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了两天,原本等的是凤麟洲众人,如今他们等了半晌,不知为何等来的却是生洲人。

然而就在此时,又是几道剑光掠至,云衿极目望去,只见得那头顶的巨鸟之上不断有身影踏剑而下,而在这之中,甚至还有飞禽走兽不住自远处而来,浩浩荡荡在大殿之外的广场上扬起纷纷雪尘。

那些,都是十洲的人。

与之前的那几战全然不同,对方似乎终于不愿再陪空蝉派这般耗下去,开始认真了起来。

云衿凛然回眸,往那红衣老者看去。

红衣老者但笑不言,只在此时忽而转过头去,往大殿之外看去。

重重人影几乎几乎要堵住这大殿正门,所有人都安静的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便在此时,梅染衣不动声色将云衿与花晴二人挡在了身后。

一道脚步声清晰自人群后方传来,眼前所有人面色立时变得谦恭起来,不约而同回身望去,人群默契的让出一条道路来,而就在人群中央,一名身披白袍的精瘦老者步步踏来,于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中,行至人群前方,站定在梅染衣身前。

“凤麟洲岛主,武擅。”

老者白袍上覆着些薄雪,他淡淡抬手将其拂下,头也未抬,只道:“空蝉派的人呢?”

“空蝉派,梅染衣。”

与那一头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相比,大殿内的空蝉派这方显得无比冷清。

但对梅染衣来说,似乎并未有什么区别,他站了出来,凝目看向那老者,他的脊背如剑一般直,目光如雪一般凛然,他寻常般道:“空蝉派的人就在这里。”

听到这话,武擅笑了起来,他的反应与先前那红衣老者一般,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眼前的三人。

梅染衣白衣胜雪,凛然无惧,云衿与花晴分站于其后,沉默而冷静。

一个伤痕累累的剑者,两个半吊子的小姑娘,这般的三人,在浩浩荡荡的生洲与凤麟洲众人面前,显得丝毫不值一提。

注视片刻之后,武擅的眼中多了些失望之色。他像是没有料到这一趟前来,遇上的对手竟然只是这样三个人,在他看来,这样的三个人还轮不到让众人大费周折来出手。

他轻叹一声,背过身往外走去,他脚步依旧很轻,走到人群中央,却又忽而停了下来。

他漠然道:“赶紧将这三人给收拾了。”

身旁传来数声应答,得了命令的凤麟洲与生洲众人随之往梅染衣三人而去,生洲擅毒,凤麟洲驭兽,不少古怪的飞禽走兽将空蝉派三人包围其间,古怪的药味与烟幕四下散开来,似要断尽这殿内三人的生机。

武擅未曾回头,听得这般动静,先是垂了眼,随之便继续往回走去。

在他看来,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空蝉派风光百世,却未曾想到,最后会落得这般结局。

武擅无言而怅然,似乎在怀念着许多年前的往事,似乎在无言中欲送空蝉派这最后一程。

直到一抹如皎然月色般的剑光自身后倏然亮起,一道狂然血浪伴着铁锈般的腥味往此处漫来。

武擅身形再住,白发与衣摆随着身后带起的剑风而动,寂静之间,只听得剑锋碰撞之声如雨般响起,而就在那剑声之中,他低垂下眼,目光落在了颊边自己一缕白发之上。

一声轻嗤,白发应声而断,晃晃悠悠往地面飘去。

武擅注视着那一截断发,目色倏然之间凝了下来,随之眸色越来越沉,神色越来越暗。

他终于在这一片剑声当中,回头往那战团看去。

人群包围当中,梅染衣剑舞如风,手中长剑似游龙婉转低吟,游刃有余的穿行于各路进攻与毒器之间,而就在他的身后,云衿掌中伤口不知何时已经崩裂开来,无数血雾悬于四周人群当中,那些血珠纷然流转,竟是化作了最为可怕的利器,将一群人控制其间。另一方,花晴长剑在手,游走在众人之间,亦是动作利落,毫无惧意!

空蝉派不过三人,竟是悍战至此,武擅注视片刻,终于回身,往那三人而去。

“武岛主。”一开始出现的那名红衣老者眼见武擅走来,不禁躬身轻唤一句。

武擅目光依旧沉沉的落在空蝉派的那三人身上,他眉头微皱,声音低寒,朝那红衣老者道:“这三个人,一个也不能留。”

红衣老者眸光轻轻闪烁,随之点头,躬身道:“是。”

随之沉下脸,看向那处酣战三人。

事实上云衿早已是强弩之末,上一战中她本就失血过多,如今再次出手,面色早已经苍白不已,然而蕴华剑执于手中,她却未有半分退却之意,挥剑横扫,不带半点犹豫。

到了这种关头,一切早已经没有了退路。

唯有死战,唯有拼杀。

云衿随手挡开一名扑来的生洲弟子,一剑落去,随之目光往前方不远处梅染衣瞥去。

梅染衣此时早已浑身浴血,他将那巨大的黑色剑匣打开,无数银剑旋绕飞腾,在这大殿之中组成剑阵。地方众人被困于剑阵之中,只听得一片惨然叫声,梅染衣将手中长剑高悬,便似要再出杀招!

然后就在这时候,所有的银剑突然之间静了下来。

它们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定住一般,纹丝不动悬于空中,而剑阵当中的众人,随着这般动静也不觉一惊。

梅染衣面色低沉,立即察觉出了异样,往这力量的来源看去。

他的目光撞上了那红衣老者。

红衣老者不闪不避,与梅染衣对视一眼,随之袍袖一震,脚步生风,顷刻之间,已掠入剑阵中央!

狂然风浪如啸袭来,空中的血雾与银剑再禁不住这动静,纷纷破碎而跌落地面!梅染衣疾退数步后背撞上大殿墙面,而云衿更是呛出一口殷红鲜血。

这突然出手的红衣老者,力量竟已经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

此人便是如此,更枉论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名未曾出手的凤麟洲岛主!

沉沉的暗影突然间压入云衿心头,她拭去唇畔血痕,双眸一瞬也不眨的看着那人。

花晴此时已被几名弟子挑去手中长剑,她惊叫一声,胳膊血流不止,已然失去了战力。而另一方,梅染衣重又站了起来,他长剑依旧在手,身上如狂风骤雨般凝起一道无垠剑气,地面上跌落的银剑纷纷颤动起来,剑刃与地面相撞发出无数叮当之声,像是寂夜之下的庄严诵经!

便在此时,红衣老者眸色大变,抢攻出手!

梅染衣血衣翻涌,银剑骤然升起,数百道锋芒直指那红衣老者,剑雨瞬时急落而下,剑光晃眼,剑气煞然!

红衣老者至此终于面色大变,急急退开,然而如今要退已是太迟,梅染衣剑雨如涛,不留生机,不留退路。

所有人屏息静立,都在看着这一场剑雨,就像是看夜幕中盛开的焰火。

然而就在此时,有一道身影动了。

动的人是武擅,他负手踏前一步,人便已经出现在了红衣老者的身前。

他不疾不徐的抬起右掌,掌心便触到了漫天的银芒。

他周身气息似是瞬时凝固,他周身的银剑似也瞬时凝固,一切都在瞬间静止下来,随之,他将手掌一握。

掌心合拢的瞬间,清脆如炮竹般的声音在厅中纷纷响起,空中的银剑,竟接连开始断裂!一柄接着一柄,无数碎片纷扬如雪花般落下,随之,铿然坠地!

梅染衣面色苍白,紧紧盯着武擅,身形摇摇晃晃,却毫不犹豫往他而去。

武擅面上发出一声短促冷笑,抬掌便要出手。

穷途末路的空蝉派,浑身累累的梅染衣,自然不会是那凤麟洲岛主武擅的对手,就在两人动手的一瞬之间,众人便已经看清了结果。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天光突然自屋顶缝隙中倾洒而下,瞬时亮了整个大厅。

随之,屋顶轰然炸开,无数碎石瓦砾簌簌落下!

烟尘滚滚扬起,在阳光下闪烁飞舞,而就在这烟尘散落之间,一道执剑身影缓缓清晰在众人身前。

青袍缓带,轮廓分明,风神疏朗,如松如柏。

那人将空蝉派三人挡在身后,袍袖轻拂,转而对那面色冷肃的凤麟洲岛主道:“天罡盟盟主宿七,请战。”

就在他说话之间,又是数道身影随之而至,纷纷落于他身后,整个破败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空蝉派大殿中,突然涌出无数人影,纷纷将生洲与凤麟洲众人包围其间。

一道身影跟随在宿七身后,垂眸轻声道:“玄阳派风青青奉师门之命率众前来。”

随之又是一名年轻男子站了出来:“南门冉静。”

更多的身影随之而出。

“乾元峰闻山!”

“无华派蒋任!”

“天武观莫定!”

……

人声沸然,喊声震天,在空蝉派清冷数年的大殿之内,重新燃烧起来。

云衿目光自所有人的面孔之上扫过,看着尘埃在阳光下浮动的轨迹,看到人群后方,终于出现的师兄师姐的身影,心中热血油然升起。

这一战,终是熬过去了。

第二八章

冷清了十来年的空蝉派,大概是时隔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又有了人多势众的威慑力。

先前以寡敌众的滋味,终于轮到了十洲众人来尝。

武擅纵然孤傲,却也知道以寡不能敌众的道理,天罡盟带领着三门七派的援军到来,两方一番交手之下,生洲与凤麟洲众人损伤惨重,终于在武擅的命令之下狼狈撤退。

头顶的巨鸟离开空蝉派,将晨光重新还给了这片天地。

这一战至此结束,剩下来的人沉默无言,只是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了空蝉派那三人的身上。

在他们来之前,是这三个人应付了十洲的三波攻势,他们甚至觉得难以相信,这三人究竟是如何撑过这段时间的。

人群当中,梅霜梦走了出来,她来到梅染衣三人面前,眼眶发红,声音微颤,喃喃着扶住梅染衣:“我们……来迟了。”

梅染衣摇头,低声道:“是早了。”

云衿在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再明白不过。

如今不过是第九天,离半月之期还有整整六天的时间,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赶来,梅霜梦等人必然是已经用尽了全力。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空蝉派,不管是他们,还是梅师伯与师兄师姐们。

于云衿来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如今援军到来,十洲败走,按照十洲岛主的性子,自然是无脸在短时间内再次出手,天罡盟与三门七派众人此番前来,却仍是不放心,又在此处守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当中,梅霜梦等人不时与其余门派的首领在孟章宗的大殿中商议要事,而其余弟子们则开始帮着空蝉派整理和修缮空蝉派中被破坏的建筑。

云衿本也想上前帮忙,然而因为在先前的战斗当中受了伤又失血过多,众人也不肯让她帮忙,只将她赶回去屋中好好休息。而就在这休息的时间当中,师门里靳霜和花晴等人还经常煎了药做了吃的给她端来,是要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云衿对于这般照顾有些不习惯,但却也不好拂了众人的热情,只得统统接下。她身上大多只是皮外伤口,不过养了十来天的时间,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倒是梅染衣受伤极重,养了许久也未见好,云衿对此担忧不已,但梅染衣闭关在陵光宗之中,云衿却也没有办法再去探望。

既不能去看梅染衣,又不能去帮忙干活,云衿闲来无事,也不愿困在屋中,只得在这空蝉派中四处闲逛起来。

空蝉派里如今住了三门七派与天罡盟中数千弟子,与从前的冷清截然不同,云衿行于其间,只见得弟子居中人群来往,四下炊烟燃起,就连那广场之上,都能够见到其余门派众人练剑的身影。

云衿突然想到,十来年前的空蝉派,大约就是这样的景象了,或者还要更热闹一些才是。这才是空蝉派原来的模样。

她一路看着四周的人影,习惯了在山野当中独自一人过活的她,头一次没有厌恶身旁的嘈杂。

继续往前,后院当中还能够见到几道零星的身影,院中的梅花在不久前的战斗中花叶凋零,然而一番休憩之后,柔软的花朵已经再次绽于枝头,点缀满整个庭院。云衿循着这幽幽梅香行了许久,待得反应过来之际,便听得一阵清脆铃声响起,人已经停在了熟悉的阁楼面前。

云衿抬起头,便见天色碧蓝,阁楼檐角的银铃在风中轻扬,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自一旁晃影而过,随后消失于天际。

而就在这铃声当中,阁楼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云衿目光往往那声音处落去,才见阁楼当中,一道让人意外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从阁楼里出来的,是那位相传修为境界在中原正道排名首位的天罡盟盟主宿七。

天罡盟乃是正道首脑,统领整个正道三门七派,而身为天罡盟盟主的宿七,每日所要忙碌的事情自然是极多,云衿却没有料到,这位盟主竟会在百忙之中出现在此处,从慕疏凉的阁楼当中走出来。

云衿不知道宿七与慕疏凉究竟是何关系,又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她只是静静看着宿七的身影,直到对方忽而抬眸,往她这处看来。

宿七的目光先是在云衿脸上定了片刻,随之又落到了蕴华剑的身上。

云衿将那把剑握在手中,等待着对方开口,然而便在此时,另一道身影自后方的梅花林中踏来,很快出现在了云衿的身后。

那人见了这阁楼处的宿七与云衿二人,似是有些惊讶,他低头恭恭敬敬朝宿七道:“盟主。”

宿七微微颔首,却没有再多停留,对着云衿又看去一眼,这便离开了此地。

梅花林中被他的衣袂带起轻风,几片花瓣飘然落地。

而云衿的视线,还跟随在他的身上。

直至身旁后来那人开口道:“在下南门冉静,不知这位师妹……”

“空蝉派陵光宗,云衿。”云衿回过身来,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此人。

这名叫做冉静的南门弟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南门的蓝白色弟子服,南门擅剑,他的腰间便也别着一柄看来朴素的铁剑,这人浑身上下都十分的寻常,看不出修为几何,只是一双眼睛里弥漫着憨直的笑意,凭白叫人从他身上觉出了亲切的感觉。

云衿知道这人,那日三门七派前来援助之时,他便站出来,开口在十洲众人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历。

两人对视一眼,冉静面上笑意渐浓,忽而道:“云衿师妹也是来见慕公子么?”

冉静的称呼有些奇怪。

三门七派同为正道宗门,相互之间以师兄妹相称并不为过,但冉静称云衿为师妹,却不知为何对着慕疏凉,偏偏唤作了“慕公子”。

云衿心中有疑,微微点头,冉静便又道:“我也又许久没有见过慕公子了。”他这般说着,又提出了要先进入那阁楼再聊,云衿自是点头答应下来,两个人走进了楼中。

楼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灯烛照亮整个房间,慕疏凉安静睡在中央那石床之上,丝毫未有醒来的迹象。

云衿将大门合上,等回身看来,才发现冉静正呆呆站在慕疏凉的面前,像是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

“你与师兄是朋友吧?”眼见对方没有开口,云衿迟疑片刻,便自己先将话问了出来。

冉静听得一怔,方才那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下来,他笑的时候叫人觉得亲切,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弱气,仿佛是个不大会说话的腼腆少年。他微微退了半步,摇头苦笑道:“不是,我……不是慕公子的朋友。”他目色微漾,喃喃着道:“慕公子是我的恩人。”

云衿听到这里,亦是有了些疑惑。

“慕公子他……”冉静很快苦笑道:“跟慕公子相处过,大抵都知道他的性子,师妹你应该也不愿听我废话吧。”

云衿摇头,很快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一年前刚拜入师门,未曾与慕师兄相处过,你可否告诉我一些他的事情?”

听得云衿此言,冉静神色微变,终于点头,似是怀念道:“我认识慕公子的时候,不过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慕公子那时候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慕家家主了。那时候正邪争斗不断,鬼门无忧谷联合一气,为了他们的计划不惜对普通人出手,焚毁东方郾城和敬城,我当时便在郾城当中,那场战事十分混乱,我爹娘被邪派之人所杀,四周全是火海,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够眼睁睁的等死。”

“到处都是火,有人被烧死,有人被呛死,那时候我已经不想着逃了,因为不管到了哪里都逃不掉。”

“不过后来,慕公子出现了。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他带领着空蝉派数百人闯入已经变成火海炼狱的郾城,从邪教手中将我们剩下的活人全部救了出来。”冉静说到此处,不禁又笑了起来。他垂眸看着依旧沉默的慕疏凉,用带着暖意的声音低低道:“其实我如今能成为掌门的入室弟子,也是多亏了慕公子。那时候我见到慕公子自火海中冲出来,我就在想,将来我一定也要成为他这般的人,助人救人,除尽天下奸邪。”

这句话天真得有些可笑,纵然是正道人士,也不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要除尽天下奸邪,又岂是这般容易。

云衿默然不语,她只静静的听,不去做任何回应。

冉静又道:“后来慕公子将我们这群人送去了南门躲避,我便因此拜入南门,成为了剑宗弟子。”

冉静挠了挠头,笑得有几分无奈,“从郾城到南门有一段距离,又要逃脱邪教的包围,又要抓紧时间离开。当时天气极寒,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慕公子都带着我们赶路,那时候我年纪小,父母刚过世,又生了病,就犟着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喝药,慕公子知道之后就单独照顾我,大家休息下来的时候,他就过来跟我说话,讲些天南海北的趣事。”

“他脾气很好,说的事情都很有意思,我有时候听着就入神了。回过神来才发觉赶路的其他人也都坐拢了过来,所有人都在听他的故事。”冉静说到这里,忍俊不禁,转而又摇头道,“那些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赶紧好起来,然后活下来,将来走遍这天下,看看是不是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有意思。”

说到这里,冉静脸上笑意又逝:“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想慕公子应当已经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