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伺候的宫人不敢再看,纷纷背过身去。

文墨正准备喝茶,她手里还攥着一个白釉海棠杯,此时傻傻愣住,反应不过来其他,连茶都忘了喝。

两人互相看了半晌,她眨眨眼,唇动了动,正欲张口说话,那人弯腰又落了个吻下来。

这回比刚才那个稍重一些,她闭上眼,能闻到幽幽花香,能捉到淼淼茶味,能听到清浅呼吸交错,还能感受到那人的流连与温存。

她手一松,杯子就落回了几案之上。

唇舌纠缠了许久才分开,文墨复又睁开眼,心中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想,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个男人,可每次有这个念头时,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耻。

这思量的片刻,那人已走到她身边,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碍于其他人在,文墨脸色变了变,嗔了他一眼,又向隆起的腹部瞟去,意思不言而喻。

长青哧哧的笑,他凑到她耳边,道:“墨儿,我很想这样抱一抱你。”那一年,她昏迷着,在别人的怀里,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翌日,腊月二十七,朝会之上,皇帝对昨天的两道请旨,给了意见,那就是年后再议,然后不待其他,就放了众人的假。

季堂看着皇帝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昨日他被皇帝单独留下来,谈得无非是希望他能继续为国尽忠。

可他一生戎马倥偬,到了现在不惑之年,已不愿再牵扯其他无辜之事,亦不愿再被任何有心之人利用,尤其他与文墨的旧事,被翻来覆去地提起,于他,于文墨,都没有什么益处。

虽然,昨日皇帝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往事无意义,望国公宽心,朕亦宽心”,可三人成虎,谁知那皇帝的疑心什么时候又会起了。

何况,他对着文墨能说放下,可对着皇帝,心底总是有着怨愤的,倒不如避开,一劳永逸。

他叹了一声,转身欲往宫外走去,正好就遇着礼亲王探寻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眼,互相比了个请的手势。

从永安门出来,含光门街上稀稀拉拉的人,都是准备回家过年的官员,两人行走其间,愈发觉得萧索。

“国公,你乃大周朝的栋梁之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令我钦佩不已,何不留在朝内建功立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莫非——国公还在介怀过去?”

季堂眉头微蹙,但他很快隐下心中的不快,偏头看向旁边那人,他的目光深邃幽黯,很想看出什么来。

孝瑜迎着打量的目光,笑意爽朗,一派坦荡,他作揖道:“若我说错了话,请国公多多包涵,我只是觉得可惜了。”

季堂亦笑:“不瞒王爷,微臣如今只想是卸甲归田而已,无关其他。王爷才是一身的好本领,必不会被埋没。”

东风萧萧,轻轻撩起二人的衣角,又吹动脖颈处的毛边,像是首呜呜咽咽的哀歌,季堂正色作了个揖。

“王爷曾多次相助过微臣,恩德不敢忘。他日,微臣只是一介布衣,若有王爷用得到的地方,自当竭力。”

二人的交谈,被风吹散成一个个支离破碎的音节,落在空中,旁人自然也听不见了。

除夕之夜,天上虽无银月,只得几点残星,可宫里依然是灯火通明,宫灯飘摇,明珠耀眼,很是华贵。

家宴照例是在崇熙殿,太皇太后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她只露了个面,坐了会,便由宁贵嫔搀扶着往外走,剩下帝后二人首座,底下是几位王爷王妃,再往下是宫中的几位妃嫔和皇嗣。

太皇太后步履蹒跚,他们走得慢,可一路未停,唯独经过贤昭仪和得月公主时,她顿住步子,问了好些得月的近况,又道:“昭仪,得了空,带公主来哀家这儿转转。”

得月梳着丱发,歪着脑袋,呆呆看着眼前几人,脸上有些害怕之意,而贤昭仪搂着她,口中称是,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看向上座那人。

文墨正好能捉到这束余光,里面带着些害怕和祈求,再看向另外那人,只见她紧紧扶着太皇太后,额首低垂,隔了些距离,面色看不大真切,但依然能感受到此人肩头微微颤抖之意。

当年,文墨尚未做母亲,所以对着刚出世的得月素手无策,便赐给贤昭仪抚养,如今,孩子的亲身母亲回来了,想见但不能见,此间之苦,她亦能体会一二。

如此一来,实在两难,文墨就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了。

宴罢,几位王爷府上依次告辞,而其他几位嫔妃,也不敢在这一日争风吃醋,按着老规矩,皇帝就该和皇后在两仪殿内守岁。

文墨的身子已经很重了,重到得撑着长青的手才能站起来,她想了想,道:“要不,皇上今儿个找旁人陪着守岁?臣妾这身子,实在熬不住啊。”

新蕊和含槐正要上来搀扶皇后,被长青屏退了,他扶着她一点点往外挪,冷面哼道:“规矩,坏不得。”

回两仪殿的路上,文墨向长青提起方才的得月公主一事,询问他到底该如何定夺。她眉头紧皱,是个感同身受、很是苦恼的样子,长青看在眼里,不由浅笑,未做回答。

待下了轿撵,长青不舍得她走路,便将她打横托起,一路抱回暖阁的软榻上。

文墨只得又问一遍,他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长叹一声“果真是变笨了”,似有无限惋惜。

见她冷眉,横了一眼过来,长青才摊手,道:“当年是朕下得旨,怎么能说改就改?若不是你心软,朕必然是不会撤去禁令,所以,现在这滋味,也只有她自己受着了。”

“且依朕看来,昭仪为人敦厚,得月在她身边,朕很放心。那人城府极重,又是个狠心的,若得月跟着她,只怕学不到什么好。”

文墨不料他会说起这些,她倒是一怔,轻声狐疑道:“莫非,真变蠢了?怎么连这一茬都想不到了?”

长青点头,文墨作势要打,被他一把捉住了,又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笑道:“墨儿的才学,定然都被这个小家伙汲取去了,他定然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只怕朕都比不上他。”

两人相拥着说笑了会,还跟其他父母一样,畅想着腹中孩儿的模样,拟了好些个名字。而为了打发时间,两人决定下棋对弈,号称要一决胜负。

可没过多久,文墨嗜睡的劲头就上来了,她每每落下一个子,就呵欠连天,到最后,径直单手托着腮,打起盹来。

长青手里还拈着枚棋子,此时哭笑不得,便唤人进来伺候文墨先梳洗睡下。这个新年,他终将一个人在殿内枯坐到子时。

无聊之下,长青披着大氅,去了承天门的角楼。从那里,能看到外头温暖的万家灯火,还有漫天璀璨的绚烂烟火。

寒意瑟瑟,他负手而立,难得有心静的时候,就听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长青微微蹙眉,并没有回头。

一个拢着纯白披风的人款步上前,微微福身,见了个礼,道:“皇上,夜里风寒,小心身子。”声音娇俏,有些熟悉,他想了半晌,也不知是谁。

长青这才微微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这人梳着飞燕髻,簪一柄两层流苏,在夜幕底下流溢着五彩的光,纯白披风底下是一身红裙。这一切,让他觉得略微有些眼熟,而这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长青便吩咐她抬起头来。

那人缓缓抬起脸来,一双杏眼含水,如云似雾,痴痴往皇帝看了过去,她底下半张脸隐晦在暗色之中,透着些蛊惑之意。

长青一怔之下,有个名字在他嘴里打了个转,却又被生生咽下,他问:“你是…”

那人又垂下眼眸,面容隐在暗色之中,答道:“皇上心系政务与皇后,自然不记得嫔妾了,嫔妾乃是婉仪明氏。”

长青“嗯”了一声,又将她端详一番,才淡淡道:“夜深了,朕欲回宫,你也早些歇着,别着凉了。”

明婉仪未说其他,只福了福身,道:“嫔妾恭送皇上。”她一动,头上的流苏就跟着动起来,一派的奢华。

过了年,头一日的早朝,被长青拖过年的两道请旨,不得不议。

这第一道,安国公并柱国将军并右军都督庞阙辞官一事,皇帝终是半准了,去掉季堂手中所有的兵权,留了他国公的爵位。

至第二道时,长青还未开口,礼亲王便主动将几个私藏的西姜俘虏交给了皇帝,又请了道旨意,还是望皇帝能指婚,至于指谁家的姑娘,却听凭皇帝做主。

长青未料孝瑜一下子想通了,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连说几个“好”字,目光在底下诸臣脸上扫了扫,最后落在了贺治陶身上。

贺治陶感觉到了皇帝的意思,他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地面,并不准备接招,自家姑娘还吵着要参加今年的选秀进宫,摁都摁不住,简直是一团乱麻…

长青见此,也不再勉强,只好摇头笑道:“五弟,且宽心些,朕替你寻个好的,定给你指一门好婚事。”

春日里,景祐年间的第二场选秀,悄然又至,而文墨也到了临盆待产的时候,阖宫上下忙碌着,只等这两桩喜事。

第 92 章

三月里的风光正好,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却比不过皇宫外的风景。

皇宫东边的延喜门外,停着一辆辆马车,很是整齐,上头都是今年的秀女,人数虽多,却没人敢随意喧嚣。她们由宫中嬷嬷引着,进了皇宫,一直走到永和宫才停。

永华宫,是个二进的院子,亦是皇宫里最富丽奢华的宫殿之一,原本是长青赐给凌叶眉的,可当年她没要,就一直这么空着,直到今年被用来做选秀之用。

正殿之上,长青头戴黑纱翼善冠,身着红色衮服,敛色抿唇,面无表情,更显皇帝的威严。

待听完内侍报的几个名字,再远远瞧着底下唯唯诺诺诸人,他就没什么想要问话的兴致,便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下。

内侍领着这一批秀女鱼贯而出,紧接着,另外几人鱼贯而入,周而复始,怎么都看不完。可被皇帝留用的,却是极少,两个时辰过去,也不过才两三个罢了。

也不知看了多少,长青已经有些乏了,身子不免微微歪斜,靠在宝座上,又不住地揉按额间。眼前这一批完了,他给小平子递去个眼色,复又偏头看向右手侧那人。

文墨穿着深青色朝服,头上戴着凤冠,早就支撑不在,半歪着身子发呆。她一手捧着腹部,一手握着扶手,很是辛苦,见皇帝目光打量过来,不免讪笑。

长青侧过身,悄声问道:“要不,你去歇会?”

文墨摇头,她往他那儿靠了靠,亦压低声道:“臣妾瞧着皇上今天兴致缺缺,不多留几个?老祖宗可是耳提面命,务必要多挑些好的,否则——臣妾可不好向老祖宗交代。”

长青唇角上翘,微微一笑,笑靥清浅,很是英俊。他看着眼前之人,心意柔柔,终开口道:“墨儿,我想和你商议件事。”

文墨眉梢轻轻挑起,亦笑弯了眼,道:“到底是何事,竟要皇上在臣妾跟前伏小做低?哪儿还有事需要皇上来跟臣妾商议?”

这话似乎是别具深意,长青的脸色变得尴尬,他有些不自在:“等今天夜里再和你说。”

文墨笑着“嗯”了一声,身子往回挪了挪,长青也回过身去,接着传人进来。她盯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隐去,嘴角一并耷拉下来。

除夕夜里,那位明氏之事,长青吩咐当日的几名随侍不得外传,他瞒住了众人,自然也包括文墨,他也说不清楚为何,只是觉得这人很…熟悉。

后来,内务府的内监来伺候皇帝翻牌子,长青便有意无意地时常翻起这人的牌子。他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静静看着这人,他心底里便似乎有了些宽慰之意。

明氏常常伏在他身旁,一双杏眼直愣愣地仰望着他,然后,指尖轻抚过他的眉心,软语道:“陛下,可是有何烦心之事?”可愈是这样,他会愈加心烦,然后慌不择路地逃回到文墨身边。

心底的这道异样折磨着他,三个月里,长青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他只能隔些日子去瞧瞧这位明氏,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得到舒缓,可这似乎亦是毒,他更加上瘾。

长青以为自己掩饰的极好,可皇帝的一举一动,能逃过旁人的眼,可怎么会逃得开文墨的眼睛?

于文墨而言,皇帝最近有了个新宠,他心里头挺喜欢的,可偏偏还得顾及她的身子和情绪,小心地掩饰着。这个认知,让文墨有些难堪。

至于那位明婉仪,她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入宫这几年,一直没什么特别,还容易听信丽婉仪的挑拨。现如今到底是什么,引得他一去再去?

文墨还正神游太虚,就听内侍唱喏道:“…贺萌枝…”,她猛地回过神来,往底下看去。

一个俏丽的身影利落地上前两步,款款福身称拜之后,也不似其他人那样垂着头,她反而是笑着抬起脸来,落落大方地看向上头那人,难掩爱慕之情。

长青难得开了口,他问道:“世歆,近来可好?”文墨听了,就猜到“世歆”该是这位贺小姐的表字。

贺萌枝点头,脆生生应道:“尚好,谢过公子关心,春景又至,世歆早已备下杏花酒,不知十日之约可还会赴?”

长青浅笑:“多谢世歆记挂,今日请回吧,有空随你父亲进宫来走动走动,届时朕和皇后以薄酒相待。”

贺萌枝一愣,偏头看向皇后,那人身姿慵懒,虽别有一番韵味,但很是不符皇后该有的仪容风范,她也不知道这个皇后到底配不配得上皇帝了。

旁人听她和皇帝闲聊几句,以为这位贺小姐定然当选,熟知,还是被撂了牌子,此时,诸人都等着看她笑话。

贺萌枝却极为坦荡,她复又福身,道:“谢过皇上,谢过皇后,臣女告退。”说罢,又回了队伍中,毫不忸怩。

文墨这时才正眼看向贺萌枝,那人似也感觉到皇后打量的目光,在这空荡的大殿上,两人目光相及,皆是一笑。

只是,文墨是真心的苦,而贺萌枝,苦中还带着些迷蒙,不甘,亦或其他。

到最后几个秀女出殿,已是日薄西山,这一回,终只留下四人,且都不是高官之女,皆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姑娘。

文墨已经很累了,她一手扶着凤冠,一手撑着扶手,缓缓起身,长青忙将她托了起来,嗔怪道:“何苦逞强呢?”

文墨笑道:“各色佳丽,环肥燕瘦,看在眼里,喜不自胜,何谈苦字?。”

听她这句酸溜溜的话,长青亦笑,他凑上前,挑眉问道:“皇后可是担心朕选的秀女太多,所以,才要在此坐镇?”

文墨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她浅浅福身,做足了礼数,才道:“臣妾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上愿意,今天这些秀女,还有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皇上的。”长青未料及她会如此扎人,不由一愣。

她起身,正好对上长青狐疑的目光,状似毫不在乎道:“臣妾之职,不过是替皇上看着些罢了。皇上若是觉得臣妾做得不好,完全可以再立么。”

长青的面色凝滞,她这番夹枪带棒之语,肯定是意有所指,他摆手屏退殿中诸人,这才低低轻声唤道:“墨儿,我…”他踌躇着,似个难言之隐的模样。

文墨故作不知,仍是浅笑:“不知皇上何事?”她倒要看看此人能憋到什么时候。

四目相接,长青不堪她的灼灼目光,低垂下眼眸,嗫嚅道:“朕想将这永和宫赐给明氏,你觉得可好?”

“臣妾若说不愿呢?”文墨摘下凤冠,长舒了口气,这道凤冠是景祐之乱后皇帝替她重新做得,比原先更为奢华,自然也更重,她感觉自己要受不起了。

长青闻言,也没多想,顺着道:“那就算了,朕也不过一时心起,都听皇后的。”

文墨哧哧的笑,她指了指他的胸口,道:“臣妾怎么可能不愿呢?婉仪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肯定该赏,依臣妾而言,还不止这永和宫,倒不如晋个妃位,再替皇上诞下个一儿半女的,岂不和乐?”

长青还未来得及辩解其他,文墨也不再多看他,自顾往外走去,而那顶凤冠则被留在了蟠龙宝座上。

两重金色之间,相互映衬,流光四溢,却也是最为心惊。

是日,皇后下了两道懿旨,一道是晋贤昭仪为妃,这是应当应分的,第二道,则是晋婉仪明氏为妃,封号拟为“静”,居永和宫主位。

偏巧皇帝这夜还留宿在永和宫内,一时间,宫中哗然成片。

翌日,长青还不到五更天就又醒了,他每次在这人旁边,就容易心神不宁,很是不安稳。

外头天色晦暗不明,他复又偏头看向枕畔之人,她的脸还是掩在黑发之下,他看不清楚,也看不透彻。

他还在迷茫之中,就听见小平子轻声嚷嚷:“皇上,皇上…皇后胎动了,怕是…”

这一句,让他脑中雾蒙尽散,长青瞬间清醒过来,匆忙之间,翻身下床,出声询问道:“产婆和太医可都候着了?”

其他宫人依次进来,伺候皇帝穿上外衫,小平子则在一旁回道:“该备得早就备下了,只是皇后夜里突然腹痛难忍,又忍了会,到刚刚见了红…”

长青只觉得心急如焚,他不敢再听,也不敢耽搁,急急往外走去,吩咐道:“速速前去咸安宫。”他昨天就不该和她赌气的,文墨一生气,就容易钻牛角尖,坏了身子,如今,他不在她身旁,不知,她会痛成什么模样。

房里另外一人也醒了过来,正是新封的静妃。

她亦下了床,柔声唤道“陛下”,又劝道:“现在去了也只是干等,那些污秽还会冲撞龙体。陛下,倒不如先在此好生歇着,等奴才们送好消息来,再去亦不迟啊。”

长青眉头紧蹙,不悦地拂袖道:“什么污秽不污秽的,朕现在没时间问你的罪,你好好地闭门思过。”

静妃怔怔看着皇帝离开,心底还是泛起一阵凉意,她做了那么多,却离着皇帝的心还是十万八千里之遥…

长青到了咸安宫,那帮人说得,其实和静妃差不多,无非是龙体要紧,会冲撞着,还请皇帝移驾耐心等待。

可他还能移哪儿去?不让皇帝进去,长青只得站在咸安宫院子里。

那片石榴林已经郁郁葱葱,很是苍翠,听着文墨的痛苦呻~吟时不时传来,他心下的焦虑更是难耐,只得摘下枚叶子,拈在指尖,反复摩挲。

他回身看着东暖阁里,里头人影攒动,忽然,某个相似的画面映入眼帘——那是他们新婚的头一年,他亦是站在此,然后想到了她。

天空泛起鱼肚白,然后,金色整片的挥洒出来,万丈光芒,很是耀眼。

随着日头的渐渐上移,长青脚下的身影也在慢慢变换着方位,小平子劝过几次,可他依然站着,好像用此种方式,才能恕罪一般,因为这些痛,都是他加诸于她的。

他白皙的脸上碎金斑驳,汗珠随之渗出,倏地又顺着坚毅的面颊滑下来,聚到下巴尖,而身上那件衣袍都被洇湿。

长青觉得他已经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传出一声啼哭,他攥着的手才堪堪放开,小平子喜笑颜开地跑来报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诞下位皇子。”

“皇后呢,她身子可好?”长青倒是先问起文墨来,待听到皇后身子也好、母子平安的答复后,他才真的松下一口气。

长青负手而立,浅浅一笑,可胸腔的欢乐漫溢出来,从心口传至全身各处,他终忍不住爽朗开怀大笑。

好容易止住了笑声,却也收不住笑意,他朗朗说道:“传朕旨意,立嫡长子为太子,赐名…赐名一事,待皇后来定,朕先进去瞧瞧。”

景祐十二年春,嫡长子刚出世,当今皇帝便定下东宫归属,乃是大周历史上的第一回。

第 93 章

皇后诞下嫡皇子的消息,不一时就传遍阖宫上下。

太皇太后念了句“阿弥托福”,命玉雯送了好些东西来,其他几位妃嫔则是亲自来中宫贺喜,唯独静妃被皇帝的一句话留在永和宫内闭门思过,又激起一些浪来。

端华本在南书房中念得好好地,宁英趁着于坤城不在,便将他抓到了咸安宫来。两人看见宁贵嫔时,还是有些不大自在,尤其是端华,他见宁贵嫔的眼角余光扫过来时,心里突然一慌,就直接撇开了眼。

众人都唤这个皱皱巴巴的小不点为“太子殿下”,宁英听到后,心中不由好奇,她悄悄问端华:“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

端华沉思了会,答曰:“太子就是以后的皇帝。”语调不咸不淡,没什么情绪,可落在旁边那些妃嫔的耳朵里,就又多了几分深意,或是羡慕嫉妒皇后的,或是冷眼旁观纷繁世事的,自然,还有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

宁英显然抓错重点,她拍手称赞道:“太好了,端华哥哥,你岂不是不用再每日辛苦读书?反正以后的皇帝是这个小家伙,让他忙去,你就陪我玩呗。”

端华低头盯着这个小不点,伸手想要摸一摸,旁边的嬷嬷忙止住他,又觉得唐突,赶紧满脸堆笑,解释道:“大殿下,太子还太小了,旁人近不得身。”

端华一愣,只好收回手,复又懵懂地点点头。

宁英却比他还气愤,一把扯过他往咸安宫的东暖阁去,她促狭地眨眨眼,压低声道:“这帮奴才胆小怕事,端华哥哥,他们今天不让我们玩。改天找机会,我们再来逗他。”

结果,他们俩也没能进得了母后的暖阁内。

咸安宫的东西暖阁外,一直是两道重重的朱红帷幔,平日里会挑起来,今日却一直放下,而外头也没人候着,只留了个皇帝的贴身内监。

小平子见着二位远远来了,忙拦道:“殿下,公主,皇后娘娘极累,已经歇下了,晚些时候再来,可好?”他声音又尖又细,扯得极高,生怕里头听不见似的。

宁英没有怀疑其他,只是“哦”了一声,又问:“父皇呢?”小平子讪讪一笑,应道:“皇上,皇上他也歇下了。”

“这青天白日的,父皇歇什么?”宁英这回不高兴了。她正嘟囔着,帷幔被掀开一角,长青还是穿着那身汗津津的衣袍,踱步出来。

到了两人跟前,他蹲下身子,指指里头,嘘了一声。两个小人连连点头,又退了下去,长青这才起身折回暖阁,待经过小平子时,他不免瞪了一眼。

小平子死死低下头,暗忖:“你们俩在里头吵架生气,还得我在外头放风,御前就这差事不易做啊。”

长青掀帘而入时,不由得傻了眼。就这么一进一出的功夫,文墨还真阖上眼睡了,明明刚刚还在跟他赌气拌嘴,由此想来,她是真累。

他步子放得极轻,坐到床边上,替她掖好被角,又拨开她面前的几缕碎发,手搁在文墨的脸颊旁没动,正发着呆呢,底下那人就睁开了眼。

长青眨眨眼,装出一副无辜模样,粲然笑道:“怎么不多睡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