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如送死般的一剑,带着狠厉意味袭向那孩童,最后却还是在无比的威仪神光中失了准头,轻飘飘的擦过那孩童脸颊,在光洁皮肤上拉出一道细长血痕。

鲜血随之沿着颊边滑落,落在洁白的衣衫之上。

那孩童垂眸看着那一滴灿然若梅花的鲜血,随之震怒,他眉峰竖起,双掌再次合十,一道狂然神浪自体内释出,顿时往周围荡去,一时之间整座大殿嗡鸣不止,无数灯烛摇摇晃晃,灯影被无限拉长,犹如鬼神降世。

慕疏凉距离那人最近,受这一击,人早已后退数步,撞上大殿石柱,随即倚着石柱颓然滑下,在石柱身上染了半面斑驳血色。

而另一方,方妄亦是大退数步,摇摇欲坠拦于武擅身前,他上身衣衫早已碎裂,皮肉之上也满是伤痕,然而就在这般伤势之下,他亦不曾倒下。

武擅双眸微眯,不禁冷笑。

那孩童目光复杂的看慕疏凉一眼,正要再动,殿内却突然涌起一股冰寒气息,瞬时之间,整座大殿如遇寒冬,一道寒气自地底深处冲出,顿时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殿内一切随之结出一层寒霜。

柔和的光芒瞬时覆盖一切,包括那孩童身上无比耀目的纯然神光。

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大殿后方,那颗原本不甚起眼的珠子。

那孩童目中突然闪过一缕惊异,随之骤然回头,往那珠子看去。

武擅扬起一掌,却未曾劈下,亦立即回身望去。

方妄面露疑色,跟着两人的动作看往大殿后方。

慕疏凉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然而唇角却是微微上翘,大概是这殿内唯一保持着镇定的人。

就在不远处的大殿后方,那座石台之畔,云衿高高抬起右手,掌中,赫然便是那颗泛着浅淡光晕的珠子!

所有人都在看她,而她的目光,正紧紧地凝在那颗珠子之上。

宝珠光芒大盛,却并非方才那金光一般威压降临不可直视,这珠子身上泛着淡淡的银色光晕,如同长空落月温和轻柔,但却又笼罩一切。云衿置于一片银光中央,浑身染血,面色苍白,然而一双眸子却黑而明亮,迎着面前银光湛然生辉。

这一刻,没有人能够开口,凛冬忽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迎来什么。

直到——

风声乍起,光芒忽闪,随即一道悍然超脱因果的力量加之于身,将云衿蓦然震离那处石台!

云衿身形如脱线纸鸢,自光芒中心飞射而出,随之撞向后方石壁,发出轰然重响。

石墙受这一震,当即簌簌而颤,落下纷纷碎屑。

云衿身影隐于一片飞扬尘埃当中,无法窥见其模样。

而见得此情此景,先前那名孩童神情才终于再次恢复无喜无悲的寂然,手执木杖,往灰尘尽处而去。

武擅冷冷朝方妄瞥去,一掌将人震开,毫无波澜道:“无人能带走雾珠,岛主也不能。”

武擅的话,让殿内的人瞬时明白了过来。

十洲岛主梁雍早知此物就在太玄殿内,但他却只是将此地封锁,而非带走此物,便是因为他不能带走他。

就如同武擅所说,不知是何原因,梁雍无法带走此物,其他人也不能。

静默之间,那孩童拄着木杖,已来到云衿身前。

云衿浑身狼狈不堪,肩头发中还留着方才的石屑,她半靠在石墙边上,感觉到那孩童到来,她便也慢吞吞抬起头来,目光不闪不避不畏不惧与那孩童对视在一起。

孩童眉头微皱,就像是看到了十分不悦的画面。

然后他抬手轻轻拭去颊边血迹,想起了方才的慕疏凉,出剑之前,他也是那般看着他,一眼的沉默与反抗,一样的毫无畏惧。

那孩童面色忽变,似有疑惑,又似顿然得到解答。

云衿唇畔溢出鲜血,然后她缓缓朝那孩童抬起手来。

手掌苍白,掌心横着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却不知是何时被划伤。

孩童不解的看着云衿,还未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武擅大惊之后略有些变调的声音:“雾珠!”

听得这一声唤,孩童立时回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轮太阳。

一轮金光灿然无比绚烂的朝阳。

雾珠之上,不知何时已被染上了鲜血,那道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珠子内部渗落而去,转瞬之间,便融入其中,将整颗银白色的珠子染作了血一般的赤红。那赤红的鲜血在雾珠中央流动翻滚,越来越亮,越来越透彻,就像是一轮朝阳初升于海面,将所有的光芒挥洒于地。于是整个大殿都亮了起来,于是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那光明灼然如火,气息却犹如寒冰。

铺天盖地的寒气释放而出,顿时将那孩童与武擅笼罩其间,杀意自四周弥漫开来。

孩童身体僵在原地,未有动作,武擅怔在当下,亦来不及开口。

于是云衿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身体还在微微摇晃,声音却平静而有力:“师兄对我说过,一些事情只有我才能做。”

“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是萧家人。”

“当初在祖洲救人,我用我的血控制了金池之中的水,这才击退众人,成功将他们救出来。后来到了这殿内,师兄又让我来取这颗珠子,我才明白,或许师兄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应该由我来做。”

听着云衿这话,那孩童终于缓缓动了,他微微皱眉,肃然开口:“什么意思?”

云衿认真道:“因为这个。”

她所指的,是身后的墙面,这墙已经被她方才的一撞而毁了大半,原来好端端的图腾也随着墙皮剥落而看不真切,但仍旧能够隐约看清其中的图案轮廓。

云衿指着那黄金色泽中的一抹深蓝道:“这是萧家的图腾。之前我在你们十洲的灵石上看见过,也在城头上见过,但那上面没有颜色,我没能够分辨出来。一直到我进入这大殿之中,看清这面图案,我才明白过来,十洲与萧家必然有眸中联系,或者这联系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更深一些,所以——”

她皱眉,声音骤然冷凝下来:“所以当初你们才会屠尽我萧家满门,是么?”

那孩童紧盯着云衿,没有开口。

武擅亦没有开口。

不知何时,方妄已经拖着满身的伤到了慕疏凉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己主子,他观察着慕疏凉的状况,面色比之那孩童和武擅还要难看数分。

云衿默然等着他们的回应,然而就在此刻,寒冰与冷风之中,突然传来了一抹暖意。

这暖意如同三月春风,骤然自大殿之外吹拂而来,顿时,紧闭的太玄殿大门轰然洞开,阳光的颜色随风吹入内殿,将尘埃随之吹走,亦将寒冷随之吹走。

然后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出现在太玄殿大门处。

见得那道身影,先前那或肃穆或愤怒的孩童,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得谦卑而恭谨,双手合十,朝着大门处拿到身影颔首垂眸。

而武擅亦很快来到那身影面前,低头大声道:“岛主!”

那身影不见动作,只轻轻“嗯”了一声,随之,往云衿等人看来。

只一眼,寒风骤停,光芒骤息,殿内一片寂然,再无动静。

此人分明携着三月暖风而来,却不知为何,一眼落在云衿心底,却比任何温度还要寒冷,冰寒彻骨。

52.五二章

这是云衿第一次看到此人。

但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开口,从此人出现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此人就是梁雍,十洲岛主梁雍。

关于此人的一切,都与多年前萧家遍地横流的鲜血一起深深的印在了她脑的中。

十洲的存在究竟是如何开始,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出正确的答案了。十洲虽然神秘莫测,但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却总有痕迹,如今这一股势力终于浮出水面,人们才终于从无数典籍中找到这十座仙岛的存在,他们存在了或有几千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数字,但众人知道的是,当初最先居住在十洲中的人,共有三个。

一人是老岛主,一人是梁雍,还有一人,他的存在早已经湮灭于万古星辰之间,不知姓名。

没有人能够逃出岁月的轮回,只要立足于这世间,便是天神,也有魂飞魄散之时。在漫漫无垠的时间之中,最初的三人,到头来只剩下了梁雍一人。

梁雍或许当真是苍生中的一个异数,他始终活着,与十洲一同居于这茫茫东海之中,似乎还要存在千年万年。

而如今,这个活了千万年的人就站在云衿的面前,在太玄殿大敞的门前,气息平静宁和的朝他们走了过来。

旁人很难去形容梁雍的模样,因为他生得十分普通,似乎与大千世界任何一人无异,但他站在眼前,身上透着如三月暖春般温柔的神力,看在眼中,就与所有人皆不一样。他的样貌很难用时间去衡量,云衿紧紧盯着那人,只觉得那容貌十分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深邃无比,像是千万年来从无波澜掀起的寒潭,只有静穆,只有寂然。

不知何时,他已经到了云衿前方不远处。

也不知何时,那孩童与武擅都到了他身旁,一左一右,满眼虔诚。

如果说云衿在那孩童的身上感觉到了似神的气息,那么此刻的梁雍,俨然就是一名天神,他出现在此,所有人便都静默下来,不敢再有半点动作。

但这所有人并未包括慕疏凉。

他的咳声依旧细密而缠绵,突兀的在这大殿里回响,将梁雍出现所带来的压迫感减少了些许。

武擅微不可见的拧起眉头,厌弃的朝咳声传来处看去一眼。

那孩童垂眸未动,微扬的眉角亦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梁雍前行的脚步忽顿,那种诡异的压迫便再次释放而出。

方妄手忙脚乱的扶着慕疏凉,在这情况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小心翼翼往梁雍三人看去一眼,眉心拧成了个巨大的疙瘩。

慕疏凉浑身是血,脊背随着咳声微微颤抖,像是再难支撑身体重量,他感觉到殿内各处投射而来的诡异视线,掩唇无奈道:“把我打成……咳咳……这样,我也……咳……不想咳啊……”

方妄:“……”

这一番动静终于让云衿神情一定,她调动血脉力量,再次操纵那颗神秘的雾珠,血红的珠子在殿内照出万丈彤霞。

这般动静终于让众人再次注意到那处石台和石台旁的人,武擅与那孩童踏前一步,似是便要出手,然而,有人却比他们先踏出了这一步。

梁雍平静上前,那染红整个大殿的霞光便在旁人视线之下骤然熄灭,最终归于无形。

云衿神情微冷,唇色发白,额间已经现出细汗。

她还不知要如何使用这颗珠子,但方才的一番动作,已让她耗力极大,但这般消耗,却依然敌不过梁雍一步。当初老岛主说此物能够对付梁雍,但在如今的云衿手上,怕是根本无法发挥它原来的作用。

一步之间,胜负已定。

云衿神情不甘,心中更是不甘。

梁雍看出了她的不甘,却并不打算留下 他们几人性命,他再次往前踏出一步。

上一步他熄灭了云衿等人所有反抗的机会,这一步又会如何,众人皆不知晓。

所有人都注视等待着,却无人能够阻止。

然而他这一步还未踏落,一道身影便从不远处的密道石门中如狂风般掠出,席卷过地面残存的灰烬与石屑,最后出现在梁雍面前。

一个拳头,毫不犹豫的砸在了梁雍的胸口之上。

拳头上所蕴含的巨大力量顿时穿体而出,强大气劲掀起地面更多石板,飞沙走石缭乱此间,原本就一片狼藉的太玄殿,如今更是凄惨无比,四处都透着斑驳痕迹。

生生受了一拳的梁雍神情不变,只平静的看着面前出拳之人——那原本踏出的一步,终于收了回来。

深不可测的十洲岛主,原来不是没有人能够阻止。

挡在梁雍面前的人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意料,因为此人本就是十洲之人,并且他在十洲当中地位十分特殊,没有人想到他会突然之间出现在这里,然后愤怒的给了梁雍一拳。

此人便是炎洲岛主,魏灼。

“老东西,放他们走!”魏灼个子比之梁雍稍矮,他一拳还在梁雍胸口未曾挪开,眉峰却已经不可抑制的竖起,抬目瞪向那人。

梁雍不动如山,毫无情绪的瞥他一眼,“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面对梁雍身上那般气息,魏灼未曾像那孩童与武擅一般虔诚敬仰,也没有像云衿等人被压得喘不过气,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畏惧,只跟一块顽石般钉在那处,将云衿等人好端端拦在身后,怒目对梁雍道,“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会来拦你。”

梁雍静静看他半晌,没有再继续试图往前,只淡声道:“看来是我将你宠得太过。”

“宠?老头,你不过是什么都不让我知道罢了。”魏灼又是一阵冷笑,他收回这一拳,动作却并未松懈下来,而是凝目紧紧盯着梁雍动作,似乎随时准备送出第二拳,“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出了十洲。”

梁雍垂目看他,不知神情。

魏灼只当他在听,于是接着道:“我去了一趟中原。”

云衿就在他身后不远,听得这话,不禁想到那日慕疏凉与他所说的话,慕疏凉说想让魏灼亲自去看他想看的东西,她不禁问道:“你真的去了?”

“是啊。”魏灼提到此处,回头应了云衿一声,随之却又想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声音愤怒的道:“为什么你们不早点告诉我中原的姑娘那么可怕?!所有人都往我身上扑,要不是我跑得快,皮都得被他们扒掉一层!”

云衿一时间说不出话,她实在不知魏灼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倒是慕疏凉有些艰难的抬起头来,神情古怪道:“你去了青楼?”

魏灼见人就瞪,瞪完云衿之后又往慕疏凉瞪去一眼:“鬼知道那是什么,我……我只是让他们带我去女人最多的地方……”

云衿:“……”

慕疏凉捂着胸口一面咳一面笑,看起来比刚才与人打斗受伤还要辛苦难受。

“你怎么不笑死!”魏灼不客气的骂了一声,转而不再理会身后那两人,神情一肃往梁雍看去。

梁雍似乎的确认真听了魏灼的话,他眼角低垂,淡淡问道:“你还看到了什么?”

“病人。”魏灼严肃下来,一字一句道,“很多病人,还有死人。”

未待梁雍开口,魏灼声音冷然,接着又道:“天下大乱,众人流离失所,有的人是被饿病的,有的人是冻病的,还有的人被山匪所伤,有人被争斗所迫,失去居所。”

“而这一切,是因为你。”

魏灼目光定定落在梁雍身上,咬牙道:“十洲进攻中原,还调用多年前放去中原的那些势力,发动内乱,为什么?你说行医救世,我听你的学医多年,却为何只见你杀人不见救人?你又是到底……为了什么?”

魏灼一番话出口,四下俱静,梁雍迎着他的视线,半晌之后,方才拂袖震开对方,声音平静道:“你认为,神会杀人么?”

“众神慈悲,当然不会杀人。”魏灼皱眉,毫不犹豫道,“所以你不是神,也成不了神。”

“错了。”梁雍似极有耐心,他看了魏灼一眼,缓声道,“神不但会杀人,还会弑神。”

平静却冷淡的声音响彻大殿,那声音缥缈而不知其所踪,像是时间尽头传来的回响,他轻声道:“三千多年前,神魔大战,魔界数万年来最强的君主与神界四御大帝一战,四御大帝折损其二,紫微大帝更是神魂聚散,方才封印魔君,将魔将尽数焚烧于七海深渊。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被焚烧殆尽的魔兵却留下了一颗石头,一颗万灵魔心。沾染那颗魔心之人,皆会沾上魔气,变成嗜杀成性之人,当初在那七海深渊中的所有神兵天将,纷纷受这魔性影响,侵入人界,造成生灵涂炭。”

“神界长生大帝不忍世间受苦,遂亲自下凡以万雷之劫焚神灭魔,烧尽一切恶果。所有沾染魔气的天将,皆被他的玄雷化作灰飞。”梁雍话音落下,随之朝这大殿四处望去,拂袖扫过大殿四周壁画,“魏灼,你说这算不算弑神?”

魏灼神情微变,半晌才道:“这是无可奈何。”

“我也是无可奈何。”梁雍垂下手,复又道,“那些神,他们脏了,便该杀。如今中原这些人,他们脏了,便该死。”

“脏?”魏灼冷笑,似是不解梁雍的意味。

梁雍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被人所控制,我须得在那之前控制他们,这个天下,只应该有一种声音。如今神界与魔界之门紧闭,世间无神亦无魔,这天下之事,便只能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不是么?”

魏灼皱眉,不解其意。

梁雍没有再理会他,转而往云衿等人而去。

眼见梁雍身形再动,魏灼却立即又是一拳挥出,这次,他被梁雍拽住了手腕。

梁雍不见用力,但魏灼脸色泛白,颈间却已经冒出青筋,他咬牙切齿看着梁雍,却听得对方低声叹道:“魏灼,你还没明白么?”

魏灼竭力挣扎,却没能够挣脱梁雍的束缚,他不满皱眉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但我是大夫,我现在救不了苍生,我只知道,这三个人在我面前,要我看他们死,我做不到。”

这话掷地有声,相较于梁雍丝毫不落下风。

梁雍一直垂着的眼终于抬了起来,那双眼不再平静,眼底就像是被点燃了一团火,随之便是燎原。

魏灼看出了不对,当即再次出拳,他没有回头,口中却是毫不含糊的朝身后的云衿与慕疏凉众人道:“你们还不跑,就这么喜欢听这破故事?!”

云衿心知今日绝不是梁雍对手,纵然不甘,却也只得一把握住那高台上浮着的血红雾珠,快步来到慕疏凉身前:“师兄,我们快走。”