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听完,心里只信了前头一半,因这前头那句,后宫之中人人皆知,而后面这句,因有前车之鉴,就大不敢轻信了。

她再虚扶人起来,不免扼腕叹息,若是真被人下毒,蔓容华来咸安宫的举动,必然落入下毒之人的眼中,知她无事,又恐恶性曝露,或畏罪自杀,或消灭证据,只怕是又添桩疑案罢了。

想到这儿,文墨忍不住长叹,她不是什么大理寺专司断案之人,何苦在这儿劳心劳力,一边又无奈吩咐下去,将零露殿里的人看押起来,待她先一一问过话后,再发落到宫正司去审。

零露殿在皇宫东侧,是座偏殿,众人皆跪在正殿之中,而次室里一切如常,连那只死猫都还在,文墨看了,不禁皱眉,又见桌上那盘翠玉豆糕,努努嘴:“就是这?”

蔓容华跟在她身后,不安地点点头,惊恐害怕之意又起。

文墨让太医拿起一些去验是何毒,她又踱回正殿,坐到首座上。

看着底下整整齐齐跪着两排人,各个低垂着个脑袋,看不清表情,她端起架子,目光扫过,重重开口道:“都抬起脸来,容华,你且去认认可有什么人少了,或是死了?”

底下诸人身子一颤,皆小心翼翼地抬起脸来。

蔓容华看过,摇摇头,文墨见状,又让人将那盘翠玉豆糕拿过来,捻起一块,笑道:“本宫已看过容华的遇喜档,自有孕之后,所有吃食皆从这零露殿小灶所出,那今日这盘,都经了谁的手,有什么人动过,有什么人见过,都上前来,若有一个不老实,待本宫查出来,就赏他一块。”

话音刚落,瞬间就有五人往前挪了一步。

“从备下豆糕食材之人开始说吧,其余人先去配殿候着,等叫到了再来,赵忠海,派人好好看着,可不许他们私下里交头接耳。”

文墨放下豆糕,拍了拍手中碎屑:“若是有他人可作清白见证,那便将这证人一并指出,若是两厢对不上,其间有岔,或心虚作假,那连宫正司都不用去了,本宫赏得,直接就是这盘好东西。”

说罢,她给了个眼神,底下之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随意出声,齐齐往配殿去,唯独那备料之人跪在正殿之中。

那人生怕上头这位一个不满,就塞给他个豆糕,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又指了个证人出来,文墨问明具体他从哪儿得来的,才放他去次室待着。

复再让人去唤那证人过来,一一核对,如此往复,五个人倒牵扯出七八个证人,剩下没有证人的,也在那儿拼命想,以便证明自己清白。

问完一圈,文墨眨眨眼,又将那五人齐齐唤过来,命他们务必如先前一模一样地,炮制出盘豆糕来。

诸人心中虽不解,但仍下去忙了。

文墨正在殿之中候着,就见外头慌里慌张地进来个人,正是宁妃身旁的一个小宫女,唤作向兰,边跑边喊道:“皇后,皇后,可找着你了,大事不好,宁妃娘娘落红了。”

“什么?”文墨一惊之下,拍案而起,“通知皇上了么?传太医没?”

“说了也传了,娘娘中午还好好地,睡醒便说不舒服,眼见着就落红。”

这两件事来得如此诡异和突然,文墨心下隐隐觉得不妙,留赵忠海在零露殿里看着他们做东西,自己则赶紧去了毓枚宫。

第 67 章

毓枚宫正殿内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络绎不绝,却没有丁点动静,只听外面阵阵蝉躁,说不出的压抑与仓惶。

文墨到时,见皇帝和太皇太后已居明间首座,她知是耽搁了,忙快步上前见过礼,方在右侧坐下,早有人预备好宁妃遇喜档,文墨接过认真翻看起来。

长青偷瞥了一眼,看她下巴上那道粉红消下许多,心里才觉得好受点,好像自身罪孽一并轻些。

自去年那场吵架后,他俩夫妻情分好像真的尽了,二人心中隔阂那么长又那么深,他想要找文墨解释,却无从说起,时间过得越久,反倒越不知该说什么,到今时今日,似乎也就剩下生分。

想到这儿,长青扶额,长长一叹。

这声叹息落在太皇太后耳中,就多出几分滋味来,她面有不虞,握着佛珠念了句“阿弥托福”,突然质疑道:“皇后,后宫大小事务皆是你之职,需时刻谨记要替皇上分忧解难,何故宁妃出事,久久不见皇后踪影,岂非有推脱失职之嫌?”

听话中意有所指,文墨早有准备,单单略去淑贵妃的部分,将蔓容华先前被之事说了出来。

此事尚未有人禀报皇上,甫一听了,皇上和太皇太后皆惊。

待听完文墨的处置审讯之法,长青偏头看她:“直接将人打发到宫正司去,严刑拷打之下,也就招了,何须你那么麻烦?”

太皇太后紧接着发难,重责道:“皇后,涉及皇嗣大事为何一直瞒着,若非哀家问起,你岂不是要独断专行,蒙蔽皇上和哀家?同此一天,后宫遇喜嫔妃接连出事,如此看来,这个中宫之主,倒不知皇后还能不能胜任了?”

句句说中文墨错处,其间意思不言而喻,长青正要说话打个圆场,就见文墨正色跪下:“皇上,严刑之下必有冤屈,依臣妾浅见,为政必以德,后宫亦如是,若皇上仍觉臣妾今日有错,还请责罚。”说着,她又郑重叩首。

文墨此时应对皇上先前所问,丝毫不回太皇太后之话,只是想借机岔开,否则若真追究起来,她今日还确实是有些管束不严之罪。

长青被这样一噎,也说不出什么驳词来,他明白文墨此刻心思,正好上前扶她起来,顺着话,一脸诚恳地和了个稀泥:“是朕糊涂,为政必以德,朕受教了。”他促狭地眨眨眼,以示了然。

文墨也不理他,自顾坐下,再次翻阅案上那本宁妃遇喜档,长青微觉尴尬,讪讪然回座喝茶。

太皇太后见皇帝这样袒护,只得暗自叹气,如今的皇帝和他爹当年一样的德行!

文墨翻到最近几天所录,入眼俱是脉象平和,吃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她眉头微蹙,想到向兰提过宁妃是午憩后才开始不舒服,便问起午后的毓枚宫中可有何不妥之处。

芙蓉立在一旁,回道:“自娘娘遇喜后,宫中一向太平,未见什么不妥。”她正回话的当口,陈少维从梢室出来,伸手擦了擦汗,叩首道:“皇上,娘娘并不大碍,只是受到什么惊吓,又有些心悸,如今已止住了,好生调养应该无甚大碍。”

“惊吓?”几人同时开口,都带有不解,齐齐看向芙蓉,芙蓉慌忙摇头,连说宫里没有。

到这儿似乎就是个普通事情了,太皇太后放下心来,埋怨道:“皇上,宫里头两个有喜的,都该多花时间陪会。”

长青喏喏应下,又偷瞟文墨,见她仍是个气定神闲、事不关己,又生出几分被无视的尴尬。

正巧蔓容华来到毓枚宫,还是个惊慌失措的模样,一进来见到三人都在,两行清泪落下,只说替她做主。

赵忠海跟在后头,手上托着个银盘,不易察觉地朝皇后点点头。

蔓容华上前请完安,得了皇上吩咐,才从头到尾将今日之事又讲一遍,到最后那猫儿死时,她抹了抹泪,抽抽噎噎,皇上少不得又好言安慰几句。

“可问出何疑犯来?”太皇太后关切道,蔓容华一双眼幽幽看向文墨,太皇太后狐疑道:“可是皇后知晓什么?”

文墨心中一瞬间是百转千回,淑贵妃已有大皇子傍身,荣宠不缺,何必还要冒险出手去陷害一个位份比她低的嫔妃?何故蔓容华就一口咬定是她,而此刻还要借自己口推淑贵妃出来?

她思来想去,思绪实在难以理清,只答尚在查证。

一时之间蔓容华愤愤然,她猛地跪在太皇太后身边,泪眼婆娑哭诉道:“老祖宗,是淑贵妃要害我,要害我腹中皇嗣,求老祖宗为我做主!”

如此突然一句,犹如惊天之雷,大家俱是怔愣,连文墨亦是心头止不住怦怦直跳,她没料到这位会直接说出来,隐约就有了那么一丝不对劲。

太皇太后不敢置信,又命她再说一遍,待听得“淑贵妃”三子,眉头便蹙了起来:“皇上,看看你的宠妃干得好事!”

长青不敢怠慢,敛色问:“容华,可有何证据?莫要空口无凭,随意诬陷他人。”

蔓容华抬起泛白的脸,一双眸子含着泪,她磕了个头,略带着赧意,又将与淑贵妃之间的前尘往事说了一遍,却比方才在文墨跟前多提了一句:“…前些日子,嫔妾去崇嘉殿走动,无意间看到个桐木小人…”

说到最后,她垂下眼眸,委屈道:“嫔妾心中只想着皇上,不想与他人有何牵扯,不料那淑贵妃就此怀恨在心,要对嫔妾下此毒手…”

“桐木小人?”太皇太后略有些不安,她看向皇上,意有所指道:“只怕淑贵妃不单单是在记恨容华不与她联手吧?”

玉雯立在身后,适时出声道:“老祖宗,奴婢曾听闻宫中会以桐木为人,以此行巫蛊之术,莫非…”她脸色变了变,就不再往下说了。

巫蛊历来是后宫禁忌所在,文墨与长青此时难得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迷惑之色,当下却并不多言,长青只下令让侍卫搜查崇嘉全殿。

毓枚宫中一时无人说话,只待侍卫来报。

约莫小半个时辰,一银甲侍卫匆匆而回,手上握着两个桐木削成的小人,号称在崇嘉殿的东边院墙下挖至而得。

长青拿到手中,见两者腹中皆钉一根三寸长铁针,背后赫然写着“王瑶华、柳秀容”,他唇紧抿成条线,透着极大的不悦,还有股不可侵犯的帝王尊严,“淑贵妃人呢?”他淡淡地问,声音寒如冻冰。

不多时,淑贵妃便由人搀着来到正殿,她诞下皇子之后,身子一直虚弱,此刻因急促,面色泛出白来,额上濡出些汗,而那柄点翠穿珠流苏在脑后轻摆,划出几道凌乱的弧线。

她缓缓跪下,怒嗔道:“皇上,臣妾从未听闻什么巫蛊之术,如今遭人诬陷,请皇上还臣妾一个清白!”说罢,她看了眼蔓容华,讥讽道:“莫非是你诬陷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蔓容华身子轻颤,往后挪出几步,劝道:“姐姐莫再逞强,如今我已将你我二人之事皆告诉了皇上,又有物证在此,你就认了吧。”

此时,宁妃蓬头散发,硬撑到明间,指着淑贵妃,厉声道:“难怪我今日突然心悸腹痛,原来是你要害我,要害我腹中胎儿!”说着,她就要扑了上来,终被人架住,一刹那,明间乱成一团。

淑贵妃皱眉,只盯着皇帝:“皇上,你信她们,不信我?”长青并没有接她的话,只靠在扶椅上一手支头,冷冷将两个桐木掼到她跟前。

淑贵妃怔怔看了半晌,眼眶终是泛起了红,她放下丞相长女的脸面,微微挪膝,跪向右手侧那人,凝色叩首道:“请皇后为臣妾做主。”

文墨心中忽然就有些难受了,她抬眼看向上头那人,不期然地又是四目相接,各自眼中皆有对方看不明的情绪在,她暗叹一声,嘴角牵起丝无奈:“地上凉,你身子弱,起来说话吧。”

淑贵妃咬着红唇,摇了摇头,复又叩首请文墨替她做主,一时间,宁妃口中骂道“毒妇”,又要作势扑了上来。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陡然喝道:“没想到你心如此恶毒,竟敢谋害两个皇嗣,莫要以为生了皇子,就可以在宫中为所欲为!皇上,还不下令将她拿下,打入冷宫?”

皇上似才缓过神来,眸子阖上倏尔又缓缓睁开,有些许深意流淌其间,是不舍,是痛心,还是其他?

“来人——”他正欲唤人将淑贵妃带下去,就听一声“慢着”突然从旁乍起,长青看向阻拦之人,竟有些不可置信,整座正殿内的人,此时皆瞠目结舌。

文墨欠了欠身:“皇上,臣妾有话要说。”也不等皇帝批驳,她又自顾接了下去,深怕下一刻就要后悔,“今日这事,皆因有人要下毒害蔓容华而起,太医已禀报说此毒无色无味勘验不出,臣妾心生好奇,遂命零露殿重新炮制了一盘,如今皆在此。”

赵忠海托着银盘上前,是两盘摆成一模一样的翠玉豆糕,文墨分别捻起两块:“一块有毒,一块无毒。”

不待他人反应,她吞下一块,笑道:“那就让臣妾试试这是何毒。”

看到皇后这般动作,众人皆骇然,一时惊呼四起,长青慌忙上前架住她,又拦下她的手,忿然吼道:“你疯了?!”见她已咽了下去,又赶紧重重去敲她的背。

文墨一阵乱咳,又猛地挣脱开他:“据容华所言,那只猫吃了就死了,看来臣妾运气不错,那还剩这一块…”她捻在指尖,环顾四下,轻笑道:“就是有毒的了?”

她正要往嘴里送,长青一把抢下:“朕不知你在做什么,若非要吃不可,那由朕来吃就是了。”

长青直接丢进嘴里,这回众人更是失色万分,纷纷扑了上来,有捶背顺气的,有端茶送水的,还有恍然失神的,更有哭天抢地的,却见他嚼了几口吞咽下去,只怔怔看着眼前之人,又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喃喃问道:“朕可是要死了?”

文墨摇头苦笑:“皇上寿与天齐,怎会死呢?这两盘都无毒,皇上可知了?”

不多盘问,一切皆都清楚,蔓容华说动宁妃以皇嗣为谋,用巫蛊之术诬陷淑贵妃,而所谓中毒,亦是她编排的一场戏,只为诱皇后一并对付那人,眼见巫蛊之计要成,却没料到皇后会在最后帮了淑贵妃一把。

皇帝下旨,蔓容华降为答应,打入冷宫,宁妃降为贵嫔,禁足毓枚宫,至此,这宫里又沉寂了下来。

是夜,长青批完奏章,心绪还是难宁,他悠悠踱到咸安宫,未让人通传,自顾撩开西暖阁的帐幔,就见文墨端坐在南窗榻上,奋力剥着个石榴,鲜红蔻丹上粘着些汁水,看着极其狼狈。

他坐到对面,接过她手中整个石榴,耐心替她剥起来,直到将一粒粒粉白的石榴粒捋到盘中,方递到文墨面前:“还生气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文墨摊手,她捡起几粒放入嘴中,刚咬上一口,就愣住身形,没有再动。

长青见她这样,心生疑惑,亦捻起几颗尝了尝,旋即扑哧笑出声来,他擦了擦手,挑眉之时不无得意:“朕手气不错,运气也好,只是——”

他看着文墨,感慨道:“只是,你今日无须如此,以后还是多为自己着想些。人生如习字,你从来都是思绪杂念太多,什么都难已取舍,到了最后,总会尝上苦果。”

文墨想到当时临帖习字情景,莞尔一笑:“我是改不了了,苦果早尝了,还差以后那些么?”她复又捡起几粒,咀嚼之间,忍不住喟叹,真甜!

第 68 章

刚刚入冬,京城文府内就添了新丁,采怡顺利生下个大胖小子,恰好是瑞字辈的,遂取名唤叫瑞凌。消息传至宫里,文墨欣喜之下重重赏了好些东西回府,又嘱咐嫂嫂好生歇息,莫落下什么病根。

待采怡过完月子,潘氏就携着她和瑞凌一道进宫谢恩。

文墨见着裹在襁褓中的小侄儿,白白胖胖,她心底一软,就将他讨来抱着逗弄。那小子倒也卖她面子,难得没在闷头睡觉,小眼忽闪忽闪,眯成两条缝,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文墨极为欢悦,哈哈大笑,连说这小瑞凌和自己有缘,又命荷香去拿了好些东西来。

潘氏偷偷瞧了眼女儿那平坦的小腹,隐隐有些担忧,文墨进宫前身子一向不大好,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倒也是奇怪,潘氏眉头微蹙,暗叹在这宫中有个孩子傍身,总是好的。

母亲这点小心思没逃过文墨的眼,她狡黠一笑,是个全不在意的样子,只眼梢处显出丝无奈,母子缘是天注定,强求不得,说不定,她这一世就是缘浅呢?

再者,子嗣之事,也不是她一个人心里想着念着,就能成的!

如今后宫之内最得宠的,还是淑贵妃。

因巫蛊之事,皇帝自觉过意不去,再加上淑贵妃诞下唯一皇嗣,便今日赏一些,明日再赐一点,都是最为珍贵的东西,连带着崇嘉殿都重修了一回,只能说恩宠更盛从前。

那被贬斥的三位,索性撕破脸巴结到淑贵妃身边,处处想着替她出头解恨。反倒是淑贵妃收敛许多,每日按时晨昏定省,也能静心和皇后聊上一会。

文墨看在眼中,知她的意思,也就无视那三位的小吵小闹。

要进腊月的前几天,一直禁足在毓枚宫的宁贵嫔诞下位公主。李泰福急匆匆去两仪殿报喜时,皇帝只下旨接公主至咸安宫,其他未再提其他,李泰福面色愕然,又转身去了雅韵斋。

熟料雅韵斋中那位,对他也是避而不见,只传话说让贵嫔安心养好身子再谋其他。

公主被接至咸安宫,长青和文墨对着这哇哇大哭的小家伙手足无措,只剩面面相觑,商量之下,就将乐良仪进至贵嫔位,定下封号为“贤”,往后由她来抚养公主。

贤贵嫔少不得又对提议的皇后感恩戴德,公主虽不是她亲生,但傍在身边,皇帝也总能时时想起,常来坐坐。

不过几日,身处冷宫的柳答应亦感觉到胎动,种种因缘际会之下,二皇子还未来得及啼哭一声,就仓促夭折,而柳答应也因难产血崩而香消玉殒。

这两桩人命的逝去,给接下来的这个年节蒙上了层灰,连带着景祐七年的开年都是暗灰之色,文墨跪在偏室佛堂内,面对着菩萨,头一回替自己虔诚地许了个愿。

后宫一副冷清之状,前朝却是热闹至极。

过完年后,四朝重臣太师徐之奎突然上折子告老还乡,皇帝挽留再三,也抵不住他坚决离仕的念头,一时间,朝中徐派之人皆是措手不及。

凌仕诚看准机会,利用丞相之能,随便拟出罪名,除去多个眼中钉,复又重新在要职上安插自己的人,这一回,朝中再无能与之相抗衡的文官。他权倾朝野,又有长女在后宫作保,遂这朝廷也快成了凌仕诚一人玩耍之地,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聚敛钱财,无所不为。

景祐七年,正月,左都副御史曹宁查明丞相有逾制之举,上书弹劾,奏折被截,御史反而锒铛入狱,史称“曹宁案”。

景祐七年,二月,江南道监察御史方宝深上书控诉江南各省布政使贪赃枉法,各地库银亏空,这些人皆是凌相门生,弹劾奏折被丞相所拦。方宝深早有准备,化成乞丐,携诸人罪状只身上路。

景祐七年,四月,方宝深终到达祁州,由武易安引荐面圣。皇帝震怒,命其彻查此事,因凌仕诚早有准备,又提前将自己撇清关系,最后以处死四人告终,史称“方宝深案”。

“方宝深案”查完之后,就牵扯出先前的“曹宁案”,皇帝当即下旨释放曹宁,恢复官职,又旁敲侧击提醒了凌仕诚一番,惹得凌相诸多不服,让底下之人使劲给皇帝添绊子。

那几人处死当日,武易安于深夜被秘诏入宫。

他被领至千秋殿时,就见皇帝负手从右侧屏风后绕出来,脸上挂着寡淡的笑,不疾不徐问道:“易安,最近可有何新鲜事?”皇帝身影在烛光拢映之下,越发颀长,也越发清冷。

武易安总觉得现在皇帝的眉眼和姿容,与先帝当年有了几分相似,他不敢耽搁,忙将近日丞相及其党羽动静一字不落地报了上来。

长青随后又问起京中诸位握有兵权之人可有异动,武易安复将庞阙、无忧等人行踪一一上报,末了又提了句:“有探子见到南边的人混在京城之内,倒是有些异动。”

长青的脸色这才凝重起来:“都赶巧了?”他抬手理理衣袖,忽而一笑:“易安,咱们这回就将那些个不安分的全都逼现行来。”

武易安忙说不行,又心头惶惶然道:“着实危险,还请皇上慎重,何况师出无名啊!”

“无妨,”长青笑得愈发粲然,“朕做事,求得就是光明磊落、师出有名这八个字,否则岂不落人口舌?”

这话让武易安又是一阵迷惑,他心尖一颤,真真是何其像也,也许皇帝当久了,自然而然都会变成这样?

待武易安退下后,长青又去了崇嘉殿,殿中贵妃还没安寝,正耐心哄着怀中孩儿。

淑贵妃见到皇帝来,忙想要跪下接驾,长青一把扶住,又见她怀中的孩儿安然酣睡,不禁微微一笑,又伸手接过。

淑贵妃身形一愣,喃喃惑道:“皇上,今儿怎么了?”

长青将孩子拥在怀中,轻轻摇了摇笑道:“朕小的时候,极希望父皇能这样抱着朕,可惜…”他偏头看向身旁之人,面有落寞,“朕当年多受叶眉你的照拂,没有你,就没有朕的今时今日。”

淑贵妃怔忪之下,眼眶就隐隐含着泪,她依偎在皇帝肩旁,指尖拨弄着孩子面颊,一脸的甜蜜与安宁:“六岁那年,叶眉头一回跟娘亲进宫见着皇上,我心里头就一直记挂着皇上。”

她顿了顿,满足喟叹道:“叶眉有皇上刚才这几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了。”

长青将孩子递给一旁的乳娘,伸手搂住她肩膀:“叶眉,待前朝事少些,朕带你去孟州行宫,可好?”

“真的?”淑贵妃惊喜交集,“皇上还记得我们在那儿的事?”见皇帝点头,她又接着道:“这回父亲的事我已听说,能不能看在那年在孟州…”

长青耐心安抚道:“朕都记得,没事,别担心。”

初夏时节,适逢皇长子周岁,皇帝亲自下旨,命内务府此番要好好热闹一回,遂定于在崇熙殿内办一场家宴。

宴前,妙阳领着丹蓉来咸安宫,恰好遇上文墨和皇帝对弈,暖阁之内静悄悄地,唯有听见双方落子的声音。

见他俩难得的安静相处,二人略感尴尬,齐齐转身就说要去雅韵斋,长青见他们这样窘迫,将棋子一撂:“不扰你们闲话,朕先走。”

文墨啧啧叹息:“皇上,这是摆明看不上臣妾的棋艺啊,荷香,这盘棋就这么留着,等皇上空了,再接着下。”

长青被逗得抿唇浅笑,两个笑靥明显起来,他正欲要走,忽然好奇怎么不见归之先生,还说想与他论论词话,妙阳无奈摊手:“这些日子学馆里有些忙,估摸着他得等到掌灯时分才来。”

他恍然大悟,又看向丹蓉,关切道:“王府里可都还好?你祖父如何了?”丹蓉微微欠身:“谢过皇上记挂,王府里一起都好,我祖父回乡后亦都好。”

待皇帝走后,妙阳才夸张地看着文墨,俏皮坏笑道:“咦,墨姐姐,你与皇帝哥哥又和好了,不冷战了么?”

文墨睨了一眼,轻点妙阳额头,嗔道:“嫁人后愈发的没脸没皮,真是讨打,你家皇帝哥哥是难得来一回,就被你俩撞见了。”

妙阳笑嘻嘻地捻起颗青梅,一副不信的样子,文墨拿她没办法,无奈道:“爱信不信。”

其实还真如文墨所言,长青因前朝政事忙碌,又念及他俩隔阂还在,故并不常来。但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自下朝后就一直赖在咸安宫中,完全无视文墨疑惑愤恨和送客的目光,两人一起用过午膳,又各自歇在东西暖阁之内。

这是帝后之间最大的秘密,文墨自前年从天祁行宫回来之后,一直未曾侍寝,起初是他两人吵架,互不相见,可就算后来因那巫蛊之事勉强言和了,也再未同床共枕,如今算算已差不多两年之久。

这日中午,文墨独自在西暖阁睡得迷糊之际,就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她茫茫然睁开双眼,就见一只素净修长的手,虚虚挨着自己脸颊,指节分明又泛着点白。

两人俱是一愣,文墨正要开口,长青的手指就恰好挨着文墨唇边,低声道:“别说话。”

文墨双手往上提了提薄被,因这个动作,青纱帐中一瞬间弥漫着说不清的情愫在,长青黑色眸子里倏尔流淌出点点星芒,他俯下身,吻在了文墨唇畔。

在最后恍惚之间,文墨偏头看见窗外金乌散漫,那是个极温暖的所在,引着她往前走,她听到有人在轻吟,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声声一句句,将文墨的心一点点装满,又溢出…

二人欢爱梳洗完,长青又缠着她下棋,直到妙阳和丹蓉来才走。当文墨应付妙阳“爱信不信”四字时,脸上还是泛出些红来。

妙阳没放过这道绯红,又好一顿憨笑,逗得文墨连气都没处说。

是夜,崇熙殿内四处皆是硕大的夜明珠,将殿内照得敞亮,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唯独无忧还是个低头尴尬喝闷酒的模样。

文墨看在眼里,目光又一一扫向贵妃、丹蓉、无忧诸人,心中暗叹,这其中的结,究竟怎么能解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