都还不曾疑心,那可真是奇怪了,难道皇帝对皇后情根深种至此?

那皇帝对自己,是真,还是假?

长青醒得早,约莫五更天就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才想到今日是荀假,他便往枕畔看去。

枕畔空空如也,枕边之人不见了踪迹,长青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记得昨日自己是宿在文墨宫里的,她一向贪睡,如今人呢?

他撑坐起来,昨夜的酒意又涌了上来,他使劲眨了眨眼才清醒些,四下望去,就见文墨蜷缩在对面竹榻上,抿着唇,安静地像只猫。

长青只觉得好笑,他悄无声息地摸到竹榻边,将那人拦腰抱了起来,三千青丝从他腕间垂落,像极了一道流动的瀑布。

文墨睡得极沉,连被移到了床榻上,都浑然不觉。

长青这样一番折腾,又有些头晕目眩,复重新躺下,见两人肩挨在一起,他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这一觉,二人终究未睡多久,就听小平子在外间嚷道:“皇上,皇上,有喜了。”

“何喜啊?”长青嘟囔一声,侧过身来,正好与初醒的文墨视线相及,她眉眼弯弯,目光柔柔又微含着羞赧之意,没了往日的尖刻和抗拒,他心中一荡,似开出朵朵花来,止不住的甜,便直接吻在了她眉梢之上,一双手忍不住探了过去。

“淑妃有喜了!”小平子伶俐道,“娘娘这些日子说是犯恶心,昨夜吐了半宿,今日一早就请了太医过来,刚刚诊出个喜脉来,畅心殿的人便来报喜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床榻二人听完,均没了动作,只怔怔互相盯了半晌,长青还滞在那里,没缓过神来,文墨倒翻坐起来,拢了拢头发,回身笑道:“恭喜陛下,这朕是桩天大的喜事呢。”

这宫里,有个孩子,其实比有男人可靠!

第 60 章

这日清梦被搅,二人终是匆匆起了。

长青今值弱冠之年,至今尚未得一子半嗣,如今初闻淑妃有喜,他是愣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一颗心起起伏伏,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他们兄弟五人,在波云诡谲的宫中,为了这个皇位,谁曾真正得意畅快过,谁不是阴谋机关算尽过来的?如此循环,那他的孩子,岂不也会沦落至此?

待备下车撵,二人要去畅心殿前,长青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文墨:“皇后,若你有孕,皇子和公主孰更好些?”

文墨扶他进了车撵,轻摇团扇,想了想,才答女儿好些,说完,她又忍不住哧笑一声:“民间常道生子若母,生女若父,臣妾与皇上站一起,那是蒹葭倚玉树,自愧不如也,所以咱们还是生个女儿好。”

她眼珠滴溜一转,端地是个调皮样,溜须拍马,恭维道:“皇上和淑妃,那是一对绝配璧人,倒是无后顾之忧了。”

长青见文墨没了往日包裹周身的锐利,又难得调侃说笑,不由挑眉,啧啧称奇,他捉住正摇扇的素手,那人挣了挣,未得脱开,只得赌气侧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