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皱眉,厌恶道:“离我远点,你身上的汗味重,熏着我难受。”说着,又推了他一把,才背过身去。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这几个时辰,长青就尽遭嫌弃了,浑身上下被她挑出不少的毛病,不是嫌他碍眼,就是说他荒废政务。

说到底,长青心里头都明白,她就是生气了。他亦明白,文墨这人,心底里若有怨气,绝不会一五一十坦白地说出来,常常是拐着弯和他吵架,将他惹生气了,她就舒坦了。

长青将自己浑身上下端详一番,那几团汗渍格外显眼,确实是脏兮兮地,他起身道:“那我去换洗一下,你先歇会,别总是闷头生气,这样对你身子不好,别落下什么病根。”

床上那人也不搭理他,长青只得自顾出了暖阁。待他再回来时,文墨是真睡着了,她闭着眼睛,额头和眼皮都有些发乌,而脸颊的浮肿也没还消,他指尖在上头轻轻摁了摁,就留下个印痕。

长青看她这样彻彻底底的疲惫倦容,心疼极了,正巧小平子在外头通传道:“皇上,永和宫的人来了,说是要向皇上请罪。”

他眉头紧蹙,满脸不悦,斥道:“朕早上说得话,这么快都忘了不成?是要吃板子么?”

来人是永和宫的首领太监吴越喜,自静妃进宫后,他就一直伺候在她身边,这回主子得了皇帝恩宠,他亦跟着长了许多脸。可这回在咸安宫人面前栽了个跟头,他也不敢说其他的,只得怏怏回宫,向静妃回禀了皇上的意思。

静妃脸色变了好几回,心慌意乱之下,又让人请丽婉仪过来。

待听静妃说了今日之事,丽婉仪频频咋舌,道:“姐姐也太不稳重了些,如今皇帝心里头只有皇后,姐姐送上去不就正好…”后头半句没提,她只在心底暗叹,这人真是不懂“识时务”三字。

“那本宫该如何?”静妃是个没主意的,又冲动无脑,她只好问自己的这个好姐妹。

丽婉仪听她这个自称,眉头不禁微皱,但嘴上仍宽慰了几句,又笑道:“姐姐莫着急,咱们好容易谋划到此,必须得按耐住性子,沉住气。依我看,还是得如上回一样,引着皇上自己来,姐姐急吼吼地送上去,就不值当了。”

静妃点头,忙夸她有理,两人又商量了些后续对策,丽婉仪才告辞。

回宫的路上,见没什么人,丽婉仪从府里带进宫的贴身侍女,唤作黛容的,小声愤愤道:“小姐,这么好的计策,劳什子给她用去?她还拿了贵妃赐给小姐的流苏!真真是白捡了便宜!”

说完这些,黛容还甚不甘心,续道:“她原先还比小姐位份低,现在倒爬到头上来了,拿你当军师使唤。”

丽婉仪瞪了过去,又看向四周,轻摇罗扇,哂笑道:“她是讨了皇上欢心,可也惹得皇后不高兴,这后宫里之中,排第二就好,若成了出头椽子,就容易遭人嫉。她得宠呢,于我有些好处,能提携着些,若失宠呢,也没什么差别。”

黛容这才惊讶地跳起来,丽婉仪复又唬了他一眼,怪责道:“你别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以后可得长点心吧。”

后宫之中,女人为了得到皇帝青睐,手法层出不穷,照葫芦画瓢,也算是条最快的捷径,只要不是东施效颦,都能有个一二分回报。

当年,静妃三人与淑贵妃交好,知贵妃甚得皇帝恩宠,于是,几人在私底下,皆学了不少她的一颦一笑。

皇帝不常来,这些学得东西也一直派不上用处,可今年又要有新人入宫,压力之下,他们便想到这个法子,由身形最似贵妃的明氏仿效一二。

可当年的凌叶眉有倾城之貌,明氏自觉比不上,故此,便在妆容、发髻上下了许多功夫,还有她的一双杏眼,夜幕朦胧下,不仔细看,也有个两三成的相像。

再加上皇帝心中的几分愧疚之意,这个法子,也算是歪打正着,成了事,三人欢欣不已。

可长青心底忐忑不已,与明氏过往之事,还有心底的那道异样,他是不敢再瞒了。

他知道就算自己掩饰得再好,文墨也是定然察觉到了一二,否则,她怎会如此生气?说不定,她已经胡思乱想成了其他的样子!

更何况,他急需找个人倾诉一番。

长青下定了决心,准备待文墨醒来和盘托出,可文墨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半夜时分,她才迷迷糊糊有了意识。

脸颊正挨着个柔软的东西上,文墨蹭了蹭,便意识到是块上好的丝绸料子——这料子是专门给畏热的皇帝备的。

文墨反应过来这个,她就缓缓睁开眼,一片明黄,很是刺目,她不得不又微眯起眼眸,中衣褶皱堆叠之下,她就看见那人的腰际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蛮腰二字。

长青正半坐着,感觉到有东西忽闪忽闪地扫过腰侧,他低下头就笑了:“饿了吧,这都快三更了,你都没吃过东西。”也不待文墨回答,他就直接命人传膳进来。

咸安宫的小灶里炖着好些补品,人参,鹿茸,乌鸡…文墨一看,就没什么胃口,她随便吃了些,又让人都撤下去。

长青见她这么病恹恹地,便让人拿了些青梅和山楂进来。青梅泛黄,山楂暗红,煞是好看,文墨看了他一眼,才捡了颗梅子来吃。

待梳洗完,文墨又让人抱了刚出世的小不点来,她还没仔细瞧过,此时拥在怀里逗弄了会,才让奶娘抱走。发现皇帝还在身旁,她故意惊诧道:“怎么,皇上今日夜里不去了?”

长青明白她的意思,此时浅浅一笑,回她道:“哪儿都不去,我有事和你说。”

文墨没有立刻应他的话,而是随手翻起枕边的书,看了几页,才淡然问是何事。长青坐回床榻,将除夕之夜遇到明氏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见文墨垂着眼梢,目光落在书上,他又接着道:“不瞒墨儿,我总觉得她和叶眉很像,可仔细看,又不一样,我现在总感觉自己神神颠颠地…”这是这几年,他头一回在旁人面前提起凌叶眉的名字,他亦只敢在她面前提。

文墨听完,便将明氏的用意猜到了七八分,她放下手里那卷的书,盯着长青的眸子,他那里皆是无措和彷徨。

她问道:“所以,现在皇上对贵妃愧疚了,想要找人补偿?”长青一怔,摇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文墨仍是看着他,不禁叹了一声:“皇上,此事臣妾真没法帮你,这是皇上心里头的魔。”末了,她又加了句:“不管静妃是有意无意,她可是抓着皇上的弱处了。”

长青茫茫然,未再开口,两人就这么歇下了。

关于静妃一事,两人虽说开了,文墨仍是有些气恼,索性背对他睡下。可身后那人翻来覆去,悉悉索索,很不安稳,也不知折腾了许久之后,终从后头揽着她,将她扣在怀里,而他的脸,则深深埋在浓密的发间。

倏地,有滴冰凉的泪珠顺着发丝,跐溜地滑进脖子里,她一颤,就惊醒了。耳后是那人的呼吸声,沉闷又纠结,文墨轻叹,她心中不舍,还是转过身,伸手拥住了他。

长青将她搂得更紧了,他埋在她的胸前,攫取和眷恋着她的温暖,又像是个小孩,声音呜呜咽咽的。

“我刚出世几个月时,母妃就去了,在这深宫里,尔虞我诈,从来没几个是对我真心实意的。除了皇祖母,就数她对我最好。我虽不喜欢她,可一直感激着她。但自从知道三弟对她有意后,我便起了那样的念头…”

“许多人遭我算计死了,可从来没有哪个人去了,我会像是对她这般愧疚的…”

文墨听着他的只言片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暗叹:“哎,跟个死人争什么呢?他若是愿意,就去看看算了。”

可奇怪地很,这之后,皇帝极少再踏进永和宫,而那位静妃,此生一直居永和宫主位,不上不下,未曾留下任何子嗣,此为后话了。

文墨出月子后,妃嫔们前来晨昏定省的第一日,她就将那位明氏仔细端详了一番。可惜,她并不觉得像,甚至连贵妃的皮毛都沾不上。

这一年,太皇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终于没有熬过这个夏天,长青接到消息时,正在天祁行宫避暑。

他匆忙下令回宫,这些年他与皇祖母时有摩擦,可她还是为他好的,亦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想到这些对他好的人,一一离去,长青心底又是止不住的惶恐,偏巧文墨听着消息来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才似找到个支柱。

人总会去的,可至少,他还有她…

第 94 章

当今皇帝是太皇太后扶植登基的,即位的头几年,长青曾处处掣肘于她,凡事皆需与皇祖母商议而定,直到后来她身子不大好了,长青才掌了绝大部分皇权。

太皇太后死后,她本家几个安分的子侄,都被皇帝赏了个闲差事,而原来手握实权的几位,这些年在朝中横行跋扈,早就讨皇帝嫌弃,只是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才一直没办,如今正好,他们被皇帝随便找个错处,都给撤了职。

至此,前朝,就真正成了皇帝一人独揽大权的地方。

因大周这些年内乱外战不止,长青于景祐十二年秋颁了几道政令,一来减轻田赋徭役,与农休养,二来抑制苛捐杂税,鼓励工商。

此后,百姓无内外之徭,得息肩于田亩,天下殷富。①

皇帝虽独断专权,但亦知晓广开言路,善纳贤才,而其间,最令人吃惊得,便是景祐十五年的春闱。

那一年,首辅贺治陶的嫡女贺萌枝被皇帝钦点进三甲之列,赐进士出身。以此为契机,贺萌枝正式入仕,授翰林院编修一职,为大周史上第一位女官。

在当今皇帝过度的集权手腕之下,虽然政治清明,但百官无所事事,而各处官员政绩考核得也松,这就给了许多人浑水摸鱼之处。

正值国富民强之时,官员之中的不少人,便动了其他的歪门子,贪污腐化避无可避。

景祐十九年,发生了桩大案子,牵涉到朝中几位高官,其中就有时任兵部尚书的谢尘非——皇帝的心腹之一。

无一例外,这几位官员皆是被人匿名告密,言明贪污受贿之举。匿名的状子,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或送去武易安府邸,或塞进礼亲王府,然后再递到了皇帝手上。

长青命都御史一查,全都对上了,痛心疾首之余,一连撤职查办了十几人,长青就准备开始着手整顿官吏,肃贪惩庸。

这种棘手又要在明面上得罪官员的事情,长青需要有个人来替他出面,思来想去,他便挑了礼亲王孝瑜。

自孝瑜主动交出阿茹几人之后,兄弟俩曾交心长谈过许多时候,关系近了许多,再加上文墨的亲厚,长青对这个兄弟,始终是愧疚和宽容多一些,后来,就给孝瑜挑了门极好的婚事。

孝瑜听到皇帝的旨意,也不推辞,他接得爽快,办得也是有声有色。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替皇帝做了许多事,很是习惯如此,也知道皇帝的意思,无非是怕他结党营私,所以故意挑了这个尖锐差事给他。

他跟皇帝要了一批精明干练的官员,先派去各路调查官吏善恶。待消息搜罗回来后,他再一桩桩写明,通通呈报给了皇帝,一时间真得罪了许多人。

皇帝暗中留了一份心思,复又派武易安的暗卫去核查,确认孝瑜未曾夹带私货后,才放心大胆地处置起来。

长青对这位兄弟,刮目相看许多,暗忖徐之奎教出来的学生品行果然秉直,此后,各种朝事上,长青也慢慢倚重于他。

这一年,许多尸位素餐的无能贪污官员被罢黜,严重一些的,更被皇帝扔进了大牢里,而一批真才实学之人则被提拔了上来。怨声载道是肯定的,重重阻力也有,可长青对此结果,仍是十分满意。

但其中,给文家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没过两年,武易安告老还乡,他手中掌握的皇帝亲兵左右二卫,被分给了鲁湘桐和另外一人,而由他一手建起的暗卫,也不知皇帝是有意无意,则是交给了礼亲王。

此举意义重大,这说明,被皇帝认可的心腹又多了一人,谢尘非被撤职之后,长青急需一个人来填补这个空缺。

大周前朝稳定,后宫亦是,文墨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未出过什么乱子,除了丽婉仪见静妃失宠后,企图以五石散勾引皇帝,被径直打去了冷宫。

自前文那次选秀后,景祐年间再无任何选秀之举,皇帝后宫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而最得盛宠的,还是皇后。

帝后二人虽偶尔小吵小闹,但感情甚笃,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皇帝都在咸安宫里就寝,若是这日夜里要去其他妃嫔处,皇帝也是必然要去咸安宫小坐片刻的。

这份恩宠,令人眼红又艳羡。

景祐十六年,皇四子诞生,皇帝膝下四子二女,除了二皇子早夭外,竟有二子一女皆出自皇后腹中。

自此,京城文府一门,圣恩更加,连文远如的长孙瑞凌,小小年纪,也作为太子伴读入了东宫,更别提文家那些亲戚们,皆是得道升天,样态百出。

春去春来,一年复一年;花落花开,一季又一季,这十年光景,弹指一挥间,荏苒如梭,来去无痕。

只是,顽皮的孩童已成为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而当年的花信红颜,也终成了雍容端庄的一国之母。

所有的平静,在景祐二十二年被打破,起因是两纸奏折,一前一后,没间隔多少日子,言辞异常犀利。而奏折上针对的,都是同一个姓氏。

第一道,上奏者是景祐十九年间新提拔上来的祁州府尹陈有为,他怒斥京卫指挥使文笔包庇作奸犯科之人,洋洋洒洒,骂了足足有千字;

另一道,上奏者是翰林侍读学士贺萌枝,她直指翰林院编修文砚碌碌无为,毫无考绩,着实无能,有违圣德。

长青将这两道奏章一并压下,并未立刻回复,而是摆驾去了皇后中宫。

冬日的咸安宫,梅香沁人肺腑,总能让人精神舒缓,长青郁结烦闷的心,也随之好了些,如此,他就馋得有些想吃梅子了。

文墨刚在南窗软榻上眯了一小会,就听见皇帝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顿一顿的,不似往日那么轻松,她心下就好了奇。

待那人坐到软榻边,她才睁开了眼,见他眉头果然深锁着,文墨乐了,端起案上一盘梅子干,递到他跟前,疑道:“谁给皇上烦心事了?”她一笑,眉眼间就添了几分细纹,褪尽了青涩,只余下韶光。

长青心中熨帖无比,他捻起一颗,又将手中的两道奏折递给眼前之人,也不说其他,只示意她先看看。

文墨看完,脸色已经凝重许多,其中利害关系她自然明白,若是一道折子还好说,可接连来了两道,那便是有人要对付文家了,不动则已,一出手就扼住要害,真应了那句树大招风!

阖上奏折,她不由脱口问道:“皇上,你打算如何处置?”还真是关心则乱,说完这,文墨就已经后悔了。

长青不答,只是反问道:“你打算让朕如何处置?”

这对话往来间,文墨紧张的心稍微安稳下来,她将折子递了回去,勉强笑了笑,道:“自然是秉公处理。”

“哦?”长青狐疑地看着她,又不信地问了句:“真心这么想得?”

文墨正色应道:“听闻这陈有为和贺萌枝,为人品性皆是刚正不阿,想来不会随意诬蔑他人。臣妾现在只盼皇上能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姑息有错之人才好。”

长青哈哈大笑:“你这话可将陈、贺二人给绕了进去,万一查出他们说得不实,你是想朕也不姑息他们?”

文墨点头,摊手道:“那是自然,一切待皇上定夺。”

话虽如此,翌日,文墨还是宣潘氏及兄嫂、弟媳进宫,问了才知晓其中原委。

奏折中称文笔包庇的作奸犯科之人,正是文家的一门远亲,和文笔他们算是兄弟辈的。他是祁州城出了名的泼皮户,打架斗殴不说,还总是喜欢调戏个良家妇孺。

他自己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最关键的,这人总打着是京卫指挥使哥哥的名义在外头逞凶作恶,别人也耐他不得。

前些日子,他看中了一个卖艺的女子,非要掳回家去,最后把人逼急了,直接就吊死在房里。事情闹大之后,这人就不见了行踪,一时间,众人就说文笔包庇他,还有说文笔要杀人灭口的。

而文砚,他自被皇帝赏赐了个闲职之后,还是兢兢业业地做了好些事。可那帮同袍最是有文人傲气,对文砚这个“关系户”,不是冷言冷语,就是百般挑剔。

偏偏文砚性子毛糙,不够圆润,你来我往的口角之间,他就被渐渐排除出去,到这一两年,实在没办法,文砚只能当个挂名编修,也就不再去应卯。

景祐十九年时,皇帝正巧整顿官吏,彻查之人见他是外戚,就将文砚漏了过去,这便直接导致现在这事,亦是那个隐患。

文墨听完后,眉头都拧了起来,打成个解不开的结,千丝万缕之下,她只得尽力叮嘱,想到一条是一条。

“哥哥那摊子事皇上也能查到,若哥哥是清白的,自然无需担忧。为今之计,咱们得将那个远方亲戚给找出来,免得被有心之人给利用了去。”

“至于砚儿,速速让他请辞,再写些告罪书什么的,言辞恳切些。还有,千万转告他,别再搀和官场之事了,离得越远越好。”

“还有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早就该整顿了…”

潘氏几人走了之后,文墨心中仍是七上八下的,放不下心。

京卫指挥使这一职极重,非皇帝亲信不能胜任,长青是看在文墨的份上,将文笔当成了亲信,毕竟有外戚这层关系在,文笔不会再向着他人。

当年的丁碌因为包庇其弟杀人夺妻,就掉了脑袋,而现在,别人说文笔包庇他人,偏巧那个重要人证就无影无踪了,空口无凭,最是麻烦。所以,必须得找到那人,说个清楚。

而文砚一事?文墨直觉上认为,是那个贺萌枝想找文家的茬,所以和旁人一拍即合,主要原因么,还是因为皇帝这个祸害。

这日下午,如文墨所言,文砚上了道请罪的折子,历数自己的错处,又恳求皇帝惩罚。

长青自然乐意活个稀泥,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他正要准了文砚这道折子,随便小惩大诫一番时,贺萌枝接到消息,及时入了宫。

千秋殿里,君臣二人,一跪一坐,很是尴尬。

长青让她起来,可贺萌枝不愿,来回几次,长青哭笑不得,提点道:“世歆,你这是为何?偏偏要和一个七品的编修过不去?你这样,朕还只当你以权谋私。”

贺萌枝叩首道:“皇上,并非微臣要和文砚过去不。只是当年皇上整顿官吏时,亦说过要’择官长、抑侥幸②、人尽其责’,皇上曾说过绝不姑息任何一人。微臣不明白,为何到了他这儿,皇上就下不得手了呢?”

她抬起身,看着眼前的皇帝,拱手道:“莫非,是因为他是皇后的弟弟,所以,皇上准备放他一马?”双目炯炯,面容坦荡。

长青被她噎到说不出什么话,摇头叹气,过了半晌,又质疑道:“世歆,文砚在翰林院已经十几载,为何,你现在才点出此事来?朕可是会追究个连带之罪。”

贺萌枝答道:“禀皇上,原先他还来应卯,这一两年,整日不见人影。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他为此欺君恶表,微臣很是担心被其他人会效仿。”

长青无奈,便治了文砚一个罪,去牢里蹲了三个月才堵住了悠悠之口。

而文笔那桩,则更加糟糕,那个远方亲戚好容易被找到了,可竟然就死了,只在衣衫内称里留下一封遗书,说文笔杀人灭口。

这回,就真难办了,彻底的死无对证,而祁州城里都知道那人打着京卫指挥使的名号作恶,如今,文笔要杀他灭口,自然也是说得通的。

这桩案子,闹得极大,长青想压也压不住,拖到景祐二十三年春,终是如同当年的丁碌案一样,发给三法司会审去了。

他下完这道旨意,再去见文墨时,心里总是惴惴地,怕对不住她。不料,文墨倒是极坦然,她还是那句话:“望皇上查个水落石出。”

风雨欲来,拦都拦不住。

第 95 章

“母后,母后——”

一个瘦高少年,穿湖绿盘领长衫,腰间系着青丝绦,从咸安宫门一路小跑进书房里,嘴里嚷嚷地就没停过,而身后又有一堆小太监着急唤着“太子殿下,慢点”,却怎么都赶不上他。

待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才刹住脚步,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母后,舅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瑞凌好几日没进宫了…”

文墨正在写字,这些日子,她自己也是心绪不宁,以期能靠此静下心来,没想到,刚凝神,就来了个捣蛋之人。

她搁下笔,摆出个怒容,道:“封儿,这都十几岁了,怎还这般毛躁?你父皇定会查个清楚,我们只要等消息就是了。”

端封挠头嘟囔:“母后,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紧着就被唬了一眼,他讪笑着闭上嘴,又擦去额上的汗,才缠到文墨跟前,亲昵道:“母后,大哥要成亲了,你觉得我送他什么好?”

去年秋日里,长青给端华定了门婚事,当时就定下日子,说是明年五月里办,眼看着就是一两个月后的事了。

文墨理了理他凌乱的编发,略带欣慰道:“有这份心意就好,你们兄弟几人自小就亲,端华自然不会在意是什么东西的。”

端封点点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心里就有了主意,他拍手笑道:“大哥最爱看书,我去寻些古籍送他,定然不会错的。”说罢,他又一阵风似得窜走了。

见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文墨不禁暗自摇头,她生下的这几个孩子,属宁英最调皮,其次就是这位太子,自小都被长青宠坏了,反而是年纪最小的端锦,虽然将将八岁,但性子稳重又老成。

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提笔却写不出任何东西,只得摆驾,说去崇嘉殿瞧瞧。

端华这些日子还住在宫里,虽然外头的府邸已经建好,但他还没搬出去,只说想在宫中多呆些日子。

文墨到时,端华难得偷闲在院里的老槐下看书,自他六岁那年失踪过一夜后,性子变了许多,也只爱和老槐亲近。

他见到文墨来,忙请了安,扶着文墨坐下,道:“母后怎么来了?若是想见孩儿,只需差人来说一声就好。”

文墨握着他的手,牵他坐下,将他自己端详一番,眼眶就泛起些热意,当年那个抱着她说害怕的小孩,已经长成这般大的清俊模样,岁月还真是无情啊。

文墨收起心思,笑道:“总觉得孩子大了,便和母后不亲近了。你如今在前朝走动,已经不能时常见面,待以后出了宫,还得记着常回宫来看看。”

端华垂下头,抿唇笑了笑,略有些不自在,他答道:“母后,我也不舍得你。”

文墨又问起他如今在前朝如何,可还做得习惯。

这一年,端华已在前朝各部历练,事情办得漂亮,可众人对这位皇子的心情却极为复杂。端华很是勤勉,又颇有才能,好些人私下对他赞不绝口,可鉴于皇长子母妃家是凌家,这就犯了皇帝的最大忌讳。所以,众人也只得与他保持些距离,免得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端华一一答了,又宽慰道:“一切都好,母后且宽心些。”

文墨叮嘱了几句,最后才压低声,道:“端华,你才要好好地宽心些。那位新娘子,母后可是亲眼见过,样貌、人品、家室都是一等一的,配得上你,莫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