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皆白净,一修长,一纤细,指尖纠缠之间,他那颗起落不定的心,似有了个安定的着落,连彷徨之意都退却几分,他落了个吻在其间:“墨儿你若生男,朕便立他为太子,若生女孩,那朕必捧于手心集万千宠爱着,不叫人伤她一分一毫。”

文墨自然知皇帝此话是何深意,她心底涌上一波波的浪涛,有些柔柔拍在岸边,是点点的甜,有些却高高卷起,然后重重甩下,变成深深的惊。她一瞬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皆尝了个遍。

遥想不过是去年,独自一人进得这深宫,文墨对皇帝,只有姻缘被毁的不甘,背弃所爱的不堪,还有些莫名的抵触之意,可不知怎地,一点一滴皆推她走到这一步,现在更多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时不时在心底泛疼作祟。

直到那日葡萄藤架事后,文墨终意识到心底这些变化,她整日惶惶然,不堪更甚,思虑更浓。

重情守诺四字,原是她的立身之本,可未料自己竟有一天,会…文墨不敢再想,亦只能尽量躲着,用最尖酸刻薄的话来掩饰自己,亦刺伤他,以期逃离。

可自经历昨夜之事,文墨不得不承认,他曾经的话不错,“他们永远都会盯着你,只盼你一不留神犯了个错,就会死死抓住机会,然后将你拉扯下来,让你今生今世不得再翻身!”

这一刻,她脑中纷繁杂乱,文墨想不明白,也不懂究竟该怎样面对眼前这人了…是恨,是爱,是拒,是畏,还是孤海中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心中几番挣扎,文墨终回过身来,四目相对之间,微微勾起一抹苦笑,软声叹道:“臣妾不求其他,但求平安度日。陛下,多少的荣华富贵,都抵不过现世安稳。”

长青看她今日难得的乖巧顺意,也不再置气,他只道文墨还在记恨昨夜陷害之事,遂搂她入怀,好言宽慰:“墨儿,朕穷尽一生都会护你,别担心,且再忍耐些。”

畅心殿的东梢室,四周竹帘半挑,日头低低半照,是个极凉爽的小室,长青携着文墨走进去时,宁妃已在了,淑妃半依在靠在枕畔。

见帝后二人来了,宁妃忙起身请安,淑妃亦挣扎着要起,长青快走几步,坐到床榻边,摁住她的肩头,免了她虚礼。

这次出宫的随行太医姜韵立在一旁,长青便问了些关于淑妃身孕之事,姜韵一一禀来。

早有内务女官遵令将彤史捧了过来,文墨据太医所言,核下日子,其实也不用怎么核对,自两位妃子入宫之后,皇帝多半留宿在淑妃宫中,极少时日在宁妃处,他若是来了咸安宫,二人总是要吵架的。

文墨看到那日所记,又拿给皇帝看,长青才点点头,传旨道:“速宣陈少维进宫,专伺淑妃。”

陈少维乃是太医院中妇产千金里的一把好手,此举亦显示皇帝对淑妃和此胎的重视,当下淑妃两颊红晕俏生,又欲起身谢恩,皇帝遂免了她怀胎十月期间所有的虚礼。

四人闲说了会话,淑妃刚有喜,皇上得陪着,文墨和宁妃坐个半晌,便主动告退了。

二人结伴同行,一路极有默契地未提昨夜和今早之事,到分别之时,文墨才道:“见宁妃面色不大好,可要宣太医瞧瞧?”

宁妃用绢子拭了拭汗,勉强笑道:“许是暑气重,臣妾是得好生养着。”

她昨夜才道淑妃自取其辱,今日淑妃就突然来了个身孕,她就算再能忍,度量再好,这口气亦难消!她是堂堂大周太傅最爱的幺女,比那个丞相长女哪儿差了,再比这个三品府尹的女儿更是知书达理许多,怎么,皇帝偏偏就不喜她?

皇帝是暗地宠皇后,明面宠淑妃,如今那人又怀了龙种,这一切,于她,何尝不是种羞辱?只是,未免太过蹊跷了些!

她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了算计。

文墨摇了摇扇,徐徐清风袭来,霎时凉快许多,才附和感慨道:“这天是热!”说罢,施施然回了落香居,余宁妃一人在身后敛眉。

淑妃有孕这事来得巧,但未必不可能,否则那姜韵和陈少维岂不都要被人收买了?这事是要查,可不是她来查。文墨知宁妃此人面上最是温婉大方,端庄贤淑,可骨子里却是极计较和不能容人的主,所以才如此说了一番。

可不待回落香居,赵忠海慌里慌张地迎上来,他见到皇后,忙跪了下来,磕头道:“娘娘,出事了,品梅她投湖寻了短见…”

文墨心下骇然,昨夜之事,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盘问,品梅这就死了,未免太巧了些,她忙问:“何时之事?”

“这丫头一早上恍恍惚惚地,做事也不大精神,只说无颜再见娘娘,便趁娘娘和皇上去畅心殿的时候,投了湖。”天祁行宫北边,有一汪平湖,赵忠海说得便是这儿了,“如今捞了起来,已经没气了!”。

“唤宜兰来。”文墨边往里走,边吩咐道,宜兰和品梅同住在一间配殿里,若是有何内|幕,她必然是知晓一些的。

宜兰说得和赵忠海差不多,品梅自昨夜回来,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哭哭咽咽,还喃喃自语说什么对不起皇后娘娘,可真要问她到底何事,她又不说了。

说到最后,宜兰眼泪就掉了下来:“皇后,奴婢与品梅同时进宫,到今年亦有五六年情谊了,谁曾料到她…”

文墨叹了一声,摆摆手:“罢了,赵忠海,你且去查查她家里还有谁,贴些银子吧。”

到下午时分,皇帝身边的平公公来落香居,向皇后禀了件事,说是捞完品梅之后,还捞到一具尸体,经谢尘非辨认,正是昨夜那个带路内侍。

这事到了这里,倒真是死无对证,文墨摇头只觉好笑,她单独唤荷香进来,只说伺候她去园子里散散心。

不出几日,宫里便起了个流言,指那两个投湖自尽的冤魂索命,说得是有模有样,听得是人心惶惶。

某日夜里,皇后和宁妃结伴在园中闲逛,就见到个白色身影来回飘过,皇后倒还好,可苦了宁妃离得近,登时就心悸晕厥过去,皇帝只好多陪了宁妃几夜,她才缓过来。

这事自此之后,便越传越玄乎,连什么血衣童子之类的都冒了出来,没隔三五天,隐隐又有了种说法,只道那淑妃腹中之胎是个凶煞。

皇帝寿辰将至,再者淑妃有喜,便定了八月初,好好办场家宴热闹一下。淑妃有喜,宁妃又病,文墨只好亲自看着,以免出什么无辜岔子,直累得人都清减许多。

长青看在眼里,直嚷心疼,文墨嗤笑连连,也不看他,张口就要噎他话,可转念一想,又给生生咽了回去,一副吃瘪的模样。

长青见了,狐疑道:“怎么,近日皇后都不和朕拌嘴,可是转性子了?”

文墨睨了他一眼:“有感天威,臣妾不敢。”

长青一乐,抬起她滑腻的下巴,故作放浪,轻佻道:“小娘子,你有何不敢的?这宫里,只有你最敢惹朕生气了。”

文墨狠狠啐了他一声“登徒浪子”,又逗得长青哈哈大笑,二人之间,似又回到了成婚最初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家宴这日早上,文墨忽然眼皮有些跳,她总觉得有些不安,遂唤荷香进来,又叮嘱了好些事情,荷香听完转身欲走,不料文墨又唤住她:“淑妃所有吃食,必须全部经你手。”荷香心中了然。

家宴设在行宫正殿,帝后二人并肩位列首座,右手侧第一位的是有孕在身的淑妃,第二位便是抱恙在身的宁妃,二人一穿桃红,满脸喜色,一着浅白,略带病容,再往下则是三位公主和各自夫君,而左手侧依坐的,是几位亲王和王妃。

四位亲王之中,除孝瑜年幼未娶外,只得和亲王王妃之位空悬多年,前些日子无忧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文墨亦找时间跟长青提了,皇帝当场应下,估摸今日会提。

瑞亲王和王妃慕青你侬我侬,看着就是夫妻和睦,无忧自顾低头喝闷酒,简亲王和王妃则互不搭理,貌合神离,而孝瑜见文墨眼神扫来,当即眨眨眼,是个顽皮的模样。

酒过三巡,皇帝终开口提了给和亲王赐婚一事,配得是徐太傅孙女丹蓉。

无忧身形微滞,他抬起头,也不知是否酒喝多了的缘故,眼眶略红,眼角余光匆匆扫过前方那位倾城佳人,见她并不看他,方上前行礼谢恩。

文墨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里也跟着一道酸起来,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之人多!。

不等散席,淑妃便说身子乏得厉害,想提前回宫歇着,皇帝允了,又交代许多,她才由人扶着退下款款退下。

淑妃今日着一袭桃红,裙摆上处处绣着金丝红梅,极为清雅,唯独身后一朵娇艳似血,她身姿摇曳之中,那一抹红就有些碍眼起来。

第 61 章

中午宴罢,皇帝喝了不少酒,被人搀回抚元宫休憩,文墨又累又乏,也坐肩舆自回落香居去,淑妃中途便退了,只有宁妃一人说闷,要去园子里走走。

天祁行宫的花园中有一片极大的竹海,根根皆是手腕粗细,行走其间,绿意盎然,雾霭低沉绕在脚踝处,像条乳白的丝带。

一阵凉风过来,竹叶飒飒,偶尔掉落下来,像是浪里长条的小船。

有一片正好晃晃悠悠到了宁妃跟前,她伸手接住,捏在指尖,将其撕成一枚枚极小的碎片,再狠狠掼在地上,看它们被碾在脚底,和尘泥和在一起,她心里终于有了丝畅快。

宁妃拍去手中剩下的零星碎叶,问道:“家里头可有什么消息来?”

芙蓉四下环顾,见其余人皆远远缀在身后,才安心应道:“说那两位太医与凌家走得极近,且不说姜韵正好是凌家一门远房亲戚,就连那陈太医,他儿子前些日子犯了事,还是凌相手下给给弄出来的。”

“哦?”宁妃挑了挑眉,笑道:“这倒有些意思,那刚才之事呢?”

先前席间好好地,淑妃又正值春风得意之时,却陡然离场,还是一脸慌乱不安,怎不让人起疑?再者,衣衫后的那点艳梅,着实太过碍眼,所以宁妃当时就对芙蓉使了个眼色,让找个不起眼的去畅心殿打探风声。

这回,芙蓉声音压得更低:“说是人进进出出地,也不知是何事,那陈太医已经被宣进畅心殿里。”

“这倒更有意思了,这么说来,淑妃那肚子里的,有可能作假?”后宫女子为了争宠巩固地位,假孕之事也不是未发生过,先帝在世时也曾有过几回,只是若被查出来,那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宁妃一时倒也不敢下判断,她决定按兵不动,这宫中,练得赌得都是耐性!

“娘娘,还有件事…”芙蓉欲语还休,宁妃唬了她一眼,芙蓉狡黠一笑:“思芹在畅心殿蹲墙角的时候,见着皇后身边那叫宜兰的,正和淑妃身边的平烟偷偷嘀咕,不知在说什么。”

宁妃脸上露出丝玩味:“越来越有意思了,咱们回吧,晚上还有场好戏呢。”

****

文墨歇过半晌,才觉得精神好些,迷迷糊糊间,闻到八月桂香清幽淡爽,她睁开眼,才见床幔四角皆别着一枝小小的黄色花蕊,“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真是满室暗香浮动”,她撑起身来暗暗夸赞,眉头一挑,就极想吃些桂花蜜,遂张口唤人。

挑帘进来的是荷香,她身旁还跟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两人齐齐请了安,荷香指了指,介绍道:“小姐,这是新蕊。”说着,那小丫头福了福身。

品梅自尽后,文墨觉察身边不大对劲,一直想找个可靠的婢女,这些日子,挑了好几个都不大满意。眼前这人,长得憨实乖巧,她见皇后打量自己,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复垂下眼眸,挠头赧笑起来,又透着股机灵劲。

文墨问了些话,见她口齿清晰,说话也伶俐,又是刚入宫不久的人,遂点头将留她。新蕊谢过恩后,便先退了下去。

文墨交代说想吃些桂花糍粑和酒酿,荷香听了,笑眯眯道:“就知道小姐喜欢,早叫人预备下了,我这就去拿。”

正这样说着,宜兰兴冲冲地闯进来,文墨不禁蹙眉,她摆摆手,荷香悄声退下,屋子里就剩主仆二人。

宜兰见皇后一脸愠色,她垂手而立,一时不敢胡乱说话。文墨将她又仔细端详一番,方缓缓摇头叹道:“你这性子啊,说吧。”

得了皇后旨意,宜兰才敢稍微凑近了些:“娘娘,您刚才让奴婢查得事,果然是了。”文墨和宁妃想到了一处!

她眨眨眼,胸有成竹道:“奴婢有个同乡叫平烟,如今在淑妃身旁当差,奴婢刚刚去畅云殿,见他们阖宫上下皆是慌张模样,遂向她从旁打探,熟料随便吓唬几句,她便将淑妃今日来红一事说漏了嘴。”

见皇后有意无意地拨弄帐幔,略带狐疑之色,宜兰又续道:“平烟见说岔了,已知得罪了淑妃,现托奴婢向皇后娘娘求一声,只求皇后以后能对她网开一面。”

“空口无凭,本宫怎么信,又哪儿来什么以后?”文墨嗤笑道,“若她对本宫忠心,且纳投名状来,否则,若是假的,本宫岂不是被这个小儿给玩弄了?”

宜兰跟着懊悔:“平烟说淑妃今日换下的衣裳,早就拿去洗了。”

“那就等着吧,总有下个月吧。”文墨挑眉轻轻一笑,反正急得也不是她。

宜兰猜不透眼前之人心思,只得尴尬告退,文墨却又唤住她,叮嘱道:“你那个同乡很好,有空多去走动走动,有何事,就紧着报上来。”

自品梅出事投湖之后,连带着原先宜兰、含柳几个,都不大受皇后待见,如今这回又算得了重用,宜兰再三保证,方欢欣退下。

文墨在枕畔依了一会,几缕纷杂念头时不时地冒出尖来,她只觉得心烦意乱,此刻就微微沁出些汗,因文墨素来怕凉,那床上还铺着软衾,她见荷香还没回来,于是汲着鞋晃荡到竹榻便,复侧身卧着。

竹靠清冷,她那件云雁纹玉色软纱裙极薄,甫一挨着,身上便起了些疙瘩,她一手支起脑袋,闭上眼睛,这起伏不定的心才安稳下去。

帘子轻响,桂香混在淡淡酒意之中,更是出挑,文墨玩笑道:“总算拿来了,可要馋死我么?”

脚步轻移,到她身边时,才有人闷闷地扑哧笑出声来,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文墨一听便知又被戏弄了,她恼怒地睁开眸子,就见皇帝双手托着个黑漆描金园盘,上头是并排两个胭脂水釉小碗。

长青起初还能收敛着抿唇偷笑,后来见文墨那窘迫吃瘪的模样实在讨喜,复才捧腹拍桌放声爽朗大笑起来,待好容易憋住了,额上就濡出些汗,他抹了抹,微喘嗔道:“没想到皇后也有这么馋的时候,还吃独食,若不是朕今日来,都不知皇后这儿有如此香蜜的桂花酿!”

文墨任他取笑,亦岿然不动,还悠哉地端起碗来自顾舀着吃,也不理他。

长青讨了个没趣,讪讪收回笑,不禁埋怨起来:“皇后,你近日怎么都不爱搭理朕?原来朕一句话,你能说个十句,现在倒好,朕说十句,皇后连一句都不赏给朕了。”

文墨咽下一口酒酿,含糊地笑了笑:“怎么,原来皇上就看中臣妾一张嘴?”

长青往她红唇上扫去,见唇角处还粘着些许微黄的桂花粒,他心下痒痒的:“朕当然看重其他,只是你这张嘴,能吟诗作对,还能揶揄逗乐,更能…”他声音越说越低,两颊反而生出些莫名红晕来。

文墨气急,终骂了一声“无耻”。

长青咧嘴畅笑,忽然想到件要紧的事,不再逗她,忙献宝似得讨好道:“朕刚批完奏折,你哥要回了,约莫还有一个月的日子。”

文笔自景祐三年去了金州,就再未归京,空余嫂嫂在家侍奉双亲,连文墨成亲,他亦只捎了封家书回来。

她此刻听了自然大喜,眼里透着欢喜的光,一把握住长青的手,问道:“真的?那——”他呢?文墨一顿,尴尬笑了笑,那双手不自觉地松开,“那,陛下可允许臣妾请哥哥进宫见上一面?”

长青低头,见她双手虚拢着,反手一把捉住这双先前迟疑的素手,勾起一抹苦笑,道:“他自然不能进后宫,不过,朕可许你回家省亲一日。”

“当真?”文墨狐疑,一双眼里尽是不可信,柳叶眉挑得极高。

“当真!”长青郑重点头,又得意道:“朕何时骗过你?”

文墨脑中已在畅想归家团圆一事,一颗心已飘飘然飞到了云端,就听皇帝又问她:“今日朕生期,皇后备下何好礼送朕呐?”文墨顿时大惊,心便似猛地缀入尘间,她早忘了备礼一事!

长青见她眼睛眨巴,一副被戳中要害哑口无言的模样,怒气顿生,咬牙切齿道:“你可是忘了?”他就知道会这样,不由气结。

文墨小心翼翼答道:“臣妾这些日子可不是忙于家宴一事,又想着皇上见惯好东西,哪儿还能瞧上那些粗俗玩意儿?所以,臣妾也就不拿那些东西碍皇上眼。”

长青哼了一声,留下“假仁假义”四个字,愤然甩了袖袍走人,只余下满室桂香暗浮。

文墨苦笑,忙起身去书房,提笔略略凝思,得了一首小令,瞬即誊写下。待写完,她正要传赵忠海送去皇帝那儿,可思来想去,却怎么都唤不出声了。

这种求来的东西,换做是她,只怕看都不会看,何况是皇帝?

这日夜里是宫中几人小宴,摆在行宫的揽月阁内,所谓揽月阁,顾名思义,正好能看着外头那弯银钩。

一帝一后二妃入座,看着实在是人少得可怜。见皇帝满脸不快,众人敛眉专心对付起面前的吃食来,气氛实在诡异,直到丝竹奏乐宫伎献舞之时,才好了一些。

眼前这几名宫伎,桃红粉绿,各有千秋,而薄衫飘飘,长袖飞舞,似个出尘的模样,是淑妃亲自挑上来献寿的。

文墨称道:“还是淑妃有心,宫里总是太冷清了些,是该多进些人,陛下且先都收了吧,待明年选秀时,再替陛下挑些。”

宁妃亦附和道:“淑妃挑得这些伎乐之人倒是极其标致,真是有心,我自愧不如,只得一拙作替皇上贺寿。”说着,她宫中之人缓缓展开长卷,乃是幅百花贺宴群图,工笔端正,惟妙惟肖。

皇帝微笑道:“两位爱妃辛苦,重重有赏。”说着,他又恨恨剜了身旁之人一眼。

席散之时,四人正要各自回宫,长青往文墨那儿看了一眼,她恰好抬头,二人对视不及,长青嗫嚅低声唤道:“皇后——”

不待皇帝说后面的话,文墨劝道:“陛下,淑妃有孕在身,最是辛苦,您今儿个,还是多陪陪淑妃吧。”

淑妃面色怔忪,由人搀起身,鬓后流苏凌乱,她款款一拜:“陛下,臣妾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恕臣妾不能伺候在侧,又恐扰了龙体…”

宁妃将这人面上神情皆看在眼里,连眼里那道一闪而过的慌张都不曾遗漏,白日那道念头便又在她脑中深了半分,这样想着,她嘴角便扯出个不易察觉的讥笑来,凌叶眉,总有一日,教你尝尝何谓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是,宁妃眼神一转,又看向正中二人,暗暗盘算,不知皇后可知情,若是能逼皇后动手,那是最好不过了!

几人推辞半晌,皇帝哪儿都没去成,最后宿在自己宫中。

翌日,皇后献上一首贺寿小令,皇上才消了气,一连多日,皆宿于落香居,未曾去其他宫中,余淑妃懊悔不已,宁妃忿恨愈加。

****

宜兰自得了皇后令后,也倒勤快,常常往畅心殿走动,得了淑妃什么消息,也皆告诉了皇后。

文墨听在心里,面上却不动声色,转眼又过了二十多日,这后宫风平浪静,就像是风暴的正中心,只是不知道,这回伤得,会是谁。

第 62 章

落香居院中那几朵睡莲,荡在水纹之上,白色莲瓣重重叠叠,月色映照之下,淌着清冷又不敢亵渎的光。

殿外花开正好,而这深夜里,室内亦有一朵莲,悄然盛放。

殿内静谧许久,隐隐约约,起了道曼声细吟,是那紧咬着的唇畔,唯一能溢出的动静,不大不小,却骚人心弦,而循着声过去,就见轻纱帷幔无风自摆,快时似羽翼扑棱,慢却如柔波轻拍,亦撩人心魄。

这方上下翻飞的薄帘底下,春意正浓。

微微后仰的绯红额首,与白皙身子交相辉映,是一道蜿蜒山川,时而平坦,时而高耸;直直坠下的三千瀑丝,和着或急或缓的动作,似一潮乍起春水,倏尔奔涌,倏尔慢驰。

到了最要紧的关头,一直微昂的额首无力垂下,恰好与身下之人四目相对,胸膛急急起伏之间,一时没了动作。

身下那人抿唇浅笑,攀附着纤腰坐起,一手紧扣住,一手往下探去,托起上头之人复又有了动作。

二人唇齿纠缠之间,一并进了至玄至妙之处,真可谓是“红鸾帐下暗香浮,鸳鸯暖榻同欢赴”。

这回,帐内又重新归于平静,二人仿佛齐齐没了力气,谁都没有动,仍这样交颈而拥,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只蛙,猛地呱呱两声,惹得二人唬了一跳,旋即同时扑哧笑出声来,如得了鼓励,那蛙鸣得更欢了。

也因此,室内那份弥漫不散的情|欲,消下许多,二人拥着,又说些缱绻情话,到最后,他才问出自己的疑惑来。

“朕总觉着,你今日有些不大一样,不,不止今日,自打到了行宫,你对朕就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不过是性子收敛的缘故,你不喜欢?”

“朕很喜欢,亦极欢喜,但就是有些不踏实,宛若在做梦似的。”

“嗯,我就在做梦呢,梦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山清水秀,曲波明媚,我在那儿,过得很快活…”

身上之人的声音已渐渐低不可闻,她的头垂在他肩上,双手耷拉在腰际两侧,他无奈笑了笑,才将她放下来,见她眉头舒展,红唇微翘,真像到了个桃源仙境的迷蒙样。他有点想知道,那个美梦里,可会有他?

文墨自然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头中移,这个时辰才起,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实在是大不该也是大不敬,她一个激灵,忙翻坐起来。

候在外头的是宜兰,她进来请了安,又伶俐地伺候皇后梳洗,边还碎碎念叨着早上宁妃来请安之事,说她足足等候上大半个时辰,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宁妃怎地不气?淑妃娘娘不能侍寝,一个月了,皇上连流霞殿都没留宿过,就前几日又折腾好一出遇鬼之事,皇上方去那儿瞧了瞧,要奴婢说啊,还是咱们皇后娘娘得宠…”说到这儿,宜兰嗤嗤偷笑起来。

文墨蹙眉,斜睨了她一眼:“这些话少说些,你已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规矩还不懂么?”

宜兰哎呀一声,吐了吐舌头,娇嗔讨饶道:“娘娘且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待皇后略略一笑,她才松下心弦,忽又想到桩事情,敛色低声道:“娘娘,听平烟说,这些日子正是淑妃月信。”

“哦?”文墨照着镜子,轻轻拨拢云髻,左右对比之后,又将金镶宝石蝴蝶簪扶了扶正,才心满意足地问道:“那东西呢?”

“她偷偷藏了,说今儿个夜里拿出来给奴婢。”宜兰信誓旦旦道。

文墨抬眼看她,微笑赞许了“很好”二字,宜兰得了皇后夸赞,越发信心满满,又表了忠心,只差替皇后赴汤蹈火。

文墨粗粗用完朝食,还是去了趟流霞殿,结果宁妃称病,她见人假寐着,知宁妃心里肯定不乐,只怕对她恨意难消,便与芙蓉交代几句“好生养着”之类的话,就走了。

待皇后走后,宁妃才起身,面色郁然,暗啐道:“假惺惺的家伙!她比那凌家的,更惹人厌恶,不过是个没品级家的丫头,爬上了龙床,还真当自己是凤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能的绣花枕头罢了!”

关于淑妃假孕之事,这些日子,她无数次明里暗里在皇后面前旁敲侧击,就差点名道姓了,可偏偏皇后笨得着实可以,就是不开窍。

此种言语交流上的失败,让宁妃有种对牛弹琴的错愕感,她无法理解,这人凭什么可以得到皇帝青眼有加,又凭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