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华支吾着喏喏应下来,脸却红得像熟透的桃子,配上他的一袭青衫,很有少年的涩意,像是春日里的一阵清风。

文墨也不再逗他,起身回了宫,只留端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呆,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前路茫茫,找不到方向。

该死的,他和母后说了谎,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且说京卫指挥使包庇、杀人的案子审了好些日子,可来来回回,没什么定论,到最后,就连大刑都用上了,可文笔还是没有认罪。

采怡终究坐不住,进宫来找文墨,待说到她哥哥受刑后的颓废模样,不禁急得掉眼泪,而瑞凌也在太子跟前说了几回,只盼他们能在皇帝面前说说话。

就算再沉得住气,文墨听到大哥受了刑,伤了身子,亦是气得团团转,可终究没有办法,她如果在这个时候护短,就更会被有心之人捉住把柄,说他们文家仗着皇后,有恃无恐。那就更糟了!

这股子气闷到夜里皇帝来时,已经没什么好脸色了。

长青见到文墨冷着张脸,对他爱答不理的,便自顾先说了几桩趣事,待尴尬笑了两声,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好放下身段,蹲在她跟前,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生气?”

他今日穿了身浅蓝色常服,一蹲下来,衣摆就铺到了白玉纹砖上,层层叠叠,像是一抹天际。自从文墨让他偶尔换些颜色穿后,他倒是每天都换,一个月里都不带重样的。

文墨心中本就是委屈异常,此时听长青这样一句软语,更觉难受,忍不住埋怨道:“皇上,就算你觉着我哥哥有罪,那也不能任由他人屈打成招啊?大理寺他们都不干活,不会查明真相么?”

长青就知道她为了这事,他坐回文墨身旁,伸手揽住她的削肩,叹道:“朕也在发愁这事呢。你只道那些人是针对你们文家呢?”

文墨心下一凛,忙看向长青,一个不安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她蹙眉疑道:“难道——是要针对皇上?”

长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笃定应道:“如果朕没猜错,他们就是要针对朕。”

“为何?”文墨脱口而出,她惶惶不安,只盼这事没有那么艰难。

长青见她如此,又捉住她的指尖,摩挲在手中,安慰道:“别担心,朕看得明白,他们是担心外戚势力太大,所以故意要敲打下朕。只是,若去掉你哥哥手中的兵权,朕交给旁人,也不安心。所以放心吧,朕已经安排下去,不是几日,他定会无恙。”

正如长青所言,他已经私下宣孝瑜进宫,吩咐下去,无非是做些伪证么,他不是没办过这种事。

当年庞阙通敌卖国多大的案子,他也是让武易安这么办了,所以这次,长青自然还能保得文笔全身而退。

文墨心中稍微松去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又问:“皇上口中的他们,是指谁?”

长青这回却摇头了,他道:“这个,朕也猜不准。”他嗓音低沉,又透着些隐隐失落,还有作为皇帝的无奈。

他看着文墨,心中爱意无限,眼前这人不再年轻,可是,他却仍是眷恋着她,而此时,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快要护不住她了。

“此次跳出来的陈有为和贺萌枝,品行刚直不阿,是朕信得过的人。”长青摇头,续道:“他们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就如此针对你们文家,还穷追猛打…”

他顿在此处,那“私欲”二字咬得极重,文墨自然知道长青的意思,此时微微窘迫,又示意他继续。

“所以,依朕猜,有可能是全部的朝臣,因为朕对你们家的恩示,他们于暗地里达成了一致,那便是要除去文家,卸掉朕的左膀右臂。”

话里是无限的怅惘,这种皇帝、朝臣、外戚包括内监之间的权利平衡斗争,历朝历代避无可避。

文墨的心中有些不安的情绪翻涌,当年的季堂就是如此,现在的长青还是这样,都让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英雄末路四个字。

可当年季堂能死里逃生,长青也定会化险为夷的,文墨这样想着,何况,他是皇帝,他心底的权谋算计那样深,又那么的重,旁人都比不上他。

她环住他的腰际,靠在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听着那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嗡嗡的,她只觉得安稳。

“长青,可是我拖累你了?”文墨叹道:“将我家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撤了吧,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当年,我就说过的…”

长青搂住她,在她耳旁认真呢喃:“墨儿,对不起,其实,是我拖累你们家了。”

因为就算一个皇帝再集权,还是需要力量来制衡那些朝臣,长青便想到了走外戚这条路。所以,就算文墨当年再不愿意,他还是赏赐给文家无上的恩宠,只为将文家拉到一个战壕里。

文墨听了长青这句话,何尝不懂他的意思,她眼睛眨了眨,忍住泪意,宽慰道:“别再说了,只愿平安就好。”

两人相拥着,只有两根龙凤高烛跃动,蜡水似泪,滴滴鲜红。

不过几日,刑部的人就找到了新的证据和证人,纷纷证明京卫指挥使遭人诬陷,最后文笔被释放,皇帝下了道旨意安抚赏赐许多东西,又恢复了他的官职。

而那个泼皮户的死因,却一直未有定论,长青便交代大理寺和暗卫两处分开查,下旨务必要揪出幕后主使,他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费了这么大的劲,不惜杀人,就为了除去文笔。

这事还没查明,皇长子的婚事就到了。端华虚岁一十八岁,长青因为对凌叶眉的愧疚,早已封他为王,又御赐了亲王府,坐落在平康巷内,倒是挨着庞府。

这一日,帝后二人亲至端华府邸,王府内布置简朴,但早已张灯结彩,很是热闹,到处透着欢天喜地之贵气。

当看到那一对新人时,文墨心里是感怀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成亲那一夜,不禁微微一笑。

这笑脸,没有逃过长青的眼眸,因为他亦想到往事,然后就看向了文墨。四目凝视,又是浅浅一笑,满是浓浓的柔情蜜意。

那夜,宴席罢了,宁英就领着端封几个,嚷着说要闹洞房。文墨早就懒得管束这个女儿,只交代了早些回宫,便和长青先行回宫,随他们折腾去。

两人坐在车撵之上,文墨忽然问:“皇上,可觉得臣妾已经迟暮了?”她抬手理了理云鬓,歪头促狭一笑,还如明媚的少年。

长青摇头,他凑过身去,在她唇畔亲啄了一口,笑道:“我也老了。”他本就偏瘦,这些年勤于政事,身子就更清减了,眼梢、眉间也布上岁月的痕迹。只是长青一笑,那两道笑靥还如原先,清亮又迷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

第 96 章

平康巷内的端华府上,帝后二人走后,众人没了约束,更加肆无忌惮地闹腾起来,很是开怀。

此刻的新郎官已经被灌得双颊酡红,眉眼里流淌着醉人的酒意,而一直绷着的脸,也难得笑得如此恣意。洞房花烛夜,人生快意事,所以,他喝得也是来者不拒了。

可见到端封举着个酒壶挤过来时,端华还是极其克制地拒绝了,换上严肃脸,义正词严道:“太子殿下,你还小,不该喝酒。”

端封一屁股挨着他坐下,央道:“好哥哥,今儿你成亲,我这个做弟弟的也高兴,别整日里太子太子的,显得咱们兄弟之间生分。”

端华抿唇笑了,接过他亲自倒下得酒,又点了点端封的脑门,威吓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是被母后知道,她定然罚你。”

这位太子小时候偷酒喝,结果醉得稀里糊涂,将整个东宫折腾得鸡飞狗跳,气得文墨将他直接扔进了水里,他才稍微清醒一些。故而,文墨下了令,严禁他碰杯中物。

端封吐了吐舌头,挠头讪笑道:“那么丢脸的事别再提了,大哥,我敬你一杯,祝你和嫂嫂百年好合,嗯,还有,早生贵子…”说着,兄弟俩碰杯,酒盅叮得一声响,二人一齐干了,颇为畅快。

宁英溜进新房见完新娘子出来,就看到他俩喝酒,她笑嘻嘻地上前给了端封两个爆栗,得意道:“小不点,这次可有把柄落我手里了。”

端封也不甘示弱,回呛道:“听闻父皇母后为了给姐姐选夫婿一事,很是苦恼,偌大个祁州城,那些青年才俊但凡听闻要给姐姐当驸马,都吓得是面色惨白,仓皇而逃。”

宁英被他戳中痛处,气得直跳脚,作势要过来掐他,姐弟俩打闹到一处,端华劝都劝不住,而最小的端锦则是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吃饭。

直到有人在他们几个身后轻咳,又唤道“太子,公主”,二人才赶紧顿住手,齐齐回过身,认真请安道:“王叔,国公/义父。”

来人正是孝瑜和季堂,他们喝过酒,正要各自回府,便来找主人告辞,熟料看到这幅情景。

宁英上前挽住季堂的胳膊,笑道:“义父,许久不见,身子可好?”

因为常年习武的关系,季堂身姿依然笔挺如松,仍是那副打扮,云青色直身,玉簪束发,唯独鬓角添了些白发。

他挑眉浅笑,那双凤目,随之岁月沧桑,已经柔和许多,季堂道:“多谢公主记挂。”话锋一转,他又问道:“刚刚听闻太子殿下似乎提及公主婚事,如今怎么样,可曾定下了?”

对着自家弟弟可以大呼小叫,可对着长辈,还是亲近的义父,宁英羞赧着低下头,两颊红霞娇俏,她眼波轻轻流转,悄声道:“我才不要嫁人。”

季堂一怔,复又笑道:“说什么傻话呢?义父替你留意着。”话里满是宠溺,当年也有个姑娘说过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可如今,她过得亦是很好,这便够了。

几人又说了会话,孝瑜和季堂两人这才一并往外走去,出了王府,季堂才轻叹一声,低不可闻,可孝瑜却问:“国公,可还放不下儿女情长么?”

季堂偏头看他,凤目之中闪出些光芒,不由感慨道:“世事过了十几载,还有何放不下的?无非是这一生罢了,还有来生来世。”

两人互比了个请的手势,一人上了轿撵,一人踱步回府。

宁英他们几个闹到宫门快下钥时,才紧赶慢赶地坐上车舆,吩咐赶紧往宫里去,若是晚了,肯定要被母后责罚。

端锦上了车,说了句“不许吵”之后,就背过身去呼呼大睡,端封也有些醉意,他靠着案几,单手支头,阖上了眼睑。

只有宁英还是亢奋着,她掀开车窗帘子,探出半个脑袋。

夜色很深,除了今日护送他们出宫的两列黄甲侍卫,街上没有一丝人烟,已经出了平康巷,绕上金春大街,两侧是林立的民居,再前头就是巍峨的皇宫,寂静地让人有些烦闷。

宁英兴致缺缺,于是仰头,那弯银钩挂在天际,还有璀璨的星子,她怔怔看着又闭上眼,使劲深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她正陶醉之际,只听一声铮鸣,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杀来,正好递至宁英探身的车窗旁,狠狠扎进车舆内壁之中。

这只箭射出的力道很大,车身径自往一边歪去,惊得两匹马的蹄子纷纷抬起,拉都拉不住,周围侍卫顿时警戒万分,皆抽出寒锋腰刀。

耳旁风声猛地尖啸时,宁英就陡然睁开了双目,眼见着一簇银色闪着寒光直奔面门而来,她在心底暗叫一声“不好”,忙闪进车里,将两个弟弟推醒。

外头杀声已起,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呆呆看着对方,最小的端锦饶是再老成,此时也快要哭了,而端封也面无血色,没了主意。

马车还在踉跄地往前冲,宁英一个趔趄歪在一旁,又爬过去将两人护在身下,小声安慰道:“别怕。”

端封已定下神来,他看着姐姐,咧嘴一笑,最是平日里顽皮的模样,一把将上头那人推开,不满道:“我的好姐姐,你一个弱质女流逞什么强?你和弟弟都躲我后头来,他们肯定是冲着我这个太子来的。”

他掀开车帘一角,偷偷打量四周,回头笑道:“这儿离皇宫很近,要不了多久,父皇就会来接我们的。”

可这一日,长青接回的,只有两人…

自得知几个孩子在宫外遭袭,文墨就一直立在咸安宫外,怔怔望着一个方向,忘记动弹,口中喃喃念着“菩萨保佑”云云。

五月里天气开始变热,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凉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动着她的心弦,漫天漫地,都是嗡嗡鸣声,她没法思考其他。

也不知过去多久,长长的甬道上远远来了两排宫灯,将人的影子拉得颀长,打在暗红的宫墙上,格外鬼魅无常。

看不清人脸,可文墨认出中间那个身影是长青,再定睛一看,他双手托着一个,两边跟着另外两个,面上似乎满是血污。

她再也煎熬不住,慌忙冲上前,乌发在身后高高扬起,却又重重垂落,文墨忽然不敢再上前了。

天地间没有任何的声响,连那丝风都收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长长哀嚎,撕心裂肺,穿云裂石,痛彻心扉。

随之而起的,是众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交织成一首最残忍的哀歌,盘旋在皇宫上空,经久不散。

到这时,长青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滑下来,正巧滴在怀中的孩子衣衫里,倏尔就不见了。他低头凝视半晌,才交给一旁的侍卫,又上前去搀扶文墨。

那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只剩红唇半张着无声哭嚎,她双手紧捂胸口,蜷缩着跪在地上,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满面皆是,落在地上接连砸起一朵朵水花。

长青心头绞痛,他蹲在文墨身旁,扶住她双肩,说道:“封儿去之前说要回家,我带他回来了,你去瞧他一面,省得孩子路上走不安生,还得记挂着咱们。”

文墨缓缓摇头,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间不停地溢出来,她直觉想要逃避,她本能地不想看见,她根本无法相信,她深深觉得一切都疯了。

回应长青的,又是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啸,怆天呼地,肝肠寸断。

这一年,文墨尝到了人生的第二个悲苦——丧子之痛。

大周太子遇袭身亡,还是在距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朝野上下震惊,京卫指挥使文笔连夜入宫告罪,终被皇帝免去职位,又去刑部大牢蹲了几个月。可就算如此,也平息不住皇帝的怒火。

众人皆在猜测,是哪个贼人胆子这么大,长青当夜就已下旨命人彻查此事,可埋伏下的刺客,绝大部分当场死了,好容易留下的几个活口,抱着必死的心,也一并服毒自尽,未留下任何线索,很是决绝。

长青很是恼怒,命人鞭尸十日,再扔去喂狗。

如此一来,这事儿的嫌疑就落到受惠最大的那个人——端华身上,一来,那日夜里他最清楚几人的踪迹,二来,若太子和端锦都死了,他便能入主东宫。

长青是不愿意这么想得,也不大相信端华会如此做,毕竟此法太过招摇和歹毒,而他也有被人诬害之嫌。

可长青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怀疑,历朝历代为了争权夺利,流的血还少么?就如自己兄弟五人,也是死了一个才安定下来。

自从有了这份嫌隙,父子二人就不大和睦,以至于端封的丧事期间,长青就不想再见到端华,直言让他别再进宫。端华不得不为了自证清白,在承天门外长跪不起。

一连多日,长青未曾上朝,也未宣他或者任何人觐见,只是让小平子去承天门外捎个口谕,说是龙体不适,让他先回吧。

端华听后还是固执地不肯起身,小平子拂尘一撩,长长轻叹,很是悲苦:“殿下,回吧,让皇上安静会也好。”

他这才讷讷起身,又问:“母后如何,太子薨,想必母后极是伤心…”小平子这回是重重一叹,不愿再回想这些日子的情景。

那日夜里,文墨最后哭到昏厥,直接不省人事,长青连夜传赵垂丹进宫,施过针后,才提起来一口气,救过命来。

她醒来后,也不做别的,只守在死去的端封跟前,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垂泪,等眼泪干了,就呆呆坐着,若是困了,就被搀到里头眯上一小会,如此反复,谁都劝不住,好像丢了魂一样。

长青放不下她,只能在文墨身边陪着,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就寻死去了。

要发丧的前一日夜里,长青屏退众人,只余他们夫妻二人单独留在灵堂内。白色的幡子高高悬在东宫的正殿上方,被风一吹,就有些骇然了。

长青丢下一刀纸,火焰迅速窜了上来,他的脸被瞬间映个通红,而旁边那人的脸,还是那么惨白如霜。

看着火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文墨从一旁捻起纸,又丢了进去,她眨眨眼睛,干涩得哭不出一滴泪来,只得抽了抽鼻子。

长青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是在哄着小孩子。文墨的心思,他都明白,她只是不愿孩子一个人去得如此孤单,所以,她才尽力陪着。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长青才扶起文墨,道:“墨儿,你们娘俩可要说些什么,封儿这回是真要走了…”

文墨摇头,她要说得,要求得,这些日子,已经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若是菩萨有灵,早就该听到了——请保佑端封投个好人家,别再受这份苦。

太子下葬之后,文墨再也支撑不住,断断续续一直缠绵病榻。

端华得知母后身子不好,又担心她对他也心有嫌隙,于是执拗着进宫,待见到母后这副消瘦无神的模样,他什么也没说,就直直跪在了床榻前。

文墨见他这样子,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底下那人,无奈道:“端华,你生性笃厚,母后自然信你。” 她复又让人去请皇帝过来。

长青见到这个场景,便猜到文墨的用意,他负手上前,也不让端华起来,只死死盯着他,过了半晌,方敛色蹙眉道:“为父只问你一次,此事可是你安排人做得?”

听到这,端华一直磕头,额上渐渐渗出血迹,他也不敢停,口中称道:“父皇,我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混账事?他们也是我的妹妹和弟弟啊,我们几人感情从小亲厚,现如今,我恨不得能替封儿去死…”说着,他的泪落了下来。

文墨跟着垂泪,她面容凄楚,语调颤抖,叹道:“长青,你还要再逼死个儿子么?”长青一滞,心中酸涩难耐,可他仍冷冷问道:“你可能发誓,此生永不会觊觎皇位?”

端华闻言,停住磕头,抬头看向父皇,他正色道:“儿臣能。”他指苍天以为誓,言明若觊觎皇位,则不得好死。

长青这才点头,让他起了,而另一旁文墨早就泣不成声。

是日,长青下旨,另立皇四子端锦为太子。

端华陪着母后用过晚膳,又说了些话才出宫来,他今日一人前来,如今还是一人回去。皓月当空,整条金春大街上空空荡荡,不复当夜的凄厉,他心思满腹,不觉步履更重。

一身影从暗处浮现出轮廓,不待端华开口,那人就径直问他,你可愿做皇帝,端华摇头,答道:“不愿,我今天发了誓。”

那人又问:“那你想做什么?”

端华看着头顶那轮明月,思绪更重,他想做什么?有两个字在他心中藏了许久,此时在嘴边打着转,但他不敢说出口…

第 97 章

端华想要做什么,还得追回到他六岁,也许是更早的孩提时。

从记事起,从来不曾有人在他面前提过母妃,若是他问起,奶娘嬷嬷们都会含糊其辞,只说她死了,可再问怎么死得,就没人敢提了,而首领太监赵公公必然是要责罚那些乱说话之人的。

皇后对他极好,他也喜欢这个母后,可是那种对娘亲的渴求,依然占据着端华心里最深的一块地方,他找不到答案,直到,他遇见了那个疯女人。

第一次见到她,她拼命要去搂宁英,端华只得护在宁英跟前,她看到他模样时,人就怔忪了,凑到他跟前,自言自语道:“实在太像了,你是凌叶眉的儿子?怎么不是呢,实在太像了…”

那是端华第一次听到凌叶眉三字,他正要细问,那个疯女人就被人给拖了回去。

端华后来知道她是父皇的一个妃子,位列贵嫔之位,不过人发了疯,说话颠三倒四的,母后让他们少来为妙,可他哪儿能忍得住,还是时常偷摸去看她,但只敢远远看着,而她也没有再提过那个名字。

六岁那年,他从南书房下了学,自己乱跑,撞进一个空殿,在那儿又遇上这位宁贵嫔,据闻她彼时刚刚病愈,整个人看着萧索,仿佛被风一吹就没了影子。

他一愣,也不知该走还是逃,她却向他招手:“大殿下,可想知道你母妃是怎么死的?”一语中的,端华很想知道!

那天夜里,端华一个人躲在零露殿哭了整宿。

那人告诉他,皇后指使赵忠海溺毙他的母妃,可皇帝却包庇纵容,还命人消去皇后的恶罪,说到最后,宁贵嫔也哭了。

“我与你母妃自幼相识,又是同日进宫,情如姐妹,贵妃枉死,我却无处伸张,还被禁足在这深宫之中,此事真相只怕永不得重见天日了…只盼你能替叶眉讨个公道,除去皇后这个恶人…”

端华那年六岁,对于这个女人的话,不敢全信,却也有些懵懂相信,所以,他留了个心思,将这事存在心里。

怕被人问起那夜的事,他就开始装疯卖傻,只当受了极大的惊吓,后来又胡编个藉口对付母后,而再遇到宁贵嫔时,他们俩是心照不宣。

端华难受极了,却无处倾诉,只得这样一日日沉闷下来,与宫中诸人亲厚,却又带着份别的心思。这一两年,他在前朝走动,慢慢打听出当年的一些事情,而他亦猜到,其中原委定不简单,罪魁祸首恐怕不是皇后,而是隐在后头的那人…

所以,他想做的,是给他的母妃和凌府报仇,让活下来的凌家人沉冤昭雪,可端华找不到机会,只能重重伪装自己,父慈子孝,一派和乐,静静等候时机。

空荡荡的金春大街上,银辉遍地,很是澄明。两人身影拉得颀长,互看了半晌之后,那人嗤嗤轻笑:“我猜,你是想杀了皇帝?”言语之间,有恃无恐,很是放肆。

端华陡然被人猜中秘密,有些惊骇,但也有些隐隐的兴奋,他面上仍故作镇定,并不接话,那人又道:“你若不想做皇帝,怎么杀他?他宁愿将皇位传给那个八岁无知小儿,也不给你,你心中没有一丝怨愤?”

许是受了这人嚣张气焰的影响,端华也没了什么规矩和顾忌,他大胆反问:“你怎么猜到我的心思?又怎么敢…”如此猖狂!

那人笑意更浓,他道:“因为我心里想得,跟你一样的。”嗓音喑哑,透着几分蛊惑和蠢蠢欲动,还有些嗜血的悸动。

“这天下再大,他也有看不着的地方,耳目再多,他也有听不到的东西——作为皇帝,这一点最为可悲,听得看得,都是旁人口中所言,岂不就是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抬手遥遥一指,正是北边皇城里那座最高大的宫殿,他笑:“你瞧,咱们安安稳稳地在这儿说话,里头的人哪儿能知道得了?”

是啊,谁说不是呢?

咸安宫内,文墨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生气,长青坐在床榻边,好说歹说,也没见她松动一些。

到最后,他已是极累,倦容满面,不禁长叹一声:“别怪我心狠,只是这事太过诡异,尤其那批死士来历不明,整个大周没几人能办得到,我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替锦儿多做打算。”

文墨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此时抬眼看他,那份不安与沉重复又涌上心头,她哀求道:“你就是立端华为太子又如何,我什么时候争过这些?锦儿年纪还那么小,我根本不舍得他再…”

说到这儿,眼泪又止不住地簌簌落下,那些泪水很凉,道尽了一个母亲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