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又道:“宫中传来消息,皇帝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王爷已经借机在朝中培植出不少势力,若再撑个几年,也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事了,何须大动干戈?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季堂话中似有不忍,其实,这天下归根到底还是姓林,于他有何干,无非是孝瑜待他亲厚,而皇帝与他有夺妻之恨罢了。

末了,季堂长长一叹:“只盼王爷到时能对临夏他们孤儿寡母几个,手下留情些。”自从他帮礼亲王出谋划策起,最对不起的,就是临夏,而最担心的,还是她。

孝瑜拱手道:“国公请放心,本王只恨皇帝一人,皇嫂待我亲如兄弟,我必然不会戕害于她。”

那两桩案子,孝瑜真如季堂所言,派人加紧去查文笔案子的证人,果真是百密必有一疏,还真就找出个极小的破绽,他也不再查了,只派人故意去祁州府尹陈有为那儿提了一句。

到这时,孝瑜才写了道奏折,呈上去给皇帝。

长青将他的奏折搁了下来,而孝瑜仍是每日里汇报案子的进展,哪怕那些查到的东西对自己再为不利,也是通通递进宫里去,以显示自己的忠诚。

那帮暗卫丢在外面,实在是查无可查时,皇帝也就宣孝瑜进了宫,此时已经到了景祐二十五年的初夏时节。

两仪殿内,长青还是斜靠在软榻上,只是面容更为消瘦,容颜越发清减,他素来畏热,往常这个时候,肯定是已经换上单薄的绸衫,可如今,长青还是穿着一袭略微厚实的长袍,身子似乎越发不济了。

这情形,孝瑜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数,只不知道皇帝还能撑几个时日,他心里既觉得欢喜,又觉得难受,说实话,皇帝后来对他还是不错。

长青手里拿着两纸奏折,一份就是孝瑜去年冬日上奏的,另一份则是前些日子祁州府尹陈有为递上来的,说得正是礼亲王府的管事受人诬陷,无端端背了个杀人灭口的罪名,连累到礼亲王。

长青随手翻了翻,又递给孝瑜,问道:“五弟,你怎么看?”

孝瑜早就想好了说辞,此刻毫不犹豫地答道:“臣弟不敢隐瞒,所有事情已全部禀报给圣上,只盼圣上明察,臣弟冤枉。”

“这桩文笔的案子,幸亏陈大人查明,还给王府一个清白,亦还给臣弟一个清白。而太子遇刺案,就算给臣弟十个胆子,也做不出此种丧心病狂之举。”说到此,他又是正色一拜,声音朗朗,很是无辜。

孝瑜故作不知皇帝的阴谋,复又振振有词道:“圣上,暗卫们已经发现些新线索,所有这些有可能都是假的,请圣上再给臣弟些时日,臣弟必然能揪出幕后黑手…”

其实这是他自己瞎编的,孝瑜赌得不过是皇帝也怕露馅,毕竟伪证太多,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呢?若是传了出去,就变成皇帝陷害忠良,那便对他更为有利了。

长青单手支头,轻轻揉按着太阳穴,过了半晌,他叹道:“朕明白五弟的忠心,你先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孝瑜暗舒一口气,复又叩首一拜,才悄悄退了出去。

待室内完全安静下来,长青方阖上眼睑,心思缓缓平复,这种博弈,让他觉得累,可他不能不撑着。

这番交谈之下,长青已经能确定孝瑜有问题,其实文笔案子证人的那个极小破绽是他让人留下的,凭陈有为不可能查到,那自然是有人透露的…

唯一让长青猜不准的,就是孝瑜身后到底有谁,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但长青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所以,他心下焦急。

过了许久,有人进来,在他旁边坐下,替他轻轻揉按着额首。长青不用睁眼都知道来人是谁,他问:“你哥哥说要多久?”

文墨答道:“估摸着还需要两年,才能万无一失,毕竟要训练出忠诚之人,再安排进宫,也需要费些周章。”

“嗯,两年差不多…”长青心里盘算后,缓缓睁开眼,抿唇浅笑,两颊的笑靥好像都裹着一道病容。

将先取之,必先予之,这是长青为政之道中的一条,这回,他仍准备如此,只有在人最松懈的时候,才能一击即中。

第 100 章

此后的两年光景,皇帝基本已不再听朝,白日里大多是在两仪殿内处理政事。

一来,长青命赵垂丹对外宣称皇帝病得极重,若走动太多,怕惹人生疑;二来,他身子确实差了,日渐萎顿,自那回咳血后,他又咳过一两回,不过皆是背着文墨,恐惹她生疑和担忧。

夜间时分,长青只宿在自己寝宫,并不愿文墨留下,也不招幸其他人。一回两回还好骗,到后来次数太多,文墨仍是起了疑,但她并不点破。

到景祐二十五年的八月,长青时值不惑,寿诞上,他不过小酌了几杯,就晕晕乎乎地不省人事,比之以前,更加不胜酒力。

待长青恍恍惚惚醒来,若不是那道明黄的帐幔在跟前飘着,他都不知道自己已躺在寝宫了。他口干舌燥,脑中昏涨,很是难受,不免重重咳了几声。

帐幔被人挑起拢到一边,长青一看来人便笑了:“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歇着?这些事让别人来就行了。”

他喝过酒后的脸色惨白,衬得这笑意更为寡淡,整个人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仿佛眨眼之间,就能羽化成仙一般,唯独一双眸子,暗沉又深邃,像是能将对面那人吸进去,而中间,缀着两簇灵动的星芒,将他还留在这世间。

文墨扶他起来,又端来一碗解酒茶,伺候他喝下,才悒郁叹道:“如今臣妾想在夜里见到陛下,已是极为不易。难道,还不让人在御前偷偷伺候个一时半晌?”

长青听她伶牙俐齿的,心情舒畅许多,他牵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柔声问道:“生气了?”

文墨点头,她盯着他的那双长眸,正色问道:“你可是有何事骗我?”

长青面色一变,又被她看得颇为尴尬,不得不撇过脸去,眸光闪了闪,含糊道:“没有。”

文墨“哦”了一声,说道:“你不承认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是知晓了,以后你可别想着法子地赶我走。”

长青闻言一怔,久久不敢回过头来,他的手被那人反握住,一股决绝又温暖的力量传来,熨帖着他的心,让长青忍不住微笑,却又有些苦。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他如是说,那两簇星芒像是染上了薄薄的氤氲水汽,道尽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呵护之情。

文墨轻笑:“长青,你可记得,我曾给过你一个誓言?”烛火里,她的笑颜越发明媚。

长青一滞,终看向眼前这人,他忍不住低低轻叹,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我不记得了,你也别记得。”

文墨又道:“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总是记得的。”

这几句像猜谜一样,你来我往之间,他们都听懂了对方的意思,长青嘴角噙着笑,将文墨搂得更紧了。

两颗心贴在一起,砰砰跳动,早化作了一人。

此后,长青也不再避着文墨,两人如胶似漆,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咳血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上个几次早朝,都不可避免地来此一遭,众臣心底大惊,而皇帝龙体欠安的传言彻底坐实了。

长青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可他现在还是没有把握。没有把握的事,他一向不做,所以,他常常思量,等再熬个两年就好了。

极痛苦的时候,他彻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文墨替他轻轻拍着背,又将他搂在怀里,像是哄着个孩子一般,这让长青觉得心安和好受不少,才能睡上一小会。

等长青睡着了,文墨才会默默垂泪,她这辈子不知在他面前哭过许多次,可这一次,她却只敢背着他哭。

两人醒来,常常是相拥在一起的姿势,像是从不曾分离过一样。

两年的光景,快如飞梭,可文墨的内心却从未有过一日的安宁,总是煎熬着,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长青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要对付谁,可这两年朝堂里的种种变化,再加之对皇帝的熟悉,文墨已经隐隐猜了出来——他将谁捧得越高,那人就会摔得越惨,他这回要对付的,还是他的亲兄弟,而那人,也在暗地里盯着他,伺机要将长青一口咬下。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无忧兵败如山倒,如今,她也要亲眼看着孝瑜踏上这条皇权不归路,只不知这一回孰胜孰败。

想明白的那一刻,文墨心里不知该作何滋味,凄苦,悲哀,还是寒冷?

她想,若是回到最初,长青没有固执地要娶她,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说不定她会被打发去西姜,做什么太子妃,也说不定她会嫁给季堂,更说不定她会孤苦一生…

可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陪着他,等待最后那天的到来。

景祐二十七年,五月,初夏时节,御花园的杏花还剩最后一波,开得格外的热闹。

长青这天的精神很好,难得听了一回朝,议下好几桩要事,又宣内阁首辅、太子太傅两人觐见。

众人见着皇帝这般模样,也就暗暗松下一小口气,毕竟这几年来,皇帝身体越来越差,也只有几位王爷和辅臣能时常见到皇帝。

待下了朝,皇帝坐龙辇离开后,大臣们才稀稀拉拉各自散了,孝瑜和几个官员一齐往外走,这些人都是景祐十九年通过他手给提拔上来的,关系很是亲近。

一人狐疑道:“不知皇上宣贺大人二位是何事?”

这话在孝瑜心中激起个不大不小的浪花,他并没有接话,另外一人压低声,半遮半掩道:“听闻当年先帝也是…”话不敢多说,说出来便是个死罪。

孝瑜看了那人一眼,心底里便浮现出四个字——回光返照,皇帝的身体情况他全都看在眼里,如今突然变得精神奕奕,那只有这一个推测了,何况先帝当年还真就是这么驾崩的。

这两年,他一直按着庞阙的意思示弱,可若是真到了这种紧要时候,孝瑜知道自己就该争一争了,如果等到那小儿登基再夺位,就又麻烦了。

他出了宫,便去了安国公府,让季堂替他将京卫等一干人物联络准备妥当,动手之日,也许就在今天,他不敢耽搁。

且说长青宣贺治陶等人进入两仪殿后,便将伺候的诸人通通屏退出来,殿门紧闭,不得任何人打扰。

文墨来时还是这副样子,便好奇问是怎么回事,小平子拂尘一扫,笑道:“回娘娘,皇上宣了贺大人、邱大人觐见。”

见皇后眉头微皱,小平子忙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是首辅贺大人,不是翰林院那位。”

文墨瞪了他一眼:“就你多嘴。”

小平子捂嘴,憨憨一笑:“劳烦皇后娘娘再多等会。”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贺治陶二人没一会儿就俯身退出殿来,见到皇后正色行了个礼,才慢慢告退,满脸皆是凝重之意。

文墨进了次室,长青仍端坐在首座,手里托着盏茶发呆。

他还未换常服,一身明黄衮服重重叠叠,很是威严。见到人来,他笑着问道:“皇后,朕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好?”

文墨挑眉满脸不解,长青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促狭一笑:“朕今日下朝时,隐隐约约闻到杏花的淡雅清香,便想着邀皇后一道去赏花,如何?”

文墨噗嗤笑出声来,配合着他故作郑重福身道:“难得皇上好兴致,臣妾定当奉陪。”她今日穿一身水绿色翡翠长裙,这样一动,渺渺然仍如凌波仙子,长青很是喜欢。

两人研究了半晌,长青换了文墨最钟爱的木红色常服,坐了肩舆往御花园去,到了千步廊下才下来,牵着手往里头去。

远远地就能瞧见白色粉色挤作一堆,熙熙攘攘,如云似霁,又好像一大团一大团的轻柔棉絮,很是好看。

到了杏林底下,早有内侍摆好了案几,然后悄悄退至看不见的地方,只余帝后二人并肩而坐。

长青微微仰面,入目皆是纷繁的花团还有翠绿的绿叶,花瓣轻轻柔柔随风洒落,有些俏皮地就径直往他白皙的脸上扑了过来。长青唇角上翘,比之花色更为明亮动人,他欣喜道:“没想到这个时节了,还能见到杏花,真是不易。”

他顿了顿,又叹道:“我真是许久都没仔细瞧过了。”话里很是遗憾,长青至今为政二十七年,享乐时间极少,有时连看一眼这世间最美的生机也成了个奢望。

文墨心里酸楚,但面上仍是欢愉的模样,她宽慰道:“长青,若你想看,以后我们日日来,年年来,只怕你要看腻了。”

长青浅笑,他道:“宫里有什么好看的,等此事了了,我们出宫转转,可好?”

“去哪儿?”文墨顺着他的话问道。

长青想了想,认真答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文墨偏头看他,一脸怔忪,四目相对之下,长青轻佻道:“小娘子,来,给大爷笑一个。”

文墨没动,长青央道:“好墨儿,笑一个吧,我最喜欢看你的眼睛,弯起来像新月,也像柳梢,还像小舟,能够飘到我的心里。”

文墨眼眶里泛起热意,她眨了眨,给生生隐了回去,她抚上那人清瘦的脸颊,指尖从额头、眉梢、眼眸一一滑过,恨不得将他牢牢记在心里,末了,文墨动情道:“长青,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疼爱。

说罢,她浅浅一笑,一如往昔,虽不绝色,虽已沧桑,但却动人,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舍去的温暖。

长青亦笑,任由她的指尖引起一阵阵战栗,待游弋到唇边时,反手将其捉住,亲啄了一口。

隔着漫天的杏雨,隔着飒飒的热风,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先是缱绻,再是担忧,终是哀伤,文墨知道,这一日,终是到了。

“墨儿,若我今日出了事,遗诏在你书房的朱红漆盒内,与那本小札在一起,一般人找不到…里面有我拟得几位辅政大臣,颇为可靠,可以用来掣肘他人…我今天也交代了贺治陶…”

长青将头轻轻靠在她单薄的削肩上,慢慢叮嘱着,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了,低不可闻,只剩薄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终阖上了双眸,满脸倦容,不堪重负。这辈子,他活得极累,到这一刻昏迷,他的心也不敢轻松下来。

文墨背挺得极直,她不敢动,因为他还倚在她的身上,这夫妻两人到现在,已说不清谁是谁的支柱。

过了片刻,文墨终以手掩面,泪水漫溢,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在案几上,打在纱裙上,形成一滩又一滩化不开的水渍。

她唤了几声“长青”,那人久久都没有应答,文墨偏头看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几瓣花朵恰好落在他清隽的脸上,被衬托得格外艳丽。

文墨伸手摘下那几枚花瓣,探了探他鼻翼的气息。她从来没觉得这一呼一吸之间会那么长,宛如一炷香,直到那股熟悉的热气袭来,她才松了口气,却又不敢耽误他以自己身子为谋的计算,故而慌乱地尖声惊叫起来。

皇帝昏迷不醒,小黄门领了懿旨去各王府报信,孝瑜听闻后,知道此事不可再拖,便派人去今日约好之人的府上知会,而自己急急忙忙入了宫先探消息。

路过皇城里的禁卫府时,他又拐了进去,这日宫值的首领正是他联络交好之人韩国兆,而非鲁湘桐,真是天助他也,孝瑜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带了些禁军,一齐往两仪殿去。

一众禁军把守在两仪殿外,围个水泄不通,孝瑜和韩国兆继续往里。

长青素来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到了这时仍是一样,如今,整个两仪殿空旷又冷,蟠龙宝座泛着寒冷的金光,隐着些不寻常的寂静,孝瑜并没有在意这些。

外头时不时地传来滚滚闷雷,响彻天地间,很是磅礴,他的心里随之起伏鼓噪起来,蛰伏十几载,皇位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暖阁外,一众妃嫔,哭哭啼啼,呜呜咽咽,见着他来,都道了声“王爷”。

孝瑜未理他们,径直闯进了暖阁之内,就见皇嫂坐在床榻边,死死握着皇帝的手,双眼红肿,目光迷离,痴痴地如同失了魂魄一样。

孝瑜知帝后二人感情深厚,而皇嫂一向不会骗人,此时他心底便又信了一份。孝瑜慌忙上前,看皇帝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他抓耳挠腮地问道:“皇嫂,太医们如何说?”声音中很是焦急。

文墨若不是知了情,此刻定然还被蒙蔽其中,她双眼一红,泪花盈盈,又叹道:“都道回天乏力,只怕…就是这一日的事情了…”说着,那泪珠又断了线似得掉下来,止都止不住。

孝瑜心底欣喜又焦急,他不疑有他,如今只想着遗诏的事,便问:“皇上可曾留下什么…”

文墨摇头:“皇上突然之间昏迷,现下,只待几位王爷和重臣一齐到了,看看皇上是否会下什么口谕。”

孝瑜扭头看向南窗外,初夏的雷雨将至,天色阴沉下来,很是骇然。他道:“皇嫂,你不如去歇歇,这儿我先守着,待皇帝哥哥醒了,再来唤你。”

文墨点头,拭了拭泪,心下极痛,她怔怔看着孝瑜,又看看后头那位禁卫首领,想了想,终未说出什么话来,她只道:“王爷辛苦了。”

出了暖阁,文墨看着外头那一干人等,叹道:“都别杵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徒惹得皇上不高兴。”一众嫔妃听了皇后的话,便一一退去偏殿候着。

因着外头要下大雨,天色暗沉,偏殿里已经点了好几盏烛火,闪烁不定,众妃嫔更加惶恐不安。早有人跪下为皇帝祈福,还有些已经止不住大哭起来。

文墨心烦意乱,并没有再管束他们,只双手拢着袖子,站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藏在袖中的,是长青留给她的遗诏,文墨取了出来,随身带着,生怕事情有变。

一声炸雷惊响,划过整个天际,让人不寒而栗,像是发生了什么骇然的事,不一时,瓢泼大雨便浇了下来,砸在檐上如滚珠一般。

隔着厚厚的雨幕,她看到人来人往,听到铮铮鸣声,还有兵器相交的清冽声音,就仿佛到了吹角连营的战场,到处都是金戈铁马,任由他驰骋,任由他挥斥方遒,比之无忧那时,更是以命相搏,更是危险重重。

文墨双手合十,大慈大悲的菩萨,请保佑我的夫君一世安稳…

这一日,史料只提过一句“宫中有异动”,但到底如何,却语焉不详,却惹得五城兵马、京卫禁军、皇宫侍卫都有动作。

大雨绵绵不绝,也不知过去多久,两仪正殿的明间,出现一抹木红色,身姿修长又笔挺,那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清瘦身影,那是天地间最为尊贵肃穆的王者,那亦是文墨心里最寻常的丈夫…

文墨知道,这一场没有硝烟的仗,他又胜了!

第 101 章

可长青告诉文墨,这场仗并没有真正结束,他也还没有大获全胜。

因为,那些躲在孝瑜身后的党羽,长青猜不通透,除非一个不留的都揪出来,将其连根拔起,否则,他难以心安。

他命人将孝瑜暂押在宫中,又下令封锁今日宫中之事,对外仍装出个病重的模样。

如今替皇帝跑腿办事的,都是文笔这几年间替他私下训练出来之人,人数不多,但贵在忠心耿耿,前些日子才通通伪装送进了宫。

长青安排下这些时,外头电闪雷鸣,雨势不减,而偶尔窜进两仪殿的风里,裹着一份夏日的潮湿与黏糊,他额间和身上就密密发了汗。

文墨问他后头打算如何,长青应道:“朕估摸着五弟进宫前,他已在外头有了部署,如今先留他在宫里,一来,问出那些同党,二来,再引其他人上钩。”也许是今日之事还算顺遂,他脸上的病容清减许多,两双眸子神采奕奕,一扫先前的萎靡,看着很是精神。

这日,长青一直忙到亥时三刻,可依然未从孝瑜口中探出任何东西来,他倒也不急,擒贼先擒王,扣住孝瑜,那些剩下的党羽反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从羁押之处出来,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格外清新湿润,长青深嗅一口,只觉得神清气爽,不免心情也好。

夜幕深深,他坐在龙辇上四下眺望,除了宫墙,还是宫墙,辨不清方向和来路,很是茫然又孤寂,他忽然很想见到文墨,见到了她,便见到了家。

长青吩咐道:“去咸安宫吧。”今天文墨累了一天,被他早早打发回去歇着,倒不知她现在可曾睡下。

文墨自然没睡,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日,她能够亲眼见到,实在是心骇。当听闻内侍唱喏“皇上驾到”,她便迎了出去,脚步匆忙,身影焦急,待见到了那人,也不顾还有其余内侍在,便将他紧紧拥住。

长青一滞,复又眉开眼笑,他伸手环住她,宽慰道:“让你担心了。”

苍茫天地间,能与相爱相知相守之人相拥,何其幸也!

咸安宫东暖阁内,软榻的案上是几盘果碟和两只高挑红烛,长青随手捻起颗红彤彤的荔枝剥起来,他病了好几个年头,连带着瓜果都吃得少了,但今天心情大好,所以特例破戒一回。

文墨摆手屏退众人,她接过那颗荔枝,三下五除二剥好了,递到他嘴巴跟前。

白嫩的荔枝肉托着鲜红蔻丹上,颇为诱人,长青喉头微动,再看着眼前这人,很是不解,又有些受宠若惊,因为以往只有他替她剥东西的分。

文墨似明白他的疑惑,此时不禁抿唇浅笑:“长青,今天我伺候你。”

自从皇帝病后,文墨才幡然醒悟,其实在生活点滴之中,他为她做的,永远比她为他做的多。

比如两人都爱吃青梅杏脯这些小玩意,长青从不会和她争抢,又比如他送过她好些东西,可她只送过一副祝寿小令给他,还是长青求来的,再比如在最隐秘的春闺之中,他总是万般呵护,可她若是累了,倦了,便将他一脚踹下去…

文墨暗自下定决心,待此事了了,她必然要好生对他,改掉自己固执又别扭的倔脾气,两人快快活活地过完一生。

长青瞬间误解了她的意思,他的目光捉住文墨的眼睛,张口含进那枚荔枝,薄唇又在她的指尖亲昵地蹭了蹭,戏谑道:“朕准了。”

他起身,缓缓抬起双臂,宽大的袖袍落在身体两侧,像是鸟儿的羽翼,被风一吹,呼呼作响,而他整个人似要振翅高飞一般。

文墨款步上前,目光温婉,面含微笑,待到了近处,长青低头看她,忽然就想到第一回在金州遇到她时的情景。

那时文墨身量长挑,着一身白底黄花褙子,水绿色百褶裙,手里多了把团扇,和今日其实差不离,可那时,谁会猜到现在呢?

他不知自己竟会记得如此清楚,心底一热,便落了个吻在她头顶,淡淡清香袭来,长青的心情就更为愉悦了。

文墨替他一一解开盘扣,除下外衫,只剩明黄中衣,又抬手摘下他发髻上的那柄玉簪,随之动作,黑发散落而下,混在风中,很是飘逸出尘。

她怔怔不动了,上下仔细端详了会,才掩面哧哧笑道:“长青,你真好看。”这回是由衷的夸赞。

长青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屈指点了点她的脑门,没有接话,只走向了床榻边,坐定后,又拍了拍旁边的空处,示意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