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席,淑贵妃由人搀着往崇嘉殿去,乳娘抱着皇长子跟在后头,忽然见前头甬道来了个人影,正是咸安宫的赵忠海。

他一手提宫灯,一手撩起拂尘,弯腰恭敬请道:“贵妃娘娘,皇后有请。”

第 69 章

漏尽更阑,薄薄的一层雾在皇宫内弥漫开,随着初夏凉风悠悠然四下飘散,到了咸安宫前,打了个旋儿,消散在人群中,全数化成叶梢上的点点莹透露水,似是白珍珠,又像美人泪,总是惹人怜。

文墨仅着一袭湖色衬衣,底下是翡翠纱裙,匆忙出来,头发还没来得及绾,随意披散在身后,宛如厚重的锦缎。

她站在咸安宫前,双手垂在身侧,只怔怔看着前方众人。

两列大内侍卫约莫四十余人,悉数跨寒锋腰刀,此刻神色皆肃穆又凝重,像是一尊尊陶俑。

当先一人乃今夜宫直的一品侍卫鲁湘桐,他已久久跪地未起,见皇后仍不做何反应,只好复又抱拳大声唤了声“皇后娘娘”。待见皇后朝他微微颔首,鲁湘桐才继续道:“皇后,皇上命我等前来彻查贵妃一事,请娘娘别为难我们。”

是了,是有这么回事,淑贵妃刚刚无故溺亡,所以皇帝要查,结果查来查去,查到了赵忠海,也就顺着藤查到皇后这儿!

文墨这会才真的缓过神,她用力眨眨眼,这双漂亮的眸子失去了银月之辉,此时黯然一片,浓重的悲怆与淡然的无力在心尖交织着荡漾开,逐渐就流至全身,那种彻骨寒意,竟像是要将她一截截一块块地冰起来。

身子有些发麻,文墨握紧双手,踉跄挪开几步,侧身让出了宫门。

赵忠海被带离咸安宫时,文墨还立在宫门前,主仆二人相视,文墨终扯起个苦笑。她是个信佛之人,佛曾经曰“劫缘皆是命定”,所以这一场难,难道也是命中注定,要让她生生受着?

咸安宫门前还余四名侍卫,两边各立两人,文墨眉眼斜斜一挑,不怒自威地斥道:“怎么这也是皇上吩咐的,要禁本宫的足?”

四人面带难色,皆垂首抱拳,领头一人冷冷道:“皇上有旨,不是禁皇后娘娘的足,而是要禁咸安宫阖宫上下!”

文墨到此刻,方起了丝恨意:“你去告诉皇上,本宫要面圣。”

“皇上悲恸欲绝,已下令不想见任何人,包括皇后在内。”那人公事公办,回得倒也快。

文墨仰头长长一叹,胸中抑郁到底难平,只得往里走去。

暖阁之内,下午那盘未下完的棋还完完整整地摆在那儿,她气极反笑,毫不犹豫地将白玉棋盘掷到地上,砰地一声,棋盘摔成两半,而原来那些黑白棋子趁机骨碌碌地四下逃散,乱成一片。

荷香、含柳等人跟在身后,此刻皆心慌了,忙蹲下身子去捡,一边新蕊又端上热茶,好言劝道:“娘娘,何须生那么大的气,那帮侍卫也就是将赵公公带去问个话,说不定明儿一早他就回来了,咱们咸安宫也就脱了干系,没事了呢?”

文墨惨然一笑,渐渐就笑得收不住,笑出些泪来。众人在一旁,看着皇后这样,心里愈发惊慌,你看我,我看你,终得新蕊又问:“娘娘,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文墨用绢子抹了抹泪:“这回,不一样了…”前朝不稳,后宫之人又怎能苟活?说来说去,这宫中所有人都是棋子罢了。

翌日,赵忠海承认受皇后指使,昨日深夜溺毙淑贵妃。听闻这一消息,咸安宫中人人皆称不信,唯独皇后面色如常。

因淑贵妃暴毙,皇帝恹然伤心过度,已连续多日未见其上朝听政,而凌相陡然丧女,悲戚难抑生了场重病,主持大局有心无力,朝堂混乱不堪。

士林之间对此已是哗然四惊,多有微词,起初众人还只敢私下偷偷非议国事,待到朱广略朱大家公然在文馆批驳皇帝沉迷女色不谙国事后,天下学子才以其为标杆,公开谈论起来,一时以为风尚。

不多时,昏君论调重现街头巷尾,更有胆大者,直言皇帝早就应该禅位,以便有能者居之。

可就算民间议论成此,饶是众大臣在承天门外跪了几日,皇帝依然未曾露面,只在贵妃丧事完后下旨再去孟州行宫祭奠。

这道旨意,少不得又在士林内惹起好一阵轩然大波。

“哎,你们说,皇帝到底怎么想的?”这话已成士林间每日见面必备,此刻那说话之人抿了口茶,也不顾身在茶楼,贸贸然直接发问。

这还用说?另两人睁大眼皆是个不可思议的模样,齐齐摇扇叹道:“妖女祸国呀!”

先前那人一脸狡黠,稍微压低些声,直奔主题:“我看瑞亲王不错,有赫赫战功傍身,能登大宝。”

“切,”另一人抖肩质疑:“有战功就行了么,还不是个惧内的?我还是拥戴和亲王,王爷品行学识都是拔尖的,又能礼贤下士、宽厚待人,他若为政,必当清明。”

这二人一语不合,为着到底哪位王爷该登基,争得是面红耳赤,就听旁边一人噗嗤笑出声来,意有所指道:“小子真是胡闹。”

那二人止住争辩,看着邻桌那人,见他着雪青暗纹直身,头戴四方平定巾,是个儒生打扮,不由好奇道:“那你倒是说说看?”

那人抖开手中折扇,留下“莫谈国事”四字与一锭纹银,翩然离去,只剩那三人面面相觑,倒不知遇上个何等出手阔绰的人物。

他们遇上的,正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季堂,因这些天朝廷内混沌,他不过每日去都督府应卯,其余时间都是随便打发。

季堂迈出茶楼,轻摇折扇,还是忍不住摇头暗叹,朝堂变成如此,难怪人心惶惶,倒不知这皇帝该伤心到何时?

其实,若较真论起来,谁做皇帝,于他而言,又有何差别?换来换去,都是他林家的天下罢了。

季堂茫然四下张望,见人来人往,忽然就不知身在何处了,这般大好繁华的世间,难怪都想法设法的抢呢!

他复又长叹一声,轻摇折扇,步行回了庞府,熟料季堂刚跨进正门,就见个着宝蓝长衫的青年迎出来,手舞足蹈地拉着他,欢喜道:“四叔,归之先生来了,在书房等你呢,你倒是快点啊!”

季堂唬了他一眼:“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大惊小怪,沉不住性子?”纪元挠头讪笑,偷偷撇了撇嘴,又赶忙将季堂拖去后头。

绿荫郁葱,流水滴答,而寂静的庭院中间,立着个月白绸衫之人,此时负手而立,对着淙淙流水出神。牧秋还是那么的白,衬得人俊逸脱俗,好像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何痕迹。

季堂过了月门,拱手道:“归之,久等了,稀客呀。”李牧秋听见声音,缓缓转过身,亦拱手作揖:“国公,归之今日叨扰,讨杯好茶喝。”

二人进来房内,对坐于案前,下人端上茶后静静退去,室内静谧,案上雕花金炉熏烟袅袅,沁人心脾,甚是雅致。

“国公,从金州至祁州,你这室内用得香可都不曾变过!”牧秋轻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季堂猛地被他一提,不禁感叹道:“是了,不想我与归之也认识了有——”季堂还在心中默默估算,就听对面那人微笑答道:“长乐十四年的冬日,归之第一次见到国公,到如今景祐七年,也有十年了。”

此言一出,季堂一愣,情不自禁地愕然:“居然十年了?!”话中似有无限叹息和感怀,又不知想到什么,他凤目微微上挑,露出个欢愉的笑来,眼角随之起了些细细的皱纹,像是条调皮的鱼儿停在眼梢之上,他摇摇头:“果然要服老,以后这天下还得靠你们。”

牧秋放下茶盏,敛色拱手道:“国公轻言了,今日我来,正是对国公有事相求。”

“哦?”季堂挑眉,“不知何事可帮归之的?我若能帮到,自当尽力而为。”

牧秋卖了个关子,指着头上那枚束发玉簪,顾左右而言他:“国公,凭你的眼力,可识得这支玉簪产自何处?”

季堂抬眼打量过去,这支玉簪晶莹透亮,是个极好的成色,他微眯着眼,猜道:“莫非是平丘所产?”

牧秋点头:“正是,此簪乃归之弱冠之年,临夏所赠。”

甫听到“临夏”二字,季堂身形猛然一滞,眸子微缩,他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人,除了礼亲王偶尔会透露些消息,已经甚少有人会主动在他面前提到文墨,倒不知李牧秋今日打什么主意。

牧秋看他这样,唇角浅笑:“不知国公是否知道,临夏因牵扯淑贵妃溺死一事,如今已被禁足宫中一月之久了?而且,听闻皇帝这次出京,也并不打算带她一道。”

“莫非,是临夏有事相求?”季堂担心文墨在宫中有何不便,遂托李牧秋带话,故此直接这样问明。

牧秋摇头:“不是临夏相求,而是归之想问国公,是否愿意救她?”

季堂听到此,便知他话中有话,此时只当不解,顺着道:“归之这话到底何意,季堂倒不甚明了。临夏性子虽倔,但绝不是个无故坑害人命之人,待皇帝查明了,自然就会赦免禁足之令,谈何救不救呢?”

牧秋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案上写下一个字:“国公与临夏之间到底如何,归之是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国公是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倒不如趁此机会…”

那个字微微闪着光,是个最蛊惑的所在,若是做了,他和文墨之间还有一线希望,若是不做,那此生就是连见都见不上了,可今时今日之境…

季堂蹙眉抿唇,不停摩挲着旁边那只青花压手杯,一瞬间各种心思翻覆,可到了最后,他终缓缓摇头:“今日之事,我只当做不知,其他的,抱歉,季堂爱莫能助。”

以文墨为饵,牧秋原本是胸有成竹,此刻听对面那人婉拒,倒是一愣,转而一想又明白了半分,他庄重起身作揖:“多谢国公,归之告辞了。”

季堂未曾留他,他踱到庭院之中,看着这朗朗晴天,却不知今日这局,自己到底押对了,还是错了?除了文墨,他还有身后一大家子,谈何容易呢?

且说牧秋从平康巷内出来,闪身进了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一路过了几条巷,到祁州城最为繁华的街上,在个门头寒酸之处停了下来,匾额上仅书“文馆”二字。牧秋掀帘而下,径直往里去。

一路向他恭敬作揖之人络绎不绝,牧秋亦一一回应,时而停下闲聊两句。到了最里那间陋室,牧秋才停步敲了敲门,听得里头有人应,他推门而入,哂笑道:“他没应。”

案后那人锦衣华服,正是无忧,短短一月之余,他比之家宴那日已瘦脱了形,此刻双眼布满血丝,是个极累的模样,他轻揉眉间:“无妨,早就猜到如此。”过了片刻,他又抬头确认道:“归之,南边那儿确定不会有错?”

“不会有误,请王爷放心!”牧秋俯身作揖,“归之愿以性命担保。”

景祐七年,六月,皇帝离京前往孟州行宫,前朝文武百官随侍,唯独凌相与安国公二人称病,未能同行,后宫之内,除皇后被禁足,其余全部随驾。

景祐七年,七月,皇帝一行刚抵达孟州行宫,和亲王私下调动京城十万禁卫,两万围住皇宫,其余驻守各大城门,拥兵自立,与此同时,南蛮一十八族纷纷异动,战火已燃,史称“景祐之乱”。

第 70 章

和亲王拥兵自立那日,祁州新任府尹冯正不从新令,携剑自刎于承天门外,以身殉国,一袭白袍染血,来去皆是干净。

原先那些不管嘴上说要拥戴谁称帝的,在听闻冯正自戕消息之时,皆是瞠目结舌,又怆然涕下。

文人看重风骨,官员讲究忠君,天下逐渐划成两派,一派自然是有能者居之,另一派还是自持正统,故此,这一年间,为示忠君,想法设法偷偷逃离京城前往孟州者,不在少数。

无忧立于承天门上,双手负在身后,只冷冷看着底下冯正的尸首,汩汩鲜血顺着青砖之间的缝隙四处溢开,像是朵恣意张扬的桃花,到了生命最绚烂的时候,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敬意。

他朝着殷红遥遥一指,语带哀叹,似有无限的惋惜:“冯正是个忠厚之人,斩首示众三日,再厚葬了吧。”

无忧眼眸之中淌着些悲戚,他虽眷恋皇位,但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根本不指望这次仓促起事能成,可他还是冒险走了今日这步棋:私自调兵、勾结南蛮、煽动士林、散播流言…

于他而言,谁死不是个死呢,只是,她却再也醒不过来唤他一声“无忧”。

六岁那年,无忧第一次见到叶眉,只这一眼,他便将整颗心掏空给了她,他们青梅竹马,一道长大,虽偶尔吵闹,但也算两小无猜,感情甚笃。

他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他以为叶眉也是喜欢他的,可长乐十七年初,二哥因一名宫女之死生了场重病,他就在心底知道,她是喜欢二哥的。

大哥成婚那年,无忧在心底抱着丝希望,去凌府提过亲,可是被叶眉当场毫不犹豫地拒绝,她不过是一心一意盼着入宫,盼着能和二哥长相厮守。

她得偿所愿,盛宠加身又诞下皇长子,无忧亦替叶眉开心,只盼着她今生能继续这样开心下去,可是,她现在,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可让他怎么活呀…

想到这儿,无忧忍不住地想要仰头长啸,拢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紧,指甲深陷在掌中,掐出一道道月牙纹。

他的心不可遏止地痛起来,这种绞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鞭挞着他,若是当年,若是当年,她嫁给自己,怎会惨死?

这回,不是为了争夺皇位,他只想给叶眉报仇罢了,他想要这些人通通给她陪葬!。

无忧撩起衣摆,肃色往那座巍峨深宫之中走去,禁军首领韩卫平跟随在侧,将京城内动向一一禀明。

无忧听完又问孟州那边动向如何,韩卫平禀道:“这次京城与南蛮同时起事,皇上,啊不——孟州那边果然是措手不及,现已任严宏为统帅,调集西南和江南两方兵力前去。而京城这边,”

他歇了歇,续道:“距离祁州最近的是江北诸营,属下已按令于昨夜突袭最近的青州,以快制胜,拿下青州不成问题。至于西北道,调兵符一直在庞阙处,他这回滞在京城,倒是可以为我们所用。”

“本王担心西北的调兵符早已出了城,还是小心为妙,切莫大意。庞、凌二人都是朝中重臣,如今同时称病,颇有些诡异,派人好生看着就行,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无忧定下心神后,总觉得有丝不妥。

韩卫平诺诺应下,又低头道:“属下已命人搜查过皇宫上下,只剩咸安宫的皇后、毓枚宫的宁贵嫔还有明义宫的礼亲王在,其余的,都是些宫女内侍。”

很好,一命换一命,他也要让那人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距咸安宫尚余几步之遥,无忧就见一内监佝偻着身子,双手垂在两侧,跪在宫门前。

七月的太阳极毒,明晃晃地直刺眼,那人脸上挂着一道道汗,顺着面颊滑下来,汇聚到下巴尖上,再一滴一滴砸到地上,他身前已积聚小半滩的水,想来已是跪了许久。

无忧踱步上前,经过这人身旁时,斜睨了一眼,只觉得有些面熟,早有人在旁道:“王爷,这是咸安宫首领太监赵忠海…”

不待他说完,无忧停下步子,面色冷峻地确认道:“就是这人杀了淑贵妃?”

赵忠海被晒得晕晕乎乎,此刻陡然清醒,他抬眼看是和亲王,赶忙俯身低拜。

无忧眼中的厌恶又多了些,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他拖下去,怎么难受怎么折磨,别让他死得太舒服!”

那赵忠海也不哭天抢地求饶,只怔怔被人架起踉跄往外拖去,就听一声“且慢”,话音不高,但掷地有声,清脆悦耳,那些人手中拉扯动作俱是一停,愣愣看了过去。

无忧亦抬眼,就见文墨一身月牙白裙衫,鬓间除开柄点翠回首凤凰头花外,还有枚凤凰衔珠展翅金钗,由人从里头搀着,自暗至明,一步一步缓缓走了出来,自有股威严的架势。

自皇帝离宫那一日起,宫内所有侍卫皆撤,连带着咸安宫前的大内侍卫也一并没了,所以,这皇宫就是座空城,而文墨,就是这座失陷空城中皇帝的颜面。

无忧微微一笑,其实文墨现在的模样和初识时并无二致,眉眼如月,清清淡淡,只不过历练了些不怒自威的骇人气势。

文墨与无忧对视,眸中带笑:“王爷,一别两个月,倒真是不一样了!” 她啧啧摇头,像是替他哀婉,旁边禁卫见此,一时按耐不住,纷纷拔刀相向,只等一声吩咐,就让她人头落地。

无忧摆手止住众人,敛起神色,郑重道:“皇嫂,本王只想问一句,叶眉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文墨看着无忧,他风流倜傥之举一如当年,却也是个痴情空付之人,她叹了一声,浅笑,只答“不是”。

无忧微微退后一步,心中恨意止不住地翻涌,果然是他,叶眉那么爱他,他居然亲手葬送了她,居然舍得杀了她!一刹那,他面色复杂变幻,眼中多了灼灼愤怨。

文墨看在眼中,镇定问道:“王爷,你今日前来,可是要杀了本宫,以祭奠贵妃在天之灵?”她目光澄明,不露丝毫惧色,坦荡得倒是让无忧一怔。

他们相识一场,一直是君子之交,无忧到底狠不下这个心,只匆匆作了个揖,就欲转身离去,只听文墨唤住他:“王爷,若是现在挽回,还有机会,否则,只是中了皇帝的计。你这样,会害了丹蓉,牵连妙阳和先生他们。”

无忧凄然:“我早就猜是皇兄所为,只不过真没想到,皇兄会这么狠心,嫁祸于你,又将你独自留在这危险之地…”

一阵热风袭来,吹动鬓间珠钗轻轻作响,文墨颈间紧着有些微凉,她拢了拢衣襟,笑道:“王爷,若没有这样的算计和狠心,他怎么能当皇帝?若不引你上钩,他这个皇帝,又怎能当得安心?”

无忧忽然哈哈大笑,难得的肆意狂放,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模样,旁边诸人皆被唬了一跳。

“临夏,你可知,景祐三年时,皇兄为你破了三年守孝之约,那些昏君妖女的流言是谁下令编的,是谁下令传的?”

无忧看了文墨一眼,神色复杂:“所以,你可知,我早就没了回头路?这一次不管是他引我,还是我主动入局,早晚都会有此一遭,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们兄弟几人,从小到大,争来夺去,为了女人,为了皇位,为了这天下,没有一天的安宁日子!”

无忧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他鬼魅地回头一笑:“还有,临夏,你可知,归之先生乃是南蛮之后,这些所有的,都是归之先生所谋?”

他看着文墨目瞪口呆面色惨白的模样,心中又了些报复的快感,这世间不管怎样,人心总是隔着一层,天上地下,就此一回,为了叶眉,为了自己,他拼上全力也要博上一搏:“皇嫂,你要好生活着,我会让你亲眼看到皇兄是怎么死的!

他大步离开,经过赵忠海时,无忧只觉得乏力,摆摆手,就让人放了他。

待无忧与禁军离开,文墨再也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只余归之先生四字在脑海之中,她身子一歪,旋即瘫软在地,咸安宫中乱成一片…

文墨再次睁眼时,只能迷迷糊糊看到青纱帐柔柔飘着,像个孤魂野鬼荡在世间,煞是可怜。她再偏头往外看去,几道暖阳从南窗下照进了屋,在地上铺开一卷金色画轴,可也仅仅只能照着这么一片地方,其他的,都是阴暗之处。

她用力眨眨眼,眼睛干涩地哭不出来一滴泪,声嘶力竭之下,唯有低低唤了句“人呢”。

听见皇后的动静,新蕊掀开朱红帷幔,闪身进来,边扶起文墨,边愁眉道:“娘娘,宫里没有宫直太医,荷香姐姐去了明义宫,看看礼亲王能不能有办法。”

文墨点点头,倚在床畔,揉了揉眉间,又问:“赵忠海呢?”新蕊指指外头,没好气道:“还在外头跪着呢,他真不是个东西,竟还有脸回来。”

当听到皇后要宣他进来时,新蕊眼睛更是瞪得浑圆,又不好忤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赵忠海唤了进来。

赵忠海跪在床榻前,就听纱帐之中那人劈头盖脸地直接问他与皇帝之间的勾当,他身子一颤,连磕三个响头,不敢有任何隐瞒:“回禀娘娘,皇上当年还是皇子时,曾从原来的赵总管手里头救下过奴才一命,奴才便一直暗地替皇上办事。”

文墨冷冷看着地上那人:“他倒有本事,放你这么个眼线在咸安宫里,什么都了如指掌,偏偏还是本宫自己挑的你,真是…”

文墨气极,又问:“你替皇上杀了人栽了赃,他怎么不杀你灭口,反倒还让你有命回来?是要你继续看着本宫么?”

赵忠海忙说“不敢”,复又叩首:“皇上是担心娘娘安危,所以才让奴才回来,吩咐务必护着娘娘。娘娘别气坏了身子,皇上是断定王爷他与娘娘有故交,断然不会加害娘娘,所以才放手这样做了…”

文墨心中怒火中烧,越发来气,挥手连说几个滚字,更觉得意乱不堪,恨不得亲自奔至孟州砍他一顿才好,他断定,他以为,通通都是他一人的自以为是。

皇帝以她为子,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正巧荷香掀开朱红帷幔,见到赵忠海从里头讪讪出来时,不免一愣,而跟在荷香后头的,正是赵垂丹,他跨着个药箱,额上微微出了汗。

赵垂丹见了礼,方跪在床榻间静心诊脉,就见他眉头紧蹙,面色凝重,到了最后,就剩讶然和不解,他收回手,掏出绢子擦了擦汗,又再请脉,如此来回两三次。

文墨见他这样,心中已是不安:“可是有何不测?”

赵垂丹摇头,一脸难色,又有些尴尬:“娘娘,这回…又似是喜脉!”

这二字说出了口,两人皆是不可思议,其实像这样的诊断一年会出现好几回,文墨想了想,又问:“太医院里可还有其他人在?”

赵垂丹摇头:“微臣也是好容易才进得宫来,如今,进来了,就怕是出不去。”

他话中说的,正是和亲王已在京城设下宵禁,于每条巷口内,有专人负责盘查,而大街上巡查官兵往来不绝,若没有通行凭证,只怕连家门口都出不去,而皇宫各城门皆换成禁军把守,人员进出谈何难也?

文墨心下狐疑:“既然如此,那你是如何进宫得?”

赵垂丹抹了抹汗,指指外头:“正是安国公冒险护着微臣进来的。”

第 71 章

赵垂丹话音刚落,文墨又是止不住地一阵眩晕,胸口无端端发闷,恍惚之下,只得倚在枕畔,静静看着南窗底下的散漫金乌,她暗忖,那里肯定很温暖,却怎么都不会照到这儿来。

累意翻涌,她摆手让诸人皆退下,荷香应了一声,又怯怯问道:“小姐,那,国公呢?”

先前文墨晕倒不省人事,宫内又没有御医,荷香只好去明义宫想办法,孝瑜便派了贴身内侍小魏子出宫去找赵垂丹。

结果,小魏子好容易蒙骗出宫,可想要再进来,却是极难了。他与赵垂丹二人在宫门前急得团团转没,最后,小魏子灵机一动,就去了紧挨着皇城的平康巷内,找到留京的安国公帮忙。

庞阙听闻后,也不顾自己还在称病,带着他二人,一路从含光门闯进皇宫。

文墨听完经过来由,知晓这次为请太医进宫,已是绕了一大圈子,而又惊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不消片刻,无忧那儿也会得到消息。

若是这样,那更会对季堂不利,他这回称病,必然有他的想法,却为了她…文墨心思转了几道,吩咐下去:“请国公稍坐,我歇一会就来。”

那片金光太耀眼,她阖上双眸,原本干涩难受的眼中,终于酝酿出氤氲水气,到了现在,她还有何面目见他,又值得他如此相待?过往的情愫,与现在的不堪,堆积在一起,终成了个今生都难还清的债!

文墨将自己蜷缩在薄被之中,紧紧揪住被角,方觉得安心了些。

咸安宫外,榴花七月已谢,树上挂满一个个惹人喜爱的青中泛红小石榴,季堂立在中间,饶是荷香过来说是文墨有请,他也迟迟不敢踏进这宫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