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云衿早已经渐渐开始明白,慕疏凉此人在每个人的眼中,似乎都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她喜欢听每个人说起他时候的样子,喜欢他的故事,也喜欢那个人在她的脑中渐渐丰满起来的感觉。

她开始了解那个人。

而这种了解或许不准确,却十分有趣。

云衿笑了笑,冉静似乎以为云衿是为他那番话而笑,抿唇片刻,又随后看了慕疏凉一眼才道:“其实我就是来看一眼,看过了,也就该离开了。”

他这般说着,随后又想起什么,朝着云衿道:“师妹可知道,慕公子究竟何时才能够醒来?”

云衿垂眸,她将视线自慕疏凉身上扫过,突然间又想起来那日惊鸿般一瞥,最终仍是摇头道:“不知。”

“慕公子一定会醒的。”冉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答案,他摇头笑笑,转而低声道:“若是哪天慕公子醒来,还请替我……”

云衿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但他犹豫片刻,却突然又停下了话头,只轻叹道:“罢了。”说完这话,他最后与云衿道了别,便独自离开了此地。

楼中唯剩云衿与慕疏凉二人,云衿静立当下,影子伴着烛火幽幽晃动,她随后若有所思的看了慕疏凉一眼,喃喃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楼外的风声与铃响,都无法回应她的问题。

三门七派与天罡盟的众人是在雪化的时候离开的。

阳光洒满了空蝉派山门,身后的无垠白雪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风依旧夹杂着寒冷,但梅树已吐露新芽,春日就要到了。

空蝉派的众人当中,花晴是最为失落的。

这些天来,众门派的弟子一直在陪着花晴在空蝉派中帮忙,有的人修缮房屋楼阁,有的人生火做饭寻找食材,整个空蝉派热闹一片,练剑的,谈笑的,这个地方仿佛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送走众人的时候,空蝉派所有人都站在山门处,远远看着众人的背影如长龙盘旋在山道上,直到那些身影都化作了白雪中的粒粒微尘,最终隐没在薄雾里。

“回去吧。”沉默之间,站在人群后方的梅霜梦先开了口。

众人沉默着点头,回身继续过属于空蝉派的日子。

阳光下的空蝉派高阁大殿林立,自光芒中褪去雪色,露出了飞扬入云的金色檐角,静谧肃穆的红色高墙,无边无际延伸的青色石阶。

各自离开的身影中,花晴忽而停下脚步,目光不知落在前方何处,只轻轻问道:“将来,空蝉派还会热闹起来的对吧?”

几乎所有人都顿了足,云衿回眸往她看去,正欲开口,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道:“会。”

回应她的是梅染衣,梅染衣没有回头,接着往回走去,只是这个字说得清晰无比,它散在风里,好似真的预示着不远的将来。

云衿眨眼笑了笑,心底多了一抹释然。

关于云衿的身份,虽然空蝉派众人都已经见到了她使用那操纵血的力量,但谁也没有多问。

纵然心知肚明,但有些话问出来,便是揭开陈年的伤疤,云衿不说,众人便不再问。

其余门派众人离开之后,空蝉派果然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师兄师姐们依旧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云衿则再次回到了那书房当中,继续看那些自己未曾看完的书。

虽然那日在空蝉派大殿当中,梅染衣已经将剑诀传授与她,但云衿心中却也十分清楚,她以她如今的实力,想要发挥那剑诀中的力量,做到如梅染衣那般,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白日里云衿便在书房中看书,所有的书上都有着慕疏凉最为详细的注解,是以读起来也并不困难,经过了这一次的战斗,云衿心中更加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究竟需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她知道如从前那般的修炼,是永远无法与十洲那群人做对手的。

而每天从书房当中离开之后,云衿便会去往慕疏凉所留下的密室。

自上次在密室当中发现了十洲传来的书信之后,云衿每天都会去到那密室当中,查看是否有新的消息传来。

她如今已知道传信的人多半就是元洲桓罗,但她还有更多的事情不能够明白。她无法通过这密室传信给那人,只能够在此等待,等对方有新的动静。

然而自那一战之后,云衿等了整整两个多月,却都没有再等来书信。

一直到这日,云衿与往常一般查看书架的时候,看见了夹在书中的一页信纸。

云衿眼神微凛,随即将信纸抽出,不知十洲那处又传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然而抽出信纸之后,云衿立即便开清了那信纸上的图案并非是金色,而是黑色,黑色的云纹。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信应当是自鬼门黑衣那处传来的信。

不是十洲的信,云衿心中稍有失望,然而待看清那信中的内容之后,她一颗心便又倏地提了起来。心跳声突兀的响起,身旁密室里面各种器物吵吵嚷嚷的声音都随之变得朦胧,只有信上的三个字清晰无比。

“慕疏凉。”

云衿眸光凝在信中这三字之上,心底在一瞬之间掠过了无数种猜想,却始终不敢确定。

慕疏凉沉睡多年,为什么黑衣会突然之间将这三字递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是……慕疏凉?

云衿想不明白,甚至不敢去想,在看清这三字之后,她甚至立即便转身冲出密室,来到了慕疏凉所在的阁楼当中,然而一切都如往常一般,慕疏凉并未苏醒过来,也没有人闯进这阁楼,一切都安静无比,毫无异样。

云衿为此恍惚了一日,最后这问题终于在当日的傍晚得到了解答。

慕家来人了。

自十多年前慕疏凉出事昏迷之后,他便被送回了空蝉派,因为慕疏凉在空蝉派中的存在十分特殊,且没有了慕疏凉这个家主,慕家在中原中也面临着许多的事情,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慕家也从未来要过人。但空蝉派不久之前发生了那般的事情,慕家终于也有了动作,说是怕慕疏凉再待在空蝉派之中十分危险,所以特地派人来要将人接走。

这是空蝉派未曾料到,但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状况。

慕疏凉虽是空蝉派大师兄,但却更是慕家的血脉,如今空蝉派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慕家要将其要去,众人虽是不愿,却也没有理由说一个“不”字。

空蝉派众人再次聚在一起,在一番商议之下,到底是梅霜梦决定下来,要将慕疏凉送回慕家。

空蝉派刚刚遭逢大劫,门中又只有这区区几人,如今十洲众人刚受挫退走,空蝉派虽然暂时安全下来,却也依旧在风口浪尖之上,众人自顾不暇,的确没有办法再保证慕疏凉的安全,相比之下,将慕疏凉送回慕家是最好的选择。

起初靳霜与李壁等人并不赞同梅霜梦的说法,但梅霜梦将一切说清之后,众人也只得沉默着答应了下来。

沉默之后,梅霜梦无奈道:“既是这般说清,我便立即去回应慕家,今日天色已晚,待修整一日之后,便让他们将小慕接回去,可好?”

自然没有人再提出异议,然而便在此时,自方才便一直未曾开口的云衿抬眸往梅霜梦看去。

“梅师伯。”云衿轻轻唤了一声,似是欲言又止。

梅霜梦应声朝云衿看来:“何事?”

云衿没有立即开口,她在想自己究竟应当如何开口。

如梅霜梦所说那般,空蝉派如今的样子,的确没有办法再将慕疏凉留在此地,就连云衿也赞同梅霜梦的做法,将慕疏凉送离此地,回到安全的慕家。

若是没有收到黑衣的那封书信,她定会毫不犹豫。

但现在不同,自慕家人出现开始,云衿心中便不断想着那封信的事情,这一切绝对不会是巧合,黑衣的书信才刚送过来,慕家的人就来接人了,这其中定然有什么问题。

但她说不清楚,也无法将密室的事情说出来,她沉吟良久,终于迎着众人的目光道:“若是可以,我想与那些人一起送慕师兄回去,可以吗?”

思量之间,云衿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听得云衿的说法,梅霜梦怔了片刻,随之点头道:“我去与慕家人说,你送他去也好。”

梅霜梦答应得十分痛快,云衿稍稍安心了些。

梅霜梦很快与慕家来的那群人交涉了一番,众人也没有犹豫,很快答应了下来,如此准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众人便收拾好了一切。

空蝉派的晨光清澈而明亮,在屋檐下落下清晰的分界线,空蝉派与慕家众人全部都来到了慕疏凉沉睡了十多年的阁楼之前,今日无风,阁楼上的铃铛没有发出声响,梅染衣将那阁楼的大门推开,片刻之后,将沉睡中的清瘦人影抱了出来。

然后将他交到了慕家人手中。

慕家这次来的人当中,为首的是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精瘦高大,皮肤极黑,眉目刚硬如同刀削,据梅霜梦所说,此人名字叫做方妄,也是一直以来都跟随在慕疏凉身旁的人,慕疏凉对此人十分信任,所以许多大事都是交给他来办,其中还包括了与天罡盟与中原正道之间的联络和通信。此次由他来接慕疏凉回去,空蝉派自然也比较放心。

方妄自梅染衣的手中接过慕疏凉无甚重量的身体,却半晌未能开口,只在良久之后,用经历万般沧桑后的沙哑嗓音道:“少爷,属下来接您回去了。”

第三十章

接到慕疏凉之后,众人纷纷与之道别,云衿也早已经收拾好行装,与慕家众人一道要往山下而去。

云衿自拜入师门之后便没有再离开过,临别之际,梅霜梦多少有些不放心,叮嘱了好几句才松开对方的手,花晴靳霜等人亦是在旁不住关心,相比之下两名师兄就显得平静许多,李壁给了云衿一柄匕首,说是防身用,闻思则干脆给了云衿一把符咒,说是“有危险的时候对着敌人砸过去就好了”,而等到所有人都交代完之后,众人的视线又落到了梅染衣的身上。

梅染衣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神色也依旧冷淡,但空蝉派一番生死,云衿却对他有了别样的了解。

她笑了笑,颔首道:“师父,弟子下山了。”

梅染衣淡淡点头,片刻后仍是开了口:“早些回来。”

“是。”

云衿回答不带丝毫迟疑。

这番道别之后,慕家人也该离开了,云衿在山门处最后看了众人一眼,终于随着慕家众人往山下而去。

一路上,慕疏凉都是由方妄所抱着的,他体力极好,一路下来也未曾喘息过一声,等到了山下,云衿才发觉此处停放着一辆高大的马车。

原来为接慕疏凉回去,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特地驾来了马车,只是空蝉山地势不好,山高路远,他们便将马车停在了山下。

见到马车之后,在方妄的安排之下,由云衿在马车之中守着慕疏凉,方妄于前方领队,其余人则分护在马车之旁。

就这般,慕家的车队启程缓缓往东方的慕家而去。

空蝉派与慕家相距极远,他们又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慕疏凉,行路自然快不到哪里去,原本半个月的路程,他们走了二十来天,距离慕家却也还有一段时日。

而这一路当中,云衿所担心的事情,一直未曾发生。

太平静了,一路从空蝉派顺着秋河往慕家而去,眼看着便要到达慕家,却什么异样都未曾发生。

然而在这样的寻常之下,云衿却始终未曾松懈。

她相信黑衣,黑衣既然会将那封书信传来,就一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如今一切看来越平静,便越不能够掉以轻心。

这日傍晚,慕家的马车在一处路边的驿站停了下来。

在驿站当中住下,慕家众人皆是男子,自然是相互挤挤就能够过了,唯有云衿一人特殊,独自住了一间。

此处驿站周围十分荒凉,吃饭也是在各自的房间,云衿在房间当中修整片刻,扭头看着窗外渐沉的落日,想到再过几天便能够到达慕家,也不禁觉得有些怅然。

这一路前来还并未有太多感触,但真正到了这时候,云衿才蓦然间意识到,将慕疏凉送回慕家之后,她便有很久不能够再见到对方了。

想到这里,云衿起身来,想要出门去寻方妄,这一路上她本想向方妄打听一些关于慕疏凉的事情,但方妄十分沉默,众人又忙着赶路,她与慕疏凉一道被隔绝在马车里,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一直到此时,快要到慕家,他们这番赶路才稍稍松懈下来。

推门出去,云衿与几名在楼道里闲聊的慕家下人打探了一番,才找到了方妄的所在,云衿敲开房门,便看到了方妄正在整理着行囊中的东西,房间的窗户大开,屋外寂夜昏沉一片,早已经没有了光亮。

云衿脚步倏然顿住,便这般僵在了大门处。

她停下来,是因为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还清楚的记得,就在她方才离开房间的时候,还是黄昏,为何不过是穿过一道房门,天色便突然之间暗成了这番模样?

“云衿姑娘。”方妄站在门前,低头看着不言不语的少女,放低了声音道:“有事?”

云衿轻抿双唇,抬目看了方妄一眼,忽而喃喃道:“等等。”

方妄没有明白云衿的意思,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云衿突然抬起手——将他轻轻推至一旁。

他随着云衿的动作微退两步,才见云衿快步进入了房间,然后径直往窗口处奔去,睁大了双眸朝窗外探望。

“你在看什么?”方妄依旧不解,却跟随着云衿来到了窗口。

夜色太浓,似有薄雾弥漫其间,淡淡的腥咸味道恍惚传来,夜幕之中,一道风过,竟隐隐有翻涌的海浪之声。

云衿面色低沉,忽而出手,掏出了一张离开之前闻思给的符咒朝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抛去。

符咒被她灵力催动,忽而闪烁出一道炽烈红光,灼灼火焰在空中骤然闪烁起来,无数火星纷扬四溅,将夜色瞬间照亮!

火光之中,只见得那驿站窗外竟满是形状特殊的石块,那些石头林立其间,在火光一闪即逝之下犹如山精鬼魅,实在是古怪至极。

这一看之下,云衿面色更沉,而方妄亦是不禁一怔。

云衿回头看着身旁的人道:“我们方才进来这驿站的时候,四周应该没有这些东西吧?”

方妄神色紧绷,摇头沉声道:“没有。”

云衿沉吟着,看不出神色,只接着又问:“我们这一路往东,应当未曾走错吧?”

“这条路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绝无可能走错,从此处再往东行两日,越过秋河,便是慕家。”

云衿抬目看了方妄一眼,却道:“或许我们没走错,只是——”

她没有说完,方妄回头看着窗外沉沉夜色,接口道:“只是我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是么?”

云衿点头。

她自一开始就猜测这一路定会发生什么,所以亦是比旁人更加留心,如今这怪事发生,她虽不明白究竟是何人所为,对方又是如何做到此事,但对方既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目的便只能是一个。她当即开口道:“慕师兄呢?”

“在隔壁的房间里。”方妄立即也想到此事,两人对视一眼当即便往隔壁房间而去。

推门进入,眼见慕疏凉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云衿与方妄才不由得稍稍放心了些。然而这一口气还不能立即松下来,方妄朝着屋外看去一眼,一把将慕疏凉自床上抱起,回头对云衿道:“不管究竟怎么回事,通知众人,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云衿当即点头,随即回身出屋通知众人,慕家众人当即警醒起来,而也到这时候,云衿才发现,驿站当中除了他们,早已经空无一人。先前进来的时候驿站中的老板与几名行客,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事太过蹊跷,云衿也难以弄清其中原委,但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先离开此处,她回头往方才那房间看去,才见方妄已经背着昏迷中的慕疏凉自房中赶了出来。他手中拎着剑,对云衿微微颔首,这才穿过众人,往那客栈外走去。

云衿紧随其后,不敢有半分松懈,她一手置于蕴华剑剑柄之上,若有异动,便是立即出手。

驿站外面,此时天亦是全部黑了下来,四野寂然,唯有浪涛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云衿随着慕家众人踏出驿站,黑暗当中,几名慕家弟子点起了火。

火光升起,四周的景致才终于清晰起来,众人这才发觉先前一直停在外面的马车,此时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而原本停放马车的地方,这时候也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除了身后的一间驿站之外,前方竟是一片广袤,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只见得乱石林立其间,几声翅膀扑簌的声音响起,便是不知何物突然被惊扰一般,飞纵而去。

众人从未遇见过这般情形,一时之间竟有些怔住了,纷纷将视线往方妄的身上涌去,希望能问到什么办法。

方妄沉默半晌,终是轻轻叹道:“我们怕是入了别人的阵法。”

“什么阵法?”慕家人中有几名年轻些的下人,他们看来显然要慌乱许多,听见方妄这般开口,连忙便问道,“我们现在究竟在哪里?”

方妄没能回答这几人的问题,因为就连他也无法判断。

倒是云衿听到此处,突然开口道:“这里有水声。”

“是河?”其中一人连忙应着,只是立即又摇头道,“不像啊……”

“自然不是。”云衿很快又道,“你们听过海的声音吗?”

海的声音。

有人听出了云衿话中的意思,方妄面色微变,喃喃道:“你在怀疑什么?”

“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是到了什么岛上……”云衿此时虽然看来平静,但面色却并不好看,她借着火光仰头看向方妄,还有他身后背着的那人,无奈道:“不过这只是最坏的猜测而已,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方妄双眸圆瞪,高大的身躯立在光影里,半晌未曾开口。

这天下有许多岛,知名的,或是不知名的,住在中原的人很少会提及“岛”这个词,但一旦提及,便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瀛洲。

或者说,十洲。

听见云衿的说法,所有人都想到了此节,所以夜风忽而吹过,火光摇晃间,所有人都觉得脊背一阵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