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许亦晖的话,盛夏猛地抬眼,错愕而怔。

翌日。曦和会馆。

这是顾映宁最常带盛夏泡汤的地方。木质的古色门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雾气氤氲的汤池里同往日一样,只有顾映宁和盛夏两人。

双臂撑在汤池外的石板上,热气湿漉了顾映宁的鬓发,水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滴。若是往常,盛夏早已偎过去了,但今天她却倚靠在池边失神。

昨晚仿佛是一场梦,一场迟来了四年的梦。四年前她已经相信了旁人的话,以为许亦晖真的被那场车祸永远地带走了。但是昨晚,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许亦晖,让她从心底头一次那么虔诚地感谢上苍。曾经,许亦晖给过她那么美好的回忆,是她斜光到晓穿朱户的床前明月光。日子一久,虽然想起来仍觉得有些伤感,但到底,明月光已经凝结成了一粒白色的珠子,在岁月的角落里黯淡了光华。

因此,当许亦晖那句“再不会错过你”说出口时,盛夏直到此刻都无法平息心里的冲击。或许更多的,是不能再回应的内疚。

然而盛夏的出神看在身边人的眼里,怕就是另一种解读了。

顾映宁眯了眯眼,而后抄起一捧水,看着水从自己指缝的罅隙里流失,淡淡道:“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

猛地回神,盛夏怔忪了一秒后才垂下眼睑:“可能泡得太久了吧。”

收回撑在石板上的双臂,顾映宁慢慢地向一臂之外的盛夏走近了一些,手掌随意地搭上她的肩:“昨天电子喜帖都发了吧?”

盛夏一惊—昨晚冲击太大,她竟忘了这件事!

感觉到掌下人儿的骤然僵硬,顾映宁霎时双眼微眯,停顿了片刻后问:“怎么,还没发吗?”

盛夏晓得自己今天的反常已经太过明显,更何况她并不想让顾映宁知道许亦晖其实还活着并且已经回来的事,她怕他会胡思乱想。

于是拿过毛巾,盛夏避重就轻道:“待会儿回去就发。”

她绾起青丝往出口处走,顾映宁看着盛夏的背影,目色难辨。

从曦和会馆里出来,江镡顶着那******不变的木头脸正候在门口。接过盛夏手里的东西,江镡刚刚打开车门,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一道含笑的嗓音:“阿夏,我等你很久了。”

许亦晖?

盛夏猛地回头,穿着白衬衫立于门边柱子旁的,不是许亦晖还会是谁?瞬间心怦怦直跳,她慌乱地转头看向顾映宁,根本不敢想象他的脸色—果然,短暂的忪然之后,顾映宁的脸刹那铁青。

然而许亦晖却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拍拍盛夏的肩头道:“阿夏,惊喜太大你吓得愣住了吗?”

“亦晖,你…”神色几经沉淀,盛夏故作镇定,“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吧。”他笑说。

若是能够再忍下去,那就断不是顾映宁了。轻轻掸了掸,仿佛要拂去盛夏肩头刚刚才落下的灰尘一般,顾映宁脸色敛正,微微抬颔,沉静地开口说道:“盛夏,不介绍一下吗?”

盛夏抬眼,见顾映宁竟是那样不愠不恼的模样。她知道他肯定一早就猜出了许亦晖的身份,如今却故意客套地发问,虽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盛夏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道:“映宁,这位是许亦晖,我的…”她咬了咬唇,“我的前男友。”纵使再不想让顾映宁胡思乱想,盛夏明白,若是不说实话日后怕才真的会有惊涛骇浪。

顾映宁似乎对盛夏的坦诚很满意,面容稍霁,向许亦晖伸出右手:

“原来你便是许先生,早前曾听盛夏提起过,幸会,我是她的未婚夫顾映宁。”

“顾先生。”简短极了的握手,许亦晖微笑,“昨晚阿夏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的喜讯,看来,我还是来迟了啊!”

他轻声喟叹,眉宇之间是无限的感慨。

顾映宁嘴角微勾:“不迟,来喝喜酒,正好。”

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连江镡这般纹丝不乱的人都有所觉察,盛夏更是屏住了呼吸。若是再不离开,怕是会有更大的暗涌。

浅促笑笑,盛夏对许亦晖道:“亦晖,要是有事,我们改日再聚好吗?”

“择日不如撞日。”他带着那样温柔的笑,问,“今天不好吗?”

盛夏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脑子能够运作如常。有些话有些事,势必还是要和许亦晖说个清楚。大后天就是她和顾映宁结婚的日子了,今天众目睽睽之下的机会若是错过,依照顾映宁的性子,明后天岂会让她得空?

思及此,盛夏点头:“也好,那就今天吧。”她又转向顾映宁,那双墨漆色的眼睛此刻正鹰隼般地紧紧攫住她。他双唇紧抿,盛夏知道他定是已经不悦到了极点,于是放缓语气,柔荑轻轻地挽上顾映宁的右臂柔柔摩挲:“映宁,我一会儿就回去。”

那一声声“阿夏”“亦晖”还有许亦晖脸上温柔和煦的笑容让顾映宁已经处于耐性的边缘,偏生盛夏竟答应同许亦晖小聚片刻,他有些怫然,冷冷淡淡地抛下“随你”两个字,沉色而去。

机械的“嘟—嘟—”声一直响到尽头,直到那头传来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顾映宁脸色青白,握着手机的手恨不得要将它捏碎。

这是他第五遍拨打盛夏家里的座机,从他们下午五点半相遇到现在九点半,四个小时过去了,盛夏却还没有到家。一时之间,所有的可能都侵袭了顾映宁的脑海,那些最坏、他最害怕的可能,更甚。

许亦晖。

四年了,他一直以为,许亦晖已经是一座不会再喷发的死火山,哪知却失算了,他其实是一枚不定时的炸弹,看着不起眼,却能瞬间将周遭的一切夷为平地。

那时候,如果不是因为许亦晖,想来盛夏也不会主动接近他。

彼时,盛夏刚刚踏入职场没多久,因为从前学生时期便积累了不少工作经验,再加上普迪实业那阵子缺人得紧,所以盛夏几乎是顺顺利利就成为了普迪实业的总裁秘书。辜子棠的确是个很好的上司,对于盛夏这个职场新人关照有加,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那场宴会是盛夏跟着辜子棠参加的第三场宴会,有了之前两次的经验,盛夏自然已经老练多了。得体的微笑,落落大方的礼仪,剪裁合身的水蓝色晚礼服在胸口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钻,盛夏将自己隐藏在觥筹交错的面具之中,随着辜子棠同各家企业的老总敬酒寒暄。

顾氏集团做东,气派自然非同一般。会场外面的喷泉几乎有一个音乐广场大小,复古的罗马柱矗立在门口,而会场里头的装潢更是美轮美奂,让盛夏不动声色中依旧惊叹不已。水钻大吊灯投射下柔和的光线,果然是一场衣香鬓影的盛宴。

二楼的雕花栏杆之下,正对着会场最里头的中央舞台。忽然有一位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士走上舞台,整个宴会大厅渐次地安静下来。

调整了下话筒,盛夏听见那位女士开口,声音悦耳婉转:“欢迎诸位老总、公司代表能在百忙之中参加顾氏集团举办的宴会,”她优雅地鞠了一躬,然后继续道,“下面,有请我们顾氏集团的总经理顾映宁先生致辞。”

原来,舞台右侧有一道长身玉立的侧影已经候在一旁。炭黑色的西装,挺拔的身姿,立体而深邃的侧脸。盛夏将香槟举到嘴边正要小啜一口,却在用余光瞥到男子的那一瞬,登时顿住了。

顾映宁迈着沉着的步子上台,器宇轩昂。清俊的脸上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却偏偏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他举目四顾,尔后嗓音低醇磁性:“顾氏集团在F市的根基尚浅,能有今天的成果,与在场各位的支持都是分不开的。在此,我仅代表顾氏集团,向各位道一声谢。”说着,顾映宁端起手中的酒杯,香槟色泽光亮。

微微一笑,顾映宁道:“干杯!”

顾映宁今天的事务其实很繁忙,偏偏今日的宴会是一个月前就定下的,因而他也是刚刚风尘仆仆赶到的,过场之后还要赶往下一场。一路寒暄而过,顾映宁礼貌而又疏离地从里头走到了会场大门口,正要下楼梯,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细气而颤抖的声音:“亦晖…亦晖是不是你?”

顾映宁起初并没有在意,迈步欲往前走,却听身后一阵“蹬蹬蹬”的急促高跟鞋声后,一道纤细的人影绕到了他的前头,柔若无骨的手竟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角。黑夜之中,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睁大问他:“亦晖你回来了是不是?”

她没有待顾映宁回答,两行眼泪已经先行夺眶而出。

顾映宁这才注意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香肩裸露,水蓝色的合体礼服将她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而那剪水瞳中的光彩,炽烈得竟似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围的工作人员在短暂的愣住之后忙欲拖开盛夏,却被顾映宁扬手制止住了。

俯视着两级台阶之下的盛夏,顾映宁居高临下:“刚刚,你说什么?”

“亦晖…”那时的盛夏已经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比如身高的不同、比如嗓音的不同,她唯一看得见的只有这张脸—这张,和许亦晖太过相似的脸。半年多前,一场车祸让所有的人都说许亦晖已经死了,只有她还不相信。

眼睛里盛满期盼和小心翼翼,盛夏哽咽:“你果然没有死…亦晖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微微眯眼,顾映宁不发一言。闻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充斥了整个门口,但盛夏眼中倒映出的,只有顾映宁。

沉默良久,顾映宁终于出声:“这位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

盛夏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由红转白,眼睛里的光彩也由之前的炽烈渐渐地从黯淡到扑灭。仿佛有什么永远地消失了,盛夏倏然之间清醒了许多,紧抓顾映宁衣角的手也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她哑声:“抱歉。”然后隐藏在夜色之中匆匆地遁逃而去,留给包括顾映宁在内所有的看客一个仓皇而悲戚的背影。

宋漫如,也就是刚才上台的盛装女子,望着盛夏纤细的背影撇撇嘴,对身旁的顾映宁娇声嗔道:“总经理,现在的女孩子为了求上位真是不择手段…这样下三滥的法子都有脸使出来,哎,就不会正正经经做事!”

顾映宁不置可否,也没有理会她,一直到坐进车里,唯余他和江镡两人时,才淡淡开口道:“认识她吗?”

不消一秒钟,江镡立刻反应过来顾映宁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忙说道:“应该是普迪实业的总裁秘书,盛夏。”

顾映宁闭眼,松开领带,解开衬衫的头两个扣子,又捏了捏眉间,然后才继续说道:“查一查她的资料。”顿了顿,“尤其她口中的那个名字,亦晖。”

江镡自然遵命:“是。”

初遇的情形还在脑海中放映,顾映宁已经扬手披上了大衣。正欲往外走,忽然管家疾步而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恭敬道:

“少爷,有您的一封信。”

顾映宁迟疑,接过来正反翻翻都没有一个字迹,沉声问道:“谁送来的?”管家摇头:“刚刚只听到电铃响,我出去开门时就只看到这封信塞在门缝里。”

撕开封口,里面却是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主角,一个是他熟悉无比的女子,另一个的脸,和他自己的那样相似。顾映宁一张张翻看过去,虽然依旧喜怒不露,然而细心的管家却发现他捏着照片的手指骨节已然用力得泛白,额角的青筋更是隐隐可见。没有再多言,管家无声退去。

慢慢地将照片放到客厅茶几上,顾映宁眼中神色变了几变,烂熟于心的那一串手机号码终究拨了出去。第六次,顾映宁拨通了盛夏家里的座机,也第六次无人接听。

按下“结束”键,胸口忽然剧烈地起伏,顾映宁怒极,一把将手机狠狠地摔在地!正喘着粗气,却听管家去而复返:“少爷,盛小姐来了。”

顾映宁抬头,闭了闭眼努力地调整了一下喘息,尔后怒极反笑:

“来得正好。”

说话间,盛夏已经走到了顾映宁面前。未及他开口,她却率先发问:“顾映宁,你如何解释?”

Sunshine 3 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可惜

盛夏还穿着下午泡汤时的那身衣服,只是脸上的神情却是顾映宁从未见到过的薄怒和气势汹涌。她直直地走到顾映宁跟前,和他只隔着一尺的距离,仰起脸,固执道:“顾映宁,你是不是一直都想收购普迪?”

太过意外的问题让顾映宁有一秒钟的怔忪,他随后口气凉薄地反问道:“盛夏,你这是在质问我?”

她一脸倔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对,我就是在质问你。”

顾映宁不怒反笑,刚刚看到的那些照片内容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令向来不动声色的他此刻竟面露讥诮。他利用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道:“很好,长胆子了,居然这样同我说话。”

偏生盛夏从来不是怕硬的软柿子,长久以来她柔顺、婉约只是因为她爱他,不想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而伤了两人的和气,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脾气。甚至连顾映宁都知道,骨子里,盛夏是一个固执至极、倔强至极的人。

终于恼形于色,盛夏从手包里掏出一叠文件似的东西,“啪”

的一声掷在茶几上:“顾映宁,你现在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飞快地扫了一眼纸上的文字,顷刻之间他对于盛夏此刻来势汹汹的原因已经了然于心。顾映宁嗤笑一声:“在质问我之前,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答案了不是吗,又何需再问?”

他的目光太冷,笑意太过讥诮,让盛夏的心陡然间“咯噔”一响,仿佛问下去,原先一直等待着她的葱翠苍树会刹那变成一株枯木。

然而这两天冲击的事情太多,再加上今晚许亦晖说的那番话实在是戳到了她一直想装作看不见的痛处,因而盛夏不想就此罢休。

“转移话题,是不是代表你心里有鬼?”她咄咄逼人。

“那么你呢?”顾映宁启唇,说出来的话也终于尖锐起来,“和你的旧情人叙旧整晚不见人影,一出现就把这一叠文件扔在我面前先发制人,又能不能代表你心里有鬼?”

聪明如他,若是冷静下来必然会发现其中的蹊跷,偏偏现在这个当口他却再无法冷静地思考。他将茶几右侧的那个信封丢过来,目光很冷:“盛夏,你其实就盼着和许亦晖破镜重圆而已,何必这么多小动作?”

盛夏蹙眉,有些不解地拾起信封,看了几张照片之后那薄怒也终于到了顶峰:“顾映宁,你竟雇人跟踪我?”

他傲首,俯视她,讥讽一笑,嗓音冰冷:“跟踪你?我还犯不着浪费这个钱。”

胸口一堵,仿佛有一只大掌攫住了她的心,盛夏深吸一口气后扬起一抹不带任何温度的笑容:“顾映宁,你到底想怎样?”

嘴角嘲讽地微勾,顾映宁双手抱胸:“你是不是问反了?拿着一叠文件来兴师问罪的人似乎是你而不是我。”

盛夏一直都知道顾映宁口才极佳,再强劲的敌人,他都有能力让对方哑口无言。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犀利竟也会放在自己身上。一阵心寒从头到脚倾盖了下来,盛夏忽然之间觉得疲惫至极:“我只想知道,究竟你当初接近我是不是为了收购普迪?”

今晚之前,盛夏都以为顾映宁对她至少是有些感觉的。在一起这几年,虽然他从未有过任何表示,但对她并不差。明明心底那么雀跃地期待着后天的婚礼,但在从许亦晖那里听到一些事后,她忽然不确定了。起初她怎么都不相信许亦晖的话,甚至气急上来就要离开。然而许亦晖一把拉住她,并将那叠文件铺在她面前—证据确凿,她心乱如麻。从他们住在一块儿起,两年内她已经带过太多公司文件回家了。于她而言,是因为信任他,但是于那样擅长于运筹帷幄的顾映宁而言,究竟是不是也将她当成了其中一枚棋子?

冷冷地望着盛夏,顾映宁双唇紧抿。

从她掏出那叠文件起,他就在等着她这句直直白白的问话。现在,当这句话真切地盘旋在客厅上空时,顾映宁只觉得有一阵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至。原来,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信任,脆弱得好似光鲜亮丽的空心城堡,外表固若金汤,实际上一击即碎,根本经不住一丝一毫外面的风吹雨打。

他扬高一道不驯的眉,眼里分明燃烧着一团火焰,却怒极反笑:

“现在才知道,我的未婚妻竟是这么看我的。”已经很竭力地压制自己的脾气,但粗喘的气息还是暴露了顾映宁的勃然。

他的声音那样冰,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却声声震裂心弦:“你说了这么多都是序章吧,正文不过就是想借口摆脱我同旧情人再续前缘吧?昨晚忘记发喜帖也好,今天频频发愣也罢,以为我没发觉吗?我顾映宁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你认为是怎样就怎样,这几年就当我花钱买了个教训!”

如此的默认不啻是给盛夏扇了一个极响亮的耳光。以为的欢喜,原来只是一厢情愿;以为单纯的********,原来竟是有目的的放长线钓大鱼。

盛夏气结,浑身的血液都倒流凝固,凉得她发麻:“我认为怎样就是怎样?答得真好,顾映宁,现在我只认为我走了眼!”

依然双手抱胸,往后微微退了一步,眼睛危险地眯成一条线,顾映宁盛怫之中抬颔俯视,好像此刻同她讲话都是纡尊降贵一般。

“你当然走了眼,现在,看清楚我不是许亦晖了吗!”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的火焰已经蔓延到周身的每一根青筋。原本开阔的眉间拧成一个结,顾映宁怫然阴鸷,“盛夏,你以为我为何要娶你?

别那么可笑地以为我爱你,若是没有你,也许还有李夏、张夏可以娶,不过是因为你成本最低而已!”

他一口气吐完所有的话,然后毫不留恋地甩门而去,徒留盛夏一个人在客厅,极缓地、极缓地蹲了下来。

盛夏记得从前有阵子腰筋拉伤去针灸,她每次在医生替她扎针的时候都闭紧双眼。医生落针的那一瞬间总会倏地一疼,而后针头刺在肌肉里旋了几旋的痛麻感都让她牙关一紧,简直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顾映宁就像从前那位医生,而他的那番话,是这世上最大的针灸针,范围广到她整个身心。因而,倏然的一疼之后,盛夏痛得全身发麻。

果然,从来都只有她一厢情愿,他根本就不爱她。他不爱她,才舍得****;他不爱她,才吝啬给她承诺;他不爱她,才会这样轻轻松松地宁愿自由。

那天试婚纱的时候,看着顾映宁墨瞳里倒映出来的自己,巧笑倩兮幸福安好。那时候还相信,在他内心深处她到底是特别的,相信有一天他会说爱她。但才两三天的工夫,却已是天上地下。

她错得彻底。

翌日下午,整片大地还没有从午睡中醒来。初夏时分,属于春季的明净气息还没有完全褪去,夏天独有的模糊和雾气却已经迫不及待。玫瑰花怒绽出风情的淡红,而路边野豌豆花则吐露着火一般的大红。

只是盛夏的心情,却和如此鲜亮的天气截然相反。似乎是从前一天起,当她抱着和许亦晖说清楚的心态坐在这家咖啡馆里却最后变成了他说她听,她的心情就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明亮。

和读书时候一样,许亦晖依旧喜欢穿白色的棉质衬衫,笑起来的模样仍然干净清爽。服务员端来两杯冰拿铁。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到盛夏手边,许亦晖安静地微笑:“看你嘴唇都有些翘皮了,喝点儿东西润润吧。”

吸了一大口,盛夏怔怔地盯着桌面,不发一言。许亦晖倒也不着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陪她。良久,她终于微微抬头,顿了两秒钟,声音有些哑:“亦晖,我昨晚问了他…他没有否认。”

看许亦晖丝毫不意外的神情,盛夏苦笑:“也是,看我今天这副落魄的样子,你一定早就猜到了吧。”

他眉宇间含笑:“谁说你落魄了?今晚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明早即刻变成十八岁的小姑娘。”

已经太久没有人跟她说这句话了。盛夏记得,以前她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还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每次耍小性子都以这句话来堵许亦晖。时间一久,许亦晖不再无可奈何,却总会在她感到挫败的时候安慰她:“十八岁的小姑娘,你才这般年轻,慢慢来。”

眼眶一热,有什么液体差点儿就要流出来。

盛夏连忙先一步捂住脸,一边拼命地想逼回眼泪,一边涩然道:

“现在再假装十八岁,真的已经太过了。”

许亦晖并没有递给她纸巾,在盛夏抹开脸放回手的时候才若无其事地说:“夸你十八岁还愁眉苦脸,真贪心!”

盛夏知道许亦晖的心思,他正千方百计地想逗她开心,但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头,此刻的她真的笑不出来。

“亦晖,”她说,“究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昨天她就问,可他就是笑而不语。

果然,许亦晖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是在酝酿斟酌,静默了少许之后他终于开口:“即使在美国,从清醒过来以后我就没有放弃过探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和顾映宁在一起,起初我想过放弃,但是当看到他的照片后我一下子愣住了—阿夏,你能想象得出我那时的心情吗?”

他慢慢地有些激动起来,情不自禁地伸手覆盖住盛夏的柔荑:

“那张乍一看和我几乎一样的脸让我明白,其实你根本没有放下我。

于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尽快重新回到你身边。”这一刻,许亦晖的眼睛情深似海,那样波光粼粼的星点亮得盛夏甚至都转不了视线。他继续说,“所以,我做足了功课。他的身份背景、你们缘何认识又是何时开始,所有的资料我都挖空心思地找遍了—到最后,发现他接近你的动机和目的,其实也不算意外了。”

听着许亦晖的话,盛夏忽然觉得好似天书一般,她根本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做到这样的程度…”

他却觉得答案再简单不过,忽而一笑:“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忘不了你,因为我在美国没有哪一天不想回到你身边。阿夏,戳破顾映宁的谎言对你来说太残忍—但是我说过,我要重新挽回你,所以,就算做法再卑鄙我也认了。”

那样认真、一心一意的目光,温暖和煦中带着盛夏无法忽视的炽烈,竟让她一下子紧张无措起来:“可是…”

“没关系。”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许亦晖抢先一步道,“毕竟在顾映宁身边四年之久,多多少少都会对他产生些感情…但都没有关系,我会一直等,直到你全部的身心重新回到我这里。”

握着盛夏的手,许亦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坚定:“阿夏,到最后你一定会发现,真正对你好的人只有我,而你真正爱的人,也只是我。”

顷刻之间,她怔忪哑然,说不出话。

身边少了一个人的存在,仿佛心空空的失掉了一大块。胸口如同棉絮,原本紧紧实实的一大团,现在却被扯破了一个大洞,凛冽的风咆哮而至,将那大洞吹裂得越来越狼狈。

但无论如何,日子照常要过,班也照常要上。

周一早晨九点多钟的光景,盛夏正伏案于各部门刚送来的文件中,辜子棠从总裁办公室中走出来,一边披上西装外套,一边对盛夏道:“小夏,我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